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五月,在巴黎,有多少次,我在花店里买上一枝苹果树枝,然后在它那花朵前度过一整夜啊!花朵放出同样的-乳-白色*的津液,将其飞沫又撒在叶芽上。似乎卖 花商人对我十分慷概,出于创造性*的趣味,亦出于巧妙的对比,又在白色*的花冠间,每边都加上了恰如其分的粉红色*花苞。我久久凝望着这花朵,吩咐将花放在我的 灯顶上,直到黎明给花朵送来了曙光,我常常还在望着它们。在巴尔贝克,黎明大概也同时放出这曙光的吧?我在想象中极力将这花朵带回这条路,让这花朵大量增 加,将它铺满已准备好的画布上那准备好的框架。边框便是那些园圃。园圃的图案,我已牢记在心。我是多么希望,也应该,在春天怀着天才美妙的热情,以其各种 色*彩覆盖住其画稿时,有一天重见这一切啊!

上车之前,我已经构思了大海的画面。我要去寻找这画面,我希望看到”普照大地的陽光”下的这一画面。而在巴尔贝克,在那么多的洗海水浴的人、小棚、游艇构成的俗气的插花地之间,我看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画面,是我的梦幻接受不了的画面。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到了一处海滨的高处,当我从树木的枝叶间依稀望见了大海时,这么远,那些将大海移到大自然与历史之外的细节,自然都消逝 了。我望着大海的波涛,可以尽情地想象,勒贡特·德·利尔在《俄瑞斯忒斯》①中给我们描绘的正是这样的波涛。那时,英雄赫楞手下那些长发勇士,”犹如食肉 飞禽黎明时飞过”,”以十万船桨拍打着轰鸣的浪涛”②。反过来,我距离大海又不够近了,我似乎感到大海不是有生命的,而是固定不动的,我再也感觉不到在那 一片色*彩之中大海的勃勃生机,如同一幅画在树叶间展现出的一片色*彩。此时大海显得和天空一样单薄,只不过比天空颜色*更深罢了。

①埃斯库勒斯的三部曲是这个标题:但勒贡特·德·利尔从此汲取灵感写成的悲剧,剧名则叫《复仇三女神》。此剧于1873年1月6日首次在奥代翁剧场上演,剧本于当年出版。
②这是剧中人道尔迪比奥斯说的话。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见我喜欢看教堂,便向我许诺说,我们以后要去看这个,要去看那个,尤其要去看克拉克维尔的教堂。她说那个教堂”完全掩映在常春藤 之中”,说着作了一个手势,似乎很有兴味地将那不在眼前的教堂正面包在看不见而十分优美的枝叶之中。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作出这种描写性*的小小的动作,时 常用很准确的字眼将一处古迹的诱人和特别之处表述出来,总是避免使用技术性*的词汇。但她无法掩饰,对她所谈的事情,她是非常清楚的。她在她父亲的一座城堡 中长大,那座城堡所在的地区有些教堂与巴尔贝克周围的教堂为同一式样。那座城堡是文艺复兴时期建筑最完美的楷模,而她对建筑竟然没有产生兴趣,她似乎极力 在为自己辩解。这座城堡也是一所真正的博物馆。另外,肖邦和李斯特在那里弹过琴,拉马丁在那里朗诵过诗作,整整一个世纪的著名艺术家都在那里,在她家的纪 念册上写出感想,写过和谐的乐章,画过速写。因此,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美意,良好的教育,真正的谦逊,或缺乏哲学精神,对她自己掌握的对所有各种艺 术的知识,只赋予这种纯物质的来源,最后也就显得似乎将绘画、音乐、文学和哲学均视为在著名的列入文物保护清单的古建筑中长大、受最最贵族式教育熏陶的一 位少女的特权了。人们似乎有这样的印象,对她来说,除了她继承下来的画以外,就没有别的画。她戴的一条项链,垂到长裙上,我外祖母很喜欢,她感到十分高 兴。在提香为她的一位曾祖母绘制的肖像上,就有这条项链。这条项链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家族。这样就可以肯定这是真品了。不知怎样买来的画克里索斯的画,她听 都不爱听,事先就确信不疑那肯定是赝品,根本不想看。我们知道她本人也画一些花卉水彩。外祖母曾经听人吹捧过这些作品,就与她谈起这事。德·维尔巴里西斯 夫人出于谦虚转了话题,倒也没比对恭维已经司空见惯的相当有名气的艺术家流露出更多的惊讶和快乐。她只是说,这是很令人愉快的消遣,虽然画笔下的花朵并没 有什么了不起,至少画花使你生活在自然花朵的世界中。尤其当人们不得不仔细注视以求临摹得很象时,对天然花朵的美,是百看不厌的。但是在巴尔贝克,德·维 尔巴里西斯夫人给自己放了假,好让自己的双眼得到休息。

外祖母和我,见她甚至比绝大部分资产阶级都更持”自由派”见解,真是惊讶万分。人们对驱逐耶稣会士感到愤慨,她很迷惑不解。她说一直是这么做的,甚至 王政时代,甚至在西班牙,也是如此。她捍卫共和,只在下列情况下才谴责共和国的反教权主义:”我想去望弥撒,人家阻拦我;我不想去,人家非强迫我去。我认 为这二者都一样糟糕。”她甚至说出这样的话来:”哟!今日的贵族,这算什么玩艺!””在我看来,一个人不劳动,简直一钱不值。”说不定就是因为她感觉到人 家从她嘴里撷取讽刺挖苦、味道醇厚、难以忘却的东西,她才这么说的。

我们很尊重一些人的聪明才智,采取谨慎而又小心翼翼的不偏不倚态度拒绝谴责保守主义者的想法。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属于这种人。我外祖母和我,经常 听到她坦率地表达一些很先进的见解–不过,还没有先进到赞同社会主义的地步。社会主义是她的眼中钉,我们几乎认为,在各种事情上,真理的尺度和典范都在 她身上了。当她对自己的提香的画,她的城堡的廊柱,路易-菲利浦谈话的幽默发表评论时,真是她说什么我们信什么。

