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照进了房间,整个房间都充盈着闪烁的阳光。

我坐在瑞秋的桌边,朝下看着河边,这大概是我在工作日站在这里看下面最晚的一天。下面有成群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的人们。

瑞秋告诉我上午九点是这条路最拥堵的时候。就在我看得入神的时候,一只苍鹭从水面上飞起,直接朝我飞过来,落在了我们阳台的墙上,就是我座位的旁边,落下了一个美丽的影子。

在理查德婚礼的第二天早上,她第一次和我在这里看风景的那个早晨,我就告诉她这个如同雕塑一般的美丽画面。她对我说:“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我回应说:“美得简直就像是静止的。”

我从厨房走过来,发现她全身一丝不挂,背对着站在我前面。要不是她说“我喜欢你假装苍鹭”,我都不知道她早就已经感觉到我在身后了。我就那样靠着玻璃,双手平趴在上面,一边脸也贴在了玻璃上。

我告诉她是真苍鹭时,她还是不相信。

我将手握成拳头敲打着玻璃,鸟便惊走了,消失在晨色中。瑞秋惊了一下,转向我说,“太美了。真的太美了,我还以为不是真的呢。”然后又道歉,“真不好意思,把它赶走了。”

边说边用双手捂住嘴,看起来像是要哭了,我赶紧走过去,把她拥入怀里,直接抱起了她。

那晚她毫无疑问成了欲女。一直盯着我的身体,手像是孩子一样地伸过来,不断地抚摸着,轻抓着我的胸口和背部,吻着我的全身。我实在是受不了这般诱惑,问她“能否开始了”。她立马就答应了,直接把我压在她的身体下。

第二天,醒来时,我把头埋进被子,直接缩到了她的两腿中,她也醒了。便开始用各种方式吻我。我的手忍不住压在她的后脑上,她突然就那样坐了起来,盯着我问,“是不是可以结束,去吃些早饭了。”

她很喜欢这里。她来的第一天早晨就说,如果外面的墙是玻璃做的,那么到了晚上的时候,天色变暗,我们就这样坐在卧室的中间,看出窗外,就是伦敦,那简直是太美了。

这套公寓覆盖了整座大楼的顶部,在中间部位,有三个主要的房间:卧室、浴室和书房。每间房都有一个大窗户,挂着遮光的板子,而且在墙上还装了滑门,所以我们可以让这间房子处于完全裸露的状态,看到外面的所有风景,也可以完全遮上,成为极其私密的空间。周围都是些开放的空间。我把这些空间简单地划分了一下,厨房和卧室面朝西南方,而东北尽头就显得有些空,只有一架钢琴和桌椅。

瑞秋住在这儿几个月后,就提议把画都移到外面的墙上去,这样就不会阻挡她看外面的风景了。我们为此还僵持了一段时间,但其实我也明白她的想法,不管怎样,她在家要做很多工作,比我待在家的时间要多得多。她说等天气开始热起来的时候,可以把这些滑门都移到外面墙去,弄得越远越好,她肯定会更喜欢这套公寓的。但这样做的话,就感觉我们是住在外面,而没有私密空间一样。有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在半夜,互相依偎着,她说,我们就是一对旅行的人,在一望无际,只看得到天空的沙漠上扎营,这里就是我们自己的空中绿洲。

阳台的墙是一种有机玻璃制成的。在西南尽头的低处,我有一排苹果树作为点缀。金银花经常爬满枝头,薰衣草就在树下蔓延,种在格子里的茉莉花也在阳台上斗艳,在苹果树和厨房间的地板上还有植物在活跃着,里面满是我和我妈以前在罕布什尔花园里种的草本植物和花朵。所以每每到了夏天,滑门完全打开的时候,这些东西的香味便会随着微风飘进来。

我告诉过设计师说,我设想的是在房子里或是外面的开放空间放一个大玻璃箱,这样,我们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在房子周围走动,甚至可以看到城市的另一边。但这件事情,感觉后来一直都是瑞秋喜欢做的,就那样走来走去,记住她能看到的所有地标,看天上的飞机飞过。她告诉我,在那些我要出国而晚归的夜晚,如果她知道航班时间,就会坐在西南处的沙发上,看着一架一架飞过的飞机,猜我是否在其中一架飞机上。

