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汽车驶入横滨市内。天气晴和。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不过,比起东京来,车辆稀少得多了,所以也显得安静多了。

“新丽饭店,好久没来啦!”

久美子说道。她坐在添田身边,为了赴约吃饭,她今天还特意打扮了一番。

今天的事是添田昨晚到久美子家之后才提起的。虽然并不是星期天,添田却执意要请久美子去横滨玩。久美子还要上班,感到为难。可是,一向客气谦让的添田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固执己见。

“明天正好。我自作主张,不想再往后拖啦。”

孝子在一旁笑着劝女儿:

“难得彰一一片好意,你就陪他去吧。”

“好吧。不过,我还没向单位请假呢。”

“那,你明天早上就打个电话请一天假怎么样?你还存有假期吧?”

“嗯。”

“突然袭击,实在抱歉。不过,希望明天请个假。”添田热情洋溢地将心愿强加给对方,“到新丽饭店吃完饭以后,还要在那一带好好逛一逛哩。”

“那太好啦!彰一好意邀你,”孝子笑吟吟地说,“你可得去。”

孝子早已不再将添田当作外人了。添田迄今还很少和久美子双双外出过。在这一方面,他腼腆得出奇。

久美子同意了。她对添田说:

“让妈也去,好吗?”

孝子赶忙说:

“不,我就算了。明天,正好有点事要上别处。你俩去吧。”

要是往常,添田当然会接着久美子的话顺势邀请孝子。而这一次他却装聋作哑。

添田其实很想带上孝子一道去,在他内心深处多么想将她领到横滨去啊。但他不能这样办,其一,他担心带上孝子去,对方也许就不出头露面;其二,结局将对孝子十分残酷。

虽然此刻身在车上,但是,这种困惑却从昨晚起就一直在动摇他的决心。唯独久美子倒是满怀欣喜地眼望远方,望着那流光溢彩的大海一角。

“很久以前,我曾和妈及节子姐来过新丽饭店。大概是五年前吧。”久美子开心地说,“后来,一直没再去。现在变样了吧?”

“没怎么变。房屋还是老样子嘛!”

“在吃饭中间,音乐声一直不停。一个大个子拉大提琴,音色十分优美,我还记得当时演奏的乐曲名字呢。”

“那种地方的乐队经常变换,这一次当然该换成别人啦。”

“真是一种享受啊!”

汽车驶过山下公园附近。街道宽阔,一边是公园人工栽种的松林,另一侧,就是饭店的高层楼房。晚秋的艳阳,将楼房的影子柔和而又鲜明地映照在地上。

添田让汽车停在新丽饭店门前。白色的台阶上也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久美子今天穿了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还戴上了平时从未戴过的珍珠项链。阳光照在肩头,显得十分鲜艳。

进了饭店,外面的光线突然被遮断,代之以巨大的枝形吊灯。饭店服务台设在中楼二层。

添田稍稍迟疑了一下,对久美子说:

“对不起,请等一下,我有点事儿问一下服务台。”

久美子点点头,站在原地。有两对年轻外国夫妇走过她的面前。

添田走到服务台,一个中年服务员手臂弯曲着对他打了招呼。

“请问,法国人万纳德先生住在这里,是吧?”

服务员由下往上打量了添田的面貌,就像在捞东西似地。

“您是哪一位?”

添田急切间无法回答。即使如实讲出自己的姓名,要见的人也不会认识。他事先没有思想准备,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不言而喻,也不便报出报社的名称。它只会遭到对方拒绝。

正当添田欲言又止时,服务员却出人意外地先说话了:

“请问,您该不是添田先生吧?”

这一问,他惊讶得差点要喊叫起来。正当他目瞪口呆之时,服务员将手伸到桌上,拿过一个小信封,说:

“如果我没猜错人,这有您一个便条。”

添田翻到背面一看,没有署名,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叠成两层的便条。

假如来访万纳德氏,事前,我将有话相告。416房间即我住室,请劳步光临。但是,希望你只身前来。

泷良精!添田两眼紧盯着这一手潇洒的钢笔字。

真想不到,泷某正盼着添田到此处来。这当然不是因为泷某料事如神,而是多亏村尾芳生通知了他。于是,添田的眼前立即浮现出村尾在伊豆的船原温泉旅馆里卧床不起的情景。

村尾由伊豆的旅馆里,将添田那可以预料的行动,通知了泷良精。

“万纳德先生,”添田将便条藏进衣袋,面向服务员问,“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对,住在这里。不过,夫妇俩都在一小时前外出了。”

“去哪里了?”