但是,那些谈起埃及绘画和伊特鲁立亚①铭文来令人着迷的学识渊博的学者,谈起现代作品来可就太平常了。我们不得不自忖,对于他们擅长的那些学问,是否 我们估价太高,因为他们对波德莱尔的研究很简单,平平常常,而他们对现代作品的研究就连这种平平常常都显不出来。当我就夏多布里昂、巴尔扎克、维克多·雨 果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提问时–往昔她的父母全接待过这些人,她自己也隐约见过他们–她嘲笑我对这些人十分佩服。象她刚刚对一些贵族大老爷或一些政 治家讲一些挖苦的话一样,也对他们讲上一些挖苦的话。她对这些作家品评很苛刻,说他们正是缺少下列的优秀品质:谦虚,不自我炫耀,满足于一种朴实的艺术, 恰到好处而不再多加一笔,避免口若悬河以显得可笑。随机应变,总之,缺少那些判断适度,简单朴素的品格。人们告诉她,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会达到具有这些品 格的高度。看得出来,她毫不犹豫将一些人放在这些作家之上。也说不定那些人由于具有这些品格,确实能胜过巴尔扎克、雨果、维尼式的人物,或在一间客厅里, 一次学会上,一次大臣会议上,能胜过莫莱②,冯塔那③,维特罗尔④,贝索⑤,巴斯基埃⑥,勒布伦⑦,萨方迪⑧,或达吕⑨。

①(前)伊特鲁立亚为意大利古地区名。
②莫莱伯爵(1781-1855),参加过第一帝国zheng府,后拥护七月王朝,1836-1839年任路易-菲利浦zheng府的首相。
③冯塔那(1757-1821),曾拥护法国大革命,但又被革命暴力吓破了胆。为重建帝国的倡导人之一。”百日事变”时,他没有响应拿破仑的召唤,因此得到路易十八的青睐,曾任国务大臣。
④维特罗尔男爵(1774-1854),曾在孔德反革命军队中战斗,后投到帝国一边,但又参与了泰勒朗的-阴-谋活动,无论是查理第十还是路易-菲利浦都未能使他实现自己的野心,但他始终是狂热的保皇党。
⑤贝索(1816-1880),因政治活动成功先后获男爵及公爵称号,1851年拒绝效忠第二帝国。1871年以后,曾被任命为高师校长。
⑥巴斯基埃(1767-1862),恐怖时期被关进监狱,效忠帝国和路易十八,参加过黎希留和德卡兹内阁,被路易-菲利浦任命为元老院主席。
⑦勒布伦(1785-1873),七月王朝时期大为走红,拿破仑第三接纳他进了参议院,写过不少悲剧、诗歌。
⑧萨方迪伯爵(1795-1856),先后效忠于拿破仑和路易十八、查理第十、路易-菲利浦。
⑨达昌(1767-1829),先拥护革命,恐怖时期被捕入狱。曾为拿破仑勇敢作战。1819年成为法兰西元老院成员。

“这就象司汤达的小说一样。你好象很佩服司汤达,可你如果用这种语气与他谈话。那就会叫他大吃一惊了。我父亲在梅里美先生–至少这一位是个天才人物 –家里经常见到司汤达,他常常对我说佩耶(这是他的真名)俗不可耐,但在晚宴上又十分风趣,叫人简直无法相信他会写出那样的书。再说,你大概也看到了, 德·巴尔扎克先生对他极度赞美时,他是怎样耸肩膀来回答的。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是出身高贵的人。”

所有这些伟人,她都有他们的真迹。她的家庭与这些人有过这样特殊的关系,她以此自夸,似乎认为与象我这样未能与这些人有所交往的年轻人相比,她对这些人的评论更为正确。

“我认为我可以谈论他们,因为他们常到我父亲家里来。正如很有风趣的圣伯夫所说,有关这些人,应该相信就近看见过他们而且能够对他们的价值作出更正确的评价的人。”

有时,马车在耕地之间走上一条上坡路,我们对田地感受更真切,上坡路给田地加上了真实的印记。像从前某些大师给自己的画幅添上一朵珍贵的小花一样,也 有几株犹豫不决的矢车菊,与贡布雷的矢车菊十分相像,追随着我们的马车。很快,我们的马匹就把这些矢车菊甩在后面了。但是,再走几步,我们又远远看见另一 株在等待着我们,早在草从中、在我们面前竖起了它那蓝色*的小星。有几株更大着胆子走过来,立在路边。于是,这些矢车菊,与我遥远的回忆和家养的花朵一起, 形成了一片星云。

我们下坡,向海岸走去。这时我们会迎面遇到步行、骑自行车、坐着蹩脚的车子或者坐着马车上坡的姑娘。她们是这美好一天的花朵。但是她们与田间的花朵又 不相像,因为每一个姑娘都显示出某种特有的东西,这种特有的东西在另一个姑娘身上是没有的。这就使得这一个姑娘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欲|望,与她的同类在一起, 是不能得到满足的。某一个田庄姑娘赶着自家的-乳-牛,或者半躺在小车上,某一个小铺掌柜的女儿在散步,某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姐坐在敞篷四轮马车的折叠式座席 上,对面是她的父母。