我记得有一次,打电话给她说我已经下飞机了,她还兴奋地说她很确定她看到了我坐的那架飞机。她还试图从飞机窗户中看到我的脸,虽然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还是会这样做。当我到公寓的时候,一打开门,我就能看到她的微笑,她还兴奋地喊着,“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真的看到了。”

我还来不及放下行李,她就会开始脱掉我的外套,吻我,然后拉着我的手进卧室,说着爱我,爱我,再也不要走了,真的很不喜欢没有你的时候。

我记得非常清楚,住在这套公寓的第一天晚上,感觉自己完全没有睡着,因为房子刚刚装修好一个星期,空气中满是油漆的味道。我把卧室的滑门拉到右边,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天空,一片夜色。我用高高的枕头撑着我的头,想着除了那无尽的夜空,我的周围什么也没有,我的身下也什么都没有一样,感觉就是我浮在了空中,床就是航行中的太空飞船;感觉整套公寓会随时起飞,然后随着清风飘走。

这感觉后来住在这儿再也没有过了。现在瑞秋走了,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有时,我也会一个人坐在西南尽头的沙发上,裹在我的羽绒被中,看着夜色,看着窗外的飞机飞过。目光就随着飞机移动,划过夜空,想着这些飞机是飞向何处,从哪里来,坐在那里面的人定对回家满是期待。

在我们一起在公寓看过晨景过后的几周里,当瑞秋把她的东西都搬进来和我同居的时候,问我是否介意在她看苍鹭的玻璃处摆放一张桌子。

我说我可以给一半的书房给她,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将书房隔开,这样她也能拥有一个自己的私密空间。但她说不需要了,她想要尽可能地能看到外面,就这样坐着,也可以看到外面的苍鹭飞过来。

而瑞秋如此中意的地方就是我现在坐着的地方,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万物皆静。

除了外面偶尔有公共汽车经过新北街,传来一声喇叭哀号的感觉,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瑞秋曾说,那哀号就像是恐龙的呻吟,或是海洋中鲸鱼旋转发出的声音。

当她不在图书馆或是不在学校教书的时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会在这张桌子上工作。

外面便是河,背后是她的书架,一切美丽的风景就像直接从书里跑出来一样与生活融为一体。

她把家里的书架上全换上了自己喜欢的书,现在要是在我工作日的早饭间隙,想找一本我以前的旧书,或者是看看我妈妈以前读过的花园种植的书,我只会看到一系列雪莱、济慈的书还有一些小说。有的时候我也会打开其中的一两本,偶尔会看到“给瑞秋,我的爱”的字样,但没有签名。我便开始读,发现自己读进了一个新的领域,对我来说完全都是陌生崭新的。当我读到一半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书带往何处了,感觉已不在伦敦,而是到了意大利;或是看到只点了一根蜡烛的废弃的山边别墅里的第五个人,有的时候那烛光又像是暴风雨。

翻一页,偶尔会看到一张完全褪色,看不清字迹的明信片,或者是瑞秋和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的合照。这时便会想起,她说她不怎么喜欢用真正的书签,大概这些就是她的书签吧。

有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上处理合同,她在打字,我还是禁不住问她,“你真不需要一块自己的地盘吗?”

她仍然还是拒绝了,她谢谢我如此为她考虑,但是她真的不需要。她觉得她的桌子有个抽屉能锁住她的一些秘密,我也不可能看到,对她来说就已经完全足够了。

有的时候她出门了,或者是睡着了,我走过她桌边的时候,看着那个带锁的抽屉,都会想她是不是开玩笑的,抽屉真的锁住了吗?如果锁住了,她把钥匙放在哪儿了呢?但我却从没想过要打开它,直到她死后的那个周二。

我从牛津回到家,在手机上收到一条艾薇发的短信说,要我找到瑞秋的一个文件夹,并且在第二天早上邮寄到她切尔西的家。她说,那个文件夹是黑皮的,在边上有拉链。她还强调说,一定可以找到的,瑞秋一定拥有这个东西。

我翻遍了屋子都没有找到,于是注意到了这个锁着的抽屉,大小确实是可以放下一个文件夹。但当我看了一眼书架后,我发现其实没有必要找了,如果有什么的话,警察肯定在那天下午就已经看过了。在瑞秋死后的那天晚上,警察的搜查有点草草了事,但后来他们又来了一趟,说是要彻底搜查,还带走了一些东西。

