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内,他们先后送走了阙伶狐和佘准。

佘准离开辽东的前一夜,燕思空与他喝了个烂醉,俩人聊起少年时经历的种种,时而大笑时而垂泪,许是年纪大了,如今谈上几句话,总忍不棕忆从前。

人生难得一挚友,离别总分外让人伤感。

为了能安定的生活,佘准已决定退隐江湖,不再四处漂泊,带着万阳和瑾瑜回江南老家安度余生,天方地广,此次一别,也许就是永远。

燕思空反复嘱咐佘准要好好待万阳,万阳是金枝玉叶,一辈子没离开过皇宫,而佘准从小流浪江湖,不受礼数教条的约束,俩人之间差距如此之大,这日子过起来,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不过,他还是相信他们会白头偕老,因为佘准虽然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是个万分靠得住的男人。

佘准也郑重向他起誓,会一辈子将万阳奉若珍宝。

天明之后,燕思空和元南聿一口气把佘准送到了城外,俩人含泪道别,他留在原地,目送着佘准的背影远去,直至消失。

元南聿安慰你道:“二哥,别难过了,佘兄可是要去找自己心爱的姑娘了。江南是好地方啊,我还没去过,有朝一日,你我或许可以同游。”

燕思空看着元南聿,微微一笑:“我也希望。”

元南聿眨了眨眼睛,不等燕思空开口,主动道:“朝觐述职一事,我知道你还想劝我,不必了。身为狼王麾下的前锋大将军,我有我的职责和使命,枪林箭雨我都义无反顾,去纳个贡,反倒算是闲差了。”

“我担心陈霂对你不利。”他们都知道陈霂对元南聿做过什么,元南聿入京,不知会碰到什么凶险。

元南聿冷笑,“宣化离京师那么近,他敢把我怎样。”

燕思空叹了一声,心里沉甸甸的:“你说得对,你是个大将军,你有你的职责和使命,进了京,务必万事小心。”

“二哥放心吧。”元南聿露出安抚的笑容。

“你若真的全然……不怵他了,那也是好事。”

“我从来没怵过他,只是不能手刃他,实在遗憾。”元南聿眯起眼睛,“不过,想着他在那龙椅上也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我心里又痛快不少。”

燕思空感慨道:“从今往后,他与封野当互相牵制,起初,两方必然都励精图治,休兵养民,不给对方可趁之机。但年头久了,时局变迁,那坐在金銮宝殿上的人,无论是谁,但凡有志要成就自己的皇图霸业,北境与中原的一战,便无可避免。”

“也许我们那时候都做了古呢。”

“是啊,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能安稳一代,已是不易。”

元南聿勾住燕思空的肩膀:“若不是二哥斗倒阉党,这江山早已腐朽进骨头里了,可惜天下人不懂你,亦不懂刮骨疗伤便是要先痛后愈。”

燕思空笑着摇摇头,云淡风轻地说:“无妨了。”

俩人回了城,便有侍卫前来通报,说封野急着见他们。

他们匆匆赶到驿馆,见封野面色阴翳,怒色蛰伏在紧皱的眉心。

“狼王,怎么了?”

兄弟二人心头不免有些紧张,毕竟陈霂大军就在城郊,他们唯恐事情生变。

封野问向燕思空:“文书已经送去了?”

燕思空点点头:“此时应已在他们手中了。”他道,“出什么事了?”

封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接到大同来信,勇王与哪答汗冲突不断,剑拔弩张,结果,萨仁趁机偷走了泽儿。”

“什么?!”元南聿脸色一变,怒道:“她好大的胆子,敢偷狼王的子嗣!”

燕思空深深蹙眉:“她是怎么偷走小殿下的?小殿下如今何在?”

封野指的“泽儿”,是他的幺子,他为他的双生子取名封岳与封泽,岳为山,泽为河,足见他对江山的志在必得。

“信中没说。泽儿被她带回了察哈尔,成了哪答汗手中的质子。”封野阴沉地说,“泽儿刚刚足岁,她一介弱质女流,重重重兵之下,怎么就能将一婴孩盗去关外?”

元南聿道:“得赶紧赶回大同,把小殿下救回来。”

燕思空凝重道:“我觉此事有些蹊跷,假如小殿下真的在哪答汗手中,便需派人去要回来,当年与察哈尔的结盟,是我谈的,我去。”

封野冷道:“思空,此时哪答汗已与勇王反目,你去了,他便可能迁怒于你,我要亲自去把泽儿救回来。”

“当年你我冒险出使察哈尔,哪答汗可是对我们抱有杀心,即便是那样的凶险境地,我们也活着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大同与察哈尔的缔盟。”燕思空道,“何况哪答汗与勇王交恶,并非你与哪答汗交恶,此事有大大的转圜余地,若处置得当,正好将大同兵权从勇王手里收回来。让我去。”

封野沉吟片刻:“先回大同,视情况再定。”

“事不宜迟,你们尽快动身吧。”元南聿道,“我留在广宁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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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霂与沈鹤轩看过燕思空送来的文书后,并无异议。这些文书包含将宣告天下封邑封野的圣旨,以及四府与朝廷之间关于军政法税的种种约定,其中细则自然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陈霂唯恐夜长梦多,统统答应了。比起入京之后,他要经历的一系列军变、政变,以及如何让自己看来名正言顺的践祚,这些条款根本微不足道。

于是元南聿留在广宁处理楚军俘虏、重建城墙、人事变动等事宜,封野和燕思空匆匆地赶往大同。

封野的身体日渐康复,虽然还不宜在马上颠簸,但乘马车已无大碍,他便要燕思空与自己同乘陪伴。

这日,封野草草吃了几口饭,便让下人收了去,燕思空见了,说道:“你吃完饭还要服汤药,怎就吃这么点?”

