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澜做了一个梦。

四周人声鼎沸,他站在正中央,视线伴随着笑声,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他身上。

他捂住眼睛,传入耳朵里的窃窃私语被无限放大,如同一柄柄钝刀敲击着他的耳膜。他又捂住耳朵,嘲讽的、轻蔑的笑容映在视网膜上,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

全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想从这个地狱般的地方逃出去,跑得跌跌撞撞,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人群蜂拥而至,每个人都来踩他一脚,理所当然地指着他骂道——谁让你这么坏,你活该,谁让你不自量力,痴心妄想。

醒来时,宁澜满头大汗,对焦半晌才看清面前的人。

方羽手掌在他眼前挥了挥:“做噩梦了?”

宁澜转动眼珠,天花板和墙壁都是白色的,头顶挂着吊瓶,他在医院。

他又躺了一分多钟,稍稍缓解刚从噩梦中挣脱出来的压抑和紧张,然后撑着胳膊想坐起来,方羽忙按住他道:“你受伤了,还在发烧,好好躺着别动。”

宁澜看见自己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左腿,哑着嗓子问:“怎、怎么了?”

“救顾宸恺那小子弄的呗,您可真是大英雄,雪中舍命救人,回头是不是该给您颁发锦旗啊?”方羽没好气道,“医生说,要是再晚点儿,能直接拖出去截肢了。”

“截……肢?”宁澜喉咙干涩,吐字艰难。

方羽扶着他喂水:“对,脖子以下全部截肢。”

宁澜咧开嘴无声地笑,方羽用杯子怼了一下他的脑袋:“还笑得出来!”

外头天已经大亮,因着发烧的缘故,宁澜这一觉睡得扎实。吃了点易于消化的稀饭,方羽就说下午有个拍摄,晚上再过来。

“要不要我把平板留给你啊?待在这儿怪无聊的。”方羽走前问他。

宁澜摆手:“不要,我贪吃蛇还没通关。”

他已经很久没有用智能手机了。说他懦弱也好,愚蠢也罢,比尖刀还锋利的闲言碎语留在梦里就够了,睁着眼睛的时候,他不想那些能把他撕碎的可怕东西,继续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方羽刚出门,宁澜就爬下床,准备自己偷偷摸摸办出院手续。没想到方羽杀个回马枪,在门口把他堵个正着,冷笑道:“有没有听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小澜澜。”

宁澜晓之以理:“我的腿没事,烧也快退了,回宿舍躺着也是一样的。”

方羽不由分说把他弄回床上:“把你的保金挪一点出来住院会死啊?再这么抠门我打你屁股了啊。”

由于野外生存节目性质特殊,拍摄前节目组给每位嘉宾都买了意外险,宁澜和顾宸恺因为拍摄过程中受伤,都将得到一笔数额不小的赔偿。

宁澜迫于淫威,乖乖躺下,并发誓至少在医院待到后天。

方羽走前说:“你手机在枕头底下,昨晚上有个很长的号码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我嫌吵给你关机了。”

宁澜摸出手机打开,五六个未接电话都是隋懿打来的,还有两条未读短信,一条是:【录制快结束了吧?】,另一条是五个小时后发来的:【醒了给我打电话】

宁澜猜他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回了条短信:【醒了,我没事】

这个时间那边是深夜,他没想到短信刚发出去,隋懿的电话就打来了,一接通就扔下连珠炮般的问句:“吃饭了吗?医生怎么说?还发烧吗?还疼不疼?”

宁澜近乎贪婪地听着他的声音,听得鼻子泛酸。人在病中大多会变得脆弱,宁澜也不例外,他尽量稳住声音答道:“吃了,没事,不发烧……不疼。”

其实是疼的。在雪地里冻到没知觉,到了医院才知道有多严重,韧带断裂,还没完全长好的骨头再次出现缝隙,医生说再多折腾两下,他下半辈子就得拄着拐杖度过了。

电话那头的隋懿松了口气:“那你好好休息,我这里还有20天的课程,结束了就回去。”

宁澜闷闷地“嗯”了一声。

隋懿没从他语气中听出情绪起伏,不大高兴地问:“不想我回去?”

“没有。”宁澜忙道,“等你回来,给你补过生日。”

挂电话前,隋懿喊住他:“谢谢,谢谢你救了小宸。”

宁澜看着自己的伤腿,眼神暗了暗,挤出笑容道:“没事,应该的。”

下午有客来访。

先是顾宸恺,扶着墙别别扭扭地蹦进来,观察了下宁澜的腿,问:“你还好吧?”

宁澜点头:“挺好的,你呢?”

