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晓兰酒品其实不错,大概被李伯庸刺激了,只在大街上发了一会酒疯,回家就老实了,一个人缩在墙角,抽抽噎噎地哭。

杨玄在她身边蹲了一会,和她说话,她也不理,面部表情呆滞,眼泪流个不停,一副快要死翘翘的模样,于是杨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穆晓兰脚底下塞了一盒纸巾,搬着电脑从自己房间来到了客厅——怕她万一想不开,再办出点什么不理智的事。

可杨玄误会了,穆晓兰已经没有力气做“不理智”的事了,她觉得自己特别累,心里难过得要死,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做,该怎么重新鼓起勇气。

其实黄梅梅没把她怎么样,赵轩前妻虽然气疯了,出来泄愤,但智商武力值以及凶狠程度都弱爆了,阴谋诡计只精通男欢女爱的那一套,其他一窍不通,本身又生长在法治社会,嘴上说得狠,抬手给人一个耳光没问题,不过真做出什么太离谱的违法乱纪乃至犯罪的事,其实也需要一定的想象力和勇气。

她只是打了穆晓兰几下,在大街上当众骂了她好多难听的话。

可是这些已经足够了。

其实过去了再想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过就是和家里人关系紧张、辞职、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打了,骂了几句而已——羞辱的成分还大一点,黄梅梅那细胳膊细腿的又打不死人。

可穆晓兰在这一刻,就是觉得生活绝望到简直已经活不下去了。

大概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这样的几个瞬间,被绝望笼罩,想跟谁说说,却发现自己跟本没有了力气开腔,更甚于不知该从何说起,其实都是多大的事呢?可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就像是黑暗里对着自己冷笑的黑影,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把人的勇气和智慧都给笑光光了。

大概这就是不够强大的缘故,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普通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穆晓兰哭累了,就睡着了,然后做一个噩梦,醒来以后继续迷迷糊糊地哭,整整大半宿都在做这种循环,杨玄干脆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几次被她吵醒,有时候给她一杯水,有时候弯腰把地上被搓成一团的擦鼻涕擦眼泪的纸巾扫走。

不过后来穆晓兰还是抵挡不住人类生物钟的作用,在大概凌晨三点的时候彻底睡着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六点半了,她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难受,这回才是彻底没力气伤春悲秋了,跌跌撞撞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在杨玄的帮助下弄了几片感冒药吃,自动回到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杨玄松了一口气,感到总算解放了,带着两个厚重的黑眼圈,把电话线拔了,手机关机,一头扎在自己的床上,和穆晓兰一样补起觉来,这俩人一直睡到了中午,直到李伯庸打电话一直拨不通,开始脑补各种事故,吓得来砸门,她才爬起来。

除夕就这么来了,一年到了头。

李伯庸打算在这个颇为正式的日子里,拜见一下未来的岳父岳母,一大早就起来折腾自己,杨玄仔细一看,这货头发上居然还上了定型水,李伯庸这辈子大概也没捯饬过自己,定型水也不知道怎么用的,弄得那一头“秀发”跟锅盖似的,厚重地盖在脑袋上。

杨玄叹了口气,开机打电话,告诉她爸妈说睡过了,下午再过去,然后把李伯庸的脑袋按进了洗脸池,打开喷头对着他那容易招尘土的头发一阵猛冲。

总算……苍蝇落到上面估计不会劈叉了。

被杨玄辣手摧头发的李伯庸一点也没有蔫,依然像是多动症儿童一样上蹿下跳,激动得什么一样,霸占着杨玄的书房,一笔一划地在那认认真真地列礼单,郑重程度好像他不是去未来老丈人家蹭饭,而是进宫给皇上上贡似的。

“脑白金!我觉得咱们得买两盒脑白金去,电视里不是说么,今年过年不收礼……”

“嘘!”杨玄拍了他脑袋一下,“小点声,那屋还有个病人呢,别吵醒她——我告诉你李伯庸,你要敢买这玩意,我就把它从你鼻子里灌进去。”

李伯庸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过了一会,他又弱弱地问:“那……盖中盖呢?”

“百兴打算转做保健品代言啊?”杨玄说,“你才缺钙呢……不对,我看你是缺脑。”

“哦!”这句话提醒了李伯庸,“对啊,我可以叫人从那生态园里弄只活蹦乱跳汪汪叫的……”

“你要是敢往我们家弄狗,我就把你弄死。”杨玄阴测测地说。

“开玩笑开玩笑,弄只土鸡,土鸡就行,年夜饭添个菜,这个行吧?”