在他们搜查完毕后,两个警察就直接用包装起瑞秋的东西,带到了楼下。然后侦探便过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阳台上,给我解释说,他们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在他们彻查瑞秋电子邮件的账户时,发现她的大学账户里没有一条记录。他们在这个如此私人的账户里,什么都没有发现,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唯一她保留下来的邮件都是关于研究的,要么就是假日或是剧场节目订票。他们起初不是很惊讶在她的大学账户里什么都没有查到,但是当考虑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们有两个猜想:一种可能是她自己删掉所有与她往来邮件的人;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他人黑了她的邮箱,知道那些邮件会成为犯罪证据,给全部删了。

我告诉侦探说,她不是这么挑剔的人,有几次我经过她的这张桌子的时候,看到她有几天没有看已收到的邮件。侦探说,如果那样的话,是不是她会打印出她的邮件然后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既然那天搜查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是不是还能想起他们还没有搜查到的地方。

我直接拒绝了,“没有,我想不起来。”

我解释说,我和瑞秋都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我很尊重她不愿意告诉我的信件内容,她可能认为那样比较好,而且我也很确定,如果有什么事情困扰她的话,她一定会告诉我的。侦探又继续问了一两个我和瑞秋关系的问题。我告诉他说,我已经在警局交代过了,我们很相爱,如果他认为我们之间有了第三者的话,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对我们的谈话做了笔记,告诉我会继续调查的,说有些事情总会浮出水面的,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要我及时告知,要是检查好了每件搜查的物品,大约下个星期还会来一次。

那天他们带走了很多瑞秋的东西,包括她桌子抽屉里的所有东西,直到几周前才全部还回来,用两个纸板盒装着,上面还贴了标签,“卡达尼,十二月。书桌抽屉。”

警局指派做我家庭联络官的一位女士亲自送过来的,我见她不超过三次。因为我都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以至于开始把她想成弗洛了。由于做律师的原因,我通常都会尽可能地取缩写名。

这次弗洛来公寓,显得非常紧张不安。

我给她泡了一杯茶,她就坐在西南方向的沙发上,就那样背着我。即便这是她第一次来我家,她说着和别人差不多的话,基本上都是关于瑞秋这件事情的,有时候她低着头让我觉得她比较害羞。当我没有回应她的时候,她会扬起眉毛,做出痛苦的样子说,“彼得森先生,我们直入主题吧。”

她转向盒子,那个盒子还是我帮她从她车里拿回房间的。她首先给我看了一个标有“卡达尼-十二月。私人物品”的小箱子,她说这里面只有瑞秋的结婚戒指和订婚戒指,还有她那天戴的项链。然后弗洛又继续说下去,每句话中间都会有个不可思议的停顿,闭一会儿眼睛,咬一下嘴唇,告诉我说他们不能找到那个我说的瑞秋那晚去湖边背的那个包了,而且他们也觉得不可能追踪到那个包了。还说有些东西还没有归还,递给我一封信,上面列了两个已经还回来的东西和未归还的东西清单,告诉我这两个大盒子里装有很多照片。因为瑞秋的书面文件都要继续留在警局做接下来的调查,所以只好拍下来给我作留念。

慢慢地,我觉得我的耳朵只能接收到一些符号和乱码,然后看到身旁的人嘴一张一合配合着手的动作,这画面既讽刺又可笑。

该结束了,我想。我问她到底还要多久呢?她停了很久,想要回答我,才发现我的问题有些讽刺的意味。在那之后,她便起身离开,对我说,“很抱歉,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又过了几天,我才觉得我有了足够的勇气可以打开那两个大箱子了。当看到箱子上的封贴时我又犹豫了,要去打开之前瑞秋不想要告诉我的秘密,总觉得是在侵犯她的隐私,即使是她不在的时候。但终有一天我还是做了,那是上个星期的一个晚上,看着那些东西,我觉得难以忍受。

再也没有其他事情能让我感觉如此不好了,再也没有其他事情如这般没意义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觉得这是它们在我身上留下的诅咒,胸口的痛如此真实,以至于让我觉得我应该找点什么尖锐的东西把这股痛弄走。于是,我就把这些东西放在角落,坐在钢琴前面的地板上,旁边就是两个大盒子,我一一倒空它们,每件物品都如地板上升起的沙堡一样,延伸到玻璃处,似乎连接到了外面的夜空。我一直不敢看它们,直到放好一切后,我才跪下来,在地板上趴着,一一拿起这些东西,翻阅着,读着那些我不知道的一切,然后再一一放回箱子内——你会怎样描述人生呢?

