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忙纺织。纱已摇停当。

线亦早纺毕。已经织好网——

格雷①

①《歌手》。

对峙在霍里肯湖畔荒野中交战双方的军队,度过一七五七年八月九日那一夜的心情,大概和在欧洲平原上遭遇时很相像。被征服的一方,沉闷、忧郁、沮丧;胜利的一方,则欢天喜地。但是,悲伤和欢乐都有一定极限,因此远在黎明破晓之前,这片无边无际的森林,还是一片沉寂,只是偶尔从前哨阵地上传来年轻法国兵的一声欢叫,或者是从堡垒中传出的、严禁任何一个人在规定的投降时刻到来之前走近堡垒的哈喝。但即使是这种偶尔响起的吆喝,到了黎明前的黑暗时刻,也都听不见了。这时候,简直谁也觉察不到,在这“圣水湖”畔,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军队在沉睡。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法军营地上一个大篷帐的帆布门慢掀到一旁,从里面闪出一个人来。他身上披着一件大斗篷,这看来是为了使他兔受森林寒气的侵袭,但同时也可以把他整个儿遮掩起来,不让人看清他是什么人。他毫无阻碍地通过了警卫司令营帐的岗哨,哨兵只是照例向他敬了个礼。此人就这样匆匆地穿过座座营帐,直奔威廉-亨利堡。沿途经过了无数的岗哨,但这个陌生人都能迅速地回答他们的口令,完全符合要求,因而他就得以一路前去,没有受到更多盘问。

除了这种反复的、短暂的停顿之外,他都默默地朝前走着,从军营的中心一直走到阵地的最前沿。当他走近那个离敌人工事最近的哨兵时,他又照例受到了喝问:

“Qeivive?(是谁?)”

“France!(法兰西!)”他回答。

“Lemotd-ordre?(口令?)”

“Lavictoire,(胜利,)”回答的声音很轻,但他尽量凑近那哨兵的身边,让他能听清。

“C-estbien,(好吧,)”哨兵回答,一面把端着的枪扛回到肩上。“vousvouspromenezbienmatin,monsieur!(先生,这么早就出来——啦!)”

“Ilestnecessaired-etrevigilant,monenfant.(要提高警惕啊,我的小伙子。)”那人走过哨兵的身旁时,掀开斗篷的一角,凑近哨兵的脸看了看,叮嘱说;接着,又继续朝英军堡垒的方向走去。哨兵不禁吃了一惊。他急忙喀啦一声,把枪举到胸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持枪礼。当他重又掮上枪,在岗位上巡逻时,嘴里低声咕哝着说:

“Ilfautetrevigilant,enverite!jecroisquenonsavonsla,uncaperalquinedortjamais!(是该提高警惕啊!我看这是个通夜不睡的排长!)”

军官没有去听那个吃惊的哨兵在嘀咕些什么,顾自继续向前走去;他不再停顿,一直走到湖边一处低矮的堤岸旁,这儿已经接近威廉-亨利堡西面靠湖水的墙垣脚下,是相当危险的地区了。在朦胧的月光下,四周虽然还相当阴暗,但周围的景物依然隐约可见。因此,他便谨慎小心地把身子靠在一棵树干上,就这样靠了几分钟,像是聚精会神地朝那阴暗、沉寂的英军堡垒窥探着,那模样,既不是出于好奇,也不是游山观景。他一处又一处地仔细察看着,表现出一副精通军事知识的样子,有时,对自己的观察还多少流露出一些怀疑的表情。最后,他似乎终于感到满意了,便又焦急地把目光转向东方的山顶,仿佛盼望黎明早点来临。正当他要举步返回时,突然听到从附近的墙角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这使得他停下来想要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他看见有个人影走到墙边停了下来,似乎在-望远处法军阵地的情况。接着他也转脸注视着东方,仿佛也在焦急地盼望着黎明的到来。后来,那人又倚在土墙上,似乎呆呆地凝视着那清澄如镜的湖水,水中映着天空的点点繁星,闪闪地发着光亮。那人的身材如此高大,神态这样忧郁,而且这么早就来到英军的城堡上倚墙沉思,这一切,使这个细心的观察者一下就猜出他是个什么人了。出于小心谨慎,他便蹑手蹑脚地沿着树身转过身子,预备往回走。可是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再次停下了脚步。这是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水波声,接着又听到湖边的卵石在轧轧作响。刹那间,只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像从湖中冒出似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毫无声息地悄悄走着,一直走到离他站着的地方几英尺远处,接着便慢慢地举起一支来复枪,做着瞄准的姿势。可是没等他来得及抠扳机,他的手就被按住了。