“我没事,只是扭伤。”顾宸恺双手搅在一起,不太自在地说:“昨天你晕过去,我哥给我打电话,我就把事情给他说了。”

宁澜看他这副委屈样,就知道隋懿一定教训过他了。

顾宸恺玩了会儿手,抬起头说:“以前的事儿,我……我给你道歉,对不起。”

宁澜没想到心高气傲的小少爷会有向他低头的一天,愣了下没作反应。顾宸恺以为他不接受,忙又道:“昨晚我说的那些也是真心的,还有,还有件事儿,我想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宁澜问。

顾宸恺又开始用手揪裤子,纠结半晌,下定决心般沉下一口气道:“之前的黑料,是高铭和王冰洋卖给狗仔的,跟他们合伙的还有冯丘。”

宁澜在脑中搜寻“冯丘”这个名字,一时无果,顾宸恺说明道:“就是原来要跟我们一起出道的成员,你顶了他的位置。”

经提醒,宁澜想起来了,他能进AOW,是因为那个叫冯丘的打架滋事,个人形象受损被公司除名。

先前在隋懿的引导下,他也怀疑过高铭他们,后来又觉得这样精心部署收集证据,不像他们几个毛头小子能沉得住气干出来的事,现在得知还有一个人在圈外里应外合、出谋划策,就解释得通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宁澜问。

顾宸恺怕他怀疑自己,忙撇清关系:“我全程都没参与啊,是有天晚上没睡着听到他们在打电话……”他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理亏,既然早就听到了为什么不早说?垂着脑袋支支吾吾的,“那时候我、我觉得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就、就没说。”

宁澜其实不怪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大多还是自身的原因。

“这个事不要告诉队长,我想自己处理。”宁澜道。

顾宸恺点头,拍拍胸脯非常讲义气地说:“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宁澜笑了笑,没说话。

就算知道是谁干的又如何?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跟他们几个对抗。况且事到如今,就算追究责任,也不可能再改变什么。

除非时光倒流。

宁澜最近经常不着边际地想,如果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会不会进AOW,会不会再和隋懿发展这样一段见不得人的关系?

现在他知道了,答案是“会”。哪怕知道没有希望,知道会苦会痛,隋懿依旧是冰天雪地里的第一缕阳光,除了伸手抓住,他别无选择。

顾宸恺走后不到半小时,张梵就提着果篮赶来了。

她先代表公司送上慰问,询问宁澜的伤情,然后从包里拿出几份文件,其中有保险赔偿确认,还有一份公司给出的临时合同。

宁澜看了几遍合同标题,没弄明白意思,张梵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截了当道:“公司认为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继续参与AOW接下来的行程,给你放个大假,底薪照发,你以个人名义接到的拍摄、广告、电视剧、电影等等,公司都不会干涉。”

深入浅出,宁澜一下子懂了,就是雪藏,或者说劝退,这合同只是换了个书面的、好听的说法。

他知道,受伤不能跳舞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对外形象坍塌,粉丝联名抵制,不能再给公司创造利益的艺人,自然要被丢弃。能在这种情况下给他一个这么好的待遇,大概是看在他救了顾宸恺,还有为隋懿的公众形象作出“牺牲”的份上。

张梵以为宁澜会表示不满,至少会提出异议,谁知他把合同逐字逐句仔细看了一遍,就问她要笔,然后平静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张梵接过合同确认一遍,问宁澜:“你没什么要问的吗?”

合同上写得很清楚,执行时间是春节后,对外公布的时间定在2月下旬,宁澜想了下:“以后的薪水可以打到其他卡上吗?”

张梵记录了他新卡号,跟他确认收款人姓名:“赵瑾珊,两个都是王字旁,对吗?”

宁澜点头:“对,是我妈。”

做完这些,张梵多留了会儿,给宁澜削了个苹果,还给他留了自己的私人号码,说有事可以找她。

宁澜咬了一大口苹果,笑嘻嘻着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干嘛?我这么大人了,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好吗。”

张梵见他没心没肺的,心里反而难受得紧。再怎么说,人是她挖来的,宁澜的懂事和努力她也都看在眼里,现在弄成这样,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别灰心,你还年轻,机会有的是,过年闲着没事多发发微博、开开直播维持人气,明年开春有不少新剧开拍,到时候我帮你牵线,《覆江山》的王导说你在演戏方面很有灵气。”张梵安慰他道。

宁澜边吃苹果边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他越是表现得不在意,张梵越是觉得担心,忍不住多嘴两句:“你有什么困难也可以跟隋懿说,他虽然年纪小,不过人还算沉稳,不然公司也不会让他当队长。之前安琳跟我他帮你争取的工作机会被你拒绝了?你是不是傻,娱乐圈靠的就是人脉,能红才是硬道理,没人管你是靠谁得的资源。”

宁澜苦笑:“您怎么跟我妈似的。”

“啧,听不听随你。”张梵见他油盐不进,拿包站起来,“我先走了,有事打我电话。”

宁澜坚持下床送她,一蹦一跳送到门口,就被张梵又送了回来。

病房里恢复安静,宁澜坐在床上,把保险赔偿确认单上的金额又看了一遍,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知道,任谁看他和隋懿的关系,都会觉得是他占了便宜。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可以坦坦荡荡地活着,而不是像渺小的蝼蚁,只敢待在狭小的方寸之间,连呼吸都没有底气。

