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水月城外白茫茫一片。自天魔出世以来,天地风云季候无不受其干扰,人间尤其明显,连续两年,冬季都来得格外早格外长,八月就开始降霜飞雪,眼下才九月,北风就已刮起,路上铺了近两尺深的雪,踏上去咯吱作响,不知冻死饿死了多少人。

千里雪地,一道影子分外醒目。

足尖轻点,乘风而行,踏雪无痕。

华美长发,映衬素净的雪,于是雪更白,发更红。

绛黑衣带翻卷飘飞,宝石夺目,环佩光彩,姿态自由随意,无拘无束,她本身就好似一阵五彩香风,将这片广阔天地当作了表演的舞台。

山坡上也有一名女子,少妇打扮,身上披着贵重的云丝霞锦披风,纤纤手指拈着枝红梅花,眉心一颗嫣红的美人痣。

五彩旋风由远及近,眨眼间,妖艳女魔已经站在了她的对面。

“是你?”重紫感到意外。

“你来了,”闵素秋垂眸,“我听他们说,你会来这里。”

重紫足不沾地,缓缓飘行至她跟前。

这个看上去温柔无害的女子,背地告密,借刀杀人,心肠歹毒,半点儿不含糊。可惜算计到头,还是不能得到,眼看着卓昊处处维护自己,眼看着丈夫对一个死了的女子念念不忘,她有太多恨,有太多不甘。终于,等到卓昊与她彻底决裂,那便是她忍耐的极限,从此不必再装,会因为吃醋与织姬大打出手。

重紫道:“你知道我会怎样对你?”

“我知道,我在等你,”闵素秋掐紧花枝,低声道,“当年是我故意放出风声引你去救万劫,想借着虞掌教他们的手处置你。如今他已不再理我,闭关去了。”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

“我既然来了,就不怕死,你不想杀我报仇吗?快动手吧。”

重紫懒得理她,转身要走。

闵素秋拉住她,“尊者他老人家……”

重紫下意识停了脚步去听,就在这瞬间,一丝凉意飞快地自臂上蹿来,熟悉的凉意,挣不断的轻丝,紧紧缠上魂魄。

那丝原是藏在梅花里的,闵素秋得手之后立即丢掉花枝,急速后退。

“我已是天魔之身,你以为区区锁魂丝能奈何我?”重紫冷笑,以更快的速度出现在她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我不杀你,你倒来找死!”

“不杀我,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闵素秋脸白如霜,惨笑了声,咬牙,“我不需要!你还是杀了我吧!”

重紫淡淡道:“你当我不敢?”

闵素秋低哼,不语。

其实重紫并不怎么恨这个嫉妒的女人,对她的印象也不深,仅仅限于初见时她的温婉,和仙门大会上她跟织姬打架时的泼辣,更多时候她就是个影子,毫不起眼的影子,若非她这次主动找上来,重紫几乎都忘记了这个所谓的“仇人”。

她不是凶手,只是推波助澜,正好给仙门提供了一个杀自己的借口而已。她嫉妒,为了卓昊一心想要自己消失,可是她忘记了,这世上,做过的事迟早都会被揭穿,迟早都要付出代价,她不仅没有想到,反招丈夫厌恶嫌弃,这些都是她万万没料到的吧。如今拼命想要伤害情敌,想必是活得毫无意义了,何不助她解脱!

手开始用力。

美丽的眼睛瞪大,其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闵素秋狠狠道:“都是你!你怎么就不死?我与卓昊哥哥自幼相识,他最是爱我护我,没有你,我们会做一对恩爱夫妻!凭什么你一来,他就那么喜欢你,为你,他都不敢再跟我多说一句话!你死都死了,还回来做什么?我……我恨不能让你魂飞魄散!”

呼吸困难,眉间那粒美人痣看上去更加刺目。

她用尽全力恶毒地笑,“你现在中了锁魂丝,伤别人多少,就要伤自己多少!你杀我啊!杀我啊!”

出乎意料,重紫没有被激怒,反而更平静地看着她。

被嫉妒和恨左右的女人,到底是仙子还是魔女?

能这么全心全意去恨一个人,也需要毅力吧,可悲的是,你眼中那个值得恨的主角,一直只是把你当成配角。

“伤人多少,就伤自己多少,可惜我不伤人,别人也照样会伤我,左右都是个伤,你以为我会很在意?”重紫丢开她,微笑,“我为何要杀你?闵素秋,没有谁喜欢娶一个恶毒的女人当妻子,你用手段害我,可是他喜欢的还是我,他只会厌恶你,不会再碰你,你永远得不到他,我要留着你,看你痛苦地活下去……”

摧毁对手的办法很多,不一定是死。

伤疤被重新揭开,闵素秋果然笑不出来了,“你住口!”

