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哈尔宰牛宰羊,载歌载舞,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场面看似十分热情,只有当局者看得见危机四伏,尤其对燕思空来说,更是一宠门宴。

燕思空和封野刚落座不久,就听侍卫喊道:“大晟使臣到——”

此次使臣团,除去护卫军外,一共十三人,为首的是鸿胪寺丞任卓和两名御史,还有一些文书和贴身侍卫,此次赴宴,任卓就带了御史及文书、侍卫各两人。

燕思空和任卓是认识的,过去在朝中有过公务往来,但没有太多交情,任卓政绩不突出,也非翰林出身,不过口才极好,为人八面玲珑,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还精通蒙古语、女真语,是使臣的不二人选。

见任卓进来,燕思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任卓走进帐篷,先环视一周,找到了燕思空,鄙夷一笑,然后才向哪答汗行礼问安。

施过礼后,任卓转过身来,满脸不屑地看着燕思空:“哟,燕驸马,燕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燕思空站了起来,作揖道:“任少丞,自京师一别,确实很久了,看来你我皆安好,在下就放心了。”

任卓朝天拱手:“我身受天恩,犹如千斤重负,无一日不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唯恐上负陛下、下愧百姓,实在不敢言好,哪比得上燕驸马八面驶风、通权达变,如此会明哲保身,自然是安好的。”

燕思空笑笑:“少丞大人说得在下好生惭愧啊。”

“惭愧?”任卓冷笑一声,“一个欺师灭祖、通敌叛国之人,也会惭愧?”

燕思空不疾不徐道:“在下当年顺服谢忠仁,实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是为了彻底覆灭阉党的权宜之计,世人不懂我,我亦无怨无悔,如今我欲扶楚王夺回本就属于他的太子之位,也是为了天下苍生,我至多是判了陛下,可没叛国。”

“简直无耻之尤!”任卓喝道,“你背叛陛下,就是叛国。”

燕思空勾唇一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下一心为国为民,深知国可无君,不可无民。”

“你真是……”

“够了,不要吵了。”哪答汗不悦地喝道,“诸位先落座吧。”

燕思空平静地坐回了座位,与任卓遥遥相对,四目相接,眸中均闪烁着夹杂了杀气的寒意。

哪答汗举起酒樽:“诸位无论因何来到我察哈尔,远来是客,不能叫人以为我察哈尔不懂待客之道,我先敬诸位一杯。”

众人齐齐与哪答汗干了这杯酒。

喝完了酒,哪答汗开始说起察哈尔对中原的世代友好,这虽然每一个字都是胡说八道,但依然得到了热烈的应和,看来哪答汗与汉人往来久了,旁的未必有长进,客套和虚伪倒是学了不少。

任卓一面附和,一面极尽恭维,显出朝廷与察哈尔有盟约在身、十分亲近的样子,燕思空在一旁但笑不语。

一群露着白臂纤腰和长腿的蒙古女子鱼贯进入帐篷,以舞乐给宴席助兴。

此时已是冬日酷寒,哪怕帐内摆着硕大的火盆,但穿着如此稀薄的布料,就是壮年男子也会受不了,她们却浑然未觉一般,脸上始终带着飒爽的笑容,她们的舞姿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妖娆柔媚,而是像草原上奔驰的骏马一样豪放有力,看得一群汉人连连抚掌赞叹。

燕思空和封野对视了一眼,俩人心中暗潮汹涌,根本没空欣赏这异域风情的歌舞,因为,生死成败就在这一席之间了。

封野在桌下握住了燕思空的手,暗暗用力。

燕思空的手被握得有些生痛,但这样的疼痛给予了他安定的力量,仿佛就算天塌地陷,只有身边有封野,他就无所畏惧,他就所向披靡。

宴席之上,推杯换盏,舞乐升平,哪答汗大笑着与他们觥筹往来,还命舞女给他们斟酒、喂菜,仿佛只要酒够浓、女人够野,就谁都不记得宴席之下暗藏的阴冷杀机。

晚宴进行了足足两个时辰,暮色已经完全覆盖了大地,很多人都喝得面红耳赤了。

哪答汗突然挥退了舞女,粗糙的大手转着手中的金玉酒樽:“这个玩意儿,是大晟皇帝送给我的,听说一个就能买我一百匹马,可是真的?”

任卓笑眯眯地说:“陛下送给大汗的,自然都是千挑万选的珍宝,才配得起大汗的尊贵身份。”

哪答汗点了点头:“也只有你们汉人能做出这么精致的东西,多谢大晟皇帝。”

“陛下虽远居京师,也必然能感受到大汗的诚意,他日我回朝,定会将大汗对我大晟的倾慕之情上达天听。”

哪答汗哈哈一笑。

燕思空拱手道:“大汗的汉语讲得好,大汗的王子、臣子汉语讲得都好,足见大汗对中原文化的认同,察哈尔与大同府接壤,我见这里的许多东西,都与大同颇有渊源。”

哪答汗道:“不错,我们的衣食习惯,受西北影响最大。”

“如此看来,察哈尔与大同更该结为邦邻之好。”

哪答汗笑笑,没有说话。

任卓冷笑道:“燕驸马,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

燕思空挑了挑眉,看向任卓。

任卓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你可知这是什么?”

