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嬷嬷被固伦永安长公主这么一抓, 只觉得头皮一阵尖锐的疼痛,被巨大的力道迫得向后仰起,却丝毫不敢有任何放抗的举动, 只能口中艰难地辩解道:“公……公主饶命, 奴婢绝不敢有半句虚言!此……事并非主子临终交待, 而……而是奴婢九死一生才探得的机密……”

断断续续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将一句话说完, 塔娜嬷嬷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固伦永安长公主才轻哼一声,放开了紧抓的发髻,手一松落下一大把花白的头发,可见她刚刚用了多大的力气,塔娜嬷嬷顺势倒在了地上,只觉得整个头皮都要被扒拉下来一样抽痛不已。

固伦端靖长公主语带责备地嗔道,“嬷嬷怎么说也是额娘身边的老人,妹妹怎可如此待她?塔娜嬷嬷快起来吧,我这妹妹素来就是个急性子的,你可莫要怪她才好!”嘴里说着歉意的话语,眼神却带着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面对伏在地上不停喘息的老嬷嬷, 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冷淡和不以为然, 显然心里对自家妹妹刚刚的作为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若不是眼前这人还有点用处的话,便是被固伦永安公主当场打死,她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塔娜嬷嬷闻言却不敢怠慢,连忙跪正了身子磕头道:“公主殿下折杀奴婢了,奴婢这条贱命都是主子给的,能让公主出出气是奴婢的福气, 便是公主要了奴婢这条性命,奴婢也绝不会有半分犹豫,打骂两句又算得了什么?”话虽如此,塔娜嬷嬷心里也是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两位公主早在出嫁之前就是极端骄纵的性子,尤其永安长公主由于是孝端文皇后幼女,更是自小就被宠得无法无天,对底下的奴才动辄打骂,出嫁之前死在她手底下的奴婢不知凡几,长大后更是嫁到母家科尔沁,更没人敢拦着她,没成想比起当初更多了分歇斯底里的疯狂!

固伦端靖长公主眯了眯眼,心中对这老嬷嬷的知情识趣很是满意,便放缓了语气道:“塔娜嬷嬷果然对皇额娘忠心耿耿,可怜本宫出嫁得早,没能在皇额娘膝下多多尽孝,多亏了嬷嬷那些年尽心尽力地服侍皇额娘,这些好本宫都记着呢!只是本宫有个疑问,记得当初皇额娘去后,宫里的老人死的死、散的散,本宫连找个往外递消息的人的没有……不知嬷嬷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固伦端靖长公主不傻,她清楚地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的皇额娘过世后,当家的就成了布木布泰这个圣母皇太后,肯定不会让皇额娘的心腹继续留在眼前膈应自己,事实上当年她和妹妹回京奔丧之前,皇额娘留下的人手就已经清理过了,尤其心腹奴才更是无一幸免,就算她怀疑自己额娘的死因,却也找不到任何线索证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以那个女人的细心和谨慎,若真是她害死了皇额娘,必然不会留下任何知情人成为隐患,塔娜嬷嬷当初可是皇额娘的大宫女,在慈宁宫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如何会被轻易放过?若不弄清楚这个疑点,她很难相信塔娜嬷嬷的任何话!

塔娜嬷嬷对此毫不慌张,只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面带悲戚地开口道:“奴婢之所以能逃过一劫,全仗主子临终前的安排,否则奴婢早就和那些老姐妹一般追随主子于九泉之下了!”说着匍匐在地双肩颤抖地呜咽起来,加上灰白的头发,鞠楼的身躯,无不让人感觉到那发自内心悲哀和痛苦!

“不过幸亏主子英明,否则也无法查出主子被害的真相,奴婢苟且逃得一条贱命,就是为了替主子报仇,将真相告知三位公主,只可惜大公主……幸而此次木兰秋狝给了奴婢机会,否则奴婢当真死了也无颜去地下见主子了……”

“皇额娘作了什么安排?她老人家留下什么话交代本宫和姐姐?”永安长公主闻言立刻性急地接口追问起来,比起早早出嫁的两位姐姐,永安长公主是皇太极大业已定之后才出生的,称得上万千宠爱于一身,跟生母的感情远比两位长姐深得多,自然也更沉不住气,她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生母留下的只言片语,毕竟当年接到皇额娘病逝消息的时候,她们姐妹远在科尔沁,根本鞭长莫及,等她们日夜兼程赶回京城的时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连皇额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更是在出殡之后就被一道圣旨强行送回科尔沁,丝毫不给她们发难和调查的机会。

端靖长公主也神色凝重地看着塔娜嬷嬷,认真地道:“嬷嬷发现了什么还请直言!无论如何你是皇额娘身边的人,本宫虽然没多少本事,但是保住你一家衣食无忧还是可以的,不管是谁害了我皇额娘,本宫对长生天发誓定要让她血债血偿!生不如死!”这位公主早已收起了面上的温和,露出了深藏剑鞘一般的锐利锋芒!

