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出生在贺县的老县城里,他的童年和少年都伴随着那个火红的年代而度过,跟很多小伙伴一样,他喜欢把毛主席语录随身带着,经常拿出来在人前背诵。有时他甚至把毛主席头像用钢针别到胸口的肉里,然后赤裸着上身跟别的伙伴显示自己的忠诚和荣耀。

作为一个热情似火的小无产阶级斗士,他为自己无产阶级的身份感到深深的骄傲。在孙明还是孩子的那些年里,大小学校早已停课,他和小伙伴们大把的精力无处释放,平日也闲来无事,就经常跟着其他的大人一起除四旧。

有一次,小伙伴们说一个老郎中家里藏了很多封建主义的毒瘤和资本主义的毒草,像往常一样,他和小伙伴们冲进老郎中家里,他看着小伙伴们把老郎中推倒在地拳打脚踢,然后他们又从那些长满虫洞的木柜上找到了那些藏书,把它们全抢下来砸到地上,点起一把火要全部烧掉它们。孙明站在原地,看着老郎中躺在地上咳着血,然后不省人事。

小伙伴们已经冲进里面的房间去砸别的东西,孙明却在冉冉的火堆前蹲下了身体。这一蹲,彻底改变了他日后的命运。封面上的人体图案令他很好奇,他从火堆里抽出几本只来得及烧了点边角的“毒草”翻看起来,虽然他什么都看不懂,但是他还是拿在手上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带着好奇心,他捡起其中的几本,带回了家。

后来,孙明听母亲说起,自己小时候体弱多病,本来家里人都以为这孩子养不活了,最后多亏县里面的一位郎中几次妙手回春才得以保命。孙明随即震惊地发现,那个救过自己的郎中就是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位,他的心里感到莫大的后悔和难过。

带着心中的愧疚,孙明愈发想弄懂当初老郎中留下来的那些书,为了使自己弄懂,他跑去废品站,跟在知青后面偷偷地找出一本《数理化自学丛书》,他决定从最基础的东西开始学起。

火红的年代结束了,孙明心里的精神寄托一个一个减少,最后就只剩下当初那一堆书。他发现周围好多事情好多人开始变得难辨真假,唯有那些书上的东西好像从来没骗过自己。尽管孙明用了好些年都没有把那些书完全读懂,但是他已经有了一定的文化程度。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正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他当即决定,参加高考。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他如愿以偿地考入大学,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医学专业。

上大二的时候,他跟着同学们看了一部叫《天云山传奇》的电影,正在他一边看电影一边反思的时候,旁边的一个大一学妹哭得稀里哗啦,他鼓足勇气给学妹递上了手帕。两人在电影散场后聊了起来,学妹问他为什么要学医学,他想了想说:我想丹心厚载,悬壶济世。

学妹当即破涕为笑说:你比希波克拉底还希波克拉底啊!

孙明当即站到旁边的台阶上,顶着朗朗月光,高声地把《希波克拉底誓言》背诵了一遍。背完之后他跳下台阶,看到女孩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崇拜。

那个女孩后来成了他的妻子。毕业后,本来按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分配原则,孙明要回贺县报到。但是妻子的爷爷在省城的卫生局有点关系,妻子不想两人分离两地,求着她爷爷一阵活动后,孙明得以留在省城医院。

之后的几年里,医学技术发展很快,孙明时刻保持着紧张感学习着新东西。后来孙明听闻,当年跟他一起打闹的孩子们有不少死于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严打,剩下大多数人都是从事一些低端的体力工作。孙明感慨着,学医真好,真是知识改变命运。他成了家乡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每次回到老家,他总是被人称赞敬仰,长辈们总是要自家的孩子以他为学习榜样,要孩子们跟他一样努力学习知识改变命运。

突然有一天,孙明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那一次,医院科室送来了一位难产大出血的孕妇,孙明检查的时候发现她出现了羊水栓塞。尽管孙明和同事竭尽全力地去抢救,最终还是没能救回孕妇的生命。

把孕妇尸体转交给她家属的时候,不管孙明多么费尽口舌地从专业角度解释,她的家属依然怒不可遏地认为孙明他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天下班时,孕妇的家属冲了进来,发狂似的对着孙明和他同事拳打脚踢,矮小的孙明抗击能力还不如女人,被打倒在地满口吐血,眼镜摔到了地上。他趴在地上,抬头看着这一幕,感到似曾相识。

这件事之后,尽管孙明没有什么责任,还是被院方调离了手术台几年。几年后孙明重回手术台,陆陆续续也遇到过医闹,都是因为病人的逝去。孙明面对家属的愤怒,心里多少也理解了一些。

步入中年,孙明已经升为副主任医师,身材和钱包都鼓了起来。工作很忙,他感觉精力逐渐开始吃不消,但还是一直强顶着工作。就在他以为人生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有天,医院再次送来了一个难产的孕妇,孙明和同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孕妇和孩子的性命都保住了,但是孕妇的男人在手术结束后冲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个身高一米九几的高大男人,他不由分说地朝孙明脸上挥出一拳:“妈的!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你碰来碰去!”