我在梅塞格利丝一侧独自散步时,曾怀着幻想,希望有一个村姑经过,我将她拥在自己的怀里。一天,布洛克告诉我,这种幻想并非是什么与我身外的任何事情 都丝毫不相符合的想入非非。人们路遇的所有姑娘,村姑也好,小姐也好,都随时准备实现同样的幻梦。这一天,布洛克自然为我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对我来说,改 变了生命的价值。可我现在病魔缠身,从不单独外出,我是注定永远也无法与她们做*爱了。一个监狱中或医院中生下的孩子,长时期以来,一直认为人的机体只能消 化干面包和药,当他忽然获悉桃子、梨子、葡萄并不仅仅是田野的装饰品,而是鲜美、可以消化的食物时。该是多么兴高采烈,欢喜若狂!即使看守他的狱卒或他的 看护不许他去采摘这些美丽的果实,对他来说,世界也显得更加美好,生活也显得更宽厚了。我就像这个孩子一样。当我们知道,在我们身外,现实与欲|望相符,即 使对我们来说,这欲|望已无法实现,在我们看来它也更为美好,我们会更加有信心地依傍着它。我们会怀着更大的快乐想到,假设这种欲|望得到了满足,那该是怎样 的生活!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能够暂时从我们的思想中排除那个小小的偶然的特殊的障碍。正是这个障碍,使我们的这个欲|望无法得到满足。自 从我知道可以亲吻从身旁经过的美丽姑娘的双颊那一天开始,我对她们的内心活动就变得十分好奇起来,这个宇宙对我也显得更有兴味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飞快奔弛。我刚刚来得及看清迎面走来的那个少女。然而人的美与物的美不一样,我们感到这是一个唯一的少女的美,是意识到了 的、有意识的美。她的个性*,她那隐约可见的心灵,她那我不了解的意愿,刚刚在她那并不专注的目光深处–转瞬间,这目光成了与为雌蕊准备的花粉完全相仿的 神秘物–形成一个大大缩小了的、而又不完整的小小的形像,我就感到从自己的肉心涌出一种尚为雏形的欲|望,模模糊糊,很小很小,这个欲|望就是:在她的思想 没有意识到我这个人,我没有妨碍她的欲|望向别人奔去,我没有停驻在她的幻想中,抓住她的心之前,不要让这个姑娘走过去!可是我们的马车走远了,那美丽的姑 娘已经在我们身后。她对我没有产生任何构成一个人的概念,她的明眸刚刚看到我,就已经把我忘记了。是不是因为我只是对她瞥过一眼,才觉得她如此美貌呢?很 可能。疾病或贫困使我们不能游历某一国度;此生所余时日无多,这时日已经黯然失色*;首先,不可能在一位女子身边停留,很可能也不会再度与她重逢,这一切都 顿时赋予她一种魅力,与上述那个国度,那些时日所具有的魅力相同。这是我们注定要失败的战斗。所以,如果没有习以为常这个因素的话,对于每时每刻都受到死 亡威胁的人–也就是所有的人–来说,生活会显得十分甜美。其次,在这样的路遇中,一般来说,过路女郎的风韵与很快交臂而过紧密相关。对我们无法拥有的 东西产生欲|望,这种欲|望导致的想象翻腾起来,不受上述路遇中完全感受到的现实的限制。尽管夜幕降临,马车飞快奔驰,在乡村,在城市,没有哪一个女性*的身 姿,象古代大理石像一般为将我们带走的快速所摧残;也没有哪一个女性*的身姿受到将它吞没的黄昏的摧残。而这黄昏,在每一个路口,从每一家店铺的深处,无不 向我们的心射来美神的箭矢。遗憾更挑起我们的想象力,我们的想象又给那转瞬即逝的、残缺不全的过路女子添加了许多东西。我们有时真想自忖,在这世界上,美 神是否正是添加的这一部分,而不是别的呢?

如果我得以下车,得以与这位迎面相遇的女郎交谈,说不定她皮肤有什么毛病会使我幻想破灭,而从车上,我则没有看清那个毛病(于是,一切要进入她的生活 的努力,我都立刻觉得不可能了。美是一系列的假设。我们已经看到向未知展开的道路,丑一拦住路,便把那些假设都缩小了)。说不定她只说一句话,微露笑靥, 就能给我提供意料不到的启示,数目字,使我能领会她脸上的表情和她举止的含义,而这一切立刻都会变得平淡无奇。这是可能的。有一阵,我与一个十分严肃的人 在一起,尽管我找出千百个借口要把他甩掉,我都无法离开。我感到自己一生中遇到的姑娘,从未像那些日子里遇到的女郎那样撩人心弦!第一次去巴尔贝克以后数 年,在巴黎,我与父亲的一位朋友坐马车兜风,夜色*朦胧中看见一个女子匆匆行走。我想一个人就活一辈子,因为得体不得体的原因而丢掉这份幸福,未免太不讲道 理。我于是没有道歉便跳下了车,开始追踪那个素未谋面的女郎。到了十字路口,我被她拉下两条街。到了第三条街,才又找到她的踪影。最后,在一盏街灯下,我 气喘吁吁地与年老的维尔迪兰太太撞了个满怀。原来是她!这个人,是我到处避之不及的!她又惊又喜,大叫道:”啊呀,跑着追我,为的是向我问个好,这个可太 客气了!”

这一年,在巴尔贝克,每逢这一类的相遇,我就对外祖母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我头痛得厉害,最好我一个人步行返回。她们不肯叫我下车。这样,在我 准备就近看个仔细的美好系列上,就又加上了这个美丽的姑娘(比一处古迹还要难找得多,因为她无名无姓,又是活动的)。不过其中有一个,碰巧又从我眼前经 过,当时的情形,我认为是可以如愿以偿与她结识的。

那是一个卖牛奶的女郎,她从田庄来,给旅馆送增购的奶油。我想,她也认出了我,而且她确实也非常专注地望着我,大概这种专注只是由于我对她的专注使她 感到惊异而引起。第二天,我整天上午都休息,弗朗索瓦丝近中午时分来拉开窗帘,她交给我一封信,是人家留在旅馆里给我的一封信。我在巴尔贝克一人也不认 识。我毫不怀疑这信是那个卖牛奶女郎写的。可惜不是。那只是贝戈特的信。他从这里路过,想看看我,但是得知我在睡觉,就给我留了这封热情的短笺。开电梯的 人给这封信写了一信封,我还以为那是卖牛奶女郎的字迹。

我失望极了。即使想到能得到贝戈特一函确实更为难得,更是一种恭维,也丝毫不能安慰我因此信不是卖牛奶女郎所写而感到的失望。比起我只在德·维尔巴里 西斯夫人的马车上远远瞥见的姑娘们来,就是这个姑娘,我也没有多见几次。一个个看见这些姑娘,又一个个失去这些姑娘,使我更加烦躁不安,我觉得那些告诫我 们节欲的哲学家们确实很明智(万一他们肯谈到人的欲|望的话。因为这是唯一能给人留下焦虑的欲|望,适用于未知的意识。设想哲学肯谈论对财富的欲|望,那恐怕太 荒谬了)。不过我准备对这种不完全的明智作出判断,我心想,这些巧遇使我觉得这个世界更美了。这个世界要叫所有的乡间小路上开起既不寻常又寻常的花朵来, 是每日转瞬即逝的珍宝,又是散步中意外的收获。种种偶然的情形可能不会经常重演,正因为偶然才使我无法受益,这又赋予生活以新的情趣。

我希望有一天,我更自由,能够在别的路上找到相同的少女。不过,也许我这样希望的同时,就已经开始歪曲了想生活在一个自认为漂亮的女人身边这种人欲|望所具有的纯个人性*质。我认为能够人为地使这种欲|望产生,仅从这一点来说,我已经暗暗承认这种欲|望的虚幻了。