当初的她们姐妹三人势单力孤,作为出嫁的公主,对大清的后宫早已没有任何掌控力,即使她们想要反抗,想要报复,但是对已然大局在握的布木布泰而言,只需要一道圣旨就足以遏制她们的任何蠢动,只需要一个暗示就足以让她们在蒙古的日子举步维艰!可是如今情势不同了,她们所在地部落的首领之位已经被亲生儿子所继承,她们早不是当初毫无根基、任人拿捏的媳妇儿了,她们已经有了报仇的本钱和实力!

塔娜嬷嬷抬起头恨声道:“两位公主,主子的身子素来康健,平日里更是极为注重养生,却在先帝登基不久就开始染病,一场风寒让主子缠绵病榻半年之久,之后主子的身体急剧衰弱,稍有不慎便会大病一场,主子心中存疑,命我等将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查了一遍又一遍,偏偏没发现任何不妥之处,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可是奴婢眼睁睁地看着主子一天天衰弱,心疼啊!劝着主子给公主们送信,主子却执意不许,说是怕那暗中的人会对公主们不利……”

“皇额娘……”端靖长公主和永安长公主都红了眼眶,仿佛看到了自家额娘明知道命不久矣,却强忍着不见女儿最后一面的倔强模样,她们知道这只是为了保护她们不受伤害,毕竟下手的人能够让一国皇后都察觉不出蛛丝马迹,要对付几个出嫁的公主再容易不过了,她们的额娘病重至此都一心为她们着想,独自忍受着病痛与孤寂,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她们的平安,而她们却懵懂无知地过了这么多年,丝毫没想过为自己的额娘报仇,天底下还有比她们更可悲、更不孝的人么?

塔娜嬷嬷喘了口气,继续道:“可怜主子病势沉重却丝毫不敢声张,明明日夜思念三位公主,却硬撑着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背地里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后来乌日娜嬷嬷实在看不下去,私下里向科尔沁传了讯息,想着三位公主若能回京侍疾,说不定能让主子病体早日痊愈……不曾想这消息一传竟成了主子的催命符!”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愤恨,“本来主子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假以时日并非不能好转,可是在得到三位公主启程回京的消息之后却突然恶化,不过半月时间就撒手人寰!这其中若说没有猫腻谁信啊!”

固伦永安长公主已经痛哭出声,固伦端靖长公主也压抑不住落下泪来,她们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孝心竟成了额娘的催命符,这让她们情何以堪?两人抱头痛哭了半天才慢慢平息下来,固伦端靖长公主沙哑着嗓音沉声道:“嬷嬷还没说额娘临行前做了什么安排?”

塔娜嬷嬷陪着哭了一场,睁着红肿不堪的眼睛泣声道:“主子本想装着病势沉重引出幕后之人,谁知可惜乌日娜嬷嬷的擅自行动令对方狗急跳墙,竟然直接下了辣手,主子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沉底垮了下来,主子说她没时间了,打草惊蛇之后,这幕后之人肯定不会轻易现身,惟今之计只有待她去后,看哪个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大肆铲除异己,那么那人便是最大的嫌疑人!因此主子用出最后的手段,安排奴婢等人假死出宫,借此避过之后必然会有的后宫清洗……”

大肆铲除异己?两位长公主闻言心中已然了然,这幕后之人不是呼之欲出了吗?大清两位皇太后,除掉了母后皇太后,这后宫第一人舍她其谁?

塔娜嬷嬷冷声道:“果然主子死讯传出之后,圣母皇太后就以伺候母后皇太后不利为由,大肆清洗打杀主子宫中的奴才,慈宁宫中服侍的人手一个都没能幸免,主子的陪嫁侍女更是被勒令陪葬,就连主子宫中的洒扫太监和苏拉宫女都不放过!但凡服侍过主子的奴才都陆陆续续地出意外,总之就没一个有好下场!哈哈!甚至连主子最爱的那只猫儿都被剥了皮挂在了乱葬岗的枝头上!那人对主子该有多恨多怨啊!要有多狠的心肠!多辣的手段才能做得这么绝!”塔拉嬷嬷恨到极点竟然笑了起来,神情却带着癫狂。

端靖长公主和永安长公主完全呆住了,哭得通红的眼睛瞪得老大,仿佛看到了皇额娘去后,慈宁宫中那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景象:“果然是布木布泰!那个贱人!”永安长公主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女人的肉一块块咬下来,她从小就对这个惯会在皇额娘面前装乖卖好的女人没有好感,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那女人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没想到自己额娘精明厉害了一辈子,最后竟然栽倒在自己一手培养的亲侄女手中,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这女人占了本该自己皇额娘的荣光不算,竟还摆出一副慈母的嘴脸口口声声关照她们,如今想来简直恶心得让人想吐!

“说!那女人究竟是怎么害皇额娘的?还有哪些同伙都一并说出来?本宫若不将其挫骨扬灰,这爱新觉罗的姓氏就到过来写!”端靖长公主脸上凝结着寒冰,眼中流露出丝丝杀气,她不信一直唯唯诺诺的布木布泰会有那般本事,能将皇额娘玩弄于鼓掌之间,肯定还有人与之合谋,而那人才是皇额娘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吧?