那晚我看到的便是我的或瑞秋的人生,地板上那零零碎碎的物品以最抽象的形式展示给我看:人生就在贴有她相片的游泳馆会员卡里;就在她因为拖延还书,图书馆给她寄的罚款信件里;就在那些学校的报告和考试证书里;就在我从未见过的甚至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她的那些朋友给她写的电话号码和明信片里;就在她咖啡馆的优惠券里,在干洗店的票据里,在银行对账单和保险单里,在那些接种疫苗和加入一些组织的证明里;在那她从未提起过的催促她去做宫颈手术的信件里。

这便是人生。

除此之外就剩下一些照片了。其中有一张是她和露辛达拿着曲棍球球棍和队员站成一排的照片,看上去特别年轻,还有点男孩子的感觉。还有一些其他的照片,有些男主角是我,在阳台上摆弄花花草草的我,走在荒地的我,还有抓拍的夕阳下,坐在公寓另一边读书的我。接下来让我震惊的是瑞秋小时候的照片,她的表情看起来是多么的像大人啊,甚至没有一张是露出笑容的。

那些她笑的照片,都是长大了拍的,差不多都是在我们相见成为同学的时候的照片,就是我记忆中的瑞秋的笑容。

她的大部分笑着的照片都是拍摄于一次度假期间,那里满是阳光。艾薇也在照片中,在一个小码头的地方,站在瑞秋的身边。我好奇的是,谁帮她们拍的照片,特别是这些两个人的合照。她们背景里有艘船,很像之前瑞秋在网上给我看过的某个地方。那还是今年的早春时候,我们在讨论夏天放假去哪里旅行,她给我看了网页上的这个地方,告诉我说,很久之前她曾在土耳其度过假,就在这种双桅的木制帆船上过了两个星期。她说也希望我们俩能一起去那里旅行。

我继续翻着这一堆东西,希望能有什么新发现。在瑞秋很多学校时候的照片中混了一张护照上面的照片,这是曾经她要我放在系里网站上的一张照片。最后几张又是瑞秋和艾薇在土耳其度假的照片。和她们同行的一些人,我好像似曾相识。仔细辨认那照片上的人,我想他们大概是一些来自伍斯特的人,瑞秋认识,但是我却没能记起,也可能因为这些照片都没有聚焦,而且拍的距离也有点远,导致人像都很小,很难确认是谁。慢慢地就看到了最后几张。有一张照片就是瑞秋和另一位女士照的,摄像师肯定是就站在她们面前,是半身照。

她俩都穿的是比基尼,瑞秋还满脸笑容,但是比她同伴还是要笑得腼腆些。她同伴的胳膊挽在了她腰上,还戴了一顶太阳帽,因为她把头靠在了瑞秋的肩膀上,脸都被遮了一半了。我关注这张照片并不是因为它内容有多么特殊,而是因为它原本从中间被撕成了两半,刚好分开了两个女人,是后来被重新粘贴在一起的。

我还有点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瑞秋这样做呢。

除了所有的这些东西,还剩下警察之前给我说过的一封信。在瑞秋死后的两个星期内,那时我还待在家里,等着回伦敦看是否保释能够变成释放的期间,他们给过我两次这封信。

他们发现这封信夹在抽屉里的文件中间,而且他们还强调了两次这个东西有多么重要,要我告诉他们关于这封信的线索,任何线索都可以,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帮上。于是我坐在公寓地板上,读了一遍又一遍,想着之前他们给我的时候,我肯定分心了,没有认真阅读,错过了些重要内容。如果我这次认真阅读的话,我肯定能发现一些引起我关注的东西。我发现这信是写在航空信纸上的,笔迹肯定是我从没见过的,这次再阅读,也没有认出是谁的笔迹。

我们曾谈到爱,你和我,那时我们一起倒在草地上,相互拥抱着。当你说我是你唯一在乎的人的时候,我真的认为你是真心的。昨晚我却发现我错得太离谱了。

像我之前说过的,不论发生任何事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我也觉得你不会忘记我,至少不是永远忘记我。你现在可能觉得有一天你会忘记我,但是我所知道的是:无论你多努力,你始终没有办法忘记我。