“我留着你,看你活一日便痛苦一日,这样的报复岂不比杀了你更痛快?”面前人翩然旋转两圈,飘带环绕飞扬,好似最美的舞姬表演,语气竟透出十分邪恶,带着一丝奇怪的诱惑,“看到了吗?就算我入魔,他一样会对我死心塌地,很气?很嫉妒?是不是想杀人?可惜你杀不了我,恨吧……”

被说中心思,更被她的表情吓到,闵素秋狂躁且恐惧,后退,“你……在说些什么?”

“还不明白?”重紫逼近她,幽幽叹息,似有无限同情,“你修的不是仙道,魔道,才是你该入的道。”

闵素秋终于露出惊惧之色,“你胡说!”

“你一直被心魔所困,嫉妒、愤怒、耍阴谋,心胸狭窄,你早就不再是什么仙了,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阴险,都在笑话你是泼妇,卓昊不会再理你,你已经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的是你,卓昊哥哥只是跟我赌气罢了!”

“是吗?”暗红色双瞳荡漾着妖异的笑,重紫俯视着她,仿佛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你还在妄想,妄想他有一日会回来找你,可惜那是妄想,你在他眼里已经十恶不赦,你做什么,都只能换来他的嫌弃。你的纠缠,他早就厌恶了,他现在肯定想快些摆脱你,恨不能让你快些死,那样他就解脱了……”

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却带着魔力一般,听得人打心底生出寒意,生出绝望。

闵素秋精神几欲崩溃,踉跄后退,“胡说!你胡说!你给我住口!”

“你根本没资格做仙,还要执着什么?你应该随我入魔。”红唇似在念咒,一只美得可怕的手伸到她面前,“既然他弃你,你又何必坚持!入魔,就再也不用顾忌,再也不会受伤。”

闵素秋惶恐躲避,“别过来!我不会入魔,你别过来!”

“魔无处不在,它早就在你心里了。”

“闭嘴!”

“仔细看看你的心魔……”

……

心魔?闵素秋捂着胸口,喘息,发抖。

是她放出消息引这个女子上当,借刀杀人,从而得到了他。可他呢?他恨她,在他心里,她就是个恶毒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

费尽心思拥有的一切突然间都失去,只剩下满满的怨恨和嫉妒,这些都是她的心魔。

不对,她有什么错?她只是太爱他,为什么会落得一无所有?

“够了,我是得不到,你不也一样什么都没有吗?”闵素秋疯狂大叫,猛然间似想到什么,抬手指着重紫,似笑似怒,“至少,我还能死,我还能死……”

小口微张,鲜血喷溅,她竟再也承受不住精神的重负,就地自绝。

白的雪,红的血,与不远处掉落的那枝梅花极其神似。

强烈的色彩对比,带来视觉上的震撼,重紫心魔渐去,愕然看着眼前闵素秋的尸体,半晌缓缓垂眸,苦笑。

恶毒的话都能说得这么顺口了,不愧是极端之魔,没有回头的余地,所以才会更偏执吧。

卓昊闭关只是逃避,不想看到结果,她故意借此伤闵素秋而已。

闵素秋没说错,她同样一无所有,但她不在乎。

背后有动静,重紫警觉,迅速转身。

“孽障!”剑光白衣映着白雪。

洛音凡闭关两年,才出关就听说闵素秋失踪,据青华弟子说,她曾派人打听紫魔行踪,虞度等人自然不知道这个地方,洛音凡却清楚得很,立即匆匆赶来,谁知会亲眼看到这样的情景,头脑立时空白一片,“孽障!你……你不想活了吗?”

重紫见他这样,不禁笑了,“我死不死,你好像还很关心的样子。”

“你到底在做什么?”

“两年不见,一来就问我做什么,尊者这是与我叙旧呢?”

知道身中凤凰泪的事,洛音凡对她本有愧意,但如今眼看闵素秋横尸面前,又听她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分明有拿人命当儿戏的意思,顿时怒气又生,悲愤交加。

原以为只要她没有杀人,事情再坏都能补救,孰料她修成天魔,果真性情也变得极端。闵素秋再如何也是青华少宫主夫人,又是闵云中的侄孙女,如今命丧她手中,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是无可挽回,往事记得不记得都不重要了,她闯下这样大祸,叫他如何救得了她?

