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当模特儿?”

久美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凝望着母亲。

“虽说是模特儿,可,人家说了,只让你随便坐着就成。”

“人家”,指的是一个叫笹岛恭三的西洋派画家。此人名噪一时,连久美子也有耳闻。

“他怎么对我提这个呢?”

母亲回答了她的疑问:

“这位画冢说在一幅大型作品中需要一个少女的形象,非得找一个合适的年青人进行素描才行。就为这,在物色模特儿,可又苦于没有中意的,正找呢,就遇到了你。说是你正好合乎他要找的模样。听泷先生讲的就是这样。”

“泷先生?”

“是的。因为泷先生是你爸爸在国外时朝夕相处的报社特派记者呀!好多年不见,今天突然到咱家谈了这件事儿。我也有七、八年没见他了,怪吃惊呐。”

“这么一来,您就满口答应了?”

由于女儿对她的轻率态度面露责备之色,母亲有几分难堪:

“反正,我一听人家说和你爸爸一起共过事,就觉着怪亲的,不好一下子回绝。你实在不愿意也就算了,我预先就对泷先生这么说过。不过,泷先生话很恳切,就是两三天工夫,请千万不要推辞。”

“这位泷先生和画家笹岛先生什么关系?”

“他说是同乡和同学。听说那位画家是在电车上看到了你,特地下车尾随着,一直看着你进家呢。”

“哎呀,真吓人!就像干坏事一样呵!”久美子明沉着脸说。

“艺术家们就是那个劲儿,—遇到自己中意的模特儿,就像着了魔一样。”

“可是,那只是他一厢情愿,我并不知道嘛!”

“那是呀。不过,泷先生特地来一趟,恳切地求咱,让你为他的朋友帮点忙,就在画架前坐那么两三天,我打心眼里就不好意思一口回绝人家哩。”

母亲面色窘然。

“可是,三天能行吗?”

久美子似乎有点活动了。

“行。人家说了,只是画素描,光画个面部逨写就行啦。”

“哦。”久美子低下了头,“我考虑考虑吧。”

一想到母亲思念父亲那种心情,她就再也不忍心让老人家失望。

“是晚上去吗?”

久美子白天上班。她觉得,假若是夜晚,就可以借口回绝。不过,做妈的却也想到了这一层:

“你们单位里不都有年度休假嘛!今年,你还没休过一次吧?”

“嗯。可是,我那是为今年冬季去滑雪集攒的哟!”

她已经在母亲的攻势面前败了阵,却还徒然在作无为的挣扎。

“那你抽个礼拜天,剩下那两天,跟单位里请个假,这不就三天了吗?”

“那,好……吧。”

她勉强同意了。

母亲眉开眼笑,放下了心。只要是涉及亡夫的事,她就概不推辞。由于女儿点头应允,她的脸上顿时云开雾散。

“这位大画家,你知道不?”

“知道。不过,只闻其名。”

“听说很有水平哩。虽说作画不多,可专家们的评价可高着呢。”

母亲乐颠颠地说着,这些她显然都是听泷某讲的。久美子也在哪本刊物上见过类似介绍。猛然间,她又想起来,画家笹岛恭三是个独身男子,这也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据画家本人讲,对于艺术来说,家庭乃是桎梏,所以,他将终生不娶。

“啊呀,妈,”久美子又心事重重地说,“那位画家先生是独身一人吧?”

“嗯,这个泷先生倒也提到了,”母亲坦然自若地说,“不过,他还说,此人庄重可靠,丝毫不必担心。我也寻思,人家是一位举世闻名、堂堂正正的人,何况,就那末两三天,那也没有什么。”

“噢,妈,既然您这么说,”久美子说,“去也行。可是,去当模特儿,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你可别当是真模特儿呀,不过是一个素描嘛,又不是将你真脸照上去。画家是会在画稿上随意改变模特儿的面孔的。”

那天适逢周末,所以,久美子一过中午便前往笹岛之家。去前,自然又由母亲给泷良精挂了电话,由他同画家作了联系。

笹岛恭三,家住杉并区尽头,靠近三鹰台车站,与久美子家同属一区,相距不远。

下了电车,朝站北走,道路有点上坡。这里的住户房舍大都有长墙环抱,武藏野未经砍伐的杂木林子耸峙于宅后。

笹岛之家离车站步行不足五分钟。它占地面积颇大,但房屋很小。不过,位于房后的画室倒是比正屋宽大。

走进大门,踏着竹影婆娑的小径,来到已见陈旧的房前。置身此境,她才发现,正因为占地很大,所以庭院十分宽敞,还辟有一个一个的花坛,栽种着蔷薇等花草,显得错落有致。

她按了几下门铃,有人应声前来开门,来者就是笹岛本人。他身穿一件家常和服,见了久美子,便抢先笑着行礼,零乱的头发披散在额前。

“是野上小姐吧?”

