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泉西街时,太阳刚落山。

离小卖部还有一百米,宁澜就察觉到不对劲。

他怕自己万一回来晚,婆婆够不着开关,出门前就先把灯打开了。然而现在店里没有亮光,门却是虚掩着的。

车还没停稳,宁澜就打开车门慌张地跳下去,店里没有人,屋里也没有,有张椅子倒在墙根旁,上头距离地面有两米高的电闸门敞开着。

他心里直打鼓,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让他心惊肉跳。

转身往外跑时,险些撞上一个人。

隋懿见宁澜碰到自己的第一反应就是后退两步,脸色倏地沉下来,偏头看一眼停好车走过来的鲁浩,问宁澜:“你跟他去哪里了?”

宁澜没理会,侧过身想出去,被隋懿伸胳膊拦住:“婆婆扭伤腰,现在在街道诊所。”

宁澜抬头,骇然道:“扭伤腰?怎么回事?”

隋懿用眼神指了指那边翻倒的椅子:“跳闸,她爬凳子上去拉开关,不小心扭到,现在没事了,医生正在给她按摩。”

他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当时张婆婆已经站不稳往后仰倒,如果他晚到一步,或者反应慢上半拍,怕是不止扭腰那么简单了。

宁澜听了他的话,错乱呼吸渐渐平稳。他回屋里拿了钱,一只脚刚跨出去,又折返回来问他:“医药费是你垫付的吗?多少钱?”

隋懿本就心情郁结,这一问无疑是雪上加霜。他又看了一眼在门口鲁浩:“你跟他出去,坐他的车,也会给他钱吗?”

宁澜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低头把手上的钱数一遍:“加上上次的衣服,两千够不够?”

隋懿从看到宁澜和鲁浩一起回来开始,太阳穴就突突跳个不停。

宁澜和他明明是最亲密的关系,不该像现在这样,张嘴只谈钱。可宁澜愿意给任何人笑脸,就是不愿意施舍给他哪怕一个补偿的机会。

“不够。”隋懿说,“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有个亲妈?”

宁澜猛地瞪大眼睛,嘴唇颤动几下:“你……你给她钱了?”

隋懿勾起嘴角,嘲笑自己只能通过这种方法引起他的注意。

“你给她钱了?给了多少?”宁澜追问。

“记不清了。”

宁澜上前两步,不依不饶地问:“到底给了多少?”

鲁浩怕他们俩打起来,上去拉宁澜:“我们先去看婆婆。”

宁澜甩开他的手,平静道:“麻烦鲁大哥先帮我去照看婆婆,我跟他结完账,马上就来。”

鲁浩走后,隋懿轻笑出声:“结账?”

原来他就是这么定义他们俩的关系的吗?

宁澜转身,从柜台下面拿了纸和笔,摆在隋懿面前:“卡号写在这儿,我打给你。”

隋懿看都没看一眼,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宁澜不回答,把纸笔往他跟前推:“写卡号。”

隋懿受够了他对自己的回避,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看自己:“我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宁澜皱眉:“放手。”

这次隋懿没有听他的话,死死攥着不肯放。

他隐隐猜到宁澜和那男人关系非同寻常,那男人可以随便进出他的家,那男人的弟弟还喊他“大嫂”,连婆婆都向着那个男人,扭伤腰不肯去医院,说要等鲁医生来。

他好像才是多余的那个,他打扰了宁澜的生活,阻碍了宁澜的幸福。可他不相信,他想从宁澜口中得到答案,想问他是不是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宁澜的肩膀被捏得生疼,见隋懿大有不逼问出答案誓不罢休的架势,耷拉着的眼皮说:“关你什么事?”

隋懿仿佛被一记从天而降的重拳击中,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

曾几何时,他也是用这句话,逼得宁澜放开手,如今轮到自己,才知道杀伤力有多大。

他有些无措,用不太有把握的语气说:“我……我喜欢你。”

明知道时机不对,他还是说了出来。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回轮到宁澜笑了。他终于抬头看隋懿,一字一句清晰地提醒他:“你不是喜欢纪之楠吗?”

隋懿眼前闪过一片虚影,面前的笑容和影子重叠,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你看我这样,像不像他?”

这样的宁澜经常出现在隋懿的梦里,他的不安和焦虑堆积到极点,捉住宁澜的手:“你不像,你谁都不像。跟我回去好不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跟我回去……”

“隋懿。”

隋懿一下子怔在那里。

这是宁澜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宁澜在笑,眼底却是冷的:“让我滚的是你,让我回来的也是你,怎么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啊。”

隋懿嘴巴动了动,突然哑巴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宁澜的嘴角越弯越高:“你是不是还想睡我?”

说罢就抬起另一只手,开始解衬衫扣子,边解边说:“早说啊,你借我钱,借我妈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给点利息是应该的……”

每个字都化成针往心头扎,隋懿急急捉住他的手:“别说了!”