那么,再见吧。今天下午我就走,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猜这就是你想要的吧。如同那晚之前一样,我也不觉得这封信有什么奇怪的,把它收好,又继续检查下一样东西。但侦探其实是有些失望我不能告诉他们关于这封信的任何线索,他们也说,可能是对我能说些什么抱有太高的期望,都没有考虑到这封信是没有任何日期,没有任何签名,甚至连邮戳都没有。

但是很明显,这是一封情书,当他们知道我也没有什么线索的时候,又把这封信拿回去了,加上那些桌子里的东西,一并影印了附件,然后再次还给我了,就是那些大盒子。

当瑞秋不怎么使用桌子的时候,我经常坐在她的桌边。一直都把这当成是一种她不在时想她的方式。除了这个,我还想了一些其他的办法,比如说她不在的时候,就睡在她经常睡的那一边床。或者是偶尔,我出去的时候,我会故意打电话到家里,然后听她的电话留言,告诉我说,我们现在很忙,不能接电话,在嘟声后可以留言,但是不要太长。

瑞秋生前,也喜欢这样做。我的意思是,经常在我不在的时候,用我的桌子。

尽管她说自己不想要一间房,但是有的时候,我还是会发现一些她使用过我桌子的痕迹,一些小细节,可能是一些不太细心的男士都会忽略的细节,但是又有些明显。

可能是凳子垫上有印记,如同猫蜷缩着在上面睡了一下午的印迹,又或者是我会注意到有一摞纸移到了另一边,没有被放回原位。有一两次我还发现垃圾桶里有苹果核,或是一些饼干屑。有时书架上还会留下半杯没喝完的茶,甚至是抽屉被动过。

但是我也从未告诉过她,我发现了这些,她也从未提过她使用了我的房间。

其实我对于这些一点都不介意,而且还觉得她有些可爱,都不做好掩盖工作,还一味地坚持是在自己的桌子上办公的。我从未认为她做了这些事情有侵犯我隐私的感觉,反倒现在我非常怀念这些只属于我们的小事。

从瑞秋桌子那儿向夜色看去,我发现苍鹭飞回了阳台,虽然说从我这个角度有些难发现,但是我想它可能是在睡觉。伦敦还是闪烁各种灯光,如果瑞秋还活着的话,我想这个时候该是我们一起入睡的时间了。现在这个时间,我也该睡觉了,但是有些奇怪,今天什么都没做就到睡觉时间了。我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我必须看但是还没有看的东西,有艾薇在警局给我的照片,它们还仍然密封在信封里,还有那些她给我说是瑞秋在婚后写给她的信。我应该要让自己把读瑞秋的回忆变成一种习惯,允许自己至少要读一遍这些信,然后隔个几周再读一遍。可是这些回忆根本不需要我去翻读,因为我已把内容牢记于心,把我和瑞秋的点点滴滴都牢记于心。但每当我再次读到瑞秋写到我,写到我们的时候,我总是像是初次读到一样小心翼翼又充满惊讶。除了这些,还有那些来自瑞秋朋友、同事和学生的通信,我还打算一一回复的,而且那些大盒子里的东西,我想还是要重新再检查一遍的,要更仔细,看是否遗漏了什么,可能有些东西能触发记忆,帮助警察调查事件真相。

那些日子,我在家几乎都不想给自己穿上衣服,因为也没有必要。实际上,除了在这间公寓里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我什么都没干。可能就泡些茶,但是又没喝,放在书架上,之后又洗了重新泡一杯。就裹着一张毯子,戴着个棉质帽子,在阳台上吃中午饭,坐在那些植物边上,就像流浪汉似的看着那些植物,想象我妈妈停下手中的活,来不及起身,跟我说,“真得振作起来了,亚历克斯,不是吗?如果你爸爸在这儿的话,他该怎么说你,亲爱的?‘振作起来,赶快,穿好衣服,我们一起做些有趣的事情,就我和你,好吗?’”

