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繁叶翠的角落里,皇帝穿着一身浅青色圆领通身袍,袍身用同色的丝线勾勒出浅淡的纹路,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眉目低垂,神色淡淡地立在一处石桌旁,慢慢地研着墨,沉默内敛,衬着这身衣裳,几乎要融入身后那盛夏的绿中,丝毫也不起眼。

如果不是在裴府见过,裴元歌也未必能察觉的出来,这是一个皇帝。

“起来吧!”皇帝淡淡地道,自顾研磨。

裴元歌起身,垂手站在一边,甚至没有抬头去看皇帝的言行举止,而是在心头紧张地思索着。

正殿里,太后那番话实在太石破天惊,将她劈得脑海一片空白,虽然她有婚约在身,太后也不能强逼她入宫,但心中总是留有余悸,以至于脑子混混沌沌的,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结果从太后宫里出来,却被引到皇上跟前。惊骇震撼之下,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荒谬却又似乎真实的念头。

皇帝不紧不慢地研着墨,淡淡地扫过来一眼,道:“看见朕在这里,想到什么了?”

“皇上……。为何要见小女?”裴元歌只觉得连话都有些艰难。

之前那个绿衣宫女要引他来见的人,难道是皇上?

宫中跟她有过接触或者牵扯的人并不多,太后先前显然是因为那副绣图对她感兴趣,没有必要私下见她;在太后宫门前见到五殿下时,他神色惊讶,似乎并不知道她也来参加寿宴,也不可能是他;她跟宇泓墨接触算是最多的,但是,宇泓墨不会让别人带她过去,他强拉硬拽把她拉到一边的可能性还比较大;至于柳贵妃,只是赏花宴上匆匆一瞥,更加不可能……。

那么,剩下的人中,最有可能就是皇上。

尤其,看着皇上那种奇特的目光,听着他的话语,裴元歌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了。

“你猜猜看?”皇帝淡淡地道,眸光幽沉,将墨锭摆在一边,拂袍坐下,“你不是很聪明吗?当初能解开朕在圣旨上打的哑谜,这会儿不如再猜猜,朕为何要见你?”

皇上为何要见她?

裴元歌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记起,当日在裴府书房,第一次见皇上,他曾经砸了个杯子,当时皇上解释说烫了手,所以没拿稳,失手了。当时她没有在意,但是现在想起来,皇上似乎是在她抬起头,看到她的容貌后才突然砸了瓷杯,这种反应跟之前在正殿上,太后的反应何其相似?这中间……有什么内情吗?

裴元歌微微抬眼,正迎上皇帝沉郁的眼眸,心跳又是一滞。

“看来你猜到了。”皇帝神情永远都是淡淡的,辨不出喜怒。他原本以为,裴元歌早就猜到了缘由,能再太后跟前完美地掩饰,丝毫也没透漏出两人见过面的消息,这份机敏世上少有。现在看来,她当时根本就没想到那次书房的相见,反而是他特意在这里等她,露出了痕迹,反而提醒了她。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逝去,依旧是一幅淡淡的模样:“想知道缘由吗?”

“请皇上恕罪,小女已经定下婚约,因此只能辜负太后的厚爱。只因先前大殿上人多,不便直言,小女才会私下求见太后,禀告此事,并无其他意图,还请皇上明鉴!”裴元歌忽然跪下,故意将皇上在此等她的意图,扭曲成是为了她私下求见太后一事。

皇上和太后见到她时异常震惊,太后更出言要她入宫,只怕都是因为她的容貌。

她的容貌,大概跟某个人有些像,而这个人显然跟皇上和太后都有关系。但是,皇后和柳贵妃见她时却都没有反应,说明连她们都不知道这个人。而皇上和太后又百般遮掩,不愿被人知道,再想想之前大殿上,太后和皇上的对话……裴元歌暗自心惊肉跳,又冒出了一身冷汗,那个人绝对是牵涉到什么不能告人的宫闱秘辛。而这种不为人知的宫闱秘辛,向来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她不相信,皇上会有心情跟她这个局外人讲述旧事,多半是在试探她。

如果她表现得太过好奇,让皇上觉得,她可能会泄露他的秘密,恐怕今天未必能或者走出皇宫。毕竟,先前在大殿上,皇上那般表现,显然是在太后跟前掩饰隐瞒着什么,但她却知道其中的内情……这个时候再去好奇,那真的是不要命了!