妖冶风姿,绝世之美,然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始终纯净得令人不敢相信。

蓝色耳坠闪着幽幽光泽,仿佛两滴晶莹的泪。

洛音凡微微闭目,心乱如麻。

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重紫飞身而起。

“给我站住!”冷冷的声音,眨眼间他已拦住去路。

重紫飘然折回,退后几丈站定,唇角一弯,长眉挑起几丝残酷之色,“又要杀我?”

“是你杀的?”

“她这种人活着也是痛苦,死了更好。”

一句活着痛苦就可以杀人?她这样,分明是视生命如蝼蚁!洛音凡以剑尖指她,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重紫平抬右臂,掌上立即出现一束红色魔光,似执了柄无形之剑。光影交错,狂风骤热卷起,天空没下雪,地面的雪却开始一片片飘飞上天,直入云中消失,竟令人产生天地颠倒、时空逆转的错觉。

重紫执剑横胸,声音冷冰冰,“动手吧。”

洛音凡呆了呆,更觉沉痛无力,颓然垂下剑,“随我回南华请罪。”

重紫“哈”了声,仿佛听见了极有趣的事,“笑话!洛音凡,你以为你是谁?你说回去,我便要乖乖跟你回去受死?”

“为师会尽全力护你性命。”

“肯留我一条命,我要多谢重华尊者慈悲。”

洛音凡抬剑,“你回不回去?”

“回去让你们时刻防备,还是又被关进冰牢?”

“为师修成镜心术,必会放你出来。”

“这些话还是留着,对你那个,没用的蠢徒弟说吧!”重紫聚气凝神,冷笑,“想要我心甘情愿回去受罪,除非你有本事杀了我。”

“你还不回头?”

“我是魔,又不是仙,回什么头?没入魔的时候你们逼我,入魔你们也不放过,我为何要回头?”出招即绝杀,纤纤手指轻划,黑气在半空旋转,凝成千百柄小剑,她厉声道,“洛音凡,你我早就不是师徒了,还顾忌什么,要杀就来吧!”

洛音凡不动,护体仙印浮现,所有小剑近身立即粉碎。

煞气比寒风更凛冽,激发魔力汹涌,身上衣带装饰亦是武器。重紫毫不留情,招招紧逼,出手全无章法,可她到底已修成天魔之身,今非昔比。洛音凡退让之下颇觉吃力,形式越来越难控制,到最后他索性将心一狠。

事情因他而起,最初的打算是,只要她肯跟他回去,他就陪她一起领罪,顶多辞了仙盟首座,也要竭力保全她性命,孰料她心中恨意太重,言行变得极端,再这么纵容下去,恐怕今后会做出更多滥杀之事,眼前闵素秋之死就是个例子。

罢了,既然难以挽救,他就彻底对不起她吧。

心中悲凉,洛音凡停止避让,右手捏诀催动逐波剑,左手凌空结印,赫然又是一招“寂灭”。

当年南华天尊正是用这一式将魔尊逆轮斩于剑下,洛音凡本就长于术法,又是现今仙界唯一修成金仙的尊者,此刻怀了必杀之心,“寂灭”由他全力使出来,更非同小可,与之前大不相同。

似曾相识的场景再现,重紫魔意稍减,神志渐渐苏醒。

终于还是决定了?

漫天清影,重紫望着那执剑之人,忽觉疲惫,缓缓收了剑,垂下双臂。

也许,解脱就好……

可惜她虽主动放弃,体内魔力却未必,感受到强大仙力的侵犯,本能地要进行反抗,引发心魔,一念之间魔意又起。

第一世是寂灭,承受这么多,难道又要换来个寂灭的结局?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讨回来,岂会这般轻易就受死!

重紫目光一冷,猛提全身魔力,抬掌就要推出。

“尊者留情,她可能中了锁魂丝!”

八荒剑蓝光闪闪,映衬俊美偏冷的脸,秦珂挡在她面前,微微喘息,“师父前日清点锁魂丝,发现少了一根,命闻师叔详加调查,前日才知是妙元将锁魂丝藏处泄露给了卓少夫人,听说卓少夫人失踪,秦珂料想必定与此事有关,求尊者手下留情,莫要错伤了她。”

是闵素秋用锁魂丝暗算她?洛音凡心里咯噔一下。

至此,他终于明白那笑容里的含义,她在嘲笑他,料定他会怀疑她,怪罪她,料定他会如何让选择,所以她不解释。

每每遇到她的事,他总是冷静不了,因为知道自己身中凤凰泪的缘故?