他一笑,眼角就聚起皱纹,脸上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唯独长发遮掩了痩削的面庞。显然嗜好吸烟,牙齿都薰黄了,看着十分有趣。

“请进!”

不等久美子寒暄,他就很随便地领着她进了客厅。

“喂,来客人了!”

画家冲着房里大声吆喝。那是在叫—个五十上下的女管家,久美子是从她后来出来端茶送水的情况看出来的。

客厅墙上,挂满了主人自己的作品,琳琅满目,如同画廊。不过,给人一种紊乱感。家无主妇那种零乱不堪的样子,触目皆是。这或许是久美子先入为主的看法吧。

久美子行了见面礼,画家坦然接受。

“也没征得您的同意,真对不起!情况已经听泷先生谈过了吧?”

“嗯。”

久美子有点害羞。对方投来一般画家审视人物时所特有的灼灼逼人的目光。

“您能及早允诺,实在难得。想来您已有所闻,说让您担任模特儿,也不过是将尊容作个素描罢了。不要看得很难,您就当是轻松愉快地看书一样,坐在我面前就行了。”

画家口气诚恳地说着,由于始终笑不离口,所以酒窝一直挂在他那瘦削的面颊上。他的颧骨突出,棱角分明,一脸的笑纹,给她留下一种和蔼可亲的印象。

久美子放下心来。

“您从哪天开始来?”

久美子回答,明天是星期天,她打算来三天,画家诚惶诚恐地搔着头皮。

“真没说的呀。做梦也想不到您会这么快就答应下来。并且,这件事也有点火烧眉毛,小姐既然明天就能来,那可真救急了。”

身材高大的女管家送过茶,就向久美子告退了。

“我呢,”画家耳听女管家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叭哒叭哒”地响着,一边怪难为情地笑着说,“没有家眷。所以,我想会有照顾不到之处,还要请小姐多加包涵。那位管家妇,从明天起也要有几天不来哩。”

久美子不禁有点谈虎色变地瞧着对方。

画家的话使她忐忑不安。当她想到,在那偌大的用玻璃作房顶的画室里,将只有自己和画家两个人四目相对时,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烦乱起来。

“在作画时,我忌讳闲杂人等进进出出。虽然照顾会很不周,可咖啡之类我还会煮,这是我的惯例。”

久美子无法提什么意见。对方是一位大画家,自己既然已经允诺,此刻再要反悔,那无疑是戏弄对方。况且,人家已给自己讲明每天只用两个小时,所以,她也无意改变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对画家的信任。

“那就请定个时间吧。”

“整个上午都行。”久美子略一思忖,说。这还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

画家眉开眼笑地凝望着她,叮问道:

“那末,十一点至下午一点怎么样?从明天就开始。”

“我准时来。”

画家送久美子走出房门,他两手插在宽腰带上和对方告别,腰带系得松松垮垮的。

久美子循原路下坡走到车站,一路上迷迷糊糊似在梦中。直到走上站台等候电车的肘候,她才清醒过来。站台设于高处,纵目远望,那长满杂木林的山丘恰与眼齐。半山腰间,一幢幢房屋高矮不等,错落有致。笹岛画室那别具一格的玻璃房顶在林隙里熠熠闪光。

当她想到,从明天起自己就将置身其中时,竟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它实际上并不是自己的事。

久美子原以为她得正襟端坐在画室里,其实不然,画家只让她仰坐在廊檐下一把藤椅上。

“先速写吧。”

画家先打了个招呼,让她坐自然点,他好从各个角度画出种种不同的神态。还说,如果到画室里,她可能会变得过于呆板。久美子倒也乐得如此。

这儿位于正房后面,宽敞的庭院就在身边,举目便可饱览。画家喜爱花,那砖砌花坛里分类种植着五彩缤纷的花草,令人赞叹不已的是,秋菊、波斯菊争奇斗艳的景象。她想,一个喜爱花草的画家,心地一定善良。

今天的笹岛先生,与昨天判若两人,穿了一件棋格花纹的漂亮毛衣。他在久美子眼中,显出了十足的画家风度,并且富于朝气。画家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架着二郎腿,膝上放着画夹,手握一枚铅笔,脸上始终笑容洋溢,缺乏油性,干巴巴的头发乱蓬蓬的,两眼笑得瞇如细缝。