就算不是,她也不想无缘无故卷入这些是非中。

听到这样的回答,皇帝终于转过头,正脸对着裴元歌,双眸如电,直直地看着她,似乎在审度着她内心的想法,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起来吧!”等她起来后才继续道,“会研墨吗?过来替朕研墨!”

裴元歌察觉到,自己应该算过了一关,微微松了口气,起身上前,取过墨锭,从砚滴中倒了些水,慢慢地研着。皇帝却似乎并没有写字的打算,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眸中的淡漠微微溶解,稍稍地带上了些许缓和,忽然道:“够了,不必再研了。”

裴元歌立时住手,微微退了一步。

皇帝起身,取过砚滴,将里面的水倒了些许在宣纸上,原本柔顺光洁的纸面,被水氤氲到的地方立刻变得褶皱起来。皇帝将这宣纸放在一边,又将砚台里的浓墨倒在另一张宣纸上,洁白的宣纸立刻被墨浸染得一片漆黑。皇帝将两张宣纸并排放着,摆在了裴元歌面前,却没有说话。

皇上应该不会无的放矢,裴元歌秀眉微蹙,思索着皇上的意思。

这次,皇帝却没有解释,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道:“裴元歌,朕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女子。直到现在,朕还暂时是这样认为的。不过,聪明人最怕的就是自以为聪明。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话,你应该听过才对?回去好好想一想!现在,你可以走了,张公公会带你到宫门,下去吧!”

他没有再叮嘱裴元歌不许把这里的事情告诉别人,因为他知道,她不会!

这一次入宫贺寿,原本也设想过,或许不会太顺利,但裴元歌再怎么也想不到,竟会这样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先是叶问筠挑衅,被宇泓墨整治到昏倒,被赶出宫;接下来是太后语出惊人,居然想要她入宫;再来是禀告已经婚配一事,还要跟太后敷衍……但对裴元歌来说,最耗心力的,还是跟皇上这短短的对答。

太后手段高明,却还高明得有迹可循。

但是皇上则不然,他永远都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不见喜怒,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能让人猜测出千万种不同的含义,可以理解成为赞赏,也可以理解成恼怒。那种无法确定,无法捉摸,一颗心空荡荡地坠在半空中的情形,即使以裴元歌所经历的种种事端,也会觉得劳心耗力,疲惫不堪。

因此,当出了宫门,看到在等候她的裴诸城和舒雪玉时,裴元歌终于感觉到了舒心和安定。

这也是她重生后,第一次觉得,有家人的感觉真好!

安心地跑上前去,偎依进裴诸城的怀里,又拉着舒雪玉,将头靠在她的身上,裴元歌终于彻底的放松了,只觉得倦意浓浓,以至于在马车回府的路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只是,在陷入昏睡前,她的脑海中还是闪过了些许疑惑:皇上最后的那些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

太后当众说想要裴元歌入宫,这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不过经过安卓然那么一闹,众人也都知道,裴元歌已经跟傅君盛订了亲事,这入宫一事多半是不成了。也有为裴元歌感到惋惜的;也有庆幸裴府没有出一位妃嫔,不会成为威胁的……。各种各样的看法都有,不过却都只是当笑话看。

只有与裴元歌订亲的寿昌伯府,才真正感到这件事的棘手。

而且,不知道从哪里辗转传出的消息,说太后已经知道订婚的事情,却还是十分中意裴元歌,想让她常常入宫陪伴。本来,能得到太后的喜爱,这是好事,对傅君盛日后的前途也好,但是,有了提封昭容这件事在前,这份荣耀就变得十分尴尬起来。何况,似乎还有消息说,皇上对裴元歌也十分中意,不然也不会当场许下了昭仪的名分。