宁澜一点也不害怕,偏要继续:“如果不够,你多干几次,干到爽为止,我……唔。”

接下来的话全消失在来势汹汹的吻中。隋懿狠狠捏着宁澜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腰,将他禁锢在自己怀里,舌头在他嘴里攻城略地,唇瓣也紧缠不放,凶狠得像要把他拆吃入腹。

突然舌尖一痛,隋懿手上松了劲,宁澜猛地将他推开。

宁澜喘得厉害,胸膛急促起伏,口气却依旧是冰冷的:“不干就滚,别在这儿浪费时间。”

隋懿口中腥味蔓延,他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怒火已然燃至临界点,他怕自己在极端的情绪下再说出什么无法收回的话,抹了一把溢出嘴角的血,转身走了出去。

宁澜在他身后抬起头,涣散的瞳孔里映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融入夜色,越走越远。

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背靠着墙慢慢蹲下,把自己的身体蜷起来,等待被黑暗吞没。

隋懿回到车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

陆啸川说,偶尔抽上一根,不说快活似神仙,至少可以短暂地抛去烦恼。

他点燃一根,却没有抽,看着火星明灭,一截一截的烟灰蓄长,然后不堪重负地掉落。

车里烟雾缭绕,充盈着呛人的味道,他置身其中,待到心绪平静,烟也燃到尽头,扭头看窗外时,才发现下雨了。

夏天的雨裹挟着青草和泥土味,却因气压太低,叫人嗅不出所谓的清新和芬芳。

斜对面的小卖部还是没有开灯,宁澜应该是去小诊所找婆婆了。

舌头疼过之后便是麻木,偶有一丝腥甜顺着唾液滑入喉管。隋懿把手伸到外面,任由雨水打湿掌心,苦中作乐般地想,他的宁澜生气了还会咬人,跟从前一样可爱。

可爱到他想为他拉一支曲子。

隋懿下意识找自己的琴,副驾和后座上空空如也,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进小卖部时顺手提着琴盒,看见张婆婆即将摔倒,便将琴盒随手扔在地上。

等到宁澜晚上回来发现了,说不定会直接拎起来丢到外面。

隋懿顶着大雨冲到小卖部门口,他知道宁澜出门时一般不上锁,一拉把手,门就开了。

里面黑漆漆的,隋懿打开手机作为光源,才看清楚躺在货架旁的琴盒。

还有墙角边缩成一团的人。

屋里很静,却听不到那人发出的声音,只能听到雨滴敲打屋檐的闷响。

隋懿的心跳突然变重,咚——咚——咚——一下一下敲着他的耳膜,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掷地有声的心跳。

宁澜的头深深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解开到一半的衣服没有扣上,一边肩膀裸露在空气中,单薄得让人心颤。

走近了也听不见喘息声,他好像把自己完全密封起来了。

隋懿深吸一口气,慢慢蹲下,去摸他的手,轻声唤他:“澜澜。”

宁澜把自己抱得很紧,隋懿抓住他一截冰凉的手腕,却怎么都掰不开,仿佛一块冻住的石头,只有温暖的东西能让他慢慢解冻。

隋懿找不到施力点,干脆双膝跪地,把宁澜整个人按进怀里。这下终于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细细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太冷。

隋懿亲了亲他露在外面的耳尖,继续喊他:“澜澜。”

宁澜并不排斥他的亲近,或许意识不清无暇抵抗,重逢以来,这是隋懿第一次把这么乖的他抱在怀里。

可隋懿高兴不起来,他宁愿宁澜起来打他,骂他,咬他,让他流血,让他疼。

只是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他刚才就该发现宁澜不对劲的。宁澜心那么软,说出的话却句句带刀,在扎伤对方的同时,何尝没有伤了自己呢?

他不愿用脆弱的一面示人,就以这样的方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傻得叫人心疼。

“澜澜,你抬头,抬头看看我,嗯?”

在隋懿的耐心哄劝下,宁澜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恨不能埋到地底下的脑袋也晃悠悠地抬起来。

宁澜没有哭,这让隋懿松了口气,他用温暖的手去碰宁澜冷冰冰的脸,试图把温度透过紧贴的皮肤传输给他。

原本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宁澜黝黑的瞳孔紧盯着他,像个刚睁眼打量世界的小孩,眼中有几分惊讶,还有几分茫然。

隋懿捏了捏他的脸:“不认识我了?”

宁澜小幅度地摇头,一刻也未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地上凉,我们先起来。”

隋懿松开揽着他腰的手,准备自己先起身,再去抱他。宁澜却突然慌了,一把抓住他的衣摆,不让他动。

隋懿听见宁澜在说话,声音细若蚊呐,他不得不弯腰凑过去,捧着宁澜的脸,半开玩笑地说:“刚才不是很凶很大声吗?现在怎么……”

剩下来的话尽数被堵了回去。

隋懿看见宁澜眼里那汪水剧烈地翻涌,接着两行泪溢出眼眶,划过脸颊,淌在他手上的时候已经是冰凉的了。

宁澜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摆,像三年前他转身离开时一样。

“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走,别走,别不要我……”

隋懿眼前蓦地一黑,紧接着就被一阵幕天席地的疼痛席卷全身。

宁澜哭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边哭边说话的时候,才能听出哽咽。如今这些小心翼翼的抽泣,全化作一支支利箭深深刺进他的心里。

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即便在找不到宁澜的那三年里,他也一直强迫自己往前看,他相信宁澜在世界上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努力生活,就像他来到泉西街所看到的一样。

可是他不知道,他给宁澜的伤害有这么深、这么重,重到宁澜只能拖着一副空壳踽踽前行,而因为不堪重负而被丢掉的灵魂,在无边的黑暗里待了三年,一直没有找到出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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