“嚯!”那印第安人见自己的偷袭出乎意外地被挡住,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法国军官没有答话,伸手按住印第安人的肩膀,默不作声地把他推着远远离开原来的地点。显然,要是不马上离开,他们接着而来的谈话势必会招来危险,看来两人中至少会有一个送掉老命。等到走远以后,法国军官才敞开自己的斗篷,露出自己那身军装和挂在胸前的圣路易十字勋章。这时候,蒙卡姆严厉地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儿子不知道他的加拿大父亲已经和英国人埋了战斧①?”

①意为“休战”、“和解”。

“可是休伦人咋办呀?”那印第安人也用不熟练的法语回答说,“没有一个战士捞到过一张头皮,可白脸孔已经成了朋友啦!”

“啊哈!刁狐狸!我看,你这是对前不久还是你敌人的朋友过分热心了。刁狐狸离开英国人的军营后,太阳落过几次山啦?”

“太阳落哪儿?”满脸不高兴的印第安人问道。“山背后;这儿就变得又黑又冷。可是太阳一回来,这儿便又亮又暖了。刁狐狸是他部落里的太阳。以前,有很多乌云和高山把他和部落给隔开了。可现在他又照耀啦,这儿也就变成晴天啦!”

“刁狐狸有本领对付他族里的人,这我知道,”蒙卡姆说,“昨天他还在剥他们的头皮,今天他们就在议事会上听他的话了。”

“麦格瓦是个伟大的首领。”

“那就让他来证明这一点吧,他应该教会他的同族人,怎样对待我们的新朋友。”

“那么干吗加拿大的首领要把他的小伙子带到这林子里来,用他们的枪炮来打这泥堡垒?”狡猾的印第安人问道。

“为了要征服它。这里的土地是我们的主上的,你的父亲下令要把盘踞在这里的这些英国人赶走。现在他们已经答应开走,所以你的父亲也就不再把他们当敌人了。”

“好吧。麦格瓦要使他的战斧染上鲜血。可眼下他的战斧还是程光雪亮的。等它变红了,麦格瓦就会把它埋掉的。”

“可是麦格瓦起过誓,他决不玷污法国的荣誉。住在盐湖那边的伟大国王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伟大国王的朋友,就是休伦人的朋友。”

“朋友!”印第安人轻蔑地重复了一声。“麦格瓦的父亲应该帮助麦格瓦。”

蒙卡姆心里明白,要想在他招来的这些好战的部落中维持自己的权势,就得多作让步而少加压力,因而也就勉强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接着,那印第安人拉过法军司令的手指,把它按在自己胸口一个深深的伤疤上,然后神气活现地问道:

“我的父亲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一个战士还会不知道这个?这是一颗铅弹打的伤疤。”

“那么这个呢?”印第安人接着说,他把光着的背脊转向蒙卡姆。他今天没有披常披的那件印花布披风。

“这个!我的儿子被人打得好厉害。这是谁打的?”

“麦格瓦在英国人的篷帐里死死地睡着了,棍子就在他背上留下了这些伤疤。”印第安人奸笑着回答说,笑声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那使他几乎窒息的强烈愤怒。接着,他又突然克制住自己,带着印第安人的矜持,继续说,“你把和平的消息去告诉自己的小伙子吧,刁狐狸懂得怎样对休伦战士说的。”

印第安人没有再多说,也不等对方回答,便把枪往胳肢窝里一挟,默不作声地穿过军营,朝自己部落扎营的树林中走去。他每前进几码就要受到哨兵的喝问,但他管自绷着脸大步走着,对哨兵的问话丝毫不加理睬。只是因为哨兵们对他的姿态、步法以及他那印第安人的固执凶猛都已熟悉,这才饶了他的一条命。