“哎呀,什么也没告诉我们,所以,去向不大好说……”

添田彰一又回到久美子站立的地方。

“这儿住了个熟人,刚才我到服务合,那儿给我留有口信,真对不起,我得去看一下。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

泷良精的便条上说,只要见添田一个人。这意味着泷某口里不知将讲些什么。自然不便将久美子领进泷某的房间。并且,泷某这一指示就是在得知久美子一同来此之后才作出的。

久美子听话地点头同意。

“那,您就放心去吧。我趁这功夫下楼看看橱窗去。”

这家饭店的楼下,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商品。由于主要是供应外宾的纪念品,所以,精巧别致,走在货柜之间,也会让人赏心悦目。

“失陪啦!一会儿就回来。”

添田目送久美子走到楼梯口。她那连衣裙的裙裾微微摆动,娇小玲珑的双脚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十分轻松快活。

添田乘电梯上到四楼,当他在416房间外面站定时,心头毕竟还有点呯呯乱跳。

他屏息静气,敲了敲门。

里面响起低低的答应声,他扭动了门把手。出乎意外的泷良精已迎面站在门口,可能是听到了敲门声出来开门的。

“打搅了!”

添田施了礼。由于泷某背朝窗子,面部显得黑乎乎的。不过,尽管在逆光之中,也还可以看出他那前所未有的满面春风的表情。

“请进!”连声音也显得柔和多了。这是泷良精迄今从未有过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正盼着你来呐。”

不等添田回话,泷良精立即让他坐在了靠窗的接待席上。

“久美子小姐呢?”

冷不防,泷良精这么问了一句。是一种一切了然的语气。添田的预料不错,泷良精确实得到了村尾芳生的通知。

“一起来的。”

“哦。那末……”

“我让她在楼下等着。”

泷良精点了点头,突然告诉他:

“喂,万纳德现在不在呀!”

说完,盯着添田的脸。

万纳德——

添田迎着泷良精那一眨不眨的双眸,沉默了五六秒钟。

“明白。在服务台听说了。上哪里去了?”

“散步去了!”

“散步?”

泷良精正要答话,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一个女服务员进来送茶。因为来了客人,她才进来招待的。两个人目光错落地瞧着女服务员的动作。眼神自然变得温和了。茶水呈现一种清新得近乎透明的黄色,细碎的茶末飘飘摇摇地沉入了杯底。

泷良精仰起脸来,女服务员已经消失在门外,他的目光十分温和。

“添田君,”泷良精招呼晚辈,“你大概已经知道万纳德先生是谁了吧?”

一瞬间,一股热流由添田的颈部直传到了脊梁骨里。他绷紧了全身。

“刚刚知道。”

“可能是。我也不再保密了。万纳德先生就是那一位。”

当泷良精说到“那一位”时,他的嘴唇似乎微微打颤。看起来,他那松驰的眼皮似乎在瑟瑟颤动。

“你老早就想了解这一点,也费了心。”泷良精说,“我一直妨碍你想要了解此事的行动,因为,非如此不可。即使今天,你如果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份出现,我也还是要挡驾到底的。但是,我最近得知你将是久美子未来的丈夫……我不是对一个记者,而是对行将成为野上家亲属的你全盘交底的!”

添田咽了一口唾末,额头上都快要冒汗了,还有点头晕目眩。他紧握双拳,不让力气由自己的脚底跑掉。

“为防万一,我再问一下:你来这里见那一位,没对孝子大嫂讲吧?”

“没有讲。”

“噢。”泷良精身靠椅背,低头沉思。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感到颇伤脑筋,“对久美子小姐怎么讲的?”

“说是让她来横滨玩的,还没有提万纳德先生的名字呐。”

“噢。”泷良精似乎对他这样处置十分满意,挺起了上身,原来虚弱的两眼射出了较强的光来,“添田君,那一位刚才到观音岬去了。”

“观音岬?”

“浦贺的端部。三十分钟以前才去,现在赶去准见得着。”

“为什么要上哪儿呢?”