那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带我们去克拉克维尔,她对我们说过的、爬满常春藤的教堂就在这里。这教堂建在一个小丘上,俯瞰着中世纪的小桥。我的外祖母 以为让我一个人参观这一古迹我一定会很开心,就向她的女友建议,她们到糕点铺去尝尝点心。这铺子就在广场上,看得清清楚楚,金色*的门面古色*古香,犹如一件 非常古老的文物的另一部分。我们约定,我随后去那里与她们会齐。她们将我留在一片绿荫前。在这里,要认出一所教堂来,一定要花些力气,才能叫我更确切抓住 教堂的概念。确实,当人们以本国语译成外国语或外国语译成本国语的形式强制学生将句子的意义从他们熟悉的形式中剥离出来的时候,往往他们会更具体地抓住句 子的意思。与此相同,平时,当我站在叫人一见了就辨认得出来的钟楼面前时,我不大需要教堂的概念。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时时借助于这个概率才不至于忘掉这 里,这个茂密的常春藤拱腹便是彩色*的尖顶大玻璃窗,那里绿叶隆起,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廓柱的突起部分。这时,微风吹过,好似一抹陽光,颤抖而荡漾的伴流穿过 会动的大门,那大门便也颤动起来。叶子如汹涌的波涛,一个挤着一个。花草组成的正面,震颤着,将波澜壮阔的、受到抚慰的、渐渐消失的巨柱统统卷走。

我离开教堂时,在古老的小桥前看见村中的一些少女。大概因为那天是星期日,她们精心梳妆打扮,站在那里,与过路的小伙子搭话。有一个个子很高的姑娘, 半坐在桥沿上,双腿悬空,面前有一小缸,里面全是鱼,很可能是她刚刚钓上来的。她穿得没有别的姑娘好,但是似乎有某种权势高出她们一头,因为她们跟她说 话,她几乎不理不睬。她的表情更严肃,更有意志力。她肤色*深棕,双目柔和,但对周围的一切均投以鄙夷的眼光,鼻子小小,形状优雅而可爱。我的目光落在她的 皮肤上,也可以勉强相信我的双唇是跟随我的目光的。但是,我要触及的,并不仅仅是她的躯体,还有活在她躯体中的心。而与心接触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引起她 的注意;只有一种进入的方法,那就是在她心中唤起一个想法。

这个美丽的钓鱼女郎,她那内心似乎仍对我关闭着。就在我根据折射的迹象瞥见我自己的影象在她那目光的镜子里飞快地反射出来以后,我仍然怀疑,我是否已 经进入她的内心。这折射的迹象对我十分陌生,似乎我进入一条牝鹿的视野。我的双唇从她的双唇上得到快感,这对我还不够,我还要给她的双唇以快感。同样,我 希望进入她内心的,在那里停驻的对我的想法,不仅仅给我带来她的注意,而且还有她的钦佩,她的欲|望,要迫使她记住我,直到我能与她重见那一天。

我只有一小会时间。我已经感到姑娘们见我如此呆立在那里,已开始笑起来了。我口袋里有五个法郎。我掏出这五个法郎来。为了使她听我说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把这个硬币在她眼前放了一会,然后才向这个美丽的姑娘解释我委托她办的事:

“看来你象是本地人,”我对钓鱼女郎说,”你能热心帮我跑一趟吗?必须到一个点心铺子门口去,据说这店铺在一个广场上,可我不知道在哪,那里有一辆马 车在等我。再等一下!……为了不致混淆,你就问这是不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马车。此外,你要看清楚,这辆马车有两匹马。”

我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些,以便她对我产生很深的印象。当我道出”侯爵夫人”和”两匹马”这几个字以后,突然感到极大的平静。我感觉到钓鱼女郎会记得我, 想与她重逢的欲|望也伴随着对于再不能与她重逢的恐惧在消散而部分地消散。我似乎觉得刚才已经用肉眼看不见的嘴唇触及了她的内心,而且我很讨她的欢喜。这样 强占她的精神,这种非物质性*的占有,也与占有肉体一样,使她去掉一些神秘感……

我们下坡,朝于迪迈尼尔驶去。骤然间,我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幸福。自贡布雷以来,我并不常常有这种幸福感,这与马丹维尔的钟楼赋予我的幸福颇相类似。但 是这一次,这幸福感是不完全的。在我们所循的驴背形马路缩进去的地方,我刚刚隐约看见了三株树木,大概是一条林荫道的入口,构成了我并非第一次见到的图 案。我无法辨认出这几株树木是从哪里独立出来的,但是我感到从前对这个地点很熟悉。因此,我的头脑在某一遥远的年代与当前的时刻之间跌跌撞撞,巴尔贝克的 周围摇曳不定,我自问是否整个这一次散步就是一场幻觉,是否巴尔贝克是只有我想像中才去过的地方,是否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而这三 株老树,是否就是从你正在阅读的书籍上面抬起双眼来时重新找到的现实。它向你描绘出一个环境,人们最后会以为自己确实置身于这个环境之中了。

我凝望着这三株树,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的头脑感觉到它们掩盖着某种东西,我的头脑抓不住,就像有些物件放得太远,我们伸直了胳膊,手指头也只能碰 着那物件的封套,而一点没抓住那物件一样。这时,我们稍事休息,再使一个猛劲伸出胳膊去,极力达到更远的地方。但是对我来说,要让我的思想能这样集中起 来,使一个猛劲,我必须独自一个人才行。就象我离开父母到盖尔芒特一侧去散步那样。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够躲开!

可能我那么做就好了。我辨认出了这种快乐,确实,它要求某种就思维而进行思维活动。与这种活动相比,使你放弃这种活动的那种慵懒舒适看来就很平庸了。 这种快乐,其对象只能预感到,我要自己为自己去创造。我只感受过难得的几次,但是每一次我似乎都觉得,这中间发生的事情无关紧要,只要赖之以这每一件事 实,我都可以开始一次真正的生活。