在印第安人走了之后,蒙卡姆还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在湖边逗留了很久,想到那个难以控制的盟友的脾气,感到忧心忡忡。他想起自己的声名已经受到过一次损害,那一次可怕的情景和眼下的情况十分相似。在沉思中,他对这种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冒险发动这样一股远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力量来参战,深深地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最后,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在这种胜利的时刻,不该表现得这么软弱。于是,他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途中,他下令发出信号,唤醒那些还在沉睡的士兵。

法军军营里的第一遍鼓声,在堡垒里响起回声,霎时间,军乐声响彻了整个山谷,悠长、响亮、激动人心,盖过了冬冬伴奏的鼓声。胜利者的军号吹得这样欢快、有力,使得最懒散的士兵也来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但当英军的横笛也吹起尖声的信号时,法军的号声就停息了。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当法军整理好队伍,等着听取他们的司令的命令时,太阳已经放出灿烂的金光,把队列照得闪闪发亮。接着,那个大家已经知道的胜利消息,又在这时做了正式宣布。幸运地被挑选出来守卫堡垒城门的队伍奉命出发,在他们的司令面前排成单列纵队前进。接着,就发出了他们即将到达的信号,而有关堡垒移交的一切准备工作的命令,也就在被争夺的工事里的炮声下传达和执行。

在英美军队一方,则完全是另一番情景,预告法军到达的信号一响过,这儿马上呈现出一片慌慌张张被迫出走的景象。士兵们默不作声地扛着空枪站在队伍里,在不久前的战斗中激起的热血,还在他们心中沸腾,虽然大家表面上都遵守着军人的一切礼仪,但他们所受的屈辱却深深刺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内心只渴望着有一个报仇雪耻的机会。妇女和孩子们东奔西走,有的在收拾着自己仅有的一点财物,有的则在队伍里到处寻找着可以保护他们的人。

孟罗来到了缄默无声的队伍中间,他虽然坚强,但显得沮丧。这一次意外的打击,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尽管他还是强打精神,竭力想以军人的风采来掩饰自己不幸的心情。

看到老人这种缄默不语、内心伤痛的样子,海沃德深为感触。他在执行了自己的任务后,现在又走到老人的身边,问他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我的两个女儿。”这便是他言简意赅的回答。

“天哪!还没有给她们做出一点安排吗?”

“海沃德少校,现在我只是个普通的士兵了,”老军人回答说,“在这儿的所有人都有权看做是我的孩子。”

这类话海沃德已经听够了。他不愿白费眼下这种宝贵的时刻,就匆匆奔往孟罗住处寻找科拉和艾丽斯。待海沃德赶到时,她俩已经走到门口,准备出发了。在她们周围,还聚着许多哭哭啼啼的女人,因为她们本能地感到,这儿是最有可能受到保护的地方。科拉虽然脸色苍白,神色焦急,但并没有失去她那沉着坚定的本色;而艾丽斯的眼圈却是红红的,显然伤心地痛哭过很久。然而,两人都带着毫不掩饰的高兴心情迎接海沃德的到来。科拉则一破以往的常规,首先开了口。

“堡垒失守了,”她带着忧郁的微笑说,“虽然我相信,我们的名誉并没有受到损失。”

“不,它比过去更光彩了。不过,孟罗小姐,现在已经到了少替人家打算,多为自己做点准备的时候了。军事上的惯例——自尊心——也就是你最看重的那种自尊心,要求你的父亲和我都得同部队一起再呆一些时候。可到哪儿去为你们找一个合适的保护人,来对付眼前这混乱、危险的局面呢?”

“用不着,”科拉答道,“谁还敢在这种时候来伤害和侮辱这样一位父亲的女儿呀?”

“我决不能让你们就这样孤零零的没人照应,”年轻军官接着说,着急地朝四周张望着,“哪怕让我去指挥皇家军队最好的团队,我也不能这样。你别忘了,我们的艾丽斯可没你那份坚强的天赋,天知道她还得受多少惊骇哩。”

“你说的也许没错,”科拉又笑着回答说,可样子比刚才更忧郁了,“你听我说!我们有幸已经有了一位需要的朋友啦!”

