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田彰一怒气冲冲地走出外务省!

“让我去问温斯顿·丘吉尔吗?”这完全是耍弄自己,村尾科长的表情依然浮现在他的眼前。那神色,那话语,全都是官腔官调的讥讽。

添田走在外务省旁边的人行道上。刚才在接待室里所看到的七叶树的枯叶,此刻正在他的脚边飞舞。

身后开来一辆插着报社旗帜的汽车。

他原想独个儿走一会儿。但又考虑到已让司机等了老半天,就没忍心打发他回报社。

“您上哪儿?”司机在身后问。

“嗯……”他无意马上就回报社,“到上野吧。”

他需要找一个地方蹓跶蹓跶。说到上野,那也只是他恍恍忽忽想起的。当汽车果真爬上上野大坡时,司机问他接下来到哪儿去。

这辆车是他从十分繁忙的运输部要来的,怎么能说是要去散步呢?

树叶凋零的林子对面,现出博物馆那饰有青磁色鸱尾的屋顶。

“在图书馆街等我吧。”他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添田在学生时代原是上野图书馆的常客。学校毕业进入报社以后,已经多年不曾光顾了。从图书馆前面直通莺谷的国营电车道,是他所偏爱的一条路,古庙、荒坟散布道旁。

车子经过博物馆前向右拐去。

面目依旧的图书馆大楼突兀眼前。车子在古香古色的馆门前边停下。

“等您吗?”

“嗯——”他下车后说,“你回去吧,得好长时间呢。”

小旗迎风招展,汽车飞驰而去。添田站在入口的石阶上,街道两旁堆满银杏树叶,远处四、五个学生在漫步徜徉。

他有意在这条路上走一走。在外务省受到的村尾科长的羞辱,犹如一团黑色的淤块,依然沉积在胸间。他要重踏这条阔别已久、令人神往的道路,以此驱散那种不快。天高云淡,秋阳融融。

当他刚一迈步,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立足之地是图书馆呀!一个新的念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脑际。

迈进这一历史悠久的图书馆,浑身沉浸着往事的回忆,他在昏暗的光线中购买入馆券,白发苍苍的老馆员由小窗口默默地把票递给他。这位老人当然与他上学时期不是一人,但却同样老态龙钟,他不禁恋情依依了。

借阅办法与当年不大一样,但馆舍则依然陈旧不堪。他夹杂在成群结伙的学生中间,走近摆放着索引卡片的房间,这里远比昔日宽敞多了。

图书管理员坐在正面,添田询问自己所需的书目。

“有昭和十九年前后的职员录吗?”

管理员还穿着一身学生服装。他当年所熟悉的男管理员不知是调动了呢,还是辞退了,没有出现在那昏暗的窗口内。

“请您查分类卡XX号。”

他站在被告知的卡片盒前,在一排排卡片架之间,有一些读者正像他当年那样,脚步轻轻地缓缓移动。

他将书号填入传票,就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借书。房间与当年毫无两样,这里也没有他所熟悉的人,都是一些青年人负责出借工作。

在自己要借的书由库里拿出之前,他只好坐在长椅上等候。一个早在他学生时代就已经看见过的老人,同样作为读者,也在规规矩矩地等候。室内一片昏暗,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

添田借到厚厚的职员录,走进阅览室。他坐在学生们中间,打开职员录。找到了野上显一郎供职的中立国公使馆一栏。

当年的驻外公使馆屈指可数。在欧洲仅有五国。他看到下列名单:

公使寺鸟康正

一秘野上显一郎

二秘村尾芳生

庶务门田源一郎

使馆武官伊东忠介

陆军中校

他将名单摘记在笔记本上。五人中寺岛公使业已亡故,野上一秘也已不在人世。村尾二秘,不用说是现任的欧亚局XX科科长。他一无所知的,就是门田庶务与伊东中校的下落。既然村尾科长对野上显一郎死亡前后的情况守口如瓶,那他就只有询问这位庶务和使馆武官了。

“问丘吉尔去!”他对村尾科长这一句话依然耿耿于怀。他一赌气跑到此处,并不违背要了解野上一秘临终情况的初衷。不过,也可以说倒是村尾科长那一番冷嘲热讽帮了他。

他走出昏暗的图书馆,来到街上,柔和的秋阳竟显得刺眼夺目。他沿着长墙缓步走去。这一带,与当年常来常往时分毫未变。坍塌的围墙照样支离破碎,只不过原来已成一片废墟的将军陵稍有修缮。一路上,未遇见一个行色匆匆的人,这也使得他心平气和了。学生们川流不息,内中不乏成双成对、悠闲自在的谈情说爱者。银杏树高大的树冠光秃秃直刺青空。

他盘算着下一步要着手的事。门田庶务的情况,到外务省一问便知。难办的是,伊东武官下落不明,可以预料,要想找到此人,将会颇费时日。

他似乎预感到自己下一步要作的努力或许毫无意义。为什么村尾芳生对野上显一郎竟如此守口如瓶呢?

