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都说初雪是吉兆,下得越大越好,瑞雪兆丰年。

燕思空原是不会留意初雪是大是小的,但这一日,勇王送来的各类冬需刚好抵达太原,五百辆马车将白茫茫的大地碾出了一道蜿蜒地长龙,不少马车被积雪泞住车轮,太原城派出了大批将士去接应,城里城外都热闹极了,燕思空这才发现,今日的雪,下得确实很大。

前些日子他一直忙于为三军购置冬需,派出去采买的最远已经到了福州,为了避开朝廷的眼线,实在是煞费苦心。可封野的准岳父富甲一方,一声令下,就把他们的难题解决了,这桩亲事,着实很划算。

燕思空在城楼上看着勇王的一车车“诚意”,久久没有回神。

直至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刻,身边站着了一个人。

燕思空用余光瞄了一眼,来人是元南聿,他平静道:“这等勤务,不必劳烦阙将军的。”

元南聿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侍卫远离,等他们都走了,才道:“思空,我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

“你究竟有没有为大哥向狼王求前程?”

燕思空面无表情道:“没有。”

元南聿皱起眉:“那你为何告诉我你会去求狼王?”

“我骗你的。”

“你……”

燕思空偏头看着元南聿:“大哥眼高手低,若靠你我的脸面硬去求,求不来,大哥不满,求得来,狼王不悦,宁得罪大哥,不要得罪狼王吧。”

“就算大哥不能顶替张榕将军,对他略有提拔,他也不至于满腹怨怼,怎么也好过什么都不给吧。”

“这次给了他,下次呢?”燕思空冷道,“他又不是三岁孩童,要靠撒泼哭闹换取自己想要的?”

元南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这话未免过了,大哥并非那般无能。再者,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去求狼王,为何要答应我?”

“我让你去跟大哥说,此事交给我,是为了让大哥不再去纠缠你,给你个清静,你还不乐意?”

“我是清净了,可你和大哥呢?”元南聿重重叹道,“你可知大哥有多么羞恼,你又为何要这样对他?他可是你的亲哥……”

“若不是呢!”燕思空突然低吼了一句。

元南聿愣住了。

燕思空目光凌厉:“若他不是我的亲哥,若他为求荣华富贵,对你我二人的身世撒了谎,那我这样对他,是不是就无可厚非了?”

元南聿怔怔地看了燕思空片刻:“此事……我……”

“其实你心中也有怀疑吧。”燕思空露出一丝苦笑,“毕竟,知道真相的只有我和大哥,你却全忘光了。无妨,我已经不在乎了,世人皆知我燕思空阴险歹毒,不择手段,就凭大哥对我做的事,他早该身首异处了,可就因为他是爹的儿子,我不会对付他,这已是仁至义尽,但他也休想从我这里讨去好处。”

元南聿颤抖着吁出一口气:“思空,你此前才说过,要兄弟齐心,就算大哥真有不是,过去就过去了吧。我们读圣贤书,当尊忠恕之道,宽于待人,对旁人尚且如此,何况是自家兄弟。”

燕思空嘲弄地笑了笑:“这你便不了解我了,我是睚眦必报之人。”

“思空!”

燕思空拍了拍元南聿的胸脯:“不必再劝我了,我反倒要劝你,别再去找封野,之前你连下三城,封野已看在你的份儿提拔了大哥,将领之选,关乎士卒性命和大军成败,不可视人情而定,你若再提,便是非分要求了。你就当做不知道,让大哥恨我一个人就成了。”

“可是……”

“别可是了,待天气回暖,大军必有举动,永州那边又事态难料,你的心思放在备战练兵上尚且不够,不可为这些琐事劳神。”

元南聿叹了口气:“好吧,但我还是最后劝你一句,要少结怨。”

“不用担心我。”燕思空想起什么,“对了,此前你在云南时,帮着陈霂练兵,结交的那些将领,往后都用得着,趁着年关将近,给他们送些礼物。”

“我明白。”

燕思空眯起眼睛:“谋士之中,亦有一些我安插的人,倘若陈霂真的联合朝廷对付我们,那些人必定能发挥作用。”

“当初我们为他平定匪乱,为他招兵买马,可谓费尽心血,他真的会这么做吗?”

