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宁澜本打算睡个午觉,又怕睡过去了晚上睡不着,于是把硬纸板拿出来准备再画几张咖啡卡。

刚写两个字,鲁冰华打来电话:“老板,两支老冰棍,外卖送到冰冰发廊。”

“未达起送价,不送。”宁澜道。

“那再加包烟吧。”

宁澜放下笔:“你哥回来了?”

走进冰冰发廊,鲁浩正被亲弟弟押在理发椅上剪头发。

鲁冰华的理发风格是连威胁带恐吓:“别动啊,不然一刀下去变秃瓢可别怪我啊。”

十分钟后,鲁浩从理发椅上下来,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对上宁澜弯弯的一双眼睛,尴尬地摸了摸头发:“很难看吗?”

宁澜忍住笑,竖起大拇指道:“特别帅!”

鲁浩在外面抽了根烟,漱完口再返回里屋。鲁冰华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只剩宁澜一个人坐在转椅上,单脚点地转来转去,低头抠挠自己手上的疤。

他肩膀削瘦,软绒绒的头发遮住眼睛,任谁看都像个跟鲁冰华一般大的少年,而非他自己说的“28岁的老男人”。

鲁浩上前道:“鞋子脱了,脚给我看一下。”

宁澜不转了,把腿往回收:“不用啦,这阵子不怎么疼了。”

鲁浩寸步不让,直接蹲下来:“要我帮你脱鞋?”

宁澜慌不择路地从转移上跳下来,乖乖地自己脱掉鞋子,卷起裤脚。

鲁浩看了看他的脚踝,不红也不肿,恢复得还不错。

“下个星期跟我去医院照X光看一下。”鲁浩帮他帮下裤腿,站起来道。

宁澜立刻哭丧着脸:“能不能不拍啊,我现在能跑能跳,上天入地都没问题。”说着原地蹦高几下,还抬起左腿来了个回旋踢,“您看,好得不得了!”

鲁浩不为所动:“骨头里面的情况,从外观上是看不出来的。如果X光照下来情况不错,那接下来的半年都可以不用复诊。”

宁澜蔫巴巴地坐下,开始思考用一次复诊换半年安宁是否划算。

鲁浩是市里某三甲医院的外科医生,整条泉西街爷爷奶奶大叔大妈们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一般人看到他和鲁冰华站在一块儿,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俩是亲兄弟,一是年龄差距大,二是俩人除了都姓鲁,浑身上下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

宁澜脚下一蹬,连椅子带人滑到办公桌前,捧腮看着鲁浩一丝不苟地在病历本上写字,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让他的表情显得更加庄重严肃,让宁澜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然后对张婆婆说:“报案吧,警察自会处理。”

即便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他对自己的态度逐渐缓和,宁澜依旧对他心存敬畏。

鲁浩察觉到宁澜的视线,边写边道:“最近微博有定时发吗?”

“有啊,昨天还发了蒸包子的视频……哎呀!”宁澜一拍脑袋,“本来想着带些给您尝尝的,出门时给忘了。”

鲁浩勾唇一笑:“没关系,我可以看视频,就当吃过了。”

安静片刻,宁澜咬咬嘴唇,试探地问:“鲁大哥,那个药……就是那个安神助眠的药,能不能再帮我开一点啊?”

鲁浩抬头,脸上的温和也褪去七八分:“还失眠吗?”

“也不是,就偶尔,偶尔会睡不着……”宁澜支支吾吾不敢明说。

鲁浩放下笔,目光直直看着他:“那些视频,你发完之后有没有看下面的评论?”

宁澜目光躲闪:“有……有啊,当然有。”

“那你知道现在粉丝数是多少吗?”

“……两万?还是三万?记不清了。”

“是二十万。”

宁澜瞪圆眼睛:“这么多?哪儿来的啊?”语毕才发现自己说漏嘴,蜷着肩膀缩回去,讷讷地不敢作声。

鲁浩说:“我知道你害怕面对这些,可是你如果把发视频当作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只输出信息而不接受回馈,那这个治疗方案的存在有何意义?”