我就知道我是睡不着的,我又想起来哈利邀请我回校的事。自从瑞秋死后,他给我写了很多信,但从昨天开始,除去了表示哀悼的信,只寄来了一些明信片,有的时候就是一些简单的纸条或是附上些《牛津时代》关于瑞秋的简报,或者是关于调查的简报。明信片来得非常频繁,上面的信息无非就是一些小心谨慎的与图片相关的内容;有些就是说说他看的展览,认为我可能会知道的一些展览;另外就可能是一些他的艳遇,可能与明信片主题相关的。有一两次是什么都没有的,只有一个来自他最近贡献的Pseuds Corner的一个回形针。虽然有些不合逻辑,但这些东西真的还挺安慰人的。在瑞秋生前,这些明信片都是寄给瑞秋的,因为瑞秋走了之后,才寄给我的。或许是一种习惯了,也或者是为了安慰我。

哈利的哀悼信是十一月上旬接到的,差不多是在瑞秋死后的四个月才收到。我记得他说这个时间才寄过来是故意的,并不是别的意思。还给我说,他妻子死的时候,那时候相当的痛苦,其实大家寄来的那些哀悼信,都没有任何作用,人都已经麻木到没有什么感觉了。当他写那些信时,想起了之前自己在伍斯特过完第二个圣诞假期回来后,看到了那个门口信盒里出现的一些条子,感觉都是一些对她死去的敷衍的说辞,一些没有人愿意回信的说辞。

直到后来,他说他能重新读那些信的时候,才知道人们当时表达的都是哀悼之情,但总是比较笨拙,不合时宜。因为这个,他说,他才想要等到最初那段麻木的时间过后,再寄这样的信件过来,不能说痛苦已经过去,至少是已经减轻了。还说希望避免陈词滥调,于是就引用了坦尼森的一段话,关于生活的,但对我意义不大的话。

当我昨晚打开哈利寄来的包裹时,我发现他又给我寄诗了,这次是《勃朗宁全集》。难怪刚刚我从门外拿进来的时候,感觉很重。我看着包裹标签,注意到他在我姓氏后加了“先生”二字,真高兴他能这样做,我以为包裹这么重,一定是一张又一张的长信,结果,不过就是一张简单的纸上写下了几行。

伍斯特学院。

27.xi.MMVII

亲爱的亚历克斯,今天早上湖边有了白霜,这看起来真是个奇怪的十一月,想想这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我在今年早期看过一次或两次,但没有那么厚,所以现在让它显得更加美。

上次见面的时候说你方便的时候要过来。我想现在湖边有些白霜,应该是个好时间回学校吧?下个星期学生也会回去,学校里会有些房间给你用的。你可以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参加圣诞音乐会,或者到处走走也可以。我已经开始准备整理我夏天要住的房子了,因此整理出来了很多东西。

有些关于瑞秋的我想可能是你想看的,我想也没有必要给警察,尽管警察那边也没有什么进展,至少在给警察之前,我想还是应该给你看看。

如果你觉得能来这儿的话,记得打电话告诉我是不是能赶上参加下周五下午的茶会。附上了我发现的那些东西:来之前你可以先看看。

你亲爱的,

哈利

包裹里是一本看起来比较小巧的书,整天就放在桌子上了,感觉是在等待着我打开它。我想今天我会读着它入睡。总感觉这本诗集有些熟悉。封面是泛旧的粉红色,前面有一小块显得很暗,感觉是被某个人放在阳光下晒过一段时间,而其他部分则是被另一本书给压住了,所以出现了分明的颜色差异。总感觉很熟悉,觉得是我以前看到过的一本书。

我把书就放在鼻子下,深呼吸,闻了闻它的气味,一转身,就似乎看到了瑞秋躺在了我身后的沙发上。那好像是在六月上旬,夕阳把屋内的一切都映衬成了粉红的感觉。瑞秋在余晖中仿佛也在发光,头发上闪着橙色的光彩,有一小块都成金色了,她就微闭着眼睛,阳光一点都不刺眼,但是又能让自己完全融入这闲情中。几分钟后,等我再看她时,她已经睡着了。嘴巴微张,一条腿落到了沙发的另一边,我看到她衬衫里是什么都没有穿的。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跪在地板上,看着她。

她的手臂滑下来了,手中的书感觉就要落下来,就在那一刻,我接住了书,转身又坐回去,不想打扰她。拿着书,举到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看她时,似乎知道书里面的内容是什么了。

我记得过了没多久,她就醒过来了,质问我说“你在干什么?你怎么坐在那儿啦?什么时候了?”