燕思空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别做蠢事,可沈鹤轩此时已经到了永州,而陈霂还没给我回信,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但显然,封野已打从心底觉得陈霂会过河拆桥,所以亟不可待地与勇王联姻了。”说到最后,燕思空的声音愈发低沉,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像是个深闺怨妇,实在有些丢人。

元南聿偷瞄了燕思空一眼,见他神色自若,但眼神却飘忽而空洞,心下叹息。

俩人正说着,便见城南徐徐行来一辆豪华的马车,与勇王运送冬需的方向不同,应是从延州来的,而且观那马车的外饰,多半是妇人的车。

为了在雪天将冬需尽快运入城内,太原城已经不允许民车出入,那车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摇大摆地朝着城门驶来。

元南聿正在好奇,燕思空已经猜出那车中坐的是何人了,多半是萨仁。

果然,城门守将见了车中之人后,不敢怠慢,让运送冬需的马车让出了来一条道,将那车率先放入了城中。

燕思空心想,这回封野住在城里,而不是营中,再也没有理由拒绝萨仁入府了吧,思及此,他禁不住一笑,笑意却未及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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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仁入府后,因行事娇蛮,蔑视礼教,令全府上下分外头疼。但她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所以封野便由着她去,鲜少理会。

在燕思空看来,她背井离乡嫁入封家,却被夫君视若无物,还马上就要迎来正妻,如今好不容易入府了,乖戾一些也不过是为了引起封野的注意,颇有几分可怜。

但可怜归可怜,萨仁偏偏时不时要来烦他,就让他难以施予同情了。

眼看着封野的婚期将近,萨仁愈发焦躁,甚至生出几分想要拉拢燕思空的态度,令燕思空哭笑不得,他若沦落到要跟几个女子去“争宠”,那不如一头撞死。

可惜萨仁那张艳丽绝伦的脸蛋后面,藏着的是一颗并不太聪明却善妒的脑袋,燕思空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往后封野的后院怕是不会太平了。

燕思空每日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与封野除了军务上的沟通,私下已许久不曾说上一句话,或吃上一顿饭,这样也好,若非封野的执念,他很早就已经想放下了,若娶妻纳妾能让封野回到正途,虽然晚了点,还算圆满吧。

至于他,已被儿女情长拖累了太久,若能剥除这些贴身的负累,哪怕会让自己鲜血淋漓,也是长痛不如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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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他从衙门回府里,正巧碰上了刚从饭馆里走出来的元少胥,俩人打了个照面。

元少胥身边的将领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属下见过燕大人。”

燕思空微颔首,侧过身就要走。

元少胥挡在他身前,冷冷地说:“燕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燕思空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元少胥。

俩人行至角落,燕思空拱手道:“大哥有何吩咐?”

元少胥面上的肌肉抽动,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表面做出谦恭的模样,背地里却一再害我,燕思空,这些年你就是靠着这两面三刀的害死那么多人的吧。”

燕思空直视着元少胥:“不错,我正是靠着这两面三刀,为爹报仇的。”

元少胥满面阴翳:“我元家对你有救命之恩、收养之恩,你为我爹报仇,也是天经地义。你和聿儿身份的事,我也是无心之过,我哪知道你也会来投奔狼王,你却为此耿耿于怀,背地里给我穿小鞋,让我始终不得狼王重要,你简直是心如蛇蝎!”

燕思空挑了挑眉:“大哥竟觉得自己大材小用,是我在背后捣鬼?大哥追随狼王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升为都司,是合情合理,狼王并未亏待与你,大哥可曾想过,是自己好高骛远了?”

“若不是你,聿儿去求了狼王,我又怎会至今还是个都司?”

“大哥。”燕思空语重心长道,“你若升迁太快,不能服众,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是聿儿的大哥,狼王怎会不想提拔你,可也得循序渐进不是。”

“放屁。”元少胥咬牙切齿,“别以为我不知道,聿儿本来要去求狼王,是你横插一脚,将此事揽了过去,你就是在泄私愤。”

“大哥若一定要这样想,思空百口莫辩。”燕思空不耐道,“望大哥早日为狼王立下大功,平步青云,光宗耀祖,到时思空定会诚心恭贺大哥的。”他懒得再理会元少胥,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少胥瞪着燕思空的背影,那一双赤红的眼眸里写满了愤恨与阴毒。

燕思空加快脚步往府里敢去,一是天寒地冻,在屋外不宜久留,二是他下意识地想要远离元少胥,此人令他厌恶至极,若元少胥不是元卯的儿子,他应该早就将其毒死了。

许是走得太快,他迎面撞上了一个同样行色匆匆的男子,俩人几乎撞了个满怀,燕思空感觉胸衣处有些异动,他忙后退几步,低头去瞧,发现衣襟处不太平整,他猛地转头想去找那与他相撞之人,却见那人已经拐进了巷子里。

他转身就去追,可当他追进巷子里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燕思空找了几条小巷,都没再发现那人的身影,这才顿住了脚步,伸手摸进了衣襟,至今触到了一块布条。

他面无表情地抽出布条,摊了开来,那是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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