海沃德留心听着,而且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意思。这时,他听到传来一阵在东部省份很熟悉的那种低沉、庄严的圣乐声,于是便循声来到隔壁一座被原住户舍弃的屋子里;他在这儿找到了大卫,他正以自己那已经入迷的惟一方式,在倾吐着虔诚的感情。等到他的手势停下,海沃德知道他的歌已经唱完了,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对方注意,然后简要地向他讲了自己的要求。

“正是这样,”这位头脑简单的以色列王的门徒,等年轻军官说完后便答道,“这两位小姐举止大方,又工于音律,而我们曾经共过这么多患难,因而,在这和平时期里结伴而行,当然是合宜不过的了。现在我的晨祷只剩下几句颂歌了,等我唱完,我就去照顾她们。朋友,你也愿意和我一块儿唱吗?这种拍子很普通,它的曲调是《索思韦尔》。”

于是,大卫又把那本小书举到面前,重又一本正经地试了试音,接着便唱了起来,他那副坚定不移的态度,简直没法加以阻拦。海沃德只得等着他唱完,看他摘下眼镜,藏起那本小书,这才继续说道:

“你的任务是要守着这两位姑娘,不许任何人对她们有任何粗暴的举动,或者是对她们英勇的父亲遭受的不幸,加以侮辱或嘲弄。在执行这一任务时,她们的仆人也会帮你的忙。”

“正是这样。”

“可能敌方的印第安人和散兵游勇会来侵扰你们,碰到这种时候,你可以提醒他们,别忘了投降条约,还可以吓唬他们,要把他们的行为报告蒙卡姆。只要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再不行,还有这个哩,”大卫非常谦和而又自信地掏出自己那本小书,回答说,“这些词句,如果用适当的强音和正确的节拍念出,更精确地说,像雷鸣般发出时,就连脾气最粗暴的人也能镇住的!”

“外邦为什么如此猖狂?”①

①参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二篇,原句为“外邦为什么争闹,万民为什么谋算虚妄的事”。

“够了,够了。”海沃德止住了他声音铿锵的咒语。“我们已经互相了解。现在该去执行各自的任务了。”

大卫愉快地表示同意,于是就一块儿去找那两个姑娘。科拉在迎接这位新的、多少有些奇特的保护人时,不论怎样,态度还是客气的,就连艾丽斯在感谢海沃德的照顾时,苍白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她平时那种狡黠顽皮的神色。海沃德又乘机告诉她们,他已在情况许可的条件下,尽力为她们做了一切,同时认为她们尽可放心,因为他相信并没有什么危险。最后,他又高兴地向她们表示,待他率领部队向赫德森河行进几英里之后,一定会来和她们会合;说完,他便立刻告辞走了。

这时,撤退的号声已经响过,英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在行动。号声使姐妹俩感到惊慌不安,她们朝四周望了望,只见穿白色军服的法军警卫部队已经占领了城门口。就在这时,她们感到似乎有片乌云突然在她们头顶经过,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原来站在一面飘扬着的宽大的法军军旗之下。

“我们走吧,”科拉说,“这儿已经不再是一个英国军官的孩子呆的地方了。”

艾丽斯挽着姐姐的胳臂,被周围的人群簇拥着,一起离开了阅兵场。

当她们走过城门口时,知道她们身分的法国军官们,都频频低头鞠躬行礼,但是井没有打算给予她们任何关心,他们老于世故,知道关心了也许反而会讨个没趣。由于所有的车辆和牲口都已被伤病员占用,科拉决定自己忍受劳累,徒步行军,不再去剥夺他们的那一点儿舒适了。事实上,因为缺乏必需的运输工具,还有不少伤病员,只好拖着病弱之躯,跟在队伍的后面,在荒野中一瘸一拐地走着。现在,所有的人都在走动了;伤病员痛苦地呻吟着,他们的伙伴们忧郁地默不吭声,女人和孩子们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他们对自己的前途一无所知。