塔娜嬷嬷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有些语无伦次地喃喃道:“同伙?那人的同伙已经被顺治爷挫骨扬灰了!主子!奴婢已经为您报了一半仇了,您开心吗?公主们一定会为您报另一半的,很快奴婢就能来陪您了……”

端靖长公主和永安长公主面面相觑,塔娜嬷嬷那有些神志不清的模样固然骇人,但是她们更心惊于她话中的深意,难道那个合谋害死皇额娘的人竟然是她们的皇叔多尔衮吗?原来如此,这样一切就可以解释了,除了当时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还有谁能够让身为母后皇太后的额娘投鼠忌器?除了那个一生跟布木布泰暧昧不清的多尔衮之外,还有哪个肯冒天下之大不闱,谋害一国皇太后?

永安长公主扑到塔娜嬷嬷跟前,对着那张有些恍惚的老脸就是一巴掌,啪地一声脆响,通红的巴掌印出现在塔娜嬷嬷的脸颊上,也将她那陷入魔障的神智唤了回来,似乎想起刚刚自己的举动,塔娜嬷嬷脸色煞白地伏地请罪:“老奴罪该万死,还请公主恕罪!”

永安长公主难得和颜悦色起来,她拍着塔娜嬷嬷的肩膀赞赏道:“本宫没有怪你,你做得很好!来!把所有的事统统说出来,本宫要知道全部!”从刚刚的一番对答和塔娜的作态,她已然深信塔娜嬷嬷对自家额娘的忠心,尤其听到多尔衮被挫骨扬灰似乎也是她所为,不由得对她更亲近了几分。

塔娜嬷嬷对永安长公主难得的亲近感动不已,哆嗦着嘴唇竹筒倒豆子一般就当年如何改头换面重回后宫,如何凑巧在孝庄与摄政王私会的谈话中,发现了自家主子的死因,后来又如何蛰伏以待,努力混到顺治帝身边成为其倚重的心腹嬷嬷,如何撺掇着顺治日复一日地仇恨摄政王,如何挑拨皇帝和生母之间的关系等等,事无巨细地说了个一干二净,听得两位长公主目瞪口呆,只觉得世事之奇莫过于此,皇额娘当年留下的后手竟然能够起到如此大的作用,只怕连皇额娘自己都没想到吧?

只是随着塔娜嬷嬷的叙述,她们对于布木布泰的野心和狠辣有了更深的认识,也对当初姐妹三人没有冲动行事庆幸不已,否则只怕此时此刻她们连尸骨都已经找不到了吧?她们固然是最尊贵的固伦公主,更是嫁到了生母娘家科尔沁,但是科尔沁同样是仇人的娘家,布木布泰同样是科尔沁的女儿,她们的皇额娘不在了,科尔沁必然转而支持能给他们带来最大利益的人,而布木布泰是顺治帝福临的生母,后来更成了康熙帝的皇祖母,她先后登上了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宝座,所以科尔沁必然死死就站在她那一边,她们姐妹三人若是与之作对,必然是众叛亲离的下场!

天知道她们姐妹这后半辈子在科尔沁的日子有多艰难,只因她们没了皇额娘,所以再也没有了骄纵的资本,丈夫在她们面前挺直了腰杆,夫家也敢给她们脸色看,从那时起她们才真正认识到她们最大的倚仗,不是身为一国之君的阿玛皇太极,是身为正宫皇后的生母哲哲!

她们的额娘不但给了她们嫡长公主的尊贵身份,更煞费苦心在她们出嫁前就在科尔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更毫不保留地将她在蒙古数十年苦心经营的人手交到她们手中,让她们能够在出嫁之后不被夫家慢待,更给了她们在失去倚仗之后重新立足的资本!但这样为她们着想的额娘被害死了,为她们撑起一片天的生母倒下了,当年那四顾无依的无助如此刻骨铭心!让她们一生都不愿再去回忆那段屈辱的日子。

后来她们的长姐熬不住先去了,她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她和小妹不得不屈从于现实,对着原本看不上眼的庶母低头讨好,忍受着低贱的庶出姐妹踩在自己头上耀武扬威,如今这一切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虽然她们知道真相的时间太晚太晚,但是报仇的时机却是刚好,罪魁祸首如今已经是日薄西山,被软禁在遥远的慈宁宫苟延残喘,再也不能对她们构成威胁,她们可以放开手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她们虽然没办法到紫禁城亲手了结那个罪魁祸首,但是她不是还有女儿么?不是还有阿图那个下贱胚子在她们眼皮子底下么?母债女偿天经地义!若不让阿图那贱蹄子把她们受过的苦统统尝一遍,她们怎么舍得让她死呢?若不让布木布泰这罪魁祸首即使死了也无法瞑目,她们怎么对得起含恨多年的额娘?此仇此恨不共戴天!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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