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们离开了马车道的公寓,经由新宿,乘上了中央干线的缓行线。虽然之前说过要去北欧的湖边,不过目的地一转变成了日本的农村地区。

“御手洗,你做不到的事是指什么?”我一面吃着从新宿站买来的鲭鱼寿司一面说:“你居然会这样讲,真意外。”

“是吗?”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自信满满的厨师呢。我以为不管别人点了什么难做的料理,你都绝对不会逃避。”

听到这里,御手洗幽幽地注视着我说:“但是到了料理做完,大家都坐到桌边大吃大喝的时候呢?再有本事的厨师这时候也无事可做了呀。”

听完,我思考片刻,问:“晤,你是说这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的出场只到起诉前为止。不过冤罪除外。”

“你是说这回没有你出场的机会?”

“有这个可能性。”

“但我们正在去‘橘’的路上啊。”

“这是厨师正在多管闲事。”说完,他好像觉得说得有点过分,又说:“因为我想呼吸乡下的空气。泥沙的洪流,垃圾邮件、还有充满低级趣味的资讯都让我感到厌烦,呼吸都不畅了。”

“哦,是吗。”

“你不是也觉得烧心吗?所以必须逃出来。人们都在不知不觉间受到疾病侵袭。”

“那廿乐先生……”

“这是我们出逃的借口呀。”

“不需要去找御好烧店的大婶吗?”

“不需要呀。”御手洗毫不在乎地说,不过我无法理解。

“为什么呢?也就是说你觉得廿乐先生母亲的自杀未遂和御好烧店大婶的物物交换没关系?”

“没关系。”御手洗眼睛一直看着前方说。

“你确信吗?”

“算是吧。”

“不过,那个人不是拿走了盆栽吗?”

“嗯。”

“那个盆栽说不定特别值钱呢。我听说有的盆栽可是从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名松,历经祖孙四代来栽培它。而且时价能有一亿日元……”

“你会把它放在路边吗?”

“呃……这样啊。”

“独自一人把儿子抚养大的女人,怎么会为盆栽和被人用御好烧对付烫头发的钱这种小事去求死呢。”

“要是我的话说不定会烦恼得很呢。”

“你会烦恼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女人的世界会更加残酷。她可比你要坚强得多。”

“唔,是这么一回事吗……不过这算是盗窃吧?”

“如果他们真想拿回来总会采取点行动的,不用担心。”

在上野原下车后,我们步行寻找公交站,没想到错过了车站前的公交站,走到了河岸边。车站附近有河,可真是个好地方。在那有个公交站,站牌显示经过秋山村,于是我们就搭上了巴士。

我坐在座位上吃起先前吃剩的鲭鱼寿司,御手洗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生来就命苦,总也舍不得丢弃东西。

不过只是剩下两个的鲭鱼寿司而已,所以很快就被我解决了,我把包装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里。窗外风景渐渐变成乡间景象,我们已完全置身于田园风光当中。

“北欧也是这种风景呢。”御手洗说。窗外一闪而过的贮粪池令我完全无法联想到北欧,我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御手洗。接着,他继续说道:

“挪威的景色也是这样的。农田一望无垠,远处能零星看到墙壁刷成茶色或者黄色的房子。房子一间一间隔得很开,绝不挨在一起。而且房子背后一定会有深邃的森林。森林幽深又昏暗。森林里还住着一种叫洞穴巨人的怪物。”

“真的吗?”

“当然是幻想啦。这种生物就和阿伊努人一样,人们认为他们在挪威人迁入前就已经住在那里了。”

我点点头,说:“御手洗,你还真喜欢北欧啊。”

御手洗听后笑了,缓缓点了一下头。接着他说:“我倒是想去呀。北欧没什么泥沙。头脑都会变得清爽起来呢。”

巴士开到了秋山村站。时间刚刚好,还差十分钟左右到三点。不过下车后放眼望去,正如廿乐昨日所言,周围三百六十度都是平坦的农田,我们正身处正中心。一条并不太宽阔的柏油路贯穿其间,巴士正沿着这条道路逐渐驶远,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

从这里不论到爱丽丝美容室或是咖啡厅“橘”

都有相当长的路要走。我们按照火柴盒上的地图,走出了主干道路,越过坡道,时而又驻足欣赏墙角开放的小小花朵,结果还没到美容室就已经过了三点。

“哇,石冈你快看,大都会!”

御手洗说,于是我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间又小又旧的杂货店,再往前还有一间看上去有点像超市的食品店,紧挨着的是一家颇具年代的洋服店,再旁边一间就是咖啡屋“橘”了。

这里竟然集合了四间店,这周围确实没有如此成群的商店了。更远处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四周围着石墙的很有可能是爱丽丝美容室的建筑物。环顾左右与身后,这一带聚集了不少民居,它们星罗棋布地分布于此。

“这可是秋山村中的人们消遣的好地方一一华丽的银座呀。”御手洗说。接着他径直走向“橘”。

“万事通疑难热线一一物物交换大婶篇。”

我说。结果御手洗看着我说:“你真这样想?”