杀气收尽,洛音凡沉默。

“我中没中锁魂丝,与你何干?”见到秦珂,重紫反而恼怒了,抬眸冷冷看他,“就算我中了锁魂丝,杀你也绰绰有余。”

秦珂恍若未闻,“她是尊者唯一的徒弟,尊者已经亲手杀她两次,又怎忍心再下杀手?”

洛音凡表情僵硬。

两次?他只知道自己用锁魂丝毁了她肉体,伤了她魂魄,但那也并非有意,为何秦珂会这么说?难道之前他……他做过什么?那些被磨去的记忆里到底还有些什么?

不,她堕落入魔,就理当受惩处,否则,要他怎么接受这样的大错?

洛音凡尽量说服自己镇定,“也罢,念在师徒一场,倘若她肯回南华领罪,我便饶她性命。”

“尊重这是逼她,她根本没有退路。”秦珂摇头,“天生煞气,走到今日并不全是她的过错,尊重为何不问清前事再作决定?”

“什么前事,轮得到你来管?”重紫抬掌击出。

秦珂硬受一掌,身形晃了晃,吐出口鲜血。

“孽障!”洛音凡握剑。

秦珂抬臂护住她,“既肯替她掩饰煞气,再收为徒。到头来却又不能护她,尊者当真铁石心肠,就没有一点儿内疚?”

“我需要你们的内疚?”重紫大怒,掌心有魔光,“我说过不会再留情,让开!”

秦珂终于避开这掌,扣住她的手腕,“锁魂丝未除,伤人只会伤着自己。”

什么伤都受过了,还怕这点?重紫挣脱他的掌握,冷笑,“我是天魔之身,杀两个人没那么容易死,养个两三天就好了,你该担心你自己。”

“重紫!”掌风落,秦珂以八荒剑撑地,附身又喷出一口鲜血。

洛音凡木然而立,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止。

他的徒弟,因凤凰泪忘记的人,被别人这样维护着,他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锁魂丝,伤人伤己,重紫嘴角也慢慢沁出血丝,她却似全无感觉,暗红色眸子闪着近于疯狂的光,“你找死?”

“你冷静点。”

“让开!”

“重紫!”秦珂低喝,“要我死容易,不用再伤自己。”

或许是被他脸上的表情震住,重紫清醒了些,看着他半晌,忽然嗤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感动我?”

秦珂没分辩,站直身,转向洛音凡,“秦珂甘愿替她赔一命与青华宫,求尊者念在旧日情分,将来护她一命。”

洛音凡变色,“你……”

未及阻止,那白衣上已有数点血沁出。

他竟自绝筋脉!

不知是红的血太刺眼,还是因为那目光太温柔,重紫终于寻回理智,喃喃道:“你……做什么?”

他朝她伸手,“重紫,过来。”

是她害死了他?她又做了什么?重紫惊恐后退,“我没让你死,我没想杀你,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不是你的错。”

“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回头?”

“我并非要劝你回头。”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朝她迈步,却苦于无力,屈膝半跪下去,以剑支撑才勉强没有倒地,“丑丫头,过来。”

隔世的称呼,梦里曾听到。

仙山,大鱼,大海,那个紫衣金冠的高傲的小公子,会绷着脸叫她“丑丫头”,会躲开她的手,也会在她受欺负的时候站到面前保护她。

应该走近,可不知什么时候,反而越来越远。

她身受重刑,冷静自持的青年,不顾伤势拉着她的手要她忍,忍下去,等他救她出来,等他为她驱除煞气。

她没等到那天,已经万劫不复。

当一切不能挽回,他选择死在自己手上,只为不让身中锁魂丝的她受伤。

面前那手修长如玉,指节寸寸透着力量,仿佛为救赎她而来,重紫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拉住。

秦珂立即握紧那小手,“自与你一同拜入仙门,我太多时候都在闭关,只因听掌教说你天生煞气注定入魔,不能修习法术,所以妄想有朝一日能修得尊者那般厉害,好保护你。”

沉默片刻,他苦笑,“早知如此……”

早知到头来还是保护不了她,早知再努力也改变不了命定的结局,他又何必去闭什么关,修什么仙术,能多陪她几年更好。

有后悔吧?