一片混乱而又心凉胆战的人群,离开堡垒的防护堤,来到了空旷的原野上,这时,整个场面就都立刻展现在他们的面前。右边不远处,稍微靠后的地方,法国军队荷枪实弹地笔挺站着,原来蒙卡姆一等他的警卫部队占领了城堡,就在这儿集合了他的全部人马。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战败者的行列离去,遵守着约定了的军事礼节,没有对这些不幸的敌人进行侮辱或嘲笑。英军大约有三千人,他们分几路慢慢地越过平原,走向一个共同的集中地,最后渐渐地汇合在行军的出发点,这儿,两旁全是参天大树,通往赫德森河的大路,开始伸进森林。沿着连绵不断的森林边缘,聚集着无数印第安人,他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正在通过的敌人,像一群兀鹰似地在附近盘旋着。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即朝这些牺牲品直扑过去,只是由于有一支比他们强大的军队在约束着他们。他们中有几个人,甚至插进了被征服者的行列中,铁着脸不满地跟在一起走着;不过眼下他们还只是注视着这一人流,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由海沃德率领的前卫部队,已经到达隘道口,跟着就慢慢地看不见了。这时,科拉突然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她朝争吵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有一名本地的士兵,带着一些财物开了小差,可是离队后就遭到休伦人的抢劫,由于不从,他付出了代价。这人是个身强力壮的大个子,非常贪财,不经过一番搏斗,当然不肯放弃那些促使他开小差的财物。于是,双方都有人出来干预了,一方的人是要阻止这种抢劫,另一方的人则是来帮助抢劫。争吵的声音愈来愈高,愈来愈愤怒了,而休伦人的人数也像变魔术似的,刚才还只有十几个,一转眼就变成了上百人。就在这时候,科拉看到麦格瓦也在他的族人中钻来钻去,用他那毒辣而巧妙的口才和他们说着什么。女人和孩子们都停下来了,她们像受惊的小鸟似的,拍着翅膀飞到了一块儿。可是,那个休伦人的贪心很快就得到了满足,于是,人们又缓缓地向前行进。

现在休伦人开始向后退去,看来准备让他们的敌人过去,不会再来打扰了。可是,这时妇女的行列走近他们的身边,一条颜色鲜艳的披巾引起了一个粗野无知的休伦人的注意。他毫不犹豫地奔上前去抢这条披巾。那个女人见状急忙用它裹住手中的孩子,紧紧地搂在怀中,这显然是出于恐惧,并非舍不得这条披巾。科拉正要开口,想劝她赶快放弃这件小东西,休伦人却突然放开披巾,把那哭叫着的婴儿从她怀中抢了过去。那女人扔下一切,任凭周围那些贪婪的家伙去抢夺,像发疯似地冲上前去,想要回自己的孩子。那休伦人狞笑着,伸出一只手,表示愿意交换,另一只手倒提着孩子的脚,举在头顶挥舞着,好像要以此来勒索更多的赎金。

“这儿……这儿……你看……全部东西……所有东西……一切东西!”那个急得喘不过气来的女人尖叫着,用颤抖着的、不听使唤的手,撕下身上的小物件,“全拿去!把孩子还给我!”

那休伦人根本看不起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而这时他发觉那条披巾已被另一个休伦人抢走了,于是脸上那嘲弄和恶毒的奸笑立刻变成一团杀气,他把孩子的头朝一块石头上砸去,然后把颤动着的尸体扔到了她的脚下。刹那间,那做母亲的一动不动地僵住了,像一尊绝望的石像,疯了似地低头注视着脚下那具惨不忍睹的小尸体,就在不多一会之前,他还偎依在她怀中,向着她微笑的啊!接着,母亲抬头仰望着天空,似乎在祈求上帝,要他来惩罚这穷凶极恶的罪人。可是她被免除了这样一次祈祷的罪过;那休伦人因失望而怒火中烧,加之看见鲜血更受到刺激,便举起战斧,朝她的脑门猛砍下去。母亲应声倒地,立刻就死去了,但她还是搂住了自己的孩子,仍像活着时那样深深地疼爱着他。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麦格瓦突然把手放到嘴边,响起一声令人丧胆的不祥的呼哨。散布在四周的休伦人听到这一熟悉的暗号,像听命前去追逐猎物的猎犬似的,应声一跃而起,接着,平原上和森林的穹隆下,立刻响起一片同样的这种简直不像从人嘴里发出的呼叫声。这种声音使人听了胆战心凉,几乎就像听到死神的召唤。

