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白莎已经把她桌子锁上,下班回去了。我在外间和卜爱茜在闲聊。

“爱茜,我看你需要有帮手了。”

“还可以啦,唐诺。你出去度假回来真好。你知道你不在办公室,办公室真乱成一团糟。”(见《变色的诱惑》)

她看看我,又快速地把眼光移开,顿上升起两朵红云。

我说:“也增加很多工作。”

她神经质地笑着道:“当然。是你在把生意带进来。”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增加了你很多工作。”

“我高兴做的。”

“没什么理由你一定得做,你不能一天死盯着打字机8小时,我认为我得向白莎谈一谈,你该有个帮手了。”

“我还可以。唐诺。有时我赶不上,但是终有不忙的时候,我就赶上了。”

“需要个帮手。”我说:“请来的帮手替白莎工作。而你则只做我的秘书。”

“唐诺!白莎会气死的。”

“那样的话,”我说:“你就空闲了。白莎老送出可以复印后签字的宣传信,要你一封一封打,又费时又浪费人力。”

“也带来生意呀。”

“什么生意?”我说:“小眉小眼的。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大生意。好!我来安排好了。”

“白莎不中风才怪。”

“她活该,她——”

电话铃响。

卜爱茜疑惑地向我看看。我说:“由它去响,爱茜。不,等一下,可能是夏合利来求助,你来看是什么人。”

爱茜拿起话机,她说:“唐诺,给你的。”

我接过话机,听到的是对方调整好语调,井然有序的声音。对方说:“是赖唐诺先生吗?”

“是的。”我说。

“是柯赖二氏侦探社的赖唐诺先生吗?”

“没错。有什么事?”

对方说:“我是牛班明。你今天早上来过我店里,说是有一只翡翠坠饰失窃了。我要和你谈谈。”

“这一件事不谈。”我说:“你说过你没有见过坠饰,我相信你的。”

“正是我说过的。”牛班明道:“但是目前情况改变了。”

“又如何?”

“所以对这件事,我要仔细和你谈谈了。”

我说:“我有个非常完整的推理,但是我看不出情况改变而有和你讨论的必要,你已经说过从未见过这坠饰。”

“好吧,那么我换一种说法。”他冷淡地说;“佛山警官现在正坐在我的正对面。他在问我问题。”

“好吧,”我也冷淡地说:“5分钟我就到。告诉佛警官,我马上来。”

我把电话挂上。

“什么事呀?”卜爱茜问。

“万一白莎要我联络,我现在去牛班明的珠宝店。佛警官在他那里,牛班明不懂得怎样可以搪塞他。我只好去解释解释。”

“行吗?”她问。

“试了才知道。”我说。

“你会告诉他们实话吗?”她恐惧地问。

我说:“真金不怕火燎,总是不错的。”

“又如何?”

“另外还有一句话逢人只说三分话,是吗?”

她担心地说:“唐诺,不要沾上麻烦嗅。”

“看来真如白莎所说,我有骨头痒的毛病。每隔一段时间,我总要把自己混进麻烦去,以练习一下怎样可以自麻烦中逃出来。你最好能代向白莎致意,叫她暂时什么人都不要见,直到我告诉她我的说法,如此我们说法可以一致,不致发生纰漏。”

“唐诺,”她问:“你会说出怎样一个故事呢?”

“我要是知道,我当然会先告诉你。但是我不知道。要看牛班明对邱信德这件事到底有没有说出来。”

“假如他说了呢?”

“假如他说了。我就让这位投资经纪人邱信德自己来说话。你没法去找到白莎,叫她不要随便见人。我走了。”

我在自己限定的时限中到了中班明的珠宝店。一辆带了无线电的警车在门口,里面一位警察带我进店,一位店里的守卫带我上2搂,来到牛班明的办公室。

牛班明,佛山警官和邱倍德3个人,彼此离开远远地坐在椅子上吸烟。他们并不在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凝重,烟雾迷漫,使我想到一件案情复杂的案子;在审判后,陪审员各持己见,相持不下,无法作出是否有罪之判决而法官又不愿意解散他们。

“嘿!各位好。”我说。

佛警官咕噜地说两句客套,立即言归正传。他对牛班明道:“告诉他,你对我说了什么了。”

牛班明小心地选择他要说的话。他像是要暗示我,不要说太多了。

“今天较早的时候,”他咬文嚼字地说:“这位先生来这里,他说为了相当重要的事,他希望能见到我。我接见他,我要求看他证件,发现他的名字是赖唐诺,他是一位私家侦探,他是替一家叫作——”

“少来这一套。”佛警官打断他话说。“谈重要的。你们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见到或是知道一个翡翠坠饰。”牛班明说:“他用一张画得不太清楚的素描给我看一只翡翠坠饰的样子。我问他为什么选中来看我,他说因为我是翡翠专家。”

“说下去。”佛警官道:“统统说出来,他说他为什么关心这件事?”