或许没那么复杂,仅仅是一种很简单的感情而已,他一直都是那个别扭的小公子,单纯地想要保护那哭泣的丑丫头。

重紫摇头,只是摇头。

“生在富贵之地,慕仙界之名而来,发誓守护人间斩尽妖魔,没想到……”秦珂看着手中八荒神剑,将它奉与洛音凡,“望尊者将它带回交与师父,是秦珂辜负他老人家厚望,但求不要怪罪于她。”

“是我无能,没办法给你一条回头的路,”他用力将重紫拉近,“不要再轻易伤害自己。”

知道无路可走,所以没有劝她回头,只让她爱惜自己,少受伤害。

白雪世界,瞬间变作茫茫大海。

脚底不是山坡,而是青色鱼背。

鱼背起伏,海风吹拂,伴随着哗啦的海浪声,尖锐的海鸟声,悠悠如往事再现。

“我此生原是立志修仙,来世我们再不要入仙门,可好?”

“我还会有来世吗?”

俊脸白似雪,却不复冷漠,他微微一笑,“会。”

那身影终于倒下,带着她也一同跌坐在地。

用最后法力营造的幻境消失,一道身影尖叫着扑过来,带着哭腔,却是尾随而至的司马妙元。

身体犹带温度,重紫将他的脸紧紧抱在怀里,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流泪。

黑暗的仙狱,他扶着她的肩膀说她傻,“一个人倘若连自己都不想保护自己,又怎能指望他人来帮你?”

可是现在,他一心保护她,也忘记了自己。

一个一个全都离她而去,为什么连他也留不住?她已经是魔,万劫不复,连那个人都在逼她,为什么他还不肯放手?她都那么绝情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离她远些?

魂归地府,来世的他还会是那个骄傲的少年老成的小公子吗?精明稳重,行止有度,不要再遇上她,不要再这么傻。

“秦师兄!秦师兄你怎么了?”看到白衣上的血,俏脸立刻变得狰狞,司马妙元疯了般,拔剑朝重紫狠狠劈去,“又是你,你害死了他!”

重紫面无表情,抱走秦珂坐在雪地里不动。

仙印起,司马妙元被震得退出好几步才站稳,“她害了秦师兄,尊者!”

“害死他的不是重紫,是你。”另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

冰蓝色披风,腰间佩长剑,闻灵之缓步走来,“若非你居心不良,故意将锁魂丝的藏处泄露给闵素秋,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你胡说,我怎么会害他?”司马妙元疯了般摇头,指着重紫,“我只是想让她痛苦,让她尝尝锁魂丝的滋味,她是魔,本就该死,不是吗?我并没害秦师兄!”

唤他出来时,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了。闻灵之看看秦珂,然后转向洛音凡,作礼,“前日天山弟子作证,月乔生前曾私下透露,进仙狱侮辱重紫,私入昆仑冰牢,都是受司马妙元撺掇而为,如今司马妙元又泄露本门秘宝锁魂丝藏处,连累卓少夫人,有辱南华门风,理当问罪。灵之已禀过督教,现废除司马妙元修为,逐出南华,送回皇宫。”

洛音凡机械地点头。

废除修为,逐出南华!司马妙元如闻晴天霹雳,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不,不可能!”

闻灵之道:“我早已警告过你,司马妙元,你从此不得再以仙门弟子身份自居。”

“不会!你骗我!”司马妙元嘶声道:“我是公主,我父皇是人间帝王,掌教不会这么做!”

“仙门没有什么公主,”闻灵之语气平静,“能得到的不需要用手段,得不到的,用尽手段也得不到。重紫入魔很可悲,司马妙元,其实最可悲的还是你,你为何不回头看看你自己,看你因为嫉妒做了些什么事,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原本没有秦珂,你还有别人,有尊贵身份,有掌教与仙尊器重,如今你却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信!我要见掌教!我要见督教!”

“因为你,害得卓少夫人闵素秋丧命,害得掌教弟子秦珂身亡,你见了掌教与督教,还想求怎样的下场?”

司马妙元失魂落魄,坐倒在地。

是的,贵为人间公主,她拥有的太多,有宠爱她的父皇和母妃,有上好的修仙资质,有掌教与督教仙尊的提拔与器重,是新一代弟子里的拔尖人物,可是因为她一念之差,把大好光阴浪费在嫉妒与算计上,非但害死了秦珂,还害死了闵素秋!这些年来,她用礼物打点收买人心,可是那些人有几个是真心待她为她好?死哦有人都奉承着她,从来没有谁劝阻过她一句。重紫出事尚有人怜悯维护,而她,闹出这么大的事,也没有一个求情的,南华竟无她的立足之地!回皇宫吗?母妃宠幸早已不如当年,原将拜入仙门的她当作唯一的希望与筹码,如今她却被逐出南华,对这个不在身边多年的女儿,父皇还会那么喜欢吗?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重紫费力地抱着秦珂站起身,再没多看众人一眼,化作一阵风消失。

天上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雪,越下越大。洛音凡站在雪地里,白衣惨淡,被风雪包裹,竟似一块寒冰。

“我任性?”重紫仿佛听到了最大的笑话,“洛音凡,分明是你虚伪!你口口声声说带我走是为了苍生,是要救我回头,可是你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想要我?”