听到这声暗号,两千多休伦人从林子里疯狂地冲了出来,顷刻之间便布满了这片不祥的平原。跟着而来的是可怕的、血腥的屠杀,这我们就不必细说了。死亡笼罩着每一寸土地,其恐怖和残酷的程度已经到了极点,抵抗只会使杀人犯火上加油,就连已经死去的人,他们也要猛击几下方始解恨。到处血流成河,简直像洪水泛滥,这番景象使得那班土人更加激动,更加疯狂,他们当中不少人甚至跪到地上,痛快地、狂热地、狠毒地吸吮起来。

受过训练的部队立刻收缩成密集的队形,试图以战斗的阵势来吓退他们的袭击。这一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取得一些成功,尽管许多士兵徒然地为了平息休伦人的怒气而让自己的空枪被人从手中夺走。

在这样一场可怕的情景中,没有人再有闲来注意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实际上也许只过了十分钟,但却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科拉和艾丽斯看到这种场面,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仿佛被钉在地上似地一动都不会动了。在暴行开始的时候,女人们便尖叫着一齐向姐妹俩这边拥过来,挤得她们无法脱身,而等到恐惧和死亡又把多数人驱散,她们也想乘机逃跑时,却只见到处都是敌人挥动着的战斧,已经变得无路可走了。周围是一片尖叫、呻吟、哀求和咒骂的声音。这时,艾丽斯突然看到父亲高大的身子,飞快越过平原,朝法军方向奔去。事实是他正冒着一切危险,想去找蒙卡姆,要求他履行诺言,保证撤退。无数闪闪发光的战斧和带着倒钩的长矛威胁着他的生命,但他的地位和镇静,还是受到了土人的尊重,即使在他们怒火冲天的时候。他们那些可怕的武器,都被这个老军人沉着有力的手纷纷推开,有的则只是做了一下威吓的模样,但没有胆量下手,最后还是自动收起了。幸运的是,当那个渴望复仇的麦格瓦来到这堆人中,寻找他的屠杀对象时,老军人已经离开这儿了。

“爸爸……爸爸……我们在这儿啊!”艾丽斯看到父亲从不远处经过,但好像没有注意到她们,便大声地尖叫起来,“爸爸,快到我们这儿来呀,要不我们要被杀死啦!”

她一再这样叫喊着,那叫声,就连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决不会无动于衷,但结果却毫无反应。有一次,老人显然已经听到了这叫声,因为他停下来倾听了一会。但这时艾丽斯已经失去知觉,昏倒在地。科拉俯身跪倒在她那毫无知觉的身子旁边,温柔小心地看护着她。孟罗失望地摇了摇头,继续向前奔去,一心去执行自己那崇高的任务。

“小姐,”大卫说,他虽然已经是手足无措和无能为力,但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这儿是魔鬼狂欢的场所,不是基督徒逗留的地方。我们还是起来快走吧。”

“走吧,”科拉回答,依旧注视着不省人事的妹妹,“你自己快逃命去吧。你对我已经帮不了忙啦。”

大卫看到她说话时那种简单明了的手势,知道无法再动摇她的决心。他抬头朝周围正在疯狂杀戮、浑身黝黑的休伦人看了一会,然后把身子挺得笔直,胸口起伏着,脸上的表情兴奋激昂,充分说明支配着他的那种感情的力量。

“既然那个犹太少年大卫能用琴声和圣歌制服扫罗身上的恶魔,①”他说,“那我也不妨在这儿试试音乐的力量。”

①参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六章;原句为“从神那里来的恶魔临到扫罗身上的时候,大卫就拿琴用手而弹,扫罗便舒畅爽快,恶魔离开了他。”

于是,他就用尽力气放开嗓子唱了起来,他的歌声如此高昂有力,甚至在这屠场上的一片喧嚣声中,人们也能听到。有几个休伦人冲到他们身边,想抢劫这两个没有保护的姑娘的服饰,剥取她们的头皮,但当他们看到这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镇静自若的奇怪人物时,却都停下来听着他唱歌。他们先是惊讶,接着很快就变成了钦佩,对这个白人战士能这样坚定地唱他的死亡之歌,他们公开表示赞赏,因而也就离开这儿,转而去另找那些胆小的人做他们的牺牲品了。大卫在这一成功的鼓励之下,误认为他的歌声中有着神圣的力量,因而就更加使劲地唱了起来。可是他这种异乎寻常的歌声,传到了远处的一个休伦人的耳中,他正在人群中奔来奔去,好像那些人都卑微得不屑他一顾,而是想找一个更值得一显他威风的牺牲品。此人就是麦格瓦,他看到过去的俘虏重又落入他的手中,不禁高兴得叫喊起来。

“走吧,”他用血淋淋的手拉住科拉的衣服说,“休伦人家里的门还开着哩!那儿不是要比这儿好得多吗?”