上午的光线柔和地照着画家半边脸和半个眉头。久美子感到,那光线正巧也同样地照着自己,她现在才理解画家昨天为什么对这一时间大加赞许了。

由于是破天荒第一次做模特儿,又是在绘画大师眼皮底下,久美子自然显得比较拘谨。不知是眼光犀利呢,还是感觉敏锐,画家在这种状态下绝不动一笔一划。他只是拿着铅笔,口叼烟斗,与她海阔天空闲聊天。

笹岛先生最初给她的印象是不善言辞,然而,听了谈话才知道,此人学识渊博,谈吐幽默。先生谈话轻声细语,让人感到如同涓涓细流,句句入耳动心。

大概是考虑到听者的年龄之故吧,画家谈的内容多半都与青年有关。这是一种毫不装腔作势、极其和谐自然的谈话,话题涉及外国电影、咖啡、小说,久美子的心情渐渐变得轻松了。

不过,就在谈话时,画家的眼睛也始终密切注视着她的面容,照例是那种审视素材时眉头微皱的眼神。

“怎么样,您上班有意思吗?”

画家有时飞笔画几笔,一面还问她。看来,他挥动铅笔,只是在她脸上出现和谐自然的线条的时候。

“没什么大意思。只想着上完班就回家呢。”

“大概人一上班,就感到没什么意思。不过,整天呆在家里也很无聊,还是天天出外跑跑好。如果听任这种惰性发展,就会一天到晚感到厌烦。”

久美子原先以为:当了模特儿,就要听任画家摆布,将脸转来转去的,而笹岛先生却从未这样摆布过。只是在她自然和谐的神态中,去捕捉瞬间出现的他所称心如意的线条。

“先生,您怎么不结婚呢?”

已经颇为熟悉之后,久美子壮着胆问道。她想,这是—个女孩子天真烂漫的问话,并不算过于冒昧。

画家笑了。

“我从小就整天埋头作画,终于错过了选个中意人的良机,如今已经年迈苍苍了,也就懒得再提婚娶。现在,我感到独身生活远比成家更逍遥自在哩。”

画家今天面色格外白净。握笔作画时的身影,出人意外地使人感到生龙活虎。不过,仔细看去,画家已经两鬓染霜了。

久美子想,这位画家会不会是青年时期失恋,以其为戒,永不再想结婚呢。然而,要问这些事,她毕竟有点胆虚,索性凭空猜想起来。这表明,她对于坐在画家面前已经习以为常了。

由于画家让她轻松自在点,她就随心所欲地变换姿势。但又怕这样动来动去,画不成,就呆着不动了。可每当这时,画家反倒不高兴。他告诉她:要像在家里一样轻松愉快。

蓦地,子美久发现院里花坛之间人影晃动,一个老勤杂工在侍弄花木。他始终背着脸,小心翼翼、不声不响地在花间忙碌着,他头戴一顶肮脏的登山帽,似乎是画家戴旧的,身穿一件米黄色衬衫。

看来,正是因为画家喜爱花草,才雇了一名花工。咔嚓咔嚓,尖利的剪刀声阵阵传来。

画家铅笔飞舞,工作进展神速。大概这就是速写吧,只见他噌、噌、噌,飞快地画完一张,连忙又翻开新的一张。坐在那里,当然无法看清究竟,然而,她心里却念念不忘,自己的面容在画家笔下,将怎样再现出来。她很想过一会儿求

画家让她看一看,可又不好意思。

画家动笔的时间很少。所以,一个小时过去了,才只画了四、五张。

“您的神态,要这么样画好几张的,打算从中选出最满意的来。从明天起,就该按我的要求动作了。”

画家放下铅笔,看了看表说:

“已经晌午了,我去做午饭,请稍候。”

“唉呀,让我来吧。”

“别,别,我这就去,做一种保您特别可口的饭菜。”

画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进里面去了。

久美子端坐在椅子上,木然未动。笹岛的画夹合放在那里。尽管感到有点不好,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拿过画夹子打了开来。

自己的面容跃然纸上。虽然只是铅笔速写画,但却巧夺天工地抓住了她的特征。平时她在镜中见到的面部表情,被准确无误的线条勾划了出来。毕竟是画家呀!