牛班明道。“有关这一点,我告诉过你,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不记得他有没有说过他是想在替一个客户找回一个坠饰。不过我认为,也许内情在什么地方有一点误会。”

佛警官看着我。“由你来说好了。内情是怎么回事?”

“也和他说的差不多。”

“你给了他什么理由?”

“我不记得我给过他理由。”

“他说你给过他理由,只是他不太记得了。”

我笑笑道:“我都是用这种方法对付他们的。我说话说得快,给他们一点含含糊糊的感觉。我来这里的目的反正不是‘给他们’理由。我来的目的是看他有没有见到一个翡翠坠饰。”

佛警官咬他的雪茄,用半敌意的眼神看我。他说:“好吧,你倒用含含糊糊的话回答我的问题看看。你为什么在找一个翡翠坠饰的下落?”

“我不会给你含含糊糊回答的,警官。”我说:“我会给你说老实话的。一个客户要我给他找这资料。”

“为什么?”

“你只好去问那客户了。”

“夏合利吗?”

“我没有说是。”

佛警官用雪茄指向牛班明。“你继续说,后来怎么啦。”

牛班明说;“在那个时候,我极老实地告诉这位年轻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所形容那样的一个坠饰。后来,不知怎么样,这位我不是太熟悉的邱倍德先生,他来看我,拿出一个像他所形容的坠饰,叫我来估价。我建议他,在我来给他估价之前,最好他能先联络一下柯赖二氏私家侦探社的赖先生——他们在对这个坠饰发生兴趣。”

“没有错。”邱倍德立即同意地点点头。

“而你是哪里得来的坠饰呢?”佛警官问邱倍德。

“从麦洛伯先生那里。他要我代为估价。”

佛警官又咬两下他的雪茄,向痰盂吐了口口水。“浪费时间,我不喜欢。”他说。

大家没有理他。

“我是在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能在一起把你们自己的故事说出来。”佛警官并不指定说给什么人听地说:“这样大家也不会怨别人乱说话。也给你们一个机会大家对对嘴。要不然,等我发现是什么人在给我打哈哈,我可不饶他。”

我们大家不吭气。

佛警官间邱倍德:“以前替麦洛伯做过这一类的生意吗?”问得那样突然,有如偷偷出拳打他一下似的。

邱倍德抬头,望着警官头上两尺以上的后面的墙上。他把眉头皱起,像是要把思考力自老远拉回来。他说:“我以前见过麦洛伯好多次。我也替他做过一些小事。我一定替他做过——要不然他怎么会突然拿这种值钱东西叫我去估价呢?但是,不论我怎样自己敲自己的头,我记不起以前替他干过什么跟现在相似案子的事情,也许以后我会想起来,到时我会记得告诉你的。”

佛警官道:“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我——可以称是中间商人。我专门处理贵重物品——已经典当或押款的,后来物主又想卖掉它。当然,我代理的对象也以经济有困难,但不便自己出面的为主。”

“开当铺?”

“不是,我自己没有店铺。我只是打游击的中间人。当然我自己有自己的来源和去处。我自己也懂珠宝。我也必须懂。我总不能让客户欺骗我。”

“麦洛伯找到你,要你替他用最高价把坠饰卖掉?”

“要我估价,不是卖掉,有差别的。”

“但是,凡是找到你的,其结果都是一样的,是吗?”

“有时候是的。”

“是的时候多,是吗?”

“是的。”

佛警官突然转身问我。“想来你是一家一家珠宝店在跑,看有什么发现?”

我并不走进他布的陷阱去。“相反的,牛先生这家珠宝店是我第一个拜访,也是唯一拜访的一个。”

“为什么呢?”

“另外那一件事情发生了之后,我没有时间再到别的地方去。”

“你说是哪一件事呀?”

“这一件。”

“你是指夏合利吗?”