“走开!”科拉喝道,用手掩住眼睛,不愿看到他那令人作呕的样子。

那休伦人嘲弄地一笑,他举起沾满鲜血的手答道:“这手上的血是红的,可它是从白人的血管里流出来的!”

“魔鬼!你的灵魂上沾满鲜血;这场流血惨案就是你引起的。”

“麦格瓦是个伟大的酋长!”休伦人得意洋洋地回答说,“黑头发姑娘愿意去他的部落吗?”

“休想!你要杀就杀,要报仇就报吧!”

麦格瓦犹豫了一下,接着这阴险的休伦人突然抱起艾丽斯失去知觉的轻盈的身体,飞快地穿过平原,向森林奔去。

“放下!”科拉大声叫喊着,发疯似地跟着追了上去。“把孩子放下!恶棍!你要干什么?”

但是麦格瓦对她的叫喊丝毫不加理睬,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所以决心坚持这么干下去。

“等一等……小姐……等一等!”大卫跟在发了疯似的科拉后面喊着,“神咒已经开始起作用,这种可怕的骚乱马上就要过去啦!”

忠诚的大卫见科拉没有理他,于是就紧跟在她后面,同时又高声唱起圣歌来,一面还用他那长长的手臂起劲地打着拍子。他们穿过逃跑的人群,踩着受了伤的或者已经死去的躯体,就这样越过了这片平原。那个凶恶的休伦人抱着他的俘虏,毫无阻挡地朝前奔去,科拉却不止一次地险遭毒手,幸亏在她的后面跟着这么个怪人,使那些土人感到害怕,认为他身上一定有魔法保护。

麦格瓦是懂得怎样避开危险和躲过追踪的人的,他通过一处深谷进入了森林。在这里,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两匹“纳拉甘西特”——就在不久之前被这几个旅人放弃了的坐骑。有一个和他一样狰狞可怕的土人为他守着,等他到来。麦格瓦把艾丽斯放到马背上,然后打着手势要科拉骑上另一匹马。

科拉虽然眼前有着这么个可怕的暴徒,但因为此刻已经离开平原上那血腥的场面,这对她倒也未始没有一些宽慰。她跨上马背,伸出双臂,要把妹妹也抱过去。她那副充满恳求和姐妹之情的样子,就连麦格瓦也感到没法拒绝。于是他便把艾丽斯抱了过去,把她放到科拉的马上,自己牵着缰绳,开始向森林深处走去。大卫看到自己一人给丢了下来,完全没人理睬,仿佛是件毫无用处的东西,连毁坏它都不值得。于是他便提起他那瘦长的腿,跨上扔下的那匹坐骑,沿着崎岖的小道,朝他们追了上去。

过不多久,他们便开始上山。由于一路颠簸,慢慢地使艾丽斯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科拉一面细心地照料着妹妹,一面倾听着平原上还在响着的叫喊声,以便判明眼下他们正在前进的方向。可是,当他们登上山顶的那片平地,到达靠东首的悬崖边时,科拉发现,这原来就是那位好心的侦察员领他们来过的地方。麦格瓦让她们在这儿下马;这时,她们虽然自己做了俘虏,但那种和恐怖似乎分不开的好奇心,却诱使她们去看一看平原上那令人难过的情景。

平原上的暴行还没有受到制止。遭受捕杀的人,在无情的暴徒面前东逃西窜,而那支信奉基督的国王的军队,却依然无动于衷,按兵不动。这种冷漠的态度始终没有得到解释,这也就在它的司令的美名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污点。直到贪婪控制了复仇,死神才收住它的利剑。这时候,杀人者的呼喊和被害者的惨叫慢慢稀疏下来,最后,那恐怖的叫声终于听不见了,淹没在胜利的休伦人响亮、悠长和尖厉的欢呼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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