“错了吗?”

“谁知道呢,马上就见分晓了。我也在祈祷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和爱丽丝美容室一样,咖啡厅“橘”也是建在民居前厅的类似会客室的茶室。我们穿过门柱间,走过一小段石板路,推开了玻璃门,透过窗户能看到院子里的南天竹。

吧台里坐着一位中年女性,她正和坐在吧台外的年纪相仿的女人聊着天。两人的体形都略微发福,并且都戴着眼镜。店内也有几张桌子,然而顾客只有吧台座位上的女人。

我们俩一进门,吧台内的女人就招呼了声“欢迎光临”,但旋即变成一副吃惊的表情。也许这店没有做过生人的生意吧。坐在吧台外的女人则看都没看我们,一脸愁云。

御手洗走到吧台外的女人身边坐下,点了一杯奶茶。我也点了一杯奶茶。

“廿乐芳子女士,我是御手洗。”御手洗忽然开口,把印刷有马车道的地址的名片放在吧台上。

“啊,嗯。”女人被人叫到了名字,吓了一跳,看向我们。她虽然体态丰满,但容貌美丽,并不显老。要具体形容的话,她的面孔亲切可爱。

“我是受你儿子阿泰委托前来的。他说你有些烦恼。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说给我听呢?”

“呃。”廿乐芳子瞪大了藏在眼镜后的双眼。她好像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

“我专门调查刑事案件。我在警察当中也挺混得开,不知你能否配合我呢?”

“啊……”

“方便的话,我们可否挪到那边的窗边?”

“啊,好。”她说。御手洗不容分说地先站起来,手搭在她的胳膊上邀她走到窗边。她一副没有回过神来的模样,但还是按他说的站了起来,紧随其后。

“真是个好地方啊。”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后,御手洗开口说道。廿乐芳子端着咖啡杯,坐在对面。我坐在御手洗的身边。

“南天竹的果实好漂亮啊,能看到院子的咖啡厅真是太棒了。东京或者横滨就很少有这样的格局。而且这地方景色宜人,没想到紧靠着东京还有这么美的田园风景啊。阿泰现在在美容室?”

她点了点头。然后说:“那个,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你找我有什么事?”

御手洗哈哈大笑。

“我想帮你。”

“不知你能不能帮得上忙呀?”

“可能帮不上。”御手洗坦率地说。“这件事很可能帮不上。”

“冒昧问一下,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是自愿的。”御手洗说。

女人说:“费用呢……”

“目前我正致力于自杀者的救助活动,想尽可能地减少我们国家自杀者的数量。我不收钱的。”

“哦……”

“你不是有烦恼吗?不如说出来怎么样?也许说出来会痛快一点。”

但女人默不作声。

“现在的社会人情淡薄。有因为婆媳关系问题自杀的人,有因为不容易治愈的病考虑自杀的人,有因为金钱问题寻死的人……还有因为恋爱受挫就结束生命的人。”

廿乐芳子仍沉默不语。御手洗说:“来嘛,请你告诉我吧。”

“不过,忽然被人问这种问题……你是我儿子的熟人吗?”

“对。”

“有多熟?”

“过后问你儿子就知道了。”

“就算你这样说,我也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诉一个不认识的人呀。”

“真是慎重啊。”

“这种事怎么能不慎重呢。我也是吃过亏的。”

“这么告诉你吧,我也是秘密行动。”

“我可以叫我儿子来吗?”

“可以。不过不如先给他打个电话吧,因为他现在也正忙着吧?”

于是女人起身走向墙角的粉色电话打起电话来。我听到阿泰的名字,想必是在和儿子说话吧。

她讲了一小会儿,又回到了座位上。

“儿子说让我相信你们,把事情都说出来。听说你很有名,刚才真是失敬了。”

“啊呀,言重了。”御手洗说。

“不过刚刚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是吗,大家都这么说。”御手洗正说着,红茶被端了上来。“橘”的老板娘把两套茶具摆在桌上,又放上了砂糖壶和牛奶,说了声“请慢用”便离开了。

“廿乐女士,你不说也没关系。”御手洗唐突地说道,“我已经明白了。果然这次我们好像没什么可干的。我们来是想呼吸这儿的新鲜空气。现在已经吸了个够吧。”

“喂,御手洗。”我说。

很满足。石冈,喝完茶就走。他莫名其妙地在说些什么?

“请问廿乐女士,是不是有个带着御好烧来物物交换的奇怪客人让你一直很困扰呢……”我打住了。她的儿子阿泰认为这是母亲自杀未遂的原因。

“啊,大福。”廿乐芳子说。

“她原先带着四个御好烧来理发,最近改带三个来了对吗?”

“嗯,没错,确实如此。”

“所以你因此写了遗书?”

女人笑了:“没这回事儿,和这个不相干。”

“啊,是吗?”