“所以,我说去散步了嘛。没有目的。硬要讲目的的话,恐怕就是要置身富有日本特色的风光中度过国内的最后一天吧。”

添田似乎想挺起腰来。

“添田君,那一位明天将乘法航班机离开日本。”

“泷先生。”

添田身体为之一震。

“不,添田君,回头再谈吧。早点让久美子小姐到观音岬去吧。不能再磨蹭了。因为,说不定那一位一边望着大海,一边还在盼着女儿来到身边哩。”

添田精神晃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泷良精目光炯炯地仰视着他:

“喂,那一位的夫人也在呐。”

久美子正在楼下商店闲逛。添田下来时,她正望着货柜中那银光闪闪的珍珠出神。

听到添田的脚步声,她将视线由那些奢侈品上收回。这里,在大白天依然灯火通明。在一眼看到添田的一剎那,她也突然像华灯一样满面生光了。刚才还寂寞无聊的身影,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了。

“完事啦?”

她微微歪着脑袋,嫣然一笑。

添田不忍正视久美子的面孔。他的视线投射在货柜中的项链上。

“话只说了一半。”

身边没有别人。饭店里出售纪念品的商店白天十分冷清。女售货员坐在椅子上看书。

“啊,那末,我再等一会儿吧。”

“真对不起……这中间,本想请你等着我。可是,在这种地方你会感到寂寞无聊的。这横滨海边有一个观音岬,就在浦贺边上,我听人说,那儿风景优美,乘车三四十分钟就到。你先到那儿游览一下怎么样?”

久美子神情不快。

“我们一起去当然好,可谈起来怕要拖长时间的……就这样吧,请你先去,我一完事,随后就赶去。”

“可是,”久美子耷拉着脑袋,“我一个人……”

“唉,一点也不用怕。今天是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人多得很。”

“我还是在这等你,尽管放心去谈吧。”

她拒绝到陌生的地方去。

“那怎么行?看来,我足足得两个小时,让你干等着,我也不忍心呀。”

“唔,”久美子这才勉强答应,“我,你不用担心嘛。不过,这样一来,彰一,你谈话就该分心了。”

“是啊。头一条,这个饭店也不是等人之地。再说,知道你到那儿去了。我们谈话就会尽快结束,随后赶去。”

“怎么走法?”

“饭店门前有出租车,本地司机路都很熟。”

“那儿都有什么?”

“有灯塔。它位于三浦半岛东端,正巧在油壶部的另一侧。再往前就是千叶县了。瞧,圆圆的东京湾就像被人由南方札起似地变得很窄,对吧?那最狭窄的海区就叫浦贺海峡,听说景色十分优美……其实,约你来横滨,也打算去那儿的。”

“明白啦。等一会儿,你可一定来啊!”

“那还用说。请原谅,并不是来以前就有这种安排的,偶然遇见了朋友才这么办的。对啦,午饭也在那边吃,晚饭再回这儿吃。”

“好。”

添田站在她的身边,真想告诉她:那儿有一对法国夫妇,不是素不相识的人,而是她在京都的寺院和宾馆里曾经遇到过的法国人。

然而,怎么能够对她说明呢?他只有在心中祈祷:在她到

达观音岬以前,万纳德夫妇还呆在那里。

饭店的看门人举手给她叫了辆路过的出租车。久美子兴高采烈地坐了进去,守门人还以为添田随后也要上车,就没有关车门。

“到观音岬,”添田在车外问司机,“路熟吗?”

“熟得很。”司机手握着方向盘答道。

“上那儿去,有好多条路吗?”

“不,就一条路,先生。”

“地方大吗?”

这么问,是因为怕久美子尽管去了,万纳德夫妇却到别处,见不到面。

“不大,就在岸边嘛。再说,路线是定好的,要玩的地方也大同小异。”

添田放心了,他招招手:

“你走吧,我尽量早点去。”

“我等着你呵。”

久美子的手在脸前轻轻地挥着。

汽车沿着一条白色的公路驰去。久美子扭头望着车后窗外。

添田返回饭店。

“我一直在这儿目送着她,”泷良精再次将添田让进房间,头一句就说,“直到车子被这座楼挡住为止。”

“来得及吧?”

