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申和钱寸喜兵分两路,一路捣毁了正急于班师的宁王大营,一路将已无心征战的东路勤王军打了个七零八落,封长越又带兵清扫了一遍,彻底解了勤王军围城之难。

至此,封家军完完全全地把控了紫禁城,窃了陈家的无上皇权。

可那个如今能够号令天子、让天下人俯首称臣的狼王,却已经昏迷了整整两日。

他此前受过再重的伤,也不曾如此虚弱,这一次却是真正地伤了灵神。

封野醒来时,屋内围满了人,太医,下人,几位将军,还有他的叔叔封长越。

每一张脸上都写着深深地担忧。

封野双目空洞地看着他们,短暂地茫然过后,昏迷前的记忆复苏,他猛然瞪大了眼睛,挣扎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狼王!”封长越将他按住,“你现在要静心……”

“燕思空呢?”封野瞪着封长越,瞠目欲裂,“燕思空呢!”

封长越冷着脸,重重地说道:“燕思空已经去了。”

“我不信。”封野满脸的狰狞,那烧得焦黑的尸体如索命恶鬼一般盘旋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不可能就这么死了,他是燕思空,谁都杀不死他!”

“他可以杀死他自己!”封长越高声道,“他已经死了,他死在自己放火烧毁的粮仓里。”

“那不是他!”封野大吼道,他翻身而起,从床上摔了下去,爬起来时,突觉到掌心里有什么东西,他摊开手一看,是那片被烧得仅剩下巴掌大小的喜帕。

心痛如绞。

他将这喜帕盖在燕思空头上的那一夜,心里想着他这辈子真正想娶的,只此一人。燕思空当时明明是不情愿的,可却一直带着这喜帕,逃跑带着,被用刑带着,只身赴敌营也带着,当做……当做他们之间的信物一般带着。

他这半辈子,对燕思空所有的怨与恨,其实皆来自燕思空对他的无情无义,可燕思空当真无情吗?

燕思空冒险劫诏狱救他,给孩子取名瑾瑜,助他建功立业,甚至到了最后,放了那一把为他扫清所有障碍的火,是燕思空无情吗?

或是……他被怨恨蒙蔽了心眼。

他不敢去想,若燕思空心里一直有着他,他说过的那些话、做下的那些事,燕思空该有……多痛?

他一次次地、一遍遍地伤害燕思空,他想从张脸上看到跟他一样的痛,他想从那双眼里看到跟他一样的在乎,可他却只是把人推得越来越远。

他对那冷漠和疏离无可奈何,于是又变本加厉地伤害对方。

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悔恨就像蚀骨的毒,疯狂地啃噬着他的身体。

他必须见到燕思空,上天入地,他都要见到燕思空,他不相信燕思空就这么死了,倘若是真的,他就是杀到阎王殿里,也要把他的空儿抢回来。

他握紧了那残布,就要往外走。

几位将军都拦住了他:“狼王,您要做什么?”

“让开。”

几人纷纷跪下了去,恳求道:“狼王,太傅大人已经去了,您节哀……”

“住口!他不会死的,我不相信那是他。”封野咬牙道,“我要验尸,给我找最好的仵作来,我要验尸!”

“封野!”封长越厉声道,“燕思空已经去了,你何不还他清净。”

“我不相信那是他。”封野大声道,“魂儿告诉我那不是他。”

“魂儿是一匹狼!”

“倘若那是他,魂儿绝不会对他不敬。”封野紧紧握着那喜帕,“魂儿闻出了这喜帕,却根本不在意那具尸身,所以那不可能是他。”

“你还不能清醒吗!”封长越恨铁不成钢地怒叫道,“这些年你为了一个男人神魂颠倒,不肯娶妻生子,闹成了天下人皆知的大笑话,你是封家仅剩的血脉,你是靖远王的独子,你对得起你爹你娘吗,对得起封家的列祖列宗吗!”

封野回首,恶狠狠地说:“是这个男人当初把我从诏狱中救出来,是这个男人助我攻城拔寨,为我筹谋算计,是这个男人把我封家送进了紫禁城!”

封长越气得胡子乱颤。

封野眼眶悬泪,颤声道:“叔叔,我欠燕思空太多,他若死了,我亦不能苟活,无论他去了哪儿,哪怕是阴曹地府,我都要找到他!”

封长越脸色极为难看,他指着下人:“去、去找仵作,听狼王的,找仵作来!”

下人扭头就冲了出去。

封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封长越深吸一口气,走到封野面前,放缓了声音:“封野,你听叔叔一句劝,你现在是狼王,整个大晟江山都已经在你手里,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都不会再有人阻拦,这世间环肥燕瘦……”

“谁都不是他。”封野冷冷地掷下一句话,大步走了出去。

待下人将仵作带到,封野已经冷静了许多。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感觉得到,燕思空还活着,这世间还有属于燕思空的气息,封魂对那尸体又撕又咬,若那真是燕思空,魂儿怎会那般?

所以那定不是燕思空,他的空儿足智多谋,不可能就那么轻易地去了。

封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屋子正中央的案台上,浮起一块用白布覆盖的人形,封野瞬时感到难以呼吸,他强忍着锥心的痛,一步步走了过去。

下人找来了大理寺最好的仵作,那仵作提着一个大木箱,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先给封野磕了个头,又给尸体磕了个头。

这时,元南聿也出现了,他仿佛一夜间消瘦了一大圈,眼睛浮肿而拉满血丝,面色憔悴苍白,浑身的酒气,手里还提着一壶酒。

封野回避着元南聿,他不想看那张脸,他害怕看到那张脸。

元南聿走到案台前,颤抖着掀开了白布。

“这不是空儿,一定不是。”封野哑声道。

“我也不相信。”元南聿含泪道,“那么多人想要二哥的命,二哥命硬得很,怎会这样轻易的死。”

封长越沉声道:“仵作,狼王要验明这焦尸的身份,是不是燕太傅,你可有办法?”