我告诉她说她刚刚睡着了,她就笑了,回应说“让我来读给你听吧,去坐好,别光看着我了”。我把手中那本被阳光晒旧了封面的粉红色书递给她,当天色渐渐变黑的时候,她读了一首又一首诗给我听,这次换成我闭上眼睛了。

夜幕降临,阳台上茉莉花的清香都飘到了屋内,她说,“再读一首,就去吃饭了,想要听什么,诡异的如何?”

“好嘛,就诡异的。”我一边说一边想着,要是她继续读的话,我不会很在意她读什么的。

现在我坐在她的桌边,周围一片黑暗,她却不在了,再次打开她曾经给我读过的诗集,读到那最后一首诗时,感觉自己又听到她的声音了。

今夜的大雨来得早,紧接着刮起了阴冷的风,它凶狠地折断榆树梢,把湖水搅得跳跃翻腾,我用快要碎的心在听。

波菲利雅悄悄走进来,立即把寒冷和风雨留在门外,她跪下,在阴暗的壁炉里,燃起火焰,使小屋变得温暖;然后站起身,把滴水的披肩和斗篷从身上脱下来,扔下摘下来的脏手套,脱帽把潮湿的头发披散开,最后她紧挨着我坐定,并且叫我,没有答应声。

她将我的手轻轻搂着她的腰,露出她的光润雪白的肩,拨开满肩的金发,让我靠在她的肩,又用披散的金发盖住我的脸。

她低声细说,她爱我,可她太软弱,尽管努力过,挣扎的还是挣不开自尊心的束缚,也不能解脱虚荣的联系,把自己永远地给我。

但有时情欲高涨难按压,连今夜的欢宴也不能阻挠,她突然想起一个为了爱她而憔悴的人——这爱全是徒劳,所以她冒着风雨来了。

我仰望着她的眼睛,它们快乐又自豪。

我终于知道了波菲利雅崇拜我;吃惊使我的心膨胀,当我考虑该做什么时。

膨胀在加剧。

此刻她是我的,我的,纯洁无瑕……我想,她就是在那儿停住了,就是恰巧在这首诗的中间。

“天啊,亚历克斯,真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听到我的肚子咕咕的叫声了?我太饿了。”

“瑞秋,你不能这样!”

“不能哪样?”

“不能就停在这儿啊,你不能开始读了,又不读完!简直太要不得了。”“啊,不好意思嘛,我都不知道你在认真听呢。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像是在睡觉。”“我肯定没有在睡啊。只是闭上了眼睛而已,这样更能精力集中。”“你骗人!”

“没有,我是真的在听!”

“好嘛,我错了。但如果现在不让我吃东西的话,我会被饿死的。而且反正也不是一个好结局。”“瑞秋!太不公平了!”

“好嘛好嘛。吃完饭,我再读给你听。你肯定也饿了,现在太晚了,拜托。”那天晚上我们在房间外面吃晚饭,还在外面待了很久,最后她也没有再读这首诗了,但是她告诉了我关于这首诗的很多故事,告诉了我后面说了些什么,可以自己去读读,不会有什么的。她问我在害怕什么?我说没有怕,只是想要她给我读读而已,就这样。她说,好吧,下次。然后她说,“我们该回去了。”“哪儿?”

我说,“回哪儿?”

“就去牛津,”她说,“你以为是哪儿?我写信问问哈利。他一直都在说要我们回去这个事,特别是我嫁给一个伍斯特男人之后。下次我们都穿上以前的长外衣,坐在高脚桌边,喝着雪利酒,假装我们就是学习上的研究伙伴关系,会很好玩的。走吧,我有点想睡了。”

她边站起来边收拾东西,然后进了厨房。我继续待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夜色,当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在床上了,并且很快就入睡了,那本书还放她胸口。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好像什么都没有读,就读了这本书。现在想起来,她肯定是在我们后一个月去牛津的时候,把这本书带到哈利那去了,不记得拿回来了,哈利现在寄给我,也没告诉我他是怎么得到这本书的。站在桌边,这个问题也一直都在我脑海里游走,把长外衣越裹越紧,书紧紧地攥在胸口。

对这个问题,我猜测过各种答案,每一个答案都有些令人不安。我意识到,在我去睡觉之前,我必须要想清楚接下来的日子我该做些什么。我想我要更长远,更谨慎地看待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了。我想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纯粹为解决一个问题而去做些什么,并且没有不去做的理由。无论怎样,我决定:我要去牛津,我要去看看哈利到底要给我看些什么。我要问他,是不是还有些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的关于瑞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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