两年多前,鲁浩开始帮宁澜进行治疗。宁澜是个没有身份信息的三无人员,去医院挂个号都做不到,于是鲁浩私下里帮他诊治,每周抽空回泉西,仔细做好记录带去医院问其他科室的医生,再想办法帮他拿药。

宁澜如今才能在泉西街上像个猴似的活蹦乱跳,可以说是都亏了他。这也是宁澜敬重他的原因,能在不问他从哪儿来,为什么弄成这样的情况下帮他医病,善良程度简直堪比菩萨转世。

于是宁澜羞愧难当,脑袋快埋到自己胸口,闷声说:“对不起……”

过了半晌,鲁浩轻轻叹了口气,道:“身体是你自己的,如果你都不想它好,旁人在努力也是徒劳。下周再跟我去做个心理评估,那药是精神类处方药,我一次也不能多拿。”

宁澜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然后把手伸到裤兜里窸窸窣窣地从里面掏出圈起来的一沓钱:“还有这个,票被我卖了,对不起,我不知道冰冰会……”说到这里,他有些难以启齿,“冰冰还是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的,他的话您千万别当真。”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的尴尬,周遭空气流动的速度都放缓了。

宁澜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想跟自己这样一个来路不明,还有精神疾病的半残废扯上关系吧?

他每天都朝不保夕,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样的日子一个人过就够了,他一点都不想牵扯上无辜的人。

时钟滴答滴答往前走,就在宁澜如坐针毡,绞尽脑汁想换个话题时,鲁浩缓缓开口:“那如果我说,我当真了呢?”

窗外骄阳似火,距离发廊两百多米的泉西主街上,一辆黑色SUV从西边驶来,刹车时有点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隋懿从车上下来,脚步急促地往路对面走。离小卖部约莫还有两三米米,他站定喘匀了气,接着大步跨进去。

店里没人在,隋懿第一次仔细打量这间面积不大的铺子——货架上的小商品摆得整整齐齐,冰柜里的冷饮都没有乱堆乱放,矿泉水、运动饮料、有色饮料、冰棒都划分了专属区域,还有一个角落里放着用塑料袋包裹的冻肉等食材,说不定是为了下一次录制视频准备的。调转视线,柜台后面的摇椅上摆着一只被洗得发白的草莓抱枕。

他来过两次,竟都没留意到这些细节。刚才通过定位确认了发出视频的地址在这里,如今又将所见到的和印象中的一一对应,心里终于有了宁澜在这里的真实感。

“谁啊?”婆婆听见动静打了帘子出来,看见隋懿就眉开眼笑,“小伙子买咖啡啊?”

隋懿满脑子都是宁澜,顾不上许多,直接问:“婆婆,请问您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宁澜的人?”

婆婆愣了下,脸上的笑容迅速敛去,斩钉截铁道:“没有,没听过这个名字。”

隋懿心急如焚:“那您店里还有其他伙计吗?”

“没有,就我一个。”

婆婆急于否认,轻易被隋懿抓住话里的纰漏:“您上次说的那个做咖啡的……”

未待他说完,婆婆恼羞成怒,挥着蒲扇就把他往外轰:“没有,说了没有就没有,买不买东西?不买就出去!”

婆婆脚步颤颤巍巍,隋懿怕伤着她,只能在泼辣的老人家的驱赶下被逼得节节后退,嘴上还在请求:“您让我见他一面,就一面,我有话要对他说。”

“见个屁!”婆婆嗓子都喊劈了,“早去哪儿了?他瘦成一把骨头,无家可归的时候,你在哪儿?现在看他过得好,就眼巴巴来认啦?呸,别做梦了!”

“砰”一声,铁门在跟前被重重关上,隋懿后退两步,耳膜被震得嗡嗡鸣响。

另一边,宁澜也被意料之外的状况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磕巴道:“别、别开玩笑了。”

鲁浩合上病历本,双手在桌面上交握:“我没开玩笑。”

宁澜被他不加掩饰的眼神盯得心里发虚,踌躇片刻道:“不、不是,您条件这么好,找什么样的没有啊……”

“那为什么不能找你?”

宁澜理所当然道:“我都28岁了,腿脚不方便,有精神病,还是个男的,最重要的是,我是个黑户,说白了就是身分不明。”

鲁浩听他这么说,反而放松下来,道:“我比你大7岁,是真正的老男人,病都可以治好,我国承认同性伴侣关系合法,最重要的是,我不介意你身分不明。”

逐条反驳,有理有据。宁澜后背开始涔涔冒汗,他还是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医生大哥,今天哪根筋突然搭错了不成?

鲁家父母死得早,鲁冰华是鲁浩一边念书一边带大的,鲁浩三十多岁还没结婚,多半是因为工作和照顾弟弟两件事占去他大部分时间。兄弟俩相依为命十几年,性格看似南辕北辙,实则感情甚笃。

宁澜想到这里,灵机一动抓住重要线索:“冰冰他整天胡说八道,您别往心里去啊,他私下里跟我说了,其实您找谁他都高兴,只要您喜欢。”

鲁浩交握穿插的手指忽然用力合拢,大拇指在手背上无规律地点了几下,酝酿片刻道:“我喜欢你。”