矮了三十厘米的孙明被打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嘴里和鼻里都在冒血。同事们纷纷冲上去拦住了那个男人,孙明则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想起汪曾祺写过的一篇小说《陈小手》,说的是在民国时代,有一个很优秀的男产科医生名叫陈小手,有一次他被一个军阀团长请去给难产的夫人接生。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下了孩子和孕妇之后,团长请他喝酒并送给他二十大洋,然而在他跨上马离开的时候,团长在背后开枪把他打死了,并且怪委屈地说道:“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仅仅一拳,孙明就被打得脑震荡加鼻梁骨骨折,眼镜被打落在地摔得粉碎。民国时候的情节发生在21世纪,孙明以前想都不敢想,那天若不是有同事在场拦住,自己被那个男人当场打死也说不定。

孙明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自己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子,受着人们称赞,为什么现在却活得如履薄冰?他已经算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为什么却一直感觉自己属于弱势群体?尽管有着可观的收入,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全感。本是医生的他住进了医院,孙明开始变得意志消沉起来,他想起了民国时代的陈小手和当年的老郎中,又想到自己。难道生而为医,就注定是这样的命运?

不停出现的医闹终于在这一次磨掉了他最后的一点耐心,他跟妻子商量着说,自己的身体已经渐渐吃不消大医院的工作强度,更是不能再承受这样的医闹了,如今自己已经积累了足够的财富,不用担心养老的问题,女儿成绩优异也不用过多操心,是时候换一种生活方式了。

孙明回想着当年,青年时期的自己怀着炙热之心从贺县走到了大城市,努力地看到了外面更大的世界。时光荏苒,年华蹉跎,到了人生之秋的中年,他发现自己的滚烫和炙热最终还是让位给了恬静和安宁。在旁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孙明放弃了大医院里令人艳羡的编制和安稳,成了一名体制外的无业游民,然后带着妻子回到了老家贺县。

回到贺县,孙明决定自己开诊所当老板。他购置了门面房和很多器材、药物,又招来几个年轻医生和护士,然后往贺县政府跑了很多次拿到了各种许可证。就这样,久仁诊所被他开起来了。诊所一开始很简单,主要就是给病人看看感冒打打吊针什么的,孙明基本也都让年轻医生去问诊,自己当甩手老板也乐得清闲。不料,贺县人听说省城的妇科专家回来了,上门看妇科病的络绎不绝。孙明被逼无奈又得坐在诊所问诊,不过这一次他多了自由选择权,有时候他就把情况不严重的病人交给年轻医生去问诊,自己跑去休息。

孙明以为自己会在这样的平静生活中老去,然而他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了。有一天,久仁诊所走进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她说自己身体很不舒服,年轻医生和孙明给她询问检查过后,都发现她身上毛病众多,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应有尽有。孙明当即建议她去大医院就诊,但是老妇人不干,执意要在久仁诊所就诊。孙明清楚诊所并没有条件给她治病,也不敢给她治病,只好把她晾在诊所的座位上。

不料老妇在久仁诊所的座位上坐着去世了。当天晚上,她的家里人召集了几十名乡亲,明火执仗地赶到久仁诊所门口将诊所围住。孙明和年轻医生们吓得面色苍白,跟他们怎么解释怎么举证老妇人的死和自己没关系都没有用。家属提出要孙明赔偿,开出了一个孙明必须倾家荡产才能赔得起的数字。孙明无法接受,他们怒不可遏,就在他们要冲进去打砸抢烧的时候,警察赶到了,明火执仗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警察只抓到一两个小喽啰带了回去。

在孙明的请求和警方的调解下,他们找了法医对老妇人尸体进行检测,法医给出的死因报告显示,诊所并没有对老妇人进行过任何接触治疗。但是老妇的家人认为法医跟孙明他们是早已串通好的,拿着这份报告依然对孙明的诊所进行不依不饶的骚扰。往后几次,那些闹事的人都提高了警觉性,他们分批行动、游击而战,每次警察还在路上就有人通风报信,围攻的人瞬间撤退,导致贺县警察连连扑空。几次之后警方也有些不耐烦了,甚至认为久仁诊所是报假警。

那个晚上,孙明在诊所里给一个漂亮女孩复诊检查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一个年轻医生失魂落魄地冲进来:“大事不好了,他们又来了,这次拉了横幅,还带了菜刀!”

孙明走到门口一看,外面密密麻麻站着五十来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手一把手电筒。好几个人手拿着菜刀站在最前面,整齐有序地拉着红色横幅,上面用烫金的正楷大字写着“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医冠禽兽无耻下流”。孙明正要说话,为首一个中年男人,孙明认得他是老妇的儿子,只见他正举着亮晃晃的菜刀,对自己怒喝道:“在你诊所死了人,你以为你就没责任吗?要么拿钱,要么今天你店毁人亡!”