有一会,我将手放在眼前,为的是能够闭上眼睛,而又不要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察觉。我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然后从我用更大的力气集中起来的思想 中,向三株树的方向再往前一跃,或者更正确地说,往我内心的方向一跃。在这个方向的尽头,我在内心看见那三株树。我重又感到在那树后还是那个熟悉而又模糊 的物件,而我无法拉到自己身边来。随着马车的前进,我看见这三株树都在靠近。从前,在什么地方,我曾经注视过这三株树呢?在贡布雷周围,没有哪一个地方有 这样开始的一条林荫道。三株树使我忆起的名胜,在有一年我与外祖母一起去洗矿泉浴的德国乡间,也没有位置。是否应该相信,它们来自我生活中已经那样遥远的 年代,以至于其四周的景色*已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抹掉,就象在重读一部作品时突然被某几页深深感动,自认为从未读过这几页一样,这几株老树也突然从我幼时那本 被遗忘的书中单独游离出来了呢?难道不是正相反,它们只属于梦幻中的景色*?我梦幻中的景色*总是一样的,至少对我来说,这奇异的景观只不过是我白天做的事晚 上在梦中的客观化罢了。白天,我努力思考,要么为了探得一个地方的秘密,预感到在这地方的外表背后有什么秘密,就象我在盖尔芒特一侧经常遇到的情形一样; 要么是为了将一个秘密再度引进一个我曾想渴望了解的地方,但是,见识这个地方的那天,我觉得这个地方非常肤浅,就象巴尔贝克一样,这几株老树,难道不是前 一夜一个梦中游离出来的一个全新的影像,而那个影象已经那样淡薄,以致我觉得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吗?抑或我从未见过这几株树,它们也像某些树木一样,在身 后遮掩着我在盖尔芒特一侧见过的茂密的草丛,具有跟某一遥远的过去一样朦胧、一样难以捕捉的意义,以致它们挑起了我要对某一想法寻根问底的欲|望,我便认为 又辨认出某一回忆来了?抑或它们甚至并不遮掩着什么思想,而是我视力疲劳,叫我一时看花了眼,就象有时在空间会看花眼一样?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这期间,几株树继续向我走来。也可能这是神话出现,巫神出游或诺尔纳①出游,要向我宣布什么神示。我想,更可能的,这是往昔的幽灵,我童年时代亲爱的 伙伴,已经逝去的朋友,在呼唤我们共同的回忆。它们象鬼影一般,似乎要求我将它们带走,要求我将它们还给人世。从它们那简单幼稚又十分起劲的比比画画当 中,我看出一个心爱的人变成了哑人那种无能为力的遗憾。他感到无法将他要说的话告诉我们,而我们也猜不明白他的意思。不久,两条路相交叉,马车便抛弃了这 几株树。马车将我带走,使我远离了只有我一个人以为是真实的事物,远离了可能使我真正感到幸福的事物。马车与我的生活十分相象。

①诺尔纳是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命运之神。

我看见那树木绝望地挥动着手臂远去,似乎在对我说:”你今天没有从我们这儿得悉的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从小路的尽头极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 我们堕入这小路的尽头,我们给你带来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个永远堕入虚无。”确实,虽然以后我又一次体会到刚才这种快乐和焦虑,虽然有一天晚上–已 为时过晚,而且永远不再来–我非常怀念这种快乐和焦虑,可是我到底没明白这些树想给我带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前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待马车再次改变方 向,我背对着大树,再也看不见大树的时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我为什么面带沉思,我当时心里真是十分难过,似乎我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我自己刚刚死 去,我背弃了一位死者或者没有认出一位天神来。

该想到归去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大自然颇有欣赏能力,比我外祖母更为冷静。甚至除了博物馆和贵族住宅之外,她也能辨认出某些古老的事物那纯朴而壮丽的美。她吩咐车夫走通往巴尔贝克的老路。这条路来往的人很少,两旁种着老榆树,叫我们看上去叹为观止。

我们一旦得知有这条老路,以后出去时,总要走这条路,除非去时我们已走过这条路,返回时,为了换换花样,我们才走另一条路,穿过尚特雷纳和冈特卢的树 林。林中,无数小鸟就在我们身边相互应答,但是我们看不见小鸟在哪里,使人产生与闭上眼睛完全相同的宁静印象。我就象普罗米修斯被锁链拴在山岩上一样被紧 紧拴在我的折叠式座席上,倾听着我的俄刻阿尼得斯①。纯属偶然,我望见一只小鸟从一片树叶跳到另一片树叶底下,表面看上去它与这合唱似乎没有多大关系,以 至于我觉得从这个跳跃的、吃惊而又没有眼神的小小躯体上,看不出来为何要来这个大合唱。

①俄刻阿尼得斯是大洋与忒堤斯的女儿,海洋中的女神,相传有三千个。在埃斯库勒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她们构成合唱队,对英雄的痛苦表示无限同情。

这条路与人们在法国遇到的许多这一类的路完全相同,上坡很陡,然后下坡很长。当时,我不觉得这条路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只是为返回住所而感到高兴。但是 后来,对我来说,这条路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记忆中,如同一条道路开头的一段。我后来散步时或旅行中经过的所有与此相像的道路,无法延续下 去,都立刻与它连接起来,借助于它,能够与我的心即刻相通。马车或汽车一踏上这样的路,似乎是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走过的那条路的延续,就像刚刚 过去的事情支撑我现在的意识一样,我在巴尔贝克附近出游的那些下午产生的印象便立刻来支撑我的意识(这中间的年代完全消失)。那时,树叶散发着芳香,薄雾 在缓缓升起,即将抵达的村庄后面,可在树木之间依稀望见落日的余晖,似乎那里便是我们的下一站,树木葱郁,距离遥远,当晚是到不了的。现在我在另一个地 区,在一条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满了与那时的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觉:自由呼吸,好奇,懒散,有胃口,欢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原来的印象与此刻的 印象连接在一起,又得到了加强,更加浓稠,成为一种特殊的快乐类型,几乎是一种生活框架,后来我很难得有机会再次遇到。但是在这个框架之中,唤起回忆便在 具体物质感受的现实之中注入了相当大一部分回忆的、想象的、难以捕捉的现实,在我经过的这些地区里,除了一种美感以外,又叫我产生希望从此永远在这里生活 这种转瞬即逝而又狂热的欲|望。有多少次,只是因为闻到了树叶的芳香,便忆起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面的折叠式座席上,与卢森堡亲王夫人擦肩而过时,亲 王夫人从自己的马车上向她致意,忆起回到大旅社进晚餐的情景。这一切都如同难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而这种幸福,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不会 再次还给我们。人的一生中只能领略一次!

