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散以后,我和前辈岸本及伊东交流了一番。

岸本二十七岁,比我大两岁,这个年纪已经经不起更大的冒险了。他说自己可挑战不了职业棒球。

他结了婚,有了家室。

伊东和我同岁,并且和我一样是单身。不过他也说自己这个岁数已经没法挑战职业棒球了。

“职业棒球有大量的捕手,竞争率要大好几倍。要想在其中崭露头角,光有引导能力是不够的。虽然我对自己的引导能力还是蛮有自信的,而且只要有资料的话,我的分析加上击球手的配合是绝对不会落于人后的。”

他说得没错,K乐器在城市对抗赛中能走到决赛这一步,他的引导才能功不可没。队中每一个人都认同这一点。

“不过职业棒球还要求本人的击打率。我算下来连三成都打不到。冷静地想想我的肩力、击打力、跑力,果然还不够资格去谈梦想,已经老大不小了,我想是时候放弃了。就算被录用了,一年后也会被赶出来,成天看招工信息。肯定是这样。我的跑力和肩力已经没有提高的空间了。我走掉的话,事态会比现在更糟。虽然很遗憾,但我还是要留在公司。”伊东说出了很符合他这名状况分析专家风格的话。

“留在没有棒球部的K乐器?”

听着,伊东苦笑起来。

“是啊,没有棒球部的话,我也上不了西高啊。”他是滨松西高出身。

“那你以后不打棒球了?”伊东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可能以后会当少年棒球的教练吧。”说完他笑了。

“你甘心吗?”

“这个嘛,我还想再多打一打棒球啊。还有就是在电视上过眼瘾了。你要挑战一下吗?”

当问到我时,我一时语塞。我内心已下定决心,但并不想笨嘴拙舌地说出来,让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道理,劝我留下来。所以我说道:“我现在还有些放不下棒球。”

“热情没燃烧完吗?”

我没说话,点了一下头。

“在巨蛋的比赛后,你可是异常兴奋呢。”

确实,和武智说过话以后,我的热情燃烧了许久。不,此前也曾振奋过,不过像那样清楚地用语言表达出来还是头一遭。偏巧在这时,停止活动的消息从天而降。所以如果现在我不打棒球的话,干劲就会无处宣泄,搞不好会生病。

这事要是发生在别的时间,或许我也会有伊东那种常识性的想法。母亲该怎么办?如果我辞掉K乐器的工作,母亲到死为止都要生活在狭小的公寓里,这样也无所谓吗?冷静下来,不安因素多如牛毛。如果待在这儿直到领退休金,建个小房子是没什么问题的。对我而言,显然也应该选择安全牌。

“如果你想试一试的话,我支持你。要是你上了电视,我看电视的乐趣也会多一点呢。我想队里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吧。投手的话还是有可能的。野手和捕手争夺的位置是唯一的,不过投手的组成里有好几人。你还是有可能被录用的。加油吧!”伊东说。

横滨水手队的入队测试相对简单。有很多应征者。几个人几个人地进入投球练习场投球,二军领队和投球教练一人站在捕手的一侧,有时还进入击球区,让你向捕手持手套的位置投一记直球。之后要求你投曲线球、喷射球,并且还要观察预备势投球。

这就是我梦想中的练习场。到处都打扫得很整洁,更衣室也是又新又干净。

教练似乎很佩服我直球的控球能力。把球准确地投入手套的某个位置是我高中时代以来的拿手绝活。教练“哦”地感叹道,看着我的脸孔。

我自觉球速也还不错。速度远比周围投球的应试生快。只是接下来的变化球很成问题。曲线球和滑球还不错,但是喷射球完全没有转弯,至于指叉球,甚至在本垒上弹了一下。

投完以后,我被告知已经可以回去了,正准备走进更衣室的时候,有个叫田中的教练叫住了我。教练把应试生交来的资料理齐,夹进文件夹里。

“您是K乐器的?”他问。

“对。”我紧张地回答。不知是不是他的年龄比较大的缘故,所以说话很有礼貌。不过教练接下来迟迟没有说下文,等着的时候我的脚便止不住地颤抖。我怀疑他是不是正选择措辞,想告诉我没有合格,但又不伤害我的感情。我想,该不是已经当场落选了吧。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独自在雨中对着滨松的市营游泳池的墙壁继续练习投球的日子及送报纸的日子。这些辛苦都是为了这一天。