中年男人身后的人群高声地应和着他的话。孙明站在人群对面,形单影只地面对凶煞的人们。他扶了扶眼镜,站在原地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忽然就不害怕了,他又想起了陈小手和那个老郎中,自己现在的遭遇就好似他们曾经的命运。在以前的很多年里,他一直把老郎中的死怪罪于那个年代,但现在他发现他错了,那个年代已经远去,那些人们从未离开。

什么丹心厚载悬壶济世?什么希波克拉底誓言?原来千百年来,这里只有轮回没有改变。也罢,反正老命一条,不要了也罢。孙明正想着,身边突然走来一个年轻人,孙明认得他是陪刚刚那个漂亮女孩一起来的男人,之前一直坐在休息室里没有说过话。

年轻人像是没睡醒,他打着哈欠看了看门口的情况,懒洋洋地问:“怎么不报警啊?”

“刚刚报的警,值班的人说今天县城郊区的工地上出了大事,警力都抽调到那儿去了,现在没有警力能过来,让我们先努力调解。”孙明旁边的年轻医生走上前气愤地说,“看来这些王八蛋是听到消息行动的!”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年轻人点点头,懒洋洋地说道。他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疲倦,拿起手机拨通一个电话,然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朝室内走去。

带着菜刀的人们站在门口放起了鞭炮,旁边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多到把整个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人们聚在一起对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围观群众都在猜测着事件的结局会是怎样。

正当闹事的人们按捺不住要冲进久仁诊所时,远处响起了几声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围观的人群出现骚动和挪移,两辆大卡车和两辆面包车开了进来,车上跳下二十来个膀阔腰圆、面目狰狞的男人,他们统一穿着黑衣黑裤,人人手持黑色电棍将闹事的人们团团围住。黑衣人不由分说地冲上去一阵暴打,虽然两边人数差距很大,但是战斗力上差得更远,闹事的人们被黑衣人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想逃都没办法逃掉。

战斗很快结束了,年轻人手持着电棍,带着目瞪口呆的孙明走上去。刚刚为首喊话的老妇人的儿子正被两个黑衣人摁倒在地,痛苦地挣扎着。年轻人走上前,狠狠一脚踩到他满是血污的脸上。

“刁民!你刚才不是说今晚要店毁人亡吗?怎么样,现在要亡的是哪个啊?”

年轻人喋喋不休地继续骂着,老妇人的儿子却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年轻人抬起头看着一脸震撼的孙明,把手中的电棍扔到孙明的脚下,他白净的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得意扬扬地说:“看吧,能制止暴力的,只能是更大的暴力!”

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孙明发现事情真的变得不一样了。他战战兢兢地等了好些天,竟然真的再也没有人

找上门来报复,而且在那之后连来诊所上门求诊的病人们都客气了很多。

风波之后,一个春天的暖日上午,孙明站在久仁诊所门口晒着太阳,沐浴着阳光。他回溯着自己的这一生,当理想主义的大厦崩塌之后,他亲眼见证了他们这一代人集体奔向了功利和犬儒。他不禁经常思索着:人这一生,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曾经在很多的时候,他真的不信那些所谓的悬壶济世和希波克拉底誓言,但如今自己靠在大树之下好乘凉,从今往后,贺县应该再无人轻易来找自己的麻烦了吧?如今久仁诊所已经安全走上正轨,人流手术的许可证也已经快到了,以后自己实现从医理想总该容易一些吧?孙明想着,春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新配的眼镜不慎滑落,掉到地上。他连忙蹲下身来去捡,不料一只白皙纤美的手先他一步,捡起了地上的眼镜。

孙明惊讶地抬起头,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站在自己的面前,正躬身拿着眼镜看着自己。

“您好!”女孩怯生生地说道,把眼镜递给了他。

“谢谢!”孙明嘟哝着,直起身子接过眼镜想戴上它,却发现它刚放上去就滑了下来,怎么戴都戴不上。

女孩抬头看了看孙明身后的久仁诊所的牌子,她一脸烦愁,侧头蹙眉,轻声说道:“我是来看病的,请问孙医生在吗?”

孙明拿着眼镜停住了动作,怔怔地看向面前的漂亮女孩,却见她脸色苍白,眉眼之间写满了不适。孙明不由得想起那些躺在手术台上的年轻女孩子,想起她们看向自己畏惧又痛苦的眼神。他突然很想怜悯眼前的这个女孩,却蓦地发现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怜悯的力气。孙明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女孩,在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他还是那个身材走样头发渐秃的中年人,但是看上去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孙明握着湿滑的眼镜,手心满是汗水。他顿了顿,把怎么也戴不上的眼镜扔到了地上,平静地说:“我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孩纯净的眼睛正哀求地看着他。

“我叫林依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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