添田期待对方来证实自己的祈祷能如愿以偿。

“问题不大,”泷良精在烟斗内装上烟丝。他那缕缕白发在金秋艳阳的照射下闪着银光,日影将它们斜分为两半。“因为,那一位也在盼着女儿去哩!自然会拭目以待的。”

泷良精俯身打着打火机,他那沉稳不惊的神志传染了添田,使他也坦然放心了。

“我什么也没对久美子讲过。”

“那就好。”泷良精马上说,“没说闲话就好。父女俩一见面就明白啦!那一位大概也有见到女儿的思想准备。”

窗子上爬了一只奄奄待毙的苍蝇,翅膀动也不动。

“夫人当然也在啰?”添田心事重重地问。

“没关系。”泷良精说,“那位夫人虽然是法国人,但为人就像日本妇女一样。”

“添田君,”泷良精抽着烟斗,声音从容平静,眼睛微微抬起,“听说你见到了村尾,大致情况已听他讲啦?”

“啊。不过,可不是全部。”

“足够啦。没必要了解全貌,单凭你的想象就够啦。”

“我的想像没错吗?”

“恐怕没有。”泷良精爽快地肯定了。

“可是,我还满腹疑云哩。第一件,就是野上显一郎先生回到日本的事。当然,他的心情我理解。停战已经十六个年头过去了,正确地讲,野上先生失去户口已经十七年了。毫无疑问急于重踏故土。我想,他当然有意暗中与自己的遗属晤面。如果可能,他肯定乐意会见亲属,而又不让她们知道他还活着。”

泷良精没有答话。不过,从表情上看,他是肯定这一点的。

“请允许我作一种设想……就是野上先生同国这件事,我看,至少和两个老朋友联系过。一位是村尾先生,老部下嘛。一位就是您泷先生。”

“嗯。”

泷良精将视线转向窗口,那只苍蝇依旧伏在原来的位置。

“您作为日本主要报社的特派记者住在瑞士,野上先生就‘病故’在该国医院。野上一秘‘病故’的电报是由村尾芳生先生所在使馆发出的。然而,还有一位记者的合作,那就是您。”

添田正面瞧着口衔烟斗的泷良精:

“我想,野上先生的意图是,通过这些老朋友,与遗属取得联系,至少是想请老朋友为此事提供方便。当然,坚信友谊长存啰!然而,半路上却杀出了个程咬金,他就是昔日的陆军武官伊东忠介中校。野上先生在寺院怀古,不慎留下了笔迹。野上孝生这种心情我也并非不理解。自幼常来常往的日本古刹,此次却是最后一瞥了。于是,就心血来潮:至少也要将自己的姓名留在寺院的留言册上。这,我完全理解……可是,它却成了野上先生的灾星。首先,被外甥女节子发现,引起了疑惑。更糟糕的是,伊东先生发现了笔迹,立即赶到东京。我听村尾先生讲后才知道,伊东中校原来真地相信野上一秘已死。如果野上先生活着,那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卖国贼。对于伊东中校来说,肯定是将野上先生的讣告与存在摆在一起才明白真相的。伊东先生一到东京,就直奔村尾先生和您的府上。我猜是去找你们核实野上先生的生死存亡问题。”

对此,泷良精轻轻而又缓缓地点了点头。

“野上先生之‘死’的真相,已蒙村尾先生赐教。只是,我不明白:那个伊东中校怎么会死在那荒无人烟的世田谷里呢?我想知道,是谁、什么原因勒住了伊东中校的脖子?请相信我并不是站在警方一边辑拿犯人的,犯人逍遥法外还是落入法网,都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对伊东中校下手的人是谁?想要干掉伊东中校的起码有三个人。一位是村尾先生,一位是变成了万纳德的野上先生,一位是您。然而,三位都不会是凶手。还有第四个人!这第四个人是谁呢?泷先生,照理说您是知道的。”

“添田君,”泷良精将烟斗由嘴边拿开,烦乱的双眼射出奇异的光来。添田被他的眼神变化惊得目瞪口呆,“那个犯人死啦!”