“今天状态怎么样?”教练问道。

“这个……”刚开口我就顿住了。一瞬间我感到相当苦恼,该怎么回答呢?该说发挥得不怎么样,平时状态更好吗?正犹豫着,教练又发话了。

“你的球种有些少啊。”

“是。”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内心。因为我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控球不错呢。”

这句话让我的心情又升上了天。

“是吗,谢谢夸奖。”说完,我低下了头。

仅凭这一句话,感谢之情就溢满胸口,阵阵作痛。

我想,就算只有这句话也值了,得到职业棒球教练的肯定,让我放弃棒球也无憾了。

想来原本这地方不辞去K乐器的工作是来不了的。要是我没想通,说不定真就这样做了。

但这次我却能不把工作辞掉,留好退路来到这里。

仅就这点而言就值得感激了。

“想打职业棒球吗?”

“想,当然想。”我回答道。

“你也不算不合格,但是介于两者之间。”他说。

“是。”我回答。不算不合格,有这句话,心情就没有那么糟了。

“请允许我先持保留意见。因为还要和其他人的成绩进行比较。”田中教练说。

“好,谢谢您。”我说,并脱掉帽子深深鞠了一躬。

回到滨松后我向伊东汇报了情况。

“哟,很棒嘛。”他说。

“这很棒吗?”

“要是不行的话当场就会说了吧?他的语气听来有戏啊。”伊东说,“如果不合格通知没来的话,就等选秀会咯?可是有记者见面会的哟,和武智他们一起。”

“如果不合格通知没来的话……”我又重复了一遍,对有记者见面会这句话并没有任何反应。

然而,令人恐惧的不合格的通知最终并没有寄来。我收到的是标明选秀会等候场地的明信片。

会场在东京T酒店的孔雀间。有可能会被录用的期待极度地膨胀着。

我乘着新干线到了T酒店,孔雀间是间铺着绒毯的非常豪华的大厅,兼作选手等候指名及进行记者会见的场地。

记者会见用的场地的墙角处竖着金屏风,前方有一张盖着白布的长方形的桌子,桌上摆着一大排麦克风。此处高于平地一个台阶,在盖着白布的桌子后准备了约摸十把椅子以供多人落座。

对面的记者团的区域则挤挤挨挨地排列着无数折叠椅。

不知道几小时后我是不是也会坐在这条铺着白布的桌席后呢?但不管如何调动想象力,我的脑海中都没有浮现出这样的场景。我觉得自己可能会落选。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K乐器棒球部以外的人我要来这儿。我心里已经做好老老实实地回到滨松,继续在K乐器工作的准备。

在可以看到记者会见场地的大厅一角,有一台大型电视,电视前摆着无数折叠椅。流程的安排似乎是让等待指名的选手一边用这台电视观看指名会议的情况,一面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念到。在选手们被指名后,再登上会见台上。

有可能得到指名的选手们都陆陆续续进入了会场。他们都是曾在体育报上露过脸的年轻选手。

没有一人比我年长。他们走过来,纷纷坐在我坐着的电视荧幕前的折叠椅上。当中没有一人是K乐器的队友,反而是N汽车的选手有好几人都是熟面孔。果然川渊领队的推测似乎是过于乐观了。

等候着的选手的人数比我预想的要多得多,让我颇为吃惊。也就是说,被叫来这个会场的人中,没有被念到名字就回去的人也不在少数吧。

我已经有了精神准备。或许,这些人数里还混杂着选手以外的人?不过我找不到熟人来问一问。

椅子都被坐满后,我开始寻找武智的身影。

因为我想和他打一下招呼。不过我没在这里找到他。他是不是在别处等候指名呢?这也难怪,毕竟他可是今年的指名中最耀眼的明星。既已知晓会在第一轮被指名,所以当然没有必要和大家一起在这儿观看电视了。而且,如果他出现在这里,相机早就追过来围绕着他了。

不一会儿,记者团和摄影师、甚至电视台的采访组蜂拥而至。大厅里准备的椅子都快不够用了。

电视里放映出选秀会开始的状况,横滨水手队的新领队一脸喜悦地将抽出的签高高地举过头顶。摄像机给了一个特写镜头。冢原领队似乎抽中了签。

坐在电视画面前的我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叹息声。这一签轻松地决定了武智加入横滨水手队的事实,大家都在感慨他的运势有多么强劲,纷纷交头接耳。