虽然说寿昌伯府跟裴府订婚在前,但这件事无疑狠狠地得罪了太后和皇上,扫了二人的颜面。

想着今日上朝时,众人那古怪的眼神,寿昌伯傅英杰就忍不住感到一阵烦乱。

“这可怎么是好啊?”寿昌伯夫人早就哭丧着脸,忍不住抱怨道,“这个裴元歌是怎么回事啊?先是招惹了五殿下,害得盛儿的差事被搁置,多亏老爷人面广,这才批了下来。这回更了不得,居然去招惹皇上,若不是年纪小了些,只怕当场就封了昭仪。我早就说了,这个裴元歌就是个不祥——”

“住口!”傅英杰皱眉,喝止了她,“这事是太后定的,跟元歌那孩子有什么相干?”

“哼,若不是她存了那心思,做出了什么姿态,太后和皇上好好的怎么会说这种话?若是她真的封了昭仪就好了,太后和皇上说不定会觉得对不起咱们盛儿,加以补偿,盛儿以后的前途也能好些。现在倒好,弄得盛儿居然跟皇上抢女人!那可是皇上啊,轻易就能把咱们寿昌伯府整个捏死,这下盛儿的前途算是毁了!”寿昌伯夫人看着傅英杰的脸色,忍不住道。

傅英杰心中也很担忧,但仍然道:“别胡扯,皇上不是那样公私不分的人。”

“男人还不都一样,自己看中的女人,被人的男人抢走了,谁能忍下这口气?何况那是坐拥天下的皇上呢!听说老爷今天早朝被御史弹劾,结果挨了训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家没有几件?偏老爷挨了训斥,若皇上因为这件事,怪上咱们寿昌伯府,还能是什么?连对老爷都这么不容情,何况是盛儿?何况盛儿还是御前三等侍卫,堪堪好被皇上捏在手心里!我苦命的盛儿啊……”

说着,忍不住取出绣帕来擦眼泪,偷偷瞧着寿昌伯的神色,心中暗暗盘算着。

“好了,别哭了!”傅英杰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也被这件事弄得个心烦意乱,挥挥手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亲事都已经定下了,事情也已经平息了,忍上两年,等这件事的风波过去也就算了。”话虽这样说,心中对裴元歌这位儿媳未免也多了三分不满。

虽然说这件事是太后提出来的,不能怪裴元歌,但毕竟因她而起。

盛儿的前程,那是肯定要受影响的!

“老爷说得轻松容易,俗话说的,妾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男人的心思就这样,越是得不到的才越是好的,保不准皇上因为没得到人,反而越惦记她,也就越记恨盛儿。那盛儿这辈子岂不是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寿昌伯夫人见傅英杰的神色也跟着阴沉忧郁起来,试探着道,“老爷,不如咱们退了裴元歌这门亲事吧?”

“不行!”傅英杰虽然说对这事有很多不满,但还没有昏头,“不要异想天开了,裴大哥跟我是过命的交情,曾经好几次救过我的性命,带了我不少的军功。咱们寿昌伯府跟裴府定亲的事情,现在已经传扬得满城皆知,这时候退婚,怎么对得起裴大哥?”

“只说退了裴元歌这门婚事,又没说退了裴府这门亲事。咱们就说,寿昌伯府的确跟裴府定了亲事,但定的不是四小姐,而是二小姐。那可是个庶女,以咱们寿昌伯府的门第,咱们盛儿的人才,娶裴府的庶女为妻,这够给裴府颜面了吧?”寿昌伯夫人说着,心里暗暗打着小算盘。

嗯,这样好,既退掉了裴元歌那个身份高贵又手段厉害的嫡女,又落了人情。

而皇上见他们这样识趣,说不定会觉得对不起盛儿,连升个三级什么表示抚慰,那盛儿的前途可就无忧了。

真是一举三得!