“我是指和他一起去看麦洛伯。”

佛山说;“老天,你还真会含含糊糊。你说那么多,好像在给人你绝不骗人的印象,实质上你什么也没有说。”

“我真抱歉。”

佛警官道:“有必要的话,可以和你们在这里耗一整夜。唐诺,后来那坠饰是在哪里发现的,你知道。我要查清这一点。我请我的人查过每一家大的珠宝店。没一家见到过这项东西。于是我们找到牛班明。牛给我们邱这条线索,又迟迟地想起了你。你看,你来过这里,问起过这坠饰,为什么?”

我说:“警官,我能说的都愿意告诉你。那坠饰是个传家之宝。本来属于一个女人。有位和这女人很热的人发现东西已不在那女人手里了。他想知道东西哪里去了。”

“为什么?”

我说:“假如你突然发现你太太所拥有一件价值好几万元的珠宝不见了,你希望知道它哪里去了,是吗?”

“是一件夫妻间的事吗?”

“我没说是。”

“你在暗示‘是’呀。”

“什么时候。”

“你刚才问我我的太太怎么样,怎么样的时候。”他生气地说。

我说:“这只不过是问个问题呀!”

“岂有此理!”他说;“问问题的该是我呀!”

“好,你问吧。”

“这件事,是不是夫妻的事?”

我皱起额头道:“这——可能是,当时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事后想起来么,倒也是有可能的。他没有说她是他太太。”

“好吧,”佛警官无味地说:“他有没有说她不是他太太。”

“没有,警官。我绝对保证他没有说过。”

“喔!等于没有讲。”佛警官说:“这样讲下去讲到哪一天,这样问你,你认为这是勒索吗?”

“我想我的客户有个想法,这一件事也在调查之列。”

“你查过吗?”

“还没有。”

“为什么?”

我说:“我一看到坠饰在麦家出现,我就知道不可能是勒索了。事实上,后来知道,我的客户发生兴趣的对象在好几个月之前,已经把坠饰脱手了。麦洛伯显然是从别的来源取到的这坠饰。”

邱倍德抓住这机会,他猛点他的秃头。“我认为这是对的。完全对的。”他说。

我说:“请你原谅,警官,我有义务和权利要保护我的客户,我不能多嘴到肠子都吐出来。凭我已经说的一切,加上你是那么能干的一位警官,其他的你可以自己推理出来了。后来,就在今天,我得知坠饰原来的主人对翡翠厌恶了,她想要换成钻石。而邱倍德先生想表白的,可能是因为麦先生喜欢翡翠,于是翡翠到他手了。”

“正是如此。”邱倍德道:“我可以确定麦先生对翡翠有兴趣,是因为他在哥伦比亚呆久了。我想他是很能鉴别翡翠的。我也发现这些在坠饰上的翡翠是非凡的碧透,无暇。我认为是罕见的精品,我带来再给牛先生鉴别一下。”

“但是什么人来决定要卖掉的?”佛警官问。

“只是鉴定,不是出售。”

“这

样问好了,东西的主人是什么人?”

邱信德注视警官道:“怎么了?那还用问,当然是麦洛伯。”

“没问题吗?”

“当然,我一直以为如此的,东西在他那儿呀。”

“多久了?”

邱倍德看看我道:“依据赖先生所说,好几个月了。”

佛山警官用手指在办公桌子上敲着。“麦洛伯为什么要一再鉴定这坠饰的真正价值,然后又把坠饰上的翡翠一颗颗地挖出来呢?”

我说:“也许是一个小偷把这些石头弄下来的。”

“去你的!”佛山道:“翡翠是由麦洛伯亲手取出来的。我们在他办公桌抽屉找出一套完整的珠宝匠工具。石头是他亲手取下,在他藏起这些石头来时,他把6颗放在乌鸦鸟笼里,他认为别人不可能发现的。他放两颗在桌上,一起是8颗了。”

“十三分之八。”我说。

“不过。”佛警官道:“后来我们在浴室里,拆下洗手盆下面‘U’型管,目的是看着凶手有没有在那里洗洗手洗掉手上的血迹,你知道什么,在‘U’型管中我们发现了另外5颗相同的翡翠。”

“那不错。”我说:“翡翠一颗也不少了。”

佛山生气地看着我。他说:“你且告诉我,麦洛伯为什么要把坠饰上的翡翠都拿下来,5颗放进洗手地下水道去,6颗放进鸟笼里去,只留2颗在桌子上。”

我说:“我想你把我找到这里来,不是要我做顾问吧?”