不一会儿,播报里便念道:“第一轮,期望选择选手,横滨水手队,武智明秀,野手。”继而画面上也放出了“新人选秀会,第一轮,横滨水手队,野手,N汽车”的文字。

接着,在大学棒球界活跃着的新星、高中棒球的新星都相继得到了指名。并且也分别播出了写有指名球队与本人姓名、出身学校、位置的条目。

右侧响起了格外隆重的拍手声。我一看,武智出现在了记者会见台上。他穿着两件套的西装,戴着显眼的银色项链。

在司仪的引导下,他坐在了台上桌席的中央。

拍摄用的灯具明亮耀眼,相机的闪光灯闪个不停。

其间,指名选手陆续在电视中被念到姓名,并面带欣喜地走到台上。

前方的记者们已经开始向武智提某些问题了。台上的选手席也眼看快坐满了,突然,透过麦克风响起大分贝的人声:“好的,看样子前方的记者们已经开始采访了,这样可不公平啊,所以我想差不多可以开始记者会见了。不过我首先声明一下,请不要只集中对武智先生提问。请也均等地给前方这排将来前途有望的新星们提一个问题。”

周围涌起一片笑声。说话的人是司仪。看情形没等报到我的名字记者会见就要开始了。抬手看看手表,选秀会开始后已经过了一小时以上。

坐在电视前观看选秀会的进展的记者们听到司仪的话后,也纷纷走向会见区域。

选秀会已经进入了第八轮。选手们的名字被机械地念起,继而又以文字显示出来,被指名的选手们则起身向会见区域走去。就这样,又过了一小时。

突然响起了隆重的拍手声,我一看,记者会见结束了。记者们全都站了起来。台上的选手们也站起来,在司仪的指引下退场。虽说早有觉悟,不过我方才得知,自己果然和这席位无缘。

我远远地看到,武智也在一名看似经纪人的男性的陪同下走出孔雀间。发出明晃晃的光的摄影用灯具被关闭了,录制新闻的摄像机也被从三脚架上取了下来。记者们和摄影师们都默默地开始收拾准备回程,收拾好的人便先行走出会场。

最终,孔雀间冷清下来,我所坐着的电视机荧幕前也静悄悄的。不过还是有几人留下来观看电视的,但他们也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起身。但离开这里也只能去东京站,所以我想等到发布彻底结束,于是仍继续坐着不动。

之后又过了大约一小时。选秀会已经开始了三个小时以上。坐在椅子上观看电视的人已经只剩我一人了。这时候进来一群女清洁工开始收拾记者会见区域的装饰和椅子,所以我对能念到自己的名字已不报任何期望。

毫无预兆地一一我听到了播报里传来“第十四轮,期望选择选手,横滨水手队,竹谷亮司。投手,K乐器”的声音。我愣住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指的是我。不过当我看到画面,黄色的条框里写着我的名字。现在是选秀的第十四轮。因为播报里错把我的名字念成了“Takeya”,所以我一时无法和自己联系起来。

我茫然了。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既没有感动也没有兴奋,只是头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不过我逐渐知晓了情况。我知道,刚刚我得到了职业棒球的指名。就在刚刚,我进入了职业棒球的世界。

我终于进入了儿时起一直憧憬的职业棒球的世界。虽说这指名是在第十四轮,性质几近编外的附属品,但我的确是进来了。连日默默一人在雨中奔

跑的少年时代、一大早送报纸时的困乏与辛苦、捡到小猫却受到母亲责骂,哭着跑到很远的街上扔掉的往事,这些场景一幕一幕地出现在我脑海中。

在甲子园失利后,我放弃了职业棒球而开始了业余棒球生涯,经历了吐血、指甲劈裂,我付出数倍于常人的努力,终于爬到了第二投手的位置。但当我败在武智手上,再一次下定决心时,棒球部却解散了。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恍恍惚惚地回忆起这些事时,我明白了,这些数不尽的绝望最终把我带到这一步,喜悦感一下子溢满我的胸口,泪水模糊了视线。泪水一旦涌出就再也止不住,不断地滚落下脸颊。真不敢相信,我已经是职业选手了!

这是真的吗?我真的是职业选手了吗?我低头用手捂住脸,内心欢呼:职业棒球哟,真棒!虽然绕了一大圈远路,不过最终还是到达目的地了!

接着我又想,这样就够了。就算一分钱的合约金都没有,一辈子都只能在二军坐冷板凳,穿着水手队的队服时只是陪练投手,这样也够了。能这样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今后我不会吐露任何抱怨,因为我是职业选手了,成为了从小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职业选手,这是何等幸事!我不会再奢求什么了,我在内心坚定地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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