添田又一次跨进外务省的大门,询问门田庶务的下落。

“门田君吗?他死了。记得是在停战以后回国不久,死在原籍佐贺市了。”外务省一个官员答复了他。

要找的人,至此又少了一个,剩下的就只有使馆武官伊东忠介中校一人了。

至于伊东中校,也是音讯杳然,存亡未卜。寻找当年军界人员的下落,比大海捞针还难。

在调查中,他翻阅了一系列案卷,得知伊东中校原籍大阪府布施市。他与报社的大阪分社取得联系,托他们在布施市政府调查伊东中校的下落。然而,户籍册上既无死亡记载,又不知现在栖身何处。

添田感到灰心丧气。他视为救命稻草的两个人,一个已然死亡,一个下落不明。外务省的村尾科长看来已无意再谈野上显一郎之事,添田也不想再去求他。哪怕只为了赌这口气,他也要绕开村尾,另辟蹊径,查个水落石出。

看到他接连不断地调这查那的情景,有个朋友就问:

“你究竟在干什么呢?”

因为关系密切,添田就讲述原由,不过没有涉及野上显一郎的事。

这位朋友为他出谋献策:

“有办法。找找当年的日侨怎么样?你只想到公使馆职员,探访普通侨民,也是一种办法呀。”

然而,侨民并不会了解野上显一郎死亡的真相,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侨民自然无缘问津公使馆这种驻外机构。

“要是有更接近使馆的人就好啦!”

“是呀,有这种人就好啦……”朋友还在为他设法,“嗯,有了!”

“什么?”

“有个新闻记者,此人虽不是使馆职员,可他肯定经常出入公使馆,探听消息。所以,当然会洞悉内情的。”

“不过,昭和19年前后,报社果真在欧洲驻有特派记者吗?”

“有哇。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呐!”

“谁呢?”添田露出思索的神色。

“垅先生,泷良精呀!”

“泷良精——”

泷先生是添田所在报社的前任总编辑。诚如朋友所说,大战期间,泷先生曾任驻某国特派记者,后来离开该国,驻在瑞士。

泷先生回国伊始,就由国际部长荣升为总编辑、评论员。不过,五年前已经辞职,现任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务理事。

“怎么样?泷先生是你的顶头上司,现在又是一个文化团体的理事,处于这种无牵无挂的地位,他会畅所欲言的。”

“太好了!”他说。添田并不直接认识泷良精本人。作为报社元老,虽已久闻大名,但他还无一面之识。

他自己,只不过是一名平平常常的小记者,对方呢,却是由总编跃居评论员的大人物。虽说是自家报社的元老,可地位天渊之别。假如是工作方面的事,倒还勉勉强强。去向对方打听野上显一郎的情况,显然过于唐突。

假如在一般场合,只要拿上报社的名片,借口搜集素材便可直出直入,可对泷氏却不能如此,非求人引见不可。

在报社里,泷氏党羽林立。添田找寻其中与自己比较接近的人,现任调查部长就十分合适,此人是泷氏嫡系,与自己也不陌生。

调查部长听了他的请求,给开了介绍信。虽说是介绍信,也不过是写在名片背面的几句话罢了。

世界文化会馆坐落在一个环境幽静的台地上,附近有好多外国使、领馆。缓缓起伏的山丘,就势修成了一条坡道,上面刻着方格图案。

古老的长墙身披着一层蔓生植物绵延不绝,各家宅邸内,都有枝条繁茂的树木。事实上,这一带正是“林间洋房俏,异国旗帜飘”的外侨区。

世界文化会馆,原是一个旧财阀的别墅,早已是一派异国情调,房客都是清一色的外国人,馆方严格规定:凡非身份显赫的外国名流,均不得使用此馆。

添田走进旋转门,站在入口旁的柜台前。有三四个职员正忙着与外国人谈话。

“您有何贵干?”

好半天,才有一个职员送走了客人,走过来问他。

“我找泷先生。”

他将自己的名片和调查部长那张写有介绍信的名片—起递过去,接待员打电话联系之后,给他指示了方向:

“请到会客室。”

会客室设在二楼。它俯瞰着日本式环游庭院。

会客室里坐的照样是清一色的外国人。

泷良精的出现,是在他足足等了三十来分钟、渐渐感到厌倦,正要踏着大理石地板踱步的时候。

泷氏体格健壮,身材高大,架着眼镜的面庞轮廓分明,精心修剪的花白头发,也与他那已无日本人特征的外貌十分相称。实际上,当添田站起身来,二人迎面相遇时,泷某竟显得是那样威风凛凛,简直咄咄逼人。他那种威严,即使同外国人周旋也绰绰有余。

“我姓泷,”理事手捏添田的名片说。当添田寒暄已毕,理事又手指椅子让他坐,那架式也带着一股威严劲。

“什么事儿?”

