“老夫一共收了九个徒儿,九个徒儿中,阿韶性情是最冷清的。”八歧先生头也不抬的又落下一子,语气里似是回忆般悠长:“当初在迦南山,他本是习的岐黄之术,即便当初锦英王府未出事,他也背负了许多,虽然习得是岐黄,却并不看重。事实上,他是最有灵性的徒儿,老夫的九个徒儿,习得是九门绝艺。”八歧先生笑道:“可后来锦英王府出事了,阿韶就跪在老夫面前,要学习杀人。”他神情微微有些怅惘:“阿韶的性情并不适合做天下第一杀手,老夫没有同意。当日迦南山下了很大的雪。他就在山脚下跪了三天三夜。”

蒋阮的手微微一顿,而后跟着落下一子。那样的萧韶是她没有见过的,不过锦英王府出事,与萧韶来说应当就跟当初赵眉和蒋信之出事与她的感觉一样,自是痛彻心扉,如今萧韶沉稳而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似乎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眉间的淡然一分,但只要想到当初那个贵气少年慢慢的撩起袍角,于满山的雪落之中缓慢跪下身躯,脊背笔直,那样寂静无声的画面也就足够令人动容了。

“后来老夫就答应了他。阿韶待自己狠,因为他能做一个他根本不适合做的人。他在锦衣卫中这么多年,从没有说过一声苦。老夫认为,这就是他的毅力。这么多年,他看起来已经没有弱点了。”他看向蒋阮,目光里充满笑意:“丫头,你是第一个,你是他的弱点。”他手起字落,棋盘上的棋局顿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道:“不过,老夫很高兴你能成为他的弱点,因为这样,他看起来才更像一个‘人’。”

蒋阮沉默片刻,思索着落下一子:“我不会伤害他的,他是我的夫君,若是有人为难,不管我能不能做到,我都会用尽我一切力气来为他出气。”前生那人于她有恩德,今生结草衔环相报都不够。更何况这辈子他又一次的帮助了她,欠下的债怎么也还不够,倒不如就这样欠一辈子,总归她已经将自己和萧韶绑在一起了。

八歧先生抚了抚胡子,飞快落下一子,道:“丫头如此护着阿韶,是因为前生因果么?”

蒋阮手一颤,几乎要拿不稳手中的棋子。目光一瞬间变得漠然而警惕,看向对面的老者不言。

“阿韶从来都有主意,丫头昏迷的时候,曾经吐露过只言片语,阿韶很聪明,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愿意主动相问罢了。阿韶不肯问,老夫却要替他问。老夫于阿韶是师父,私心里也将阿韶当做自己的孩子,丫头你虽然是阿韶喜欢的人,在老夫看来却依旧待他不够坦诚。”八歧先生慢慢道。

蒋阮心中却似掀起了惊涛巨浪,萧韶竟然知道。她自然知道八歧先生在此事上没有必要说谎,那便是萧韶很有可能猜到了她的秘密。她在梦里瞧见了前世结局,许是无意间说出了什么。一瞬间,蒋阮竟是从心底生出了被人窥探的干净的耻辱感。若是被别人知道也无妨,可那人偏偏是萧韶。这样一个狼狈的,从黑暗中生出来的她,萧韶会怎么看她?

“丫头不必担心,”八歧先生似乎是看出了她的顾虑,温和道:“阿韶既然没有选择相问,便并不在意此事。从来在意的人都不是他,而是你。”

“我不知道师父是如何知道此事。”蒋阮艰难道:“我并非有意瞒他,只是无法面对。”

“丫头无法面对的是阿韶,还是你自己?”八歧先生问。

蒋阮一怔:“师父此话何解?”

“阿韶并不在意此事,无论是什么结局,他都甘之如饴。若是你在意他的想法,大可不必,因为他不会因为此事而对你生出什么别的情绪。你无法面对的,一直都只是自己罢了。”

“师父说的没错,我确实无法面对自己。”蒋阮开口道:“我不惧怕别人的眼光,无论被当成怪物也好,鬼神也罢。可要是将这样的一个我摆在他面前,我觉得无地自容。”她语气坦诚,竟是连一丝一毫的掩饰也没有:“我无法面对站在他身边的是这样的一个我,所以我从不会将这件事情主动告诉他。如果不是出了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有些事情说出来只会徒添困扰,而我不愿意增添这个麻烦。”

“那现在呢?”八歧先生微微一笑。

“如师父所言,他并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蒋阮淡淡道:“这一次身处险境,我看到了许多不明白的事情。也明白了一些原先不懂的难题,便觉得我欠他颇多,有些事情既是注定的缘分,我又何必去阻挡。师父宽心,我会原原本本的告诉他的。听完这些事情后,他是嫌弃我也好,不在意也罢,都是他的决定。我尊重他。”说完这番话,蒋阮好似卸下了许多年来一直背在身上的一个重大包袱。重生的秘密从这一世开始就被她埋藏在心底,她一步步走得艰难,却从来没有想过和任何一人分享,即便是最亲近的蒋信之也不行,她打算独自背负到底的。可如今就要再有一个人和她一起背负了,也许重担会减轻许多,也许什么也不能减轻,无论是怎样的结果,她都甘之如饴,并不因此感到悲哀。

她说的如此坦荡,八歧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慢吞吞道:“恭喜你。丫头,你没有心魔了。”

蒋阮一愣,八歧先生道:“你方才说不告诉阿韶是因为难以面对他,老夫如今觉得,却也不是件坏事。”只见面前的老者突然顽皮的对她眨了眨眼,语气里满是促狭:“那至少,说明你是真心在意阿韶的。”

远处的丛林深处,紫衣男子勒绳下马,看着马上的黑衣青年道:“三哥,这么多年,你的准头还是如此之好。”

萧韶跟着翻身下马,一边毛皮光亮的坐骑后面,倒着垂着一连串猎物,其中一只白狼显得极为醒目。浑身上下雪白没有一丝杂毛,个头巨大,喉间一根箭矢,显然正是一箭封喉。这种雪天丛林里狩猎本就艰难,白狼的毛色还和雪地融为一体,要分辨除非眼力极好。这狼个头如此巨大,身手又矫健,可惜遇到的是萧韶,到底还是成了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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