“对。我没和儿子说过,我和大福是同级生,但她中途转学了,所以我和她的关系就没有多亲密,不过她最后还是回本地来了。”

“你儿子好像为此相当烦恼呢。”我说。

“啊,也难怪呢,大福这个人个性有点奇怪,不过这是在农村嘛,这种人也是有的……”

“那你想自杀是因为这件事……”

“不是。”廿乐芳子摇了摇头说。

“是因为借款吗?”御手洗忽然说,廿乐芳子好像吓了一跳。那是受到惊吓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样子。沉默片刻后,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明明跟儿子都没说过。”

然后她降低声调,继续说:“我跟这儿的老板娘橘也没说过呢。”

“你做了连带保证人?”御手洗也压低嗓门说。芳子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你了解得可真清楚啊,怎么知道的啊?”

“根据你回答问题时候的样子和对话语的反应判断的。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可能性了。不是个人放的贷吧?公司在哪儿?”

“是个叫道德贷款的公司。”

结果御手洗露出嫌恶的表情,说:“这对手比较棘手啊。”

“嗯。是我犯了糊涂。”

“我们来迟了。不过你怎么会和那种地方扯上关系?”

“以前我欠某个人的人情,这个人在事业上需要一笔借款,而且他也曾给美容院出资过,所以我只有当他的连带保证人……”

“是和你离婚的前夫吧?”

芳子目瞪口呆,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前夫说万一他延迟还款,我也只用赔偿四五十万日元,但是现在突然要求我拿出近五百万,我根本没那么多钱。”

“最高限额保证变成五百万了吗?”

“他们跟我说是我在借贷会签文件时看漏了。但是我在接待室里被急急忙忙催着接连签了十几份文件……”

“这是他们的一贯伎俩。”

“后来又出现了一份债权转移命令书。不过我完全不

记得看过它。我现在完全理不清头绪。也不能和任何人商量。不过再这样下去的话会拖累儿子儿媳的。所以,我只有一死了之……”

“你要是死了就更会给他们造成困扰。就算想自杀也要先把事态向你儿子说明呀。”

“是啊。”

“你前夫怎么说?”

“他说文件是伪造的。还说我们国家有种法律叫‘利息限制法’贷款时的利息上限定在百分之十五。但那家公司牟取近百分之四十的暴利,是违法的。所以我们打官司会赢。”

御手洗摇了摇头,说:“事由事项确认书中应该写明了不主张应用‘利息限制法’。这样一来就打不赢官司了。因为法院是极端看重书面证据的。”

“法律咨询窗口的人也是这么说的,但我前夫说绝对没有注明这一条。文件是伪造的。他说这是个骗局,所以要打官司。”

“法院可不会这么想呀。道德贷款公司可是上市企业,而法院是权威主义,所以必然会相信道德贷款的主张。”

“是这样吗?”

“那些成为法律专家的考试优等生们都是这一套。这个案子法院一点儿也靠不住。至少今后的十年内都是这样。”

“我也去了县里办的免费法律咨询窗口咨询过这场官司。”

“唔,结果呢?”

“他们说这个案子我和前夫都绝对赢不了。法院只相信文字。不会认定它是伪造的。”

“正是如此。”御手洗说。

“那我该怎么办呢?”

“别死。”说着,御手洗抱着两肘,露出严肃的表情。“跟我想的一样,情况不能更糟了。我所能做到的事很有限。”

“好吧。”

“没想到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我去问问当警察的朋友道德贷款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搞不好正身负好多起官司了吧。我会尽量把事情调查清楚后再通知你结果。”

“嗯,非常感谢。那官司呢……”

“必须打赢。除此以外这事没有更好的解决途径了。”

廿乐芳子用低落的嗓音说了声“好。”接着沉默了一小会儿,又说:“我只有一死了。”

可是听到这话,御手洗却什么也没说。看上去他似乎间接同意了她自杀的想法,我不禁暗暗担忧。

“就算我活着也没用。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吧?”

御手洗沉默着。

“接下来我要先投保一份人寿保险再自杀。这样儿子儿媳就能拿到人寿保险了。”

“自杀是拿不到保险金的。”

“欸?应该能找到这种险种的吧?”

“没有。”御手洗断言道:“如果自杀也能拿到人寿保险的话,人们一遇到挫折都会先投保再自杀了。”

“哦。”

“所以这种保险是不存在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廿乐女士,你有信仰吗?”御手洗又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有,这个金比罗神的护身符我片刻也不离身。”说着,廿乐芳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护身符。护身符上写着金比罗明神几个字。御手洗凝视着护身符,说:“啊,这个护身符很灵的。”

“嗯。”

“这位神明是我的朋友。以前我和他关系很亲密的。现在我要把一种特殊的咒语注入这个护身符中。”

说着,他便从怀中掏出记号笔,在金比罗的金字上方画了条螺线。

“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廿乐芳子也倒吸了一口气。

“请你每隔一小时就把护身符贴在额头虔诚祈愿一次。天无绝人之路。你今后也不能再想着要自杀了。”御手洗郑重地发出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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