毫不客套!这一点也颇有点外国人风度。

“想听您谈一点旅居日内瓦时的情况。”他直盯着对方的脸说。

“噢,是来听老掉牙的事情啊。”

泷氏那双眼睛隐在无形眼镜后面,布满了细细的皱纹。

“我想您也知道,我就是为调查昭和19年在日内瓦医院病逝的野上一秘之事而来的。”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添田感到无形眼镜后面那双眼晴,骤然熠熠闪光。本来眯缝着的眼睛一瞬间变得炯炯有神。

好一会儿,没有答话。理事慢条斯理地在口袋里摸索着雪茄烟。

“您当时在那儿。认识野上秘书吗?”

理事打着火,俯身点燃雪茄。

“名字倒知道,但并不相识。”他吐了口烟后,说。

“可是,您恐怕了解野上先生在当地医院病逝的事吧。”

“啊,听说过。”

这一句话也不是脱口而出,是隔了好一会才说的。

“野上先生弥留之际情形如何?据说,他在那儿工作十分劳累,真的是积劳成疾吗?”

“大概是吧。”

十分冷淡。

“您在那儿担任特派记者,自然熟悉当时日本的外交情况。那时,公使因病回国,想来,野上先生该是代理公使,他要与同盟国和轴心国双方周旋,历尽艰辛,开展外交活动。此番苦心,您身临其境,大概了如指掌吧?”

“是的。野上先生是在停战前一年去世的,大概是操劳过度所致吧。”泷氏敷衍了事地说。

“您在日内瓦没有听到野上先生临终的情形吗?”

“没有。”这一句话倒是脱口而出,“你想,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是一个特派记者,不过通过中立国给报社传递一点战况而已。对一个外交官员的病故既无兴趣,公使馆也没下通知。”

添田意识到,此次采访又碰壁了。即使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也只是像皮球一样反弹回来。泷良精背靠弹簧椅垫,悠然自得地晃着二郎腿,那架式看来、还有几分蔑视他。

他知道,打从见到泷氏的最初一刻起,自己的美梦就破灭了。出于是自家报社元老这一点,他曾对对方怀有一种亲切感。以为是他曾呆过的报社记者来访,会谈个痛快淋漓的。

然而,泷良精却从一开始就冷若冰霜,简直使人觉得他居心叵测。无论询问什么,都得不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他懊悔自己当初错选了人,把刚刚打开的笔记本又收进口袋。

“多有打搅!”他的寒暄并不是出于对一位元老的礼貌,而是一个新闻记者对采访对象的客套

“等等,”背靠弹簧椅垫的泷良精,口啣雪茄,抬起身子,“喂,怎么,要写报道?”

“是的,我打算先调查一下,如果有价值就写上一篇。”

“什么内容呢?”泷氏望着他问。

“打算写一篇《回顾战时日本外交》。”

“噢!”泷氏又啣上了雪茄,闭上了眼睛。只是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添田才感到了对方是前任总编。

“纵然有价值,也是白费工夫。”泷良精突然又加重语气说。

“为什么呢?”

“不新鲜呀。而且,在当前也没有什么意义,一堆陈糠烂谷子嘛!”

添田实在怒不可遏了。假如不是因为对方是报社元老,那他可真要大发雷霆了。

“您的高见很有参考价值。”

他只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就从弹性很好的弹簧靠垫上直起身来。四周是清一色的外国人,老年夫妇在低声交谈,青年夫妻们任孩子们满屋子跑来跑去,他就置身于这样一种很不习惯的气氛之中。

他踩着打腊地板走出大门,坐进汽车,踏上了归途。然而,心中却怒火倍添。泷良精竟然像在欣赏面前的建筑物一般,尽管彬彬有礼,但却冷若冰霜,难以想像此公还是和自己同在一家报社呆过的人。假如事先作好思想准备是去求见一位政客出身的理事,那么,心情就会两样。正因为当成了老前辈,所以才格外愤愤不平。

不过,在车子里,他觉察到一个事实:外务省的村尾科长也好,刚见过面的理事也好,仿拂都统一过口经,对野上显一郎三死守口如瓶,滴水不露。前者,以冷嘲热讽来赶开他?后者呢,则以一种像加固地板的大理石一般冷冷地回绝他。

为什么两个人都不愿意触及野上显一郎之死呢?迄今,他还从未这么深刻地想过。此刻,他产生了一个坚定信念:要对野上显一郎的死亡真相一追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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