封野眯起了眼睛。

燕思空淡定自若:“在下没有火眼精金,如何能透纸识字,还请少丞大人明示。”

“这个。”任卓看了哪答汗一眼,得意地说道,“是我大晟与大汗签下的封贡文书。”

燕思空感到头皮发麻,虽然有所预料,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已经签了文书,而任卓会就这么赤裸裸地拿出来挑衅。

封野沉声道:“何时签的?”

任卓阴寒地看着燕思空:“在你们到达之前。”

封野握紧了拳头,周身戾气四溢。

哪答汗耍了他们,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与朝廷签了封贡协议,还将他们骗来察哈尔,分明就是为了绑了燕思空送给朝廷做人情!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手心里顿时全是汗。他本以为哪答汗尚在犹豫,也没料到朝廷反应如此迅速,竟然已经把封贡的文书给签了,他们这趟出使,是完完全全地自投罗网。

燕思空站起身,镇定地看着哪答汗,不卑不亢道:“大汗既然已与朝廷签了封贡文书,还邀我等过来和谈,是为了将我送给朝廷邀功吗。”

哪答汗哈哈大笑道:“不瞒你说,若第一次出使的人是你,说不定如今结果会不同。”

燕思空面无表情道:“那这宴席是为的哪一出?”

“自然是为了招待客人。”哪答汗阴险地笑着,“我砍了你们的使臣,叫汉人骂我是不懂规矩的蛮子,所以这次我就以使臣之礼招待你们。”他倾身向前,邪笑道,“如何,我招待得周不周到?”

任卓等人哈哈大笑起来,一屋子的蒙古将领也跟着猖狂大笑,燕思空和封野两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他们中间,就像入了狼窝的两只羔羊,随时可能被撕成碎片。

不过,他燕思空做不来羔羊,封野,更是彻头彻尾的真正的狼。

封野站起身来,走到了燕思空身边,周围的察哈尔侍卫整齐划一地抽出了佩刀,“刷”地一声,令人心惊。

燕思空与封野四目相接,眸中只剩下笃定和坚韧,燕思空拱手道:“既然如此,宴会未完,我们就还是大汗的客人,对吗?”

哪答汗低笑:“对,对,这宴会你想进行到何时?明天早上如何?”

燕思空没有回答,他看向任卓:“少丞大人,既然你也是客,我也是客,便没有主次之分,我就畅所欲言了。”

任卓挑起眉毛:“燕思空,你可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可否给在下看一看这封贡文书。”

“你是吓糊涂了吗,朝廷的机密文书,怎么可能给你这个乱臣贼子看。”任卓晃着手中的文书,“再说,大汗就在这里,难道还会有假不成。”

“文书的内容自然是真的,但是这文书不成立。”燕思空正色道。

“你说什么?”任卓腾地站了起来,嘲弄道,“你说文书不成立?你算什么东西。”

“我燕某人无足轻重,但我做了十年晟臣,知道祖制不可亵渎,律法不可不尊,少丞大人同意吗?”

任卓瞪起眼睛,一时不语,无论燕思空如何的声名狼藉,他的才学确是有目共睹的,这一听就是下套的话,他哪里敢轻易回答。

燕思空勾唇一笑:“我华夏乃礼仪之邦,律法有约,与外邦的任何文书,都必须一式两份,汉文一份,外文一份,以示对外邦的尊重。”他指着任卓手中的文书,“为何这文书只有一份?”

“你……”任卓一时语塞。

关于与外邦邦交的礼仪中,确实有这样的约定,但因为中原强盛,周围邦蛮都学习汉文,久而久之,文书便只以汉文书写,外文文书已十分多余,这条礼仪早名存实亡。

燕思空咄咄逼人:“任大人,你身为鸿胪寺丞,主管外邦邦交之事宜,竟然连这样基本的规则都忽视,你这是渎职呢,还是故意对大汗不敬呢?”

“你血口喷人!”任卓气得要跳脚,“这只是一时疏忽,无伤大雅,我再补上一份即可。”

“你补上一份,快马呈递回京,陛下盖了印,再返回察哈尔,这一来一往,一个月就没了。”燕思空讪笑,“任大人竟然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真叫人笑掉大牙。”

任卓颤抖地指着燕思空,突然又转向哪答汗:“大汗,在下绝无不敬之意,实是一时疏忽,这本算不得大事,大汗不要被燕贼的一张利嘴蛊惑了。”

哪答汗听得有些发愣,见任卓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中暗道汉人真是矫情,他摆摆手:“这不过是一时疏忽,补上便是了。”

任卓松了一口气,厉声道:“燕贼,大汗金口玉言,你可听清楚了?”