宁澜张了张嘴,呆呆地看着他。

鲁浩说完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用笑容掩饰紧张:“奔四的人了,说这话还真不太适应。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选择你不是因为冰华,而是我个人经过反复慎重的考虑,真心实意地想跟你一起过下半辈子。”

回去的路上,宁澜还在被表白的震惊和无措中回不来神。

鲁冰华像是掐准了时间,在他走之前才回来,搬出一个电饼铛,眨着星星眼求他做章鱼小丸子给他吃。

那电饼铛附带好几个大小不一的铸铁锅,拎在手上十分吃力,鲁浩主动提出把他和锅一起送回去。

宁澜本想拒绝,奈何鲁冰华手脚太快,把电饼铛往他哥怀里一塞,就挥手嘱咐他早去早回。

此时太阳刚要落山,两人走在路上,闲话几句家常,谁也没再提刚才屋里的事。

鲁浩毕竟不是少年人,他说不在意婚姻、名分这些虚妄的东西,只是觉得喜欢,在一起很舒服,便说了出来,让宁澜回去慎重考虑,不必着急答复他。

宁澜最是吃软不吃硬,本想当场拒绝,却被他对自己尊重到有些谦卑的姿态弄得一时说不出口。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答案跟刚才一样,还是不行。

鲁浩思想超脱,不拘泥于俗世,可宁澜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抛开七情六欲不说,他没有信心再和任何人展开一段没有契约的关系。他看似潇洒,其实比任何人都在意所谓的“名分”,不然三年前也不会为了还钱,为了和那人保持平等,做那么多荒诞无稽的傻事。

然而无法结成契约的原因在他,所以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题。

发廊和小卖部相距不到三百米,宁澜远远地就看到店铺大门紧闭。他掏出钥匙开门,唤了几声婆婆,到里屋才发现婆婆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

他轻手轻脚把门带上,回到外屋,把电饼铛拆盒,锅拿出来冲洗一番,然后插电加热。

鲁浩还没打算走,目不转睛地盯着锅:“把面粉放下去是不是就能烙成饼了?”

宁澜忍俊不禁:“嗯,然后等着糊锅。”说罢便去外面冰柜里拿昨天做包子剩下的一点面团,准备先试着做个鸡蛋饼。

他把面团从冻肉下面翻出来,一手拿面团一手关冰柜,于此同时,一个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边响起:“澜澜。”

大概是面团太冰,宁澜被冻得哆嗦了下,面团脱手掉在冰柜盖上,甫一接触到热空气,开始丝丝缕缕往外散发寒气。

他现在的名字叫张宁,饶是最亲近的婆婆也只会喊他“宁宁”。

他有三年多没有听到“澜澜”这个名字了,所以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梦里的人都是面目模糊的,而眼前的人身材颀长,轮廓清晰,高挺的鼻梁之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灼灼地看着自己。宁澜甚至可以看见他薄薄的衣衫包裹下起伏的胸膛,和映在地上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

隋懿心跳很快,要从胸口蹦出来似的。他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稍稍一动,宁澜就又从他面前消失了。

他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今天出门前,他怀着随时都有可能见到宁澜的心思,仔细挑选了衣服,虽然身上出了汗,但看起来应该不算狼狈,宁澜应该不会嫌弃。

“澜澜。”隋懿上前一步,又唤了一声。

宁澜的反应则是身体后倾,脚尖往外,显然是想转身离开,不知为何又顿住脚步,站在原地没动弹。

这比隋懿设想过的无数个重逢的场景要好太多,至少宁澜没有掉头就走,代表他并没有那么排斥自己。

隋懿受到鼓励,两步跨到柜台前,正欲说什么,一个男人从一帘之隔的里屋走出来:“拿个面团怎么这么久?”

此刻宁澜脸色苍白,垂在身侧的手指都颤抖着往里蜷缩。

鲁浩看见他面前站着的人,觉得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加上宁澜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最是受不得刺激,便以为这人是来找麻烦的顾客,扯了下宁澜的胳膊,把他拉到身后,质问道:“你是谁?”

面前两个人亲昵的对话和动作都落在隋懿眼里。他目光变得幽深,脑中百转千回,顷刻间闪过无数种可怕的假设。

可他找了宁澜三年多,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放手。

隋懿近乎贪婪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活生生的宁澜,全身的细胞仿佛都死而复生,鼻间的呼吸都是滚烫炙热的。

他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他男朋友。”

鲁浩显而易见地诧异,然而隋懿表情严肃到近乎森寒,不像在说谎,于是他扭头看向宁澜:“他是你的……”

“不是,他不是。”一直沉默着的宁澜突然说话了,他垂着眼不知道在看哪里,将隋懿附着在他身上的炽热目光彻底忽略,冷漠地说,“我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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