“你真他妈对了。”佛山说:“我把你找来是收集证据的。我要事实。你所说的要是有什么胡说八道,老天,我一定要你的执照泡汤,赖唐诺。”

我说:“我认为你问的每一个问题,我都已经答过了。”

“喔,当然!”他挪揄地说:“你每个问题都答过了。你对我用处大得很,另外两位男士也都很帮忙。但是,我笨,我觉得我仍是入宝山空手而返。”

我说:“你累了,你太紧张。最近你工作太多了。据我看来事情不复杂。我被人请来调查坠饰出了什么事,它为什么不见了,现在在什么人手上,为什么在他手上,等等。我就发动,开始一家家珠宝店去跑——”

“而你所跑的第一家,”佛山说:“就正好是一下中的。不必再跑别家了。”

我说:“倒也不是完全凑巧或是幸运,警官。我知道牛班明是翡翠的专家,所以我首先来这里。”

“而牛班明告诉你东西在他那里?”

“别傻了。”我说;“牛要保护他自己客户。”

“你是指他告诉你他不知道这件事?”

我说:“我是指,他百分之百没有告诉我任何消息。”

“假如你知道他不会给你消息,你又为什么来找他呢?”

“我来找他时,我不知道呀。”

“但是你见到他后你知道了。”

“是的。”

“又如何?”

“没怎么样。”我说:“因为某种比较重要的事发生了,所以我就被通知不要再在这件事上下功夫了。就这样。”

“但是这件后来发生的重要事件,又把你带到了这个坠饰上来了,是吗?”

“老实说,是的。”

“老实说个鬼!”佛山大喊道:“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你知道这些都是我知道的。现在告诉我坠饰怎么会到麦洛伯手上去的?”

“我一次次告诉你过,警官,这是我无法告诉你的一件事。但是我能告诉你,由于这坠饰的出现,我的当事人能有机会找到那位女人,恳谈后发现,是她自己把坠饰放出去,想去换一些别的珠宝首饰。她在几个月之前就卖掉了那坠饰。这就是一切了。你该看得到,在这件事里,这位男人对他的这位——年轻女士非常坦白。而且问过她——”

“年轻女士?你说。”佛山警官打断我活道。

“是的呀。”

“喔,那么就是这一种老套的事罗?”

“我没有说呀。”

“你自己漏出来,而我给你说出来而已。”

我说:“当然,你怎么做结论是你的事。我可没有讲呀。”

“喔!又来了。”佛山厌恶地说:“还不是老套的一件事。有钱的干爸,有一天认为她把他送她的礼物卖掉了。但是——老天,卖掉也是事实!”

“他现在并不这样想了。”

佛警官的笑声是粗野的。“当然不会了。因为她给了一个哩由,灌了他一点迷汤。她看着他的眼,告诉他发生什么事了,老头子昏了头,相信她了。我现在还有一件事要知道,唐诺。那个麦洛伯是不是那个傻老头?”

“我认为麦洛伯绝不会是任何女孩子的傻老头。”

“有理,”佛警官道:“还有一个问题。他是不是突然插进来的竞争者——”

“我不认为麦洛伯对那坠饰的关心和罗曼史有关。”我说。

“我来告诉你。”邱倍德坚持地说;“那单纯是因为他懂得签定翡翠。那坠饰上的翡翠不是普通的,而是极品。我认为牛先生出价太低太低了。而我认为他出那么低价,是有了偏见,也看到那坠饰本身又老式又上气。他想那些翡翠不会太好,否则老早就被人拿下来重新镶过了。老实说,我向麦先生提起过,把这些翡翠拿下来,重新镶在一个新式的首饰上,可以卖掉而得到一笔小小的财富——还不止是小财富。我认为这是为什么他要把这些翡翠拿下来——但是,发生了意外了。”

牛班明清清喉咙。“各位先生。”他说:“我来老实说。我对那坠饰是太匆忙地给了一个估价,我是因为那首饰太老式有了偏见。可能我对翡翠根本没仔细去看一下。翡翠是很奇特的东西。我现在回想那坠饰上的翡翠色泽确很特别。那个时候我就看到——但是,可以说没有仔细看到。我看走眼了。”

佛警官站起来。“我想这就可以了。”又加一句强调适;“不这样也只好算是这样的了。”

邱倍德点头道:“一定是这样的,警官。出事的时候麦洛伯正在想把翡翠拿下来,重新镶过,正是我建议他做的事。”

牛班明伸手入他办公桌抽屉,拿出一瓶12年威士忌陈酒。他说:“既然大家这样说,没有理由我们不来一点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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