穆晓兰其实已经醒了,李伯庸砸门的那力度,活像着火地震了似的,猪也醒了,不过她一直蜷缩在被子里没出来,迷迷糊糊地听着隔壁书房里传来的说话声,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两人自以为压低了声音互相臭贫,然后再自己也忍不住地一起笑出声来。

一门之隔,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穆晓兰爬起来,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在晚上找新年期间的旅游团——她简直有点可怜自己,这么多年,无论是上学打工还是工作拿工资,一分钱掰开八瓣花,居然对自己那么苛刻。

上学的时候,她好多的同学就跑遍了祖国乃至国外的大江南北,可是她到了这个岁数,居然连出去散散心,怎么买车票,怎么订旅馆都一头雾水,甚至连想去哪里都没个主意,她不知道湖南湖北有什么区别,不知道江苏的省会是哪里,不知道广州和广东哪个是省名哪个是市名,不知道西藏和新疆哪个在地图上面哪个在地图下面,不知道护照和签证其实不是一种东西叫两个名,只能像那些不常出门,不会上网的大龄旅客一样,找个会拉着她四处买东西的傻瓜旅行团。

用一句话总结她这些年的生命,穆晓兰觉得三个字就够了——白活了。

就在这时候,楼下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喊了一声没人理,居然还不依不饶地喊。

杨玄和李伯庸当然也听见了,李伯庸有点牙疼:“这个赵轩……这个赵轩可真是……”

杨玄说:“关门,把你放出去。你去把这个大祸害弄走,怎么样?”

“啊……”李伯庸迟疑了,“这……这我搀和……不好吧?”

他偷偷看了杨玄一眼,心想当年人家没少给我出主意——虽然都是馊主意吧,可是好歹也挺尽心尽力的,眼下虽然自己心里知道这位兄弟办事不厚道,但也不好意思恩将仇报,回头插兄弟一刀吧?

李伯庸怂兮兮地说:“一会万一他要上来,你就把书房门锁了,假装我不在,行不?”

看吧,男人,关键时刻就是靠不住。

杨玄翻了个白眼,轻轻地敲了敲穆晓兰的门,没反应,她犹豫了一下,把房门推开一小条缝:“晓兰,醒了么?”

穆晓兰不在床上,她披了一件衣服,站在窗口,头发盘在头上,露出一张因为憔悴而显得小了两圈的脸,眼睛睁得大大地望向窗外,有那么一瞬间,杨玄突然有种错觉——好像她就要从那里跳下去了一样。

“晓兰?”

穆晓兰回过头来,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越过她自己走到了卫生间,洗漱,梳头。

十分钟以后,穆晓兰把自己打理干净,素颜走了出来。

她披上大衣,火红色的大衣把年轻女孩的脸衬得格外白皙——年轻就是最好的化妆品,哪怕不着脂粉。

“用我们帮什么忙不?”杨玄看见她站在门口,有点不放心地问了一声。

穆晓兰背对着她摇了摇头,一个人沉默地走了下去。

赵轩显然是听说了李伯庸那次停车大吼的“壮举”,有样学样,还弄了一大团玫瑰抱在手里。

赵情圣这回可真是多此一举了——李伯庸空手而来,歇斯底里地大喊一通,是真情流露,情真意切,他抱着花店包装精良的几百朵花,虽然浪漫,却一看就是精心准备,仔细想来,还颇有点作秀的意味。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赵轩恐怕不大懂,什么叫“真情流露”,什么叫“情真意切”。

这或许是他的悲哀之处,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

穆晓兰出现在楼下的时候,赵轩立刻走上两步,单膝跪下。

“等你的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眉清目秀的英俊男子压低了声音,仿佛情人私语一样轻轻地说,目光闪动,貌似情深,“乍然相见,如同身在异地,却碰见海市故乡,欢喜无限,却又总含一点辛酸,因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因为你还不属于我。”

“你愿意走到我身边来么,穆晓兰小姐?”他殷殷地问,把花往前一递。

穆晓兰以一种异样的冷静看了他三秒钟,然后接过了他的花,赵轩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就在他准备站起来的时候,穆晓兰突然一甩手把花球扔出了几米远。

“你滚吧。”她平静地说。

赵轩的笑容僵在脸上,讶异地看着她。

穆晓兰木然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她压低了声音说:“赵轩,今天这话我只说一遍,你听清楚了,就算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你一个……”

“那如果人类不能进化出无性生殖或者孤雌生殖,就只好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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