燕思空拱手道:“大汗,察哈尔既与大晟结盟,便应互相尊重,大晟派来的使臣尚且不将察哈尔放在眼中,大汗还指望朝廷今后能践诺吗?”

“你少胡说八道!”

燕思空逼近哪答汗一步,高声道:“既然大汗如此重视与大晟的盟约,在下也不想做那挑拨离间的小人,只是在下奉劝大汗,察哈尔的尊严不可不顾,大汗至少应该惩罚任卓,毕竟是他犯下如此过错。”

任卓胸口剧烈起伏着,白胖的脸上布满汗水,他咬牙切齿:“好你个寡廉鲜耻的燕贼,在大汗面前颠倒黑白,他日押你回京,你必遭千刀万剐之刑!”

哪答汗的胡子抖了抖,眯起眼睛看着俩人:“那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他?”

燕思空斜睨着任卓,薄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森冷的寒气:“该、杀。”

哪答汗刚要张嘴,封野突然身形如鬼魅一般飘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卫,劈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刀,快速袭向了任卓。

电光火石之际,一颗人头就飞向了半空。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众人都惊呆了,那身首分家的任卓,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大张着眼睛和嘴,准备反驳燕思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再没有机会开口说一句话了。

兀路最先回过神来,一声暴喊:“大胆!”将领和使臣入宴不能佩刀,他撸起袖子朝封野冲了过去。

任卓带来的御史和文书吓得惊恐大叫,一群侍卫也跟着冲了上来。

任卓的脑袋落了下来,被封野一把提在了手中,他的身躯扑倒向前,燕思空眼疾手快地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封贡文书。

封野将燕思空护在身后,一刀砍翻了一个侍卫,与迎面而来的兀路过起了招。

兀路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是哪答汗的前锋将军,但他不是封野的对手,燕思空这辈子还没见过谁打得过封野。

刚过了三招,封野就一脚踢在了兀路嘴上,脚尖带掉了兀路的半口牙,兀路灰白的胡子上顿时沾满了血。

兀路倒地,其他将领和十几名侍卫一起扑了上来,账外更有带甲将士源源不断地涌入,帐篷里登时挤满了人,面对数不清的利刃,封野以一人之力将刀剑封在自己身前,把燕思空牢牢地护在身后。

“住手——”燕思空厉吼一声。

哪答汗瞪圆了双目:“住、住手。”

只见燕思空将封贡文书举在了火盆上空,恶狠狠地瞪着哪答汗。

众人都停了下来,帐内一时落针可闻,各个大气都不敢喘。

哪答汗颤抖地指着燕思空和封野,气得几乎要吐血:“你们、你们疯了,都疯了,我要煮了你们,煮了你们!”

燕思空冷笑:“大汗,你煮了我们,察哈尔也离灭族不远了。”

“你放屁!”哪答汗吼道。

封野咣当一声扔下了手中的刀,另一手平举着任卓那滴血的脑袋,一步步朝哪答汗走去。他人高马大,气势迫人,手中的人头、一身的血污加上那神秘莫测的面具,令他宛若地狱索命的罗刹,在人间走的每一步,都带着淋漓的鲜血。

众将士以刀剑相对,却畏惧地随着他步步后退,直退到了哪答汗身前。

“在下不才,代为惩罚了对大汗不敬之人,这是大晟使臣的脑袋,请大汗笑纳。”封野一甩手,将那颗人头直接扔到了哪答汗脚下。

见惯了沙场血腥的哪答汗,也被惊得狠狠一抖,他颤声道:“你们居然敢杀朝廷使臣……”

“大汗此言差矣。”封野冷道,“使臣分明是你杀的。”

“胡说,分明是你杀的!”

封野狞笑:“使臣死在大汗的地盘上,不是你杀的,也是你杀的。”

燕思空冷笑道:“大汗,这营帐之内全是你的人,你说人是我们杀的,传出去,有人信吗?再说,你也不是第一次斩杀来使了,大晟使臣死在你手里,你要如何向朝廷交代啊?”

哪答汗瞪着燕思空,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你……你们……”

燕思空突然一松手,封贡文书就这么掉进了火盆里,瞬间被大火吞噬了。

哪答汗徒劳地隔空伸出手,却无回天之力。

燕思空高声道:“大汗,封贡之事已经随着这把火和任卓的死,化作乌有,大汗若现在把我绑去向朝廷谢罪,朝廷信不信大汗尚是两说,狼王可正厉兵秣马,大军三日可达。大汗是聪明人,不如就和大同结盟吧,那日我已和大汗说得十分清楚,朝廷能给大汗的,狼王一样能给,狼王愿与大汗共享河套、共享西北!”

哪答汗瘫坐在了兽皮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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