隋懿回国的前一天,宁澜先去了趟银行,把准备好的钱转移到隋懿给他的那张卡上。

由于金额较大,在柜台前来回输入好几次密码,一会儿940109,一会儿990318,输到最后宁澜自己都混乱了。

好不容易办完,宁澜把卡仔细收进包里,一边锤脑袋一边往外走,嘴里念念有词:“接下来……接下来……对了,去买菜。”

临近情人节,超市最显眼的货架上用巧克力摆了一个巨大的心形。宁澜在冷冻区挑完鸡腿和翅中,路过时看了几眼,停在货架前,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拿了一盒小的。

他想,也不是非得情人才能送巧克力,当作生日礼物也可以的吧。

最后买了一大堆东西,拎到半路就没了力气。宁澜靠在路边休息,蹲下来揉自己不争气的脚,抬头看天,大约是心有所想,居然在天空中凭空描绘出一个飞机的形状。

晚上,宁澜收到隋懿发来的短信:【我在机场,准备登机】

宁澜难得有了开玩笑的兴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隋懿回过来一串省略号,过了两分钟又发来一条:【等我回来】

十三个小时后,清晨的首都机场人头攒动,隋懿背着琴、拖着行李从安检口出来,抬头便瞧见一个人。

宁澜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口罩,只露了两个眼睛在外面。隋懿还是因为他耳朵上戴着的圆环耳钉,一眼就把他从人群中找出来了。

两人什么都没说,并排往前走。宁澜是跟公司的保姆车来的,隋懿时间紧张,回国的当天还有年前最后一个工作要赶。

把行李和琴盒放到后备箱,隋懿上车关门,刚转身坐正,突然有个黑影压过来,他提防不及,口罩被宁澜一把拽了下来,接着一个温软的东西覆在他唇上,还没等他尝出滋味,就飞快分离。

宁澜亲了他。

宁澜经常主动亲他,可这次跟平时不太一样。

趁司机还在外面抽烟,隋懿把宁澜压在车座上狠狠地吻,宁澜推了几下推不动,干脆圈住他脖子,把自己往前送,唇舌交缠的水声在车厢里蔓延,隋懿亲了个够本,又摸了摸他的耳垂,才把人放开。

“待会儿有个拍摄,陪我去。”隋懿看着宁澜道。

宁澜也舍不得跟他分开,小声说:“好。”

两人傍晚才回到宿舍。

春节将至,其他成员都放假回家了。隋懿近24小时没睡觉,回到房间就瘫坐在沙发上,按按太阳穴,眉宇间尽是疲倦。

“等一会儿,晚饭马上就好。”

宁澜从冰箱里拿出早上腌渍好的食材,筷子插进去热油冒烟,就开始往锅里下。

他动作有点急,手忙脚乱中热油溅到手背,“嘶”地倒抽一口气,隋懿耳朵灵,立即起身到厨房,握住他被烫红的手,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宁澜确实有些心不在焉。白天在摄影棚,隋懿进棚拍摄,他在人来人往的休息室遇见了薛莹。薛莹也来拍杂志照片,面色从容地跟他打招呼,宁澜许久没见过她,陡然看见她的脸,就被勾起一段心惊肉跳的回忆,紧张到差点忘了问好。

宿舍备有烫伤膏,抹过药之后,宁澜还是精神恍惚,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事。

隋懿担心他的状态,全程陪同他做晚饭。两人吃完早早睡下,隋懿又扣着宁澜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得出结论说:“瘦了。”

宁澜道:“最近没睡好。”

“为什么睡不好?”

“因为……”宁澜躲开隋懿热切的目光,“因为天黑得太早。”

隋懿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赌气翻身背对他,宁澜笑着黏上去,一只柔软无骨的手撩开他的睡衣,往下腹摸去。

许是运动有助睡眠,宁澜这晚没吃安眠药,中间只惊醒两次。

早晨醒来,隋懿已经不在房间里,宁澜昏昏沉沉地坐起来,揉了揉微肿的左耳。

耳钉他昨天晚上才戴上。很长时间没戴耳钉,耳洞已经长起来一半,他没有借助任何工具,直接戳了进去,当时就流血了,所以现在有点疼。

他慢吞吞地把衣服穿上,摸摸口袋,摸出一堆用布袋装好的红色玛瑙珠。

这是他前天出门前就放在口袋里的,打算去过银行乘公交去首饰店重新串一下。

他怕自己走错路,特地换了智能手机准备导航用,新手机电量不足,他拿了自己的旧手机。谁知刚走出银行大门就把这事给忘了,手机也没派上用场。

手机……宁澜浑身一震,眼睛倏地睁大。

他的手机不见了。

里面保存着纪之楠的结婚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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