常常,我们未返回,太陽就已落山。我将天上的月亮指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腼腆地背诵出或夏多布里昂,或维尼,或维克多·雨果的美丽诗句:”它将忧郁的古老秘密撒下来”,①或”象迪亚娜在泉边那样哭泣”②,或”暗影如新婚之夜,庄重而崇高。”③

“你觉得这些诗句很美,是吗?”她问我,”‘天才’,象你所说的那样?我告诉你吧,我看见人家现在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总感到很奇怪。而这些先生的朋 友们,虽然一面也充分肯定他们的长处,却也首先拿这些事情开玩笑。从前不像现在这样滥用天才这个词。如今,如果你对哪一个作家说,他只有些才华,他会把这 当成是一种污辱。你刚才给我背诵了夏多布里昂先生关于月光的一个长句子,我可反对,我有我的道理,你马上会明白。夏多布里昂先生常到我父亲家里来。单独跟 他相处时,他非常令人愉快,因为这时他很纯朴,逗人开心。可是客人一多,他就开始装腔作势,变得十分可笑。在我父亲面前,他宜称是他将辞职书摔到了国王的 脸上,并且指导教皇选举会。他忘了,是他亲自托我父亲去向国王求情再次启用他,我父亲也曾亲耳听到他对选举教皇发出那些疯狂的预言。关于这个颇有名气的教 皇选举会,应该听听布拉加斯先生的话,他跟夏多布里昂先生可不是一样的人④。至于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关于月光的那几句话嘛,在我们家完全成了一种负担。每 次城堡四周月光明亮时,如果有新来乍到的客人,总是建议他晚餐后带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去换换空气。待他们回来时,我父亲一定会把客人拉到一边,对他说:

①这是夏多布里昂在《阿达拉》中的诗句。
②这是维尼《牧羊人之家》中的倒数第二句。
③这是维克多·雨果《世纪传说》中《沉睡的布兹》中的诗句。
④教皇列昂十二世于1829年去世。当时夏多布里昂为驻罗马大使,对选举新教皇极为关切。德·布拉加斯当时为驻拿不勒斯大使,对选举新教皇亦极关切。最后是红衣主教卡斯蒂格里奥尼当选,成为教皇庇护八世。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口若悬河吧?’

‘噢,是的。’

‘他跟您谈月光。’

‘对,您怎么知道呢?’

‘等一下,难道他没有对您说……’于是父亲背出那个句子。

‘对对,可这是怎么个秘密呢?’

‘他甚至还与您谈到罗马乡间的月光。’

‘您简直是巫神嘛!’

我父亲并不是巫神,而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不论对谁都上那一盘现成菜。”

听到维尼的名字,她笑起来。

“就是那个总说:’我是阿尔弗莱德·德·维尼伯爵’的人。是伯爵也好,不是伯爵也好,这丝毫无关紧要嘛!”

说不定她认为还是多少有点紧要的,因为她接着这样说下去:

“首先,我不敢肯定他就是伯爵。不论怎么说,他出身很寒微,这位先生在他的诗里曾提到他的’绅士顶饰’①。对于读者来说,这格调多么高雅,多么有趣! 这就像缪塞身为巴黎的普通市民而大肆夸张地说什么:’武装我帽子的金雀鹰’②一样。一个真正的贵族大老爷从来不说这类的话。不过,至少缪塞作为诗人还是有 才华的。可是德·维尼先生,除了他的《圣克-马尔斯》以外,别的作品,我从来就一点也看不进去,枯燥无味会叫书从我手里掉下去。莫莱先生既有风趣又很机 灵,而德·维尼却没有,莫莱让他进了法兰西学院可把他安排得够好的。怎么,你没有读过他的演说?那可是狡诈和狂妄的杰作!”

①引自诗作《思想纯正》。
②引自诗作《致阿尔弗莱德·达戴先生》。

她见自己的侄儿们钦佩巴尔扎克大为惊讶,她责备巴尔扎克宣称自己描绘了”他被拒之门外”的社会,对这个社会他讲述了大量不可靠的事情。至于维克多·雨 果嘛,她对我们说,她父亲德·布永先生在浪漫主义青年派里面有几个伙伴,借助于他们的帮助,《埃那尼》首演式①时他进去了。但是他未能坚持到底,他觉得这 位聪明但过分夸张的作家的那些诗句太可笑了。他得到伟大诗人的头衔只不过是一笔谈好的生意,是对他针对社会主义者危险的胡言乱语鼓吹出于利害关系加以容忍 而给他的报酬。

①《埃那尼》于1830年2月25日在法兰西剧院首次演出。成为著名的古典派与浪漫派征战战场。

我们已经远远望见旅家园指示灯。待马车到达大门附近时,门房,青年待者。开电梯的、表现出殷勤,天真,对我们晚归已隐隐约约感到不安,已聚集在台阶上 等待着我们。他们变得很亲切。他们属于那种在我们生命过程中要变多少次的人,正象我们自己也在变一样。但是。在某个时期内,他们是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的镜 子,这时,我们从他身上找到了亲切感,感到我们自己得到了忠实的、友好的反映。我们喜欢他们更甚于喜欢某些久未见面的朋友,因为他们身上,更多地包含着我 们当前的状况。只有那个穿着制服的仆役例外。白天他风吹日晒,现在为了不要忍受夜间的寒冷,已将他移进室内,并以呢绒裹身。再加上他那桔红色*的头皮和双颊 上那奇粉的花朵,在玻璃大厅中间。不禁使人想到作防寒保护的一棵温室植物。

我们在仆役帮助下下了车。其实用不着那么多人,他是他们感到这场面很重要,自认为必须在里面扮演一个角色*。我饥肠辘辘。为了不推迟用晚餐的时间,我常 常不回房间。这房间最后也变成真正属于我了,以致重见那紫色*的大窗帘和低矮的书架,就等于与自己单独相逢。物品也和人一样,向我提供了自己的形象。我们一 起在大厅里等候,等候着侍应部领班来向我们报告晚餐已备好。这时,又是我们听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讲话的机会。

“我们借您的光了,”外祖母说。

“说哪儿去了!我真开心,这真叫我心花怒放,”外祖母的女友带着顽皮的微笑回答,拖着长腔,语调优美动听,与平时的纯朴自然形成鲜明对照。

在这种时刻,她确实很不自然,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教育,想起一位贵妇人在她高兴与之相处的布尔乔亚面前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贵族风度。她并不狂妄,而她身 上唯一真正礼节不周的地方,正是她过分客套。因为人们从这种过分的客套中辨认出圣日耳曼区贵妇人职业性*的习惯。在她眼中,某些资产阶级总是有不满情绪的 人,某些时候,她也注定要装成不满的样子。在与这些人热情相处的账上,她贪婪地利用尽可能的一切机会,将贷方的钱数早早支出去,这样,就使她可以在今后将 她不邀请这些人出席的晚宴或盛大晚会记入她的借方。她那个社会阶层的天才从前已经对她发生了一劳永逸的影响,但是她不知道现在情形已经不同,对象已经不 同。她希望以后在巴黎经常在她家中见到我们,而特许给她的可以热情待人的时间又很短,所以她那个社会阶层的天才狂热地推动着她,在我们在巴尔贝·克逗留期 间,经常派人给我们送来玫瑰花和甜瓜,借给我们书籍,与我们坐马车出游以及与我们长谈。正因为如此,止如海滩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美景,旅馆房间里色*彩斑斓的 灯火和如同大洋深处的光线,将小商贩的儿子奉为亚历山大·德·玛塞多瓦纳一样神奇的骑师一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每日的殷勤相待,加上我外祖母接受这些 殷勤相待的那种暂时的、夏季的随和,这一切都作为洗海水浴这一段生活的特征留在我的回忆中。

“把你们的外套交给他们,叫他们送上楼去!”