添田没能够一下子理解这句话。还当泷良精谈的完全是两码事哩。他自然而然地大睁两眼瞧着谈话者。

“杀伊东中校的人又被别人杀了。并且,现场就是伊东君送命的地方。”

这一次,字字句句都钻进了添田的耳中。

“您说什么?请再、再讲一遍。”

“尸体被发现是今天拂晓,自然还没见报。今天的晚报也许会登。”

“犯人被人杀了?是、是谁?不,我指的是被杀的人。”

“一个叫门田源一郎的人。你查过当时的使馆花名册,该知道的。”

“庶务?”添田惊叫道。

“对,是门田庶务。”

添田的头皮发麻了。他的确是那个下落不明的人物。

“现在改了名字,叫筒井源三郎。职业也变了,在品川车站前边开了一家筒井旅馆。”

添田陷入一团乱麻之中。他的眼前莫明其妙地浮现出一个浓眉大眼、颧骨突出的人,在那家偏僻、寒碜的小旅馆里曾经交谈过的人。

“中间的情节此时就免了吧。”泷良精继续说,“总之,门田是野上先生的心腹,又是协助野上先生‘病故’的帮手……当时,瑞士设有联合国方面的情报机关。野上先生为了使日本在被毁灭的前夕转入停战,就与该机关进行了接触。当然,持不同看法的人也许会说野上先生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不过,我可以作证,决无此事。”

“我懂了。是您接受了野上先生的授意与该机关牵线的吧?”

添田想起来了,这位前辈记者英语娴熟,长期担任驻外特派记者,成绩卓著。

“你不妨那样想象。我在瑞士期间,曾与美国情报机关的大人物打过高尔夫球。”

“威廉·杜勒斯?”

名噪一时的美国总统直辖中央情报局局座的大名,由添田嘴里脱口而出。他记得,这位声名显赫的美国情报头子,战时应该是住在瑞士的。

“或许是吧。不过,添田君,名字无所谓,换成温斯顿·丘吉尔又有何妨?总而言之,野上先生用心良苦,哪怕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甚至丧失自己作为日本人的资格,也要将祖国由毁灭的边缘挽救过来。持不同看法的人,也许会说他是里通外国的蛀虫。联合国方面答应同他接触。因为,反正还无法预测日本会抵抗到什么程度嘛!就联合国方面来说,也想尽量减少损失,结束对日作战。野上先生的行动,按照老一套的日本精神,则解释不通。这,只好留待后人评说了。”

泷良精将身体斜倚在扶手上,似乎疲倦了。

“伊东中校丧心病狂地一心想核实野上先生是否活着。”他不时用手揉揉额头,接着说,“他知道曾在使馆里同过事的庶务门田君在品川车站前边开了一个筒井旅店。这个,我们也知道……因而我估计,伊东住进了门田的旅馆中,再三盘问野上先生死亡前后的情况。这并不是我瞎猜,而是门田君昨天的来信把一切都摊开的。恐怕信是在他遇害前夕寄出的……伊东中校在使馆里就狂热崇拜日本精神,并且还幻想着有朝一日日本陆军会东山再起。不,这可不是一句笑话,在日本还是大有人在的。不管怎么讲,门田君直到最后一刻都守护着野上先生,所以,盘问起来也就剑拔弩张了。据门田君讲,伊东将他从奈良古刹撕来的留言册放到门田君面前。野上先生的笔体很怪,谁也模仿不出。两人之间进行了一整夜秘密而又激烈的交锋。终于,门田君被伊东问得无法自圆其说了。直到此时,门田君才对伊东起了杀机。他感到,如果让这家伙查出如今正在日本的野上先生行踪,后果将不堪设想。

“同往世田谷里的是门田先生吗?”

“对。他谎称要领伊东到野上先生隐蔽地点,就在更深夜静时,几度换乘出租汽车赶到现场附近。虽说距离很近,但是,他怕事后留下痕迹,就步行了好长一段路。幸而伊东对东京地形不熟悉,而且利令智昏,竟毫不怀疑地与门田君并肩走到了当场。”

“是吗?”添田感到浑身无力,“那末,杀害门田先生的呢?”

“某个组织。我只能这样讲。该组织是系在狂热分子伊东中校腰里的一条黑线。”

“您也见过这帮人吗?”

“领教过。”泷良精泰然自若地回答,“那还不是因为伊东中校被杀,该组织成员纷纷四出打探嘛!尤其,在为久美子小姐作画的画家笹岛死后,我更是有意退避三舍了。”

“画家是过失致死吗?”