“没什么胃口。”封野靠在马车的软垫上,眉头轻蹙着。

“是在担心小殿下吗。”燕思空道,“哪答汗不会对小殿下不利的,待回到大同,此事定可顺利解决。”

“不止。”封野低声说了一句,就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燕思空看着封野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脸庞,和那青黑的眼底,心中突然有些触动。

这些时日以来,封野夹在京师与辽东之间进退维谷,中伏,受致命伤,将泣血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又得大同老家局势不稳,自己的儿子沦为质子的消息。

这涨潮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巨大的挫败与失意,换做别人,心智多半已经垮了,他心里,定也是很苦,定也是比谁都焦头烂额,但并未听他抱怨过一句……

燕思空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想象过封野在想什么了。

从前他宁肯牺牲一切,也要保护的小世子,如今成了盖世狼王,尽管俩人之间的恩怨已经难以理清,但在他心中,封野始终是一个山一般的男人,这山似乎压不弯,摧不倒,永远都会屹立于前。

可封野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有悲喜,有成败,有生死。

眼前的封野,那紧蹙的眉宇之间,该是埋藏了许多难以想象的痛苦吧。

燕思空静静凝视着封野,封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睛,刚好捕捉到燕思空闪避开的眼神。

封野淡淡一笑:“你在看我吗?”

“你可是不舒服?”

封野略显失望:“你我之间,除了正事,和我的伤势,便没有别的可谈了吗。”

燕思空淡道:“你想谈什么?”

封野挪到了他身前,将他抱进了怀中:“不谈也无妨,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燕思空安静地任封野环抱着,心中很平静。

封野温热的唇柔柔地落在他的发际和面颊,轻声说:“空儿,你知道吗,我心里有很多害怕。”

燕思空静静地听着。

“我曾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后来才发现,多是年少轻狂。”封野用面颊贴着燕思空的面颊,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可我真想回到年少时啊。那时,我爹还活着,我封家还是世代忠良,你和我,还两情相悦……”

燕思空听着听着,心中便酸涩起来。

“你给醉红取的名字,便是意喻‘少年不老’,愿景那般美好,可惜,谁能不老呢……”

燕思空颤声道:“是啊,谁能不老。”如封野所说,他也想回到从前,他甚至想一口气回到九岁之前,他与生生父母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每日读着经史典籍,做着登阁拜相、名留青史的大梦。

那时候他的人生,没有悲剧,没有烦恼。

“转眼间,我也到了而立之年。我曾以为对你的喜欢,也是年少轻狂的一部分,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长成了我心头的一块肉。”封野自嘲一笑,“怎么割舍呀。”

燕思空轻叹一声:“封野,你我之间,情动懵懂时,必然是会铭记一生的。”

“你呢,你也铭记一生吗?”

“我什么都不曾忘记过。”何况是你。

“那你可有怀念过?我们当初那么好。”

“当然怀念,只是后来……不必提了吧。”

封野的目光黯然了下来。

“你也不必介怀从前了,都过去了。”燕思空道,“你为广宁做的一切,可以抵过所有。”

“那为何你对我,还是这样疏离?”封野放开燕思空,抚摸着他的面颊,凝视着他漆黑的瞳眸,“你为我出谋划策,你要与我一同去察哈尔救泽儿,你也关心我的伤势,你仿佛是处处为我,却偏偏不跟我亲近,为什么?”

燕思空迟疑着,连他自己也觉茫然的事,他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否心中介怀云珑?”封野垂下了眼帘,“你本不必与我回大同。”

“不是。”燕思空坦然道,“没什么值得介怀的,何况小殿下是封家子嗣,干系重大,我必然要回去。”

“我与她早已夫妻离心,若你们见了面,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

“我又怎会与一妇人较长短,放心吧。此次回去,有两件事最重要,其一,小殿下,其二,要把大同兵权从勇王手里收回来,以免他坐大。”

封野冷冷道:“此人经商确有手腕,但实在贪婪短视,自从他接管了大同,与察哈尔的关系恶化至此,关键时刻无法分兵援我,我不问他的罪,已是给他薄面,大同我定然不会再交给他了。”

燕思空点点头:“察哈尔之于大同十分重要,何况萨仁还是你的妾,小殿下一事,只能谈不能打。”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回去便知。”封野目光骤冷,“勇王压不住哪答汗,我可以,我绝不会让蒙古蛮族再次壮大,重蹈瓦剌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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