洛音凡紧抿薄唇,目中已有痛苦之色。

爱,却不能要,这份爱也就变得不堪了,因为它不该产生。

“不要胡闹了。”

重紫了然一笑,闪至他身旁,轻轻在他颈间吹气,“你的欲毒为何清除不去?你怎么不说?”

“这不重要。”

“我嫁给九幽,你真的一点儿不在乎?这些年我在魔宫夜夜与九幽亲热,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吃醋?你要带我走,真的与他没有一点儿关系?”

“够了!”声音冷彻骨。

洛音凡握得双拳作响,勉强克制冲动,否则他不能保证会不会狠狠扇她两巴掌,让她清醒,让她看清自己做了什么荒唐事,看清她在他面前说这些不知廉耻的话的样子!看清那个卑鄙的九幽的真正目的!

重紫无视他的反应,转到他面前,仰望着那双不见底的黑眸,“你以为天下只有你洛音凡值得我喜欢?九幽完全可以替代你,他足够强大,长得也不比你差,会保护我,疼我,每次我醒来的时候,都在他怀里……”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

重紫被打得侧过脸,弯了腰。

手打下去,洛音凡便知自己又要后悔了,再想到她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的情景,天生洁癖被勾起,禁不住又是一阵厌恶,后退两步。

脸上逐渐浮现指印,重紫已经感觉不到痛,扶着大石慢慢地重新直起身体,看着他坦然道:“当初仙门追杀,我跟着他活到现在,你呢?你做了什么?亲手杀我,打断我的骨头,还是把我关进冰牢,用锁魂丝毁我肉身?没有阴水仙,没有天之邪,没有秦珂,我早就不在世上了!九幽是利用我又如何?他护我,给了我地位,你爱我,却只能给我伤害,你有什么资格生气,又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错了,他又错了!洛音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缓缓闭上眼睛。

什么时候,他竟然沦落成一个责怪徒弟、打徒弟发泄的师父了,是他心有邪念,怎么可以用伤害她来掩饰过错?为什么在她面前一再犯错,为什么他就控制不住?

心早就死了,可看到他嫌弃的样子,依然会冷。

重紫后退,“洛音凡,不要说什么救我回头,我不需要!不要做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你对得起你的仙门苍生,可是伤到了我。我能理解你的决定,但不会原谅你,除非南华山崩,四海水竭!”

不要走,不要回去。

瘦弱的身影逐渐远去,洛音凡抬了抬手,终究还是无力地垂下。

魔宫之夜,亡月已经等在了榻上,紫水晶戒指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

见到重紫,他抬起左手,重紫不由自主走过去,顺势坐到他膝上,躺倒他怀里。

他身上并不暖和,阴冷,有种压抑的感觉,两条手臂将她牢牢圈住。起初重紫差点儿睡不着,可是日子一久,渐渐也就成了习惯,不仅如此,这怀抱似乎总透着股神秘的诱惑力,吸引着她,像上了瘾似的,反而越来越离不开。

重紫道:“我的魔性好像越来越重了。”

亡月低头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吻过,“这是好事,皇后。”

重紫盯着他,盯着他的脸,在紫水晶光芒映照下,高高的鼻梁略有阴影,那本该长着眼睛的地方仍被斗篷帽遮得严严实实。

“想看我的眼睛?”

“看到你的眼睛,任何事你都可以答应?”

“无戏言。”

“你到底是谁?”

“你的丈夫。”

重紫迅速伸手去掀那斗篷帽,却被他以更快的速度捉住,“皇后,耍赖是不行的。”

重紫浅笑着缩回手,“我只是想摸摸丈夫的脸,怕什么?”

“那要等到你把自己献给我的那天。”

“圣君与其每夜都在这儿坐怀不乱,何不过去叫梦姬伺候?”

“我对你更感兴趣。”

“圣君愿意侍寝,却之不恭。”重紫恹恹地侧过身,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睡了。

天灾频频,带来饥荒,曾经热闹的村落,如今满目荒凉,处处枯井断壁,青苔爬上墙,蛛网织上门,院里生出野草杂树,村民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没几户了。

泥墙木窗,茅檐低矮,小小两间房,周围是一圈用篾条织成的篱笆。白发老人吃力地从井里打了水,提到院子里菜地旁,一瓢一瓢浇地头的菜。

树后似有人影闪躲。

余光瞟见,老人连忙定睛去瞧,大约是老眼昏花,那女子满头暗红色长发忽然变成了黑发,一张脸美丽又眼熟。

老人呆了半晌,总算认出来,“你是……小主人?”