“确切说,是服用安眠药过量。然而,我当时可没这么看,以为又是该组织杀害了画家,因为在画家以久美子小姐为模特作画期间,她的父亲就同住在那里嘛!”

“同住?”

“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妥当,不过,反正是以一名院公的身份,一直在暗中盯着自己女儿看哩。这是村尾君出的点子,连女仆都辞退了,亏得这样,野上先生才得以从容不迫地见到亲生女儿的面。连画家的画稿,野上事后也要走了,打算带往国外。然而,画家不幸身亡的事儿突然发生。他不能再磨磨蹭蹭了,否则,就将受到警方的调查。便马上拿起久美子的画像离去了。”

“以山本千代子的名义,将久美子唤到京都的……”

“当然是野上先生想再见女儿一面嘛。怎么甘心就那么暗中一看了之呢?对啦!说起来,那一天,野上先生在歌舞伎剧院也见到了自己的‘遗属’——妻子和女儿……虽然活着,也算是遗属呀。不过,仅仅偷偷看上两眼,岂能满足?他要和女儿一诉衷肠。”

“明白。”添田点点头。

“召唤女儿的信,是在野上夫人赞同下写成的,就是现在的夫人……一个法国女人,精明强干,既能体谅人,又有教养。她对野上先生的处境完全体谅。山本千代子的信是让市场的打字店打的,底稿自然是乃父手笔。信寄出后,他就一个心思只等女儿到来。然而,久美子小姐并不是只身前往,一个神秘的尾巴在她身后晃来晃去。于是父女见面也就落空了。”

“原来如此。”添田叹了一口气。

“但是,机会并未错过。久美子小姐去游苔寺。野上先生垂头丧气自个儿回M宾馆了,夫人独自走到苔寺,再次见到了久美子小姐。听说是这样:在南禅寺万纳德夫妇与其他外国游客混在一起,暗中等候久美子小姐。夫人在那儿成功地拍下了久美子的照片,这是无比珍贵的收获呀!”

“那M宾馆的事……”

“这是一件十分意外的事,怎么也想不到久美子小姐竟会住进那家宾馆!……说实话,我们是约好在M宾馆与野上先生久别重逢的。村尾君由东京秘密乘飞机赶到,我也由蓼科赶乘中央线快车,绕道名古屋进入京都。人,总会被千丝万缕的命运之线在某一时刻神奇地牵到一起。首先得知久美子小姐住进宾馆的是夫人。听夫人一讲,野上先生便想听到女儿的声音,几次往久美子小姐的房间里打电话。”

“明白。可是,据说并没有听到他说话。”

“野上先生对女儿是欲说无语呀!你想,怎么开口呢?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总不好贸然东拉西扯吧。野上先生连打了两三次电话,只听到女儿‘喂,喂,喂,喂’几声,也只得知足了。本来,在这以前还通过翻译去请女儿吃晚饭。可是,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久美子小姐拒绝赴宴。也许倒是拒绝对了。就在当晚,村尾君遇剌。”

“谁干的?”

“还是那一伙。他们不到黄河心不死,就嗅着野上先生前足迹追踪而至。”

“为什么要刺杀村尾先生呢?”

“是警告,也是恫吓。”

“有什么必要那

么干呢?要找的人不就住在他的隔壁吗?为什么没有朝那儿打枪呢?”

“显然,他们还不知道野上先生变成了法国人。虽然嗅出了一点气味,但是,还没有识破庐山真面目。M宾馆,村尾君先住了进去,我随后又到。这些家伙早就跟踪村尾君的,他们以为,刺杀村尾君后,袭击的目标或许就会出现。再说,即使目标不在当场露面,这一凶杀案也会酿成一场轩然大波。说不定,他们就盼着野上先生会在这场风波中突然露面。”

添田沉默良久,又目不转睛地瞧着对方。

“那末,野上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也许会回法国。不过,他还说过,回去以前,要到突尼斯一带沙漠中走一走。”

“沙漠?”

“对野上先生来说,巴黎和沙漠全都一样啊!不论走到地球上的哪块土地上,都只能是一片荒野。因为,归根到底,他是个丧失了国籍的人呀!不,不单是国籍,就连自己的生命也在十七年前丧失了。对他来说,地球本身就是一片荒野呵!”

添田看看手表,久美子在饭店门前坐车出发,已经四十分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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