她又翻开一页。这一幅是侧向一旁的脸神,似乎是她蓦地朝花坛那边看时被画下来的。接下来,是微微低着头的神态。再下来是脸朝正面谈话时的神态、脸偏着的神态,一幅幅神态各异的自己的脸谱展现在她的跟前。此外,还有些不是描画整个面部,却只是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等部位的特写。

在她欣赏画页的当儿,花坛里的剪刀声依然清晰可闻。

蓦然举目望去,戴登山帽的老人正在秋花秋草之间忙碌着。柔和的阳光映照在花瓣上,在老人肩头洒下一片花影。

来到这里她感到心满意足。尽管她并不情愿被描绘入画,然而却又觉得在郊外这静谥的环境中度过的乃是她有生以来最美好的时刻。

“那,太好啦。”久美子一讲,母亲安然放心地说。

她还想听女儿讲得更详尽点。

“嗯,我原当他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呢,谁知竟是和霭可亲的。并且,他还请我吃了三明治,味道棒极了!简直就像名厨师作的一样。”

“噢,手还蛮巧哩。”

“因为他毕竟一直过的单身生活,天长日久自然就掌握烹调技术了呗。”

“是呵,论做饭,说不定男的比女的还强点呢。那末,你呆坐在那儿没感到别扭吗?”

“一点都没有。先生搜肠刮肚,给我讲了好多事儿呐。喂,妈妈您说,那末好的人,为啥不结婚呢?我还问了哩,他说早就厌倦了。”

“画家里这种情况多着呢。可,你不知深浅问这种事儿,人家不怪你?”

“不,才不怪我呢,他人可坦率啦!”

“噢,那就好。当初,泷先生提起这事儿,我虽说自个儿应承下来,可还担心你不知该怎样想呢。那末,从明天起,你就该唱着歌儿去啦。”

母亲眉开眼笑,看来十分满意。这当然不是由于女儿给画家当了模特儿,而是看到女儿正在完成亡夫故友之托,久美子从母亲的表情就一目了然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久美子如约在十一点准时走出三鹰台车站。她已向单位请了假。今年的年度休假原本是留作冬季滑雪用的,不过从那宝贵的休假里抽出两天用于此事,她此刻并不后悔。

一如昨天,给她开门的还是笹岛,今天他穿了一件棋格图案的花衬衫。

“请进!”画家脸上照例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笑容可掬地说,“想着您就该来了,我正等着您哩。”

“昨天,我说话太随便啦,请多多原谅。”久美子道了歉。

“哪里哪里,倒是我招待不周。快,请进!”

照旧在昨天那个廊檐下面,还是让她坐在廊檐下那把藤椅上。

“看起来,这地方似乎比画室要好一些。坐在这里,身边就是花坛,虽然它很不像样子,却可以赏赏花,还能一直看到远处的森林。在画室里,却只是空荡荡的,没有外面这些景致呢。”

久美子也欣赏这个地方。

天依旧晴和,艳阳照耀花坛。背后是一片黄橙橙的杂木林。院子里,老花工依旧戴着画家的登山帽,在花木之间来往忙碌着。

“怎么样?令堂没有挂虑吗?”画家面带笑容地问她。

“没有。我一回家,就对家母讲了,她蛮高兴呐。”

“是吗?那就好。”画家说,“我也担心这事儿呢。这么一来,我也就放心了。”

他打开大画夹,还是像昨天那样捏着铅笔,不过,并未立即飞笔作画,又闲聊了好一会儿。

“听说先生上次是在路上看到我的,不知是什么地方?”久美子想起了母亲的话,就问。

“是泷先生讲的吧?”画家有点难为情地说,“在电车上呀。什么地方……记不起来啦。”

他眼望着天花板,似在回忆。

“准是中央线吧?因为,我是在获窪站下车回家的。”

“听说,令尊是在国外去世的,是吗?”

“嗯。停战前一年,在那儿得了病,只剩骨灰回了家。”

“可真不幸呀!不过,令堂有您这样的好姑娘,也就心满意足了。”

“要是再有一、两个兄弟姐妹,母亲该是何等快慰呵,可就有我一个孤女,她总是抱怨冷冷清清呢。”

“是呀,再多两口人就好了。”

谈话之间,画家不断地注视着久美子,铅笔在画纸上飞舞着。与昨天不大一样,今天久美子也已是轻车熟路了。

画家尽量不使她感到厌倦,那闲谈似乎就为这个。不过,当她发现这一点后,反倒拘谨起来。

“先生,您不用老和我讲话,没关系的。”

她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意思:不必过于迁就她。只要能画好画,她是不会厌倦的。

“不碍事。这么聊着天作画,进展更顺利些呢,而且,与您这样出众的小姐谈天说地,这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哟。”

“您过奖了。”她微微一笑,低下头去。

“不,这是真的。绘画这种工作,并不是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就能作出好画的,心情轻松愉快时创作的画,质量最高。”

在画家默不作声的当儿,只听得铅笔在画纸上飞动的沙沙声。只有院子里不时传来的剪刀声,才与它交织在一起。花坛之间那老花工从容不迫的动作,更加重了这种沉稳宁静的气氛。

当天,她一进家门,母亲就显得急不可耐地连忙问:

“怎么样?”