重紫没有回答。

“来看阿伯了!站在那儿做什么?”老人惊喜万分,将水瓢一丢,过去打开篱笆门,“让阿伯看看,长这么高了!变成大姑娘了!”

重紫走进院子,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阿伯这些年还好?”

“好好,”老者拉着她,眼泪险些掉下来,“这两年气候古怪,听说出了个凶魔作乱,仙长们都在想办法对付,阿伯就怕你出事。”

他还不知道那个很可怕的魔就是她?重紫侧脸笑道:“几年没能来看阿伯,阿伯生我的气吗?”

“生什么气,小主人勤奋修行是好事。尊者前日来过,都跟我说了,小主人一直在闭关。”老人转身去寻凳子。

重紫抬手一指,地上出现条长凳。

老人惊喜,赞她法术厉害。

重紫没有表示,扶着他坐下,转脸看着菜地道:“不是送了粮米吗,阿伯何必再做这些?”

“真是你送的?尊者果然没有骗我。”老人欣慰,“阿伯哪里吃得完,自那魔头出世,年景不好,外头饿死的人……唉,阿伯反正闲着,种点东西,将来舍出去也算给你积德,教你早些修成仙。”

重紫听得微微笑,点头,“那改日我多送些来。”

老人制止,又细细询问她许多事。

重紫不慌不忙一一作答。

老人听得连连点头,叹道:“我说跟着尊者没错,难得遇见这样的好师父。前几日我害病,他老人家特地送了药来,还说你出息了。”

修成天魔,当真出息了,重紫忍不住笑道:“我过得很好,嫁人了呢,他没告诉阿伯吧?”

“什么?”老者惊得瞪眼,随即转为喜悦,“这么大的事,竟不告诉阿伯一声,几时嫁的,是哪家的小子?”

重紫赧然,“他很忙,来不了。”

“忙也要来的。”阴沉的声音响起。

老人吓一跳,转脸看,不知何时,院子里站了个神秘的男人,全身几乎都裹在黑斗篷里,连眼睛都没露出来。

“你……”

“我就是那小子,我叫亡月,也来看阿伯。”

老人连忙看重紫,见她点头确认,才松了口气。大约是觉得他装束太古怪,又阴森可怕,老人始终有点胆怯,不敢去拉他,只随便问了几句话,越发不安,终于忍不住把重紫拉到一旁,低声道:“阿伯看他,心里有些不踏实呢。”

“不像好人?”重紫笑起来,“阿伯放心,他就是性子有点古怪。”

老人点头,半晌惋惜道:“阿伯原是盼着你能找个像尊者一样的夫君,好好照顾你,也罢,你是个聪明孩子,心里有数,找的人一定不错。”

重紫含笑道:“我先也那么想呢,可现在我才发现,还是亡月这样的好。”

老人展颜,“看人不能光凭眼睛,阿伯知道。”

重紫扶着他道:“此番是趁空闲来看阿伯,今后我又要闭关,不能常来了,阿伯要保重。”

老人笑道:“阿伯不缺吃穿,有什么可担心的,小主人仔细跟尊者修仙……”

“她现在不会跟别人,只能跟着我了。”悄无声息地,亡月出现在二人身后,伸手揽过重紫的腰。

重紫倒没怎么,倚在他怀里笑,“你别吓到阿伯。”

老人还真的被吓了一跳,看二人这亲密情形,始终觉得不太对劲儿,惊疑,“尊者不是说……”

重紫眨眼道:“我现在嫁了亡月,当然跟着亡月了。”

亡月笑道:“我是好人。”

老人轻声咳嗽,“也是,也是,你们小两口夫妻和睦,好好过日子,我就放心了。”

自天魔现世以来,连年灾难,大地人烟荒芜,又是一度青山绿水,始终不闻樵子歌声,林木幽幽,杂草丛生,沉浸在一片冷清寂寞里。

青石板小道,年轻的长生宫弟子佩剑行来,满脸明朗欢快。

忽然一阵风扫过,前面树下现出两道人影。

修仙之人向来警觉,感应到魔气,那弟子立时停住脚步,右手按剑,镇定地看去。

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女子凤眼迷人,暗红色长发堆起云髻,轻薄的绛黑纱衣拖在身后,佩饰华贵,恍若神妃,半截小臂露在外头,雪白晶莹如玉,上面戴着几个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镯子。身旁的男人比她高了整整一头,却是从头到脚都被黑斗篷裹着,只露出苍白优美的尖下巴,神秘贵气。

时隔几年,记忆依旧深刻,那弟子不费任何力气便认出她,脸白了,“你……紫魔!”