外祖母将外套交给经理。他好象对这种不尊敬感到难过。

他对我一向很和蔼热情,我念此心里很不好过。

“我看这位先生是不高兴了,”侯爵夫人说,”他肯定自以为是大老爷而不能给您拿披巾。我还记得德·纳穆尔公爵①的故事,那时候我还很小,我父亲住在布 永公馆最高一层。纳穆尔公爵走进我父亲的房间,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包东西,信件和报纸。从我家那有漂亮木雕的房门框框里,我觉得眼前出现的是身着蓝色*礼服的 王子。我以为那是巴加②的手艺,您知道的,那些细木匠有时用很精巧的木棍做成小船,就像用缎带包扎花束一样。

①这里可能是指路易·夏尔·菲利浦·德·奥尔良,路易-菲利浦的次子。
②巴加(1639-1709),法国雕刻家,同时代人称他为”伟大的凯撒”。有时他也搞木雕。

“‘给你,西律斯,’他对我父亲说,’这是你的门房让我交给你的。’他说:’既然您要到伯爵先生那里去,我就不用上好几层楼了。不过。当心,别把捆信报的绳子弄坏了!’好,现在既然您已经把外衣交给人了,请坐吧,来,坐这,”她拉着外祖母的手对她说。

“噢,如果哪里对您都一样,我就不坐这张沙发了!两个人坐太小,我一个人坐又太大,我会不自在的。”

“噢,您说这话,倒叫我想起一张沙发,完全是一样的。那是很久以前人家让我坐的一张沙发,但我最后还是没能坐成,因为那是可怜的德·普拉斯兰公爵夫人 送给我母亲的。我母亲其实是世界上最单纯的人,可是她还有些老年头的思想,我已经不大理解。她刚开始不愿意让人将她介绍给德·普拉斯兰夫人,因为这位太太 做闺女时,不过是塞巴斯蒂安尼小姐①。而这位小姐呢,因为自己已经成了公爵夫人,就认为不应该自己主动叫人介绍给别人。而事实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又加了一句,忘了她对这些细微的差别并不大懂行,”如果她是德·舒瓦瑟尔夫人,她那种雄心也许还能站得住脚。舒瓦瑟尔家族是最伟大的家族,他们是胖路易国 王的一位妹妹的后代,他们是巴希尼真正的君主②。我承认,从姻亲和知名方面说,我们家占上风,但若论家族的古老,那几乎是一样的。这个谁先谁后的问题产生 了一些很可笑的事端,诸如有一次午宴晚开一个多小时,就是因为有一位贵妇人争了这么长时间才同意让人将她介绍给对方。虽然如此,我母亲和德·普拉斯兰公爵 夫人还是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公爵夫人让我母亲坐一张这种式样的沙发。就象您刚才这样,谁都拒绝坐。

①指这位太太并非贵族家庭出身。
②舒瓦瑟尔家族在巴希尼扎根可上溯到十世纪末期。他们与于格·德·香巴涅伯爵是亲戚,这位伯爵的妻子是法国国王(1108-1137)路易第六(人称胖路易)的姐妹贡斯唐丝。

“有一天,我母亲听见一辆马车进了公馆的院子。她问一个小仆人是谁来了。

“‘是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伯爵夫人。’

“‘啊,好的,我就见她。’

“过了一刻钟,不见人。

“‘喂,怎么回事,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呢?她在哪儿?’

“‘她在楼梯上喘气呢,伯爵夫人。’小仆人回答道。这个小仆人刚从乡下来到不久。我母亲有个好习惯,就是到乡下去雇人,常常是她看着他们生下来的。这 样家里就有非常老实可靠的佣人,这也是最高级的奢华。果然,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上楼艰难,因为她异常肥硕,以至她走进门来时,我母亲一时焦急不安起 来,心想可让她往哪儿坐呢?就在这时,德·普拉斯兰太太送的这件家具在她眼前一闪:

“‘请坐,’我母亲说,将沙发向她跟前一推。

“公爵夫人于是坐满了这张沙发,一直满到边边上。这位太太,虽然这么……肥,可一直相当令人愉快。

“‘她走进来时依然会产生某种戏剧性*效果,’我们的一位朋友说。

“‘走出去时尤甚,’我母亲回答。她的词儿来得很快,可如今这么说可就不大合适了。

“在德·拉罗什富科夫人自己家里,人们在她面前随便开玩笑,她本人首先对自己比例太大说上几句笑话。

“‘怎么,您一个人在家吗?’一天,我母亲前去拜访公爵夫人,可是在进门处却受到她丈夫的接待。妻子在里头窗口那里,我母亲没有看见,便这样开口向德·拉罗什富科先生发问,’德·拉罗什富科夫人不在吗?我怎么看不见她呢!’

“‘您真是太客气了!’公爵回答说,他这是作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最错误的判断,但是倒不乏风趣。”

用毕晚饭,我与外祖母上楼以后,我对她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使我们着迷的那些长处,机灵,周到,谨慎,不炫耀自己,说不定并不那么稀罕,因为最高 程度拥有这些优点的人只不过是莫莱·洛梅尼这样的人。虽然没有这些长处会使日常相处不愉快,这倒不妨碍成为夏多布里昂、维尼、雨果、巴尔扎克。一些没有判 断能力、爱虚荣的人,像布洛克这样的倒很容易嘲笑他们……一听到布洛克的名字,我的外祖母便大叫起来。于是她大肆吹捧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如人们常说 的那样,在爱情上,人各有一好,由人种的利害来主导。为了使生下的孩子构造最正常,要叫胖男人找瘦女人,瘦男人找胖女人。同样,神经过敏,多愁善感,孤僻 自傲的病态倾向威胁着我的幸福。而我的幸福顽固地要求外祖母将稳健和有判断能力这样的优点放在首位。这不仅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特有的品质,而且也是 我能在其中找到消遣和满足的整个上流社会的品质。这个社会与杜当①、德·雷米萨②这样的人物思想大放光华的社会很相像,至于博泽让夫人、儒贝③、塞维尼夫 人这样的人自然更不用提了。这种思想比起与之相对的精华来,在生活中注入了更多的幸福和尊严。与之相对的精华则将波德莱尔、埃伦·坡、魏尔兰、兰波这样的 人引向痛苦,不受尊敬。我的外祖母可不愿意她的孙子这样。我打断她的话,亲了她一下,然后问她是否注意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的哪句哪句话,那句话表现 出她这个人实际上比她自己所承认的更看重自己的出身。我就这样把我的印象全都掏给外祖母,因为只有她的指点,我才知道对某某人应该尊敬到什么程度。每天晚 上,我便将白日里根据除她以外的所有这些不存在的人物所作的速写像呈现在她面前。