仵作垂着头,惶恐道:“小人验尸,多是为了查案,这若是无案,便是毫无头绪,何况尸身烧成这样,实在是……”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封野沉声道,“你要查出他是不是燕思空!”

“这……”仵作为难道,“燕太傅可有什么特征?譬如、譬如……”

“他受过鞭刑。”

仵作苦着脸:“狼王赎罪,烧成这样,皮肉的特征实在难以辨认,非得是……骨头上的。”

“他从未伤过骨头。”

“那……那……”

封长越道:“你先按你的法子验,看能验出什么来。”

仵作颤巍巍地点了点头,打开箱子,取出常用的家伙什儿,开始验尸。

封野不忍去看,只得转过了身去,他听着刀具破皮磨骨的声音,感觉都割在了自己心上。

元南聿也反身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灌着酒。

过了很久,仵作才道:“狼王殿下,小的有所发现。”

封野猛地回过身来,强抑着满心的恐惧:“说!”

仵作被封野凶狠如困兽般的模样吓得直抖,他抹了抹汗,勉强说道:“此人并非被火烧死的。”

闻言,元南聿腾地站了起来。

封野瞪直了眼睛,大步走了过去:“你……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其实小人见着此人身体舒展,便有所怀疑,被烈火焚烧是极其痛苦的,必然会蜷缩身体,小人为了确认,便剖开了此人的喉管,此人虽然身体被焚得面目全非,但喉咙里却干干净净,证明此人在火烧之前,早已气绝。”

封野脸上显出一丝疯狂:“听到了吗?叔叔,阙忘,你们听到了吗?这不是空儿,曲言说空儿是自己走进火里的,这人分明早已经死了,他不是空儿!”

封长越和元南聿的脸上却并无欢喜。

封长越沉声道:“狼王,恕叔叔直言,也许是他不想受烈焰焚身之苦,自行了断……”

“胡说八道!”封野盛怒不已,“叔叔一直对他轻视厌恶,所以一心想让他死!”

封长越重重叹了口气:“我不喜他是不假,但见你这般模样,我怎么可能希望他死,我巴不得他现在就活过来,只是你现在伤怀过度,已经失去了判断。”

封野转向元南聿:“阙忘,你说,你说!”

元南聿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这分明不是燕思空,曲言说他是活着走进去的,这人早已经死了,他不是燕思空。”

元南聿看着封野,双目氤氲,声音悲切不已:“封野,你可想过,二哥,为何一心赴死?”

封野僵住了。

元南聿一手捂住了眼睛,眼泪顺着指缝汹涌往外淌:“曲言都逃出来了,二哥,明明可以逃出来……他为何,他为何不回来……”

封野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扶着门,却仍然难以支撑直往下坠的身体,缓缓跌坐在了地上。

他想起了燕思空留给他的那封信,信虽是写给他的,却没有关于俩人之间的只字片语,全都是劝谏他不要篡位、如何辅政、如何治军、如何用人,那封信如今看来,多么像是绝笔。

他的空儿,是不愿意回来了吗?

宁愿遭受烈焰焚烧之苦,也不想再活下去,不想回到他身边吗?

你明明说过,明明说过不恨我,为什么却不愿意回来?是否你心里其实怨恨我至极,对我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期望了?

是否你在用这样的决绝报复我?

封野泪如雨下,只要一想到燕思空的绝望和心灰意冷,他就恨不能杀了自己,他的神智已趋于崩溃的边缘。

“狼、狼王……”仵作小心翼翼地说,“小人还有一事要禀明。”

封长越低喝道:“说。”

“此人,也非自绝。”

封野浑身一震,元南聿也抬起了头来。

仵作续道:“此人的致命伤在左侧第一与第二根肋骨之间,从正面刺入,肋骨上还留有伤痕,要自绝之人,是不会刺这样别扭的位置的。”

封野从地上爬了起来,声音沙哑得几乎没了人的动静:“这人……不是自杀的。”

“回狼王,不是。”

元南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光:“不、不是自杀的!”

封野呆滞片刻,双目精光乍现:“此人定不是燕思空,他不是自杀的,曲言说思空是自己走进火里的,他那时分明活着,他也没有自绝,他一定是逃走了,一定是!”

封长越蹙着眉,苦口婆心道:“狼王,并非叔叔有意令你难过,叔叔只是不愿你抱着无谓的希望。这两点,也不足以证明他不是燕思空,他身在敌营,也有被害的可能,况且,还有那喜帕。”

封野充耳不闻,他看着手里的喜帕,笃定道:“他一定是被人救走了,我感觉得到,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封长越看着封野状似癫狂的模样,欲言又止,最终,他摇头叹气。

封野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都不肯松开:“阙忘,你去把曲言和他的手下都仔细审问一遍,然后派人去搜、去查、去寻,燕思空一定还活着!”

元南聿摔下了酒壶:“是!”

封野一手撩起白布,盖在了那焦尸上。

这不是空儿,他的空儿应该好好的活在某一处,他一定会找到他的空儿,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要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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