原来他就是当初被她救下的少年。

重紫看着他微笑,“又见面了。”

那笑容太美,美得带有毁灭性,少年居然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更加羞惭害怕,手颤抖着,连剑也拔不出来了。

重紫朝他走去。

“你别过来!”少年惊慌后退。

他越是这样,重紫越不理会。

眼看退无可退,少年终于记起遁术,仓皇念咒想要逃走,却被周围结界挡了回来,顿时吓得直哆嗦。

重紫失去兴趣,转身道:“算了吧,免得他为保清白自寻短见,叫人看到,还以为我青天白日强抢少男。”

亡月问道:“忘恩负义的人,你不想惩罚?”

重紫道:“惩罚他有用吗?是仙门要杀我。”

“没有他回去报信,仙门就不会那么快找到你,你也不会那么快入魔,或许还留在那座山上,守着小茅屋清静度日。”亡月出现在她身旁,沉沉的声音透着奇异的蛊惑力与煽动力,“你救了他的命,他却出卖你,对这样的人你还要心软?”

重紫脸一冷,眉目间隐约浮现煞气,竟被激起三分魔意。

“煞气天生,但你并没有杀过人,他们仍一心置你于死地,这些忘恩负义之徒反而活得好好的,魔,应当有仇必报。”

“该杀!”重紫面无表情举右手,手心有光芒闪现,瞬间化作一柄蓝色小剑,向少年刺去。

她已经是魔,还用顾忌什么?害她的人都不能放过!

蓝剑无声袭至咽喉,就在少年即将被吓晕的瞬间,一柄长剑自旁边飞来,替他挡住了攻击。

看到那人,重紫魔意退了两分,“洛音凡,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洛音凡令那弟子离去,然后转脸看她,有点悲哀,心内阵阵绝望。

她说得没错,自从肉身残破以身殉剑后,她就变成了真正的魔体,心智已经开始被魔气扰乱,这么下去,她迟早会变成彻底的魔,行事极端,滥杀无辜。而害得她失去肉身的,恰恰是他。他能怎么办?终有一日,他会再次伤她,这样的结果,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重紫弯弯唇角,目中尽是嘲讽之色。

这个人总是自负又可怜,时刻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他不想对她下手,又要阻止她杀人,他以为他救得过来?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不成?

“你以为你能救多少人?”

“救一个便是一个。”

重紫转身拉亡月,“我没那闲工夫陪他玩,还是回去吧。”

洛音凡这才留意到旁边的亡月,顿时怒气横生,眼底一片浓浓的杀机,“九幽!”

若非这个人引诱,重儿就不会入魔,不会执迷不悟走上这条路,师徒二人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没有他,她就不会留在魔宫,只会乖乖跟自己回去!他分明是在利用她,他竟敢对她……

恨欲高涨,仙心顿生魔意。

逐波剑凝聚平生数百年仙力,飞至半空,掀起气流如浪花,白浪铸成高墙,将二人围在中间,封死所有退路。

头顶忽现阴影,重紫下意识仰脸看。

气浪澎湃,一柄长约数丈的骇人的巨剑高高悬于半空,带着五彩仙印,朝亡月直压下来。

“极天之法,杀道,”亡月道,“皇后,他是真的想杀我了。”

“你能敌吗?”

“那要看皇后肯不肯出手相助。”

剑影越压越低,亡月不慌不忙平抬双臂,周围气流却不见任何异常,似有力量,又似全无力量。

重紫有点惊奇,也暗暗凝聚魔力去抵抗。

然而就在这当口,那片无形压力猛地撤去,头顶巨剑消失得无影无踪,气流铸成的高墙迅速崩塌,对面那人身形微晃两下,终是忍不住皱眉捂住胸口,强大仙力反噬,终受重创。

重紫脸色一变,收招上前去扶。

恨欲迷心窍,恨她,恨九幽,恨自己,体内欲毒疯狂蔓延。洛音凡气怒之下理智全无,奋力推开她,以逐波勉强支撑身体,咬牙吐出几个字,“你……给我滚!”

黑眸失去焦距,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终于倒下。

亡月道:“是欲毒。”

“我带他去找欲魔心。”重紫匆匆说完,抱着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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