①杜当(1800-1872),文学评论家。政治家,据说不擅在大庭广众之下演讲,小圈子集会时则口若悬河。
②雷米萨(1797-1875),1840年曾加入梯也尔内阁任内政大臣、1847年反对基佐,1848年站在共和国一边。1851年路易-拿破仑·波拿巴政变后,他被放逐,1859年才回到法国、1871年,梯也尔任命他当外交大臣。
③儒贝(1754-1824),伦理学家。

有一次我对她说:”没有你,我将无法生活。”

“不应该这样!”她语气慌乱地回答我说,”心要更硬点。不然,如果我出门在外,你怎么办呢?相反,我出门去了,希望你能很讲道理,高高兴兴。”

“你如果出门几天,我能做到很讲道理,可我一定度日如年。”

“那我若是出门几个月呢……(一想到这,我的心就揪得紧紧的)几年呢……甚至……”

我们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谁也不敢看谁。不过,我为她的焦急而感到难过,更甚于因自己的焦虑而感到痛苦。我走近窗户,眼睛不望她,一字一顿地对她说:

“我是一个多么注重习惯的人,你是知道的。刚刚把我与我最热爱的人分开的头几天,我很难过。可是我慢慢会习惯,虽然我还和从前一样热爱他们,但是我的生活变得平静了,温和了,将我与他们分开几个月,几年,也许我受得了……”

我说到这里,不得不住了嘴,完全向窗外望去。我的外祖母从房间出去了一会。

第二天,我谈起了哲学,用的是完全无动于衷的口气,但是安排得很好,让外祖母注意到我说的话。我说,真是怪,科学上有了最新的发现以后,唯物主义似乎破产了,而更有可能的仍然是灵魂永在以及它们未来的相聚。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已预先告诉我们,过不久她就不能这样经常与我们见面了。她有一个侄孙,现在正在附近的东锡埃尔驻防,他正在准备报考索穆尔军校, 要到她身边来度几周的假期,到那时她的许多时间都要给她侄孙了。在我们出游过程中,她在我们面前大肆吹嘘这个侄孙绝顶聪明,特别是心地善良。我心里已经设 想他会对我产生热情,我将是他的挚友。待他来到之前,他的婶祖母在我外祖母面前透露出:可怜他落到了一个他为之神魂颠倒的坏女人手里,那个女人紧抓住他不 放。我早就确信,这种爱情,注定最后要以发疯、杀人和自杀来结束。想到留给我们友谊的时光这样短暂,虽然我还没见过他,这友谊在我心中已经那样伟大,我为 这友谊和为等待着他的不幸而大哭一场,好像一个亲爱的人,人家刚刚告诉我们他已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我们也为他痛哭一样。

一个酷热的下午,我待在餐厅里。为挡住陽光,已经放下了被太陽晒黄的窗帘,餐厅沉浸在半明半暗之中。透过窗帘的缝隙,碧蓝的大海在闪烁。这时,我看见 在海滩与大路的中间,一个小伙子走过,高个,瘦削,颈部外伸,高傲地扬着头,目光敏锐,皮肤和头发象吸收了所有的陽光一样金黄。他的衣料薄而发白,我从来 就没想到一位男子敢穿这样的料子。他那瘦削的身材更使人想起餐厅的凉爽以及外面的炎热和大好天气。他健步如飞。他的眼珠与大海同样颜色*,一只单片眼镜总是 从一侧眼睛上掉下来。每个人都好奇地望着他走过,人们知道这位年轻的圣卢-昂-布雷侯爵是以衣着华丽而著名的。他最近在一次决斗中为年轻的德·于塞断侯爵 作证人时穿的那身礼服,每一家报纸都描写过。他的头发,眼睛,皮肤,举止所特有的长处,使他在人群中,如同稀有的天蓝色*而又熠熠生辉的蛋白石矿脉隐藏在粗 糙的物质中一样,立刻显现出来。与这一切相对应的生活,大概与他人生活截然不同吧?因此,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抱怨的那场暧昧关系发生之前,当上流社 会最标致的女人们都在相互争夺他的时候,假如他伴着自己追求的著名美人在一处沙滩上出现,那不仅要使这个美人成为明星,而且要引来多少目光注视着他,也注 视着她!由于他”时髦”,幼”狮”般的狂傲,主要还是由于他非同寻常的美,某些人甚至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女性*化,但并不以此相责,因为他多么健壮,他怎样狂 热地追求女性*,是尽人皆知的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我们谈起的,就是这个侄孙。

想到就要在几个星期中与他相识,我真是心花怒放,而且我确信,他会将全部疼爱都倾注在我的身上。他飞快地横穿过旅馆,似乎追逐着他的单只眼镜,那眼镜 在他身前象蝴蝶一样飞舞。他从海滩上来,将大厅玻璃窗浸到半身高的大海,为他构成了一个背景。他全身从这个背景上突出出来,就像在某些肖像画上,一些画家 在极准确观察当前生活上一点不掺假,为他们的模特儿选择一个合适的环境,马球草坪啊,高尔夫球草坪啊,赛马场啊,游艇甲板啊,认为这样便赋予了这些画幅一 种当代等同物,而那些原始的画家则叫人像出现在一处风景的近景上。

一辆两匹马驾的车在旅馆门口等待着他。待他的单眼镜又在陽光普照的路上蹦蹦跳跳玩耍起来时,姿态的优美与动作的娴熟,就像一位伟大的钢琴家在最简单的 一触琴键之中找到了办法,表现出他就是比一个二流演奏家高出一头一样,而表面看上去,从这最简单的一触琴键中是不可能表现出这么多东西的。德·维尔巴里西 斯夫人的侄孙这时接过车夫递过来的缰绳,坐在车夫身旁,一边将旅馆经理交给他的一封信拆开,一边叫牲口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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