“啊唷,太开心啦!”她笑容满面地答道。

“先生的工作,进展顺利吧?”

“嗯。看不出是干啥用的,反正画了好多张,那神态活像是我呐。”

“那太好啦。我也想看看哩。”

“哎呀,那可不行。我还是趁先生不在,悄悄打开画夹看的呢。我一看,那可真是千姿百态呀:那么海阔天空地闲聊着,竟然画出我的神韵,要多逼真有多逼真呵。”

“人家到底是一个大画家嘛,再怎么东拉西扯,也能画出好画。不能要两张先生用过的吗?”

“这可不行,妈妈。”

“那是草图嘛,不会都用上的。再说,就连我不去见个礼也不合适吧,尽管是泷先生说过的。”

母亲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啊,对了,今天泷先生来电话,他听说你按时去见笹岛先生十分高兴。他还很客气地道谢呢。”

“哦。”

她想,大家就都那么愿意自己当模特儿吗?要真是那样,别说三天,就是再长点也行。

“笹岛先生真是个好人,还带点孩子气呐。”

她卟哧一笑。

“今天,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加喱饭呀。做的真棒,比家里吃的香多了。”

“噢?做的那么好?”

“简直就像下馆子一样。有这两手,当然不要讨老婆啰。”

“久美子!”母亲责备地说,“就是在背后,也不能这样讲话呀。”

“可是,那饭也做得太好吃了!比妈您那两下子可强多咧!”

“噢,大概有什么诀窍吧,人家是个大画家,肯定走遍了天下,当然也就学会了呗!”

次日上午,久美子十点过后离开家。天空,浓云密布,各种景物自然也就黯然失色。

难道这种天气,画家还照样工作吗?她有点担心。不过,她又想到,因为是草稿,又有了前两天的基础,所以,今天照样会接着进行下去。据画家昨天讲,今天他要先粗粗地上一层水彩。

到达画家门前是十一点钟。她轻轻地按了门铃。若是往日,里面立即就会现出人影,打开房门。然而,今天却没有。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毫无动静,她就又按了按门铃。

但是,依然没有一点响动。于是她想,画家或许正在忙着,腾不开手吧。前天、昨天他都是应声就来开门的。她十一点要来,画家一清二楚,而且又按过两遍门铃,却还不出来,那一定是非同小可。

她又等了十来分钟,并且,重新按了一次门铃。

依然没有一人出来。她想起,院子里还有个培植花木的老花工。就离开房前,轻手轻脚地走到直通院子的篱笆前。篱笆很低,透过它可以望见院落的一角,花坛、树木也都历历在目。然而,却并不见两天来一直映在她眼中的老花工的身影。

她失望地又回到房前。

又接连不断地按了好一会儿门铃。尽管如此,里面依然不见有人出来。出什么事了?不在家吗?不,不,不会的。画家当然要等着自己到来,不会外出的。

她还不肯死心,重又按了门铃。然而,仍无一点动静。此刻,她才发觉房门锁得牢牢的。

她不知所措了。

是站在这儿再等一会儿好呢,还是就这么回去,改天再来好?不过,连她自己也没有勇气再按门铃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是最终只得返回了事。

笹岛恭三尸体的被发现,是在第二天。还是那天早晨,前来上班的女管家进去之后才发现的。

笹岛先生盖着被子,躺在他平时作为卧室的西式房间——一个四席半大小的房间——的卧榻上,呼吸已经停止。一只空空如也的安眠药瓶倾倒在枕边的床头柜上,旁边放着一只杯子,看来死者用它喝过水。

经警方验尸后推断,画家死亡时间为前天午夜。但由于死者未留遗书,所以,即使警方也难以断定系自杀还是用药过量致死。

警方当即审查了女管家,然而,并未发现可以定为自杀的理由。女管家证实,死者生前确实常在睡前服用安眠药剂。于是,用药过量引起死亡的说法也就令人信服了。

后来,勘查现场的刑侦警部补无意中打开一本放在桌上的画夹。里面是尚未脱稿的少女面部素描。

画上的少女是谁呢?警部补审视着,思度着,闪过他脑际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模特儿女郎似与画家之死有着某种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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