“你最好别给我胡闹!”傅英杰虽然不太清楚她的小算盘,以为她是为傅君盛的前程担忧,才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道,“之前的确只说咱们府上和裴府定亲,但是经过这么一场事,谁不知道盛儿是跟裴元歌定下的亲事?这时候退婚,换了二小姐,别人会怎么说?还不以为咱们寿昌伯府为了讨好皇上,连自己的儿媳妇都换了?盛儿落个卖妻求荣的名声,难道很荣耀?还不得让人戳脊梁骨戳一辈子!”

寿昌伯夫人不敢再辩,但心里终究不服气。

她本来就不满意裴元歌这个儿媳妇,现在又碍到了傅君盛的前途,更加觉得这个儿媳妇要不得,偏偏老爷是个死脑筋,还记着裴诸城以前的恩德?哼,说是恩德,不过是收买人心罢了,难道老爷没给他卖命吗?但这话她却不敢说,知道必然招来一顿责骂,说不定还得挨两下,因此只能撇撇嘴走开了。

但这件事绝不能就此罢休!

这门亲事非退不可!

老爷是个死脑筋,盛儿那孩子更是死脑筋,又被裴元歌迷得颠三倒四,更加指靠不上。这件事还得她自己谋划谋划。不过老爷说的也有道理,总不能让盛儿背个卖妻求荣的名声,那也太难听了!那么,要怎么样才能体体面面都退掉这门亲事,却对寿昌伯府没有任何后患呢?

寿昌伯夫人想着,但她才智本就粗浅,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就在这时候,有丫鬟来报,说府外有嬷嬷来拜见。

寿昌伯夫人本来不想见人的,但听说那嬷嬷来自镇国候府时,却又忽然顿住,眼珠子一转,命丫鬟悄悄地把人请进来。等听完那嬷嬷的话后,眼睛猛地亮了起来,欣喜若狂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嬷嬷肯定地道:“错不了的,要不当初我们镇国候府怎么会退亲?我们世子心善,看夫人您和傅世子,寿昌伯恐怕都不知情,所以特意派奴婢前来告诉您一声,免得被骗了!”

又说了几句话后,寿昌伯夫人命人重重地打赏那嬷嬷,把人送出去后,就急急忙忙地去找寿昌伯。

“有这种事情?”寿昌伯愕然起身,几乎难以置信。

“可不是吗?老爷,这儿媳妇真的不能要!我看这件事裴尚书未必就不知道。不然,以他的个性,只怕早就冲到镇国候府去理会了,哪能乖乖地由着镇国候府退亲,连声张都没有?”寿昌伯夫人也没想到竟然如此凑巧,她正想睡觉,就有人送了枕头来,“裴尚书这事做得太不厚道了,连知会一声都没有,就想着把人塞过来。这不是诚心欺负老爷人厚道吗?咱们这就去退了这门亲事,就算老爷还顾念着跟裴尚书的旧情,那咱们改订他的二小姐好了!”

“这事……再商量吧!我觉得裴大哥不是这样的人。”傅英杰犹豫着道,心头却已经有些相信了。

“哎呦喂,我的老爷,这时候你还在犹豫呢?”寿昌伯夫人忍不住急了,逮住裴元歌这么大的错,老爷还犹豫,亏得这媳妇没进门,不然还不知道会把她这个婆婆欺辱成什么样呢!“算了,你不去我去!我就盛儿这么一个儿子,不能让他们这样欺负!”说着,扭头就兴冲冲地往裴府过去了。

傅英杰想要拦阻,却又顿住。

算了,让她去问一问也好,反正……。反正裴大哥也知道他这个妇人不着调,等她闹得狠了,他再去打个圆场,配个不是,告个罪。但这门婚事……还是作罢了吧!

裴元歌丝毫也不知道,一场风暴正在向她袭来。

皇宫的事情虽然惊险,但过去也就平息了,这时候的她,全副心神都放在抓出简宁斋的内奸上,因为,这天正是简宁斋再次从庆元商行进货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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