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出寄往滨松的行李后,我前往球队事务所向几个人做了退队的告别。之后我返回宿舍,那晚的晚餐中意外地有很多瓶啤酒,这是在给即将退队的我开一个简朴的送别会。大家干杯,阿久根送给我一束扎着两三枝花的花束,这是他开的玩笑,他只不过是把食堂的花瓶中插着的花抽了出来。

“喂,别带走啊,等下你把它再放回花瓶里啊。”服部领队说,大家大笑起来。

他让我说句告别的话,于是我只说了:“我只在这儿待了两年,承蒙大家的照顾。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支球队,也不会忘记你们。”说完便准备坐下,结果大家说:“只有这点啊。”于是我又站起来,说:“虽然我没本事,但是我并不后悔。希望大家能加油,代替我去一军。”

说完,不知怎么变得静悄悄的,于是我又说:

“你们要来滨松玩啊!”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好啊,去吃鳗鱼,一时间引起了大骚动。

我不后悔。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不管怎么说,我曾经打过一直以来所向往的职业棒球。但说句实话,我的心情却无法转晴。我自己就算了,只有这点实力而已。但我希望武智能代替我留下来。

这样我也能感到多少算是为球队作了点贡献。然而此时此刻,我并没有可以留给这里的东西。这两年间的我对这里而言可有可无,是个如同空气一样的人。我强烈地感觉到,我的存在对水手队来说既没有价值,也没有意义。对我自己来说,也并没有什么成果可言。既没创下成绩、地位,又没有存下一点儿钱。严格点儿说,在我丢掉K乐器员工的职位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

但二军里的人们的确是一群爽朗、有趣的人。

我真诚地从心底期望他们在我离开后,总有一天能代替我升上一军,为水手队效力。我会一直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你以后不打棒球了吗?”有一个人问道。

我笑了笑,点了一下头。

“以后的人生中也要加油哦。”另一个人说。

“别被打垮!”有人说,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我的目光不经意地停留在食堂角落里的电视所播出的新闻上。因为上面出现了“道德贷款”几个字。新闻非常短,食堂内又十分嘈杂,所以我并没有听清准确的内容,新闻内容为首次出现了道德贷款败诉的判决。

新闻里说,道德贷款方面不服判决,决定即日提起上诉。接着,我又被卷入了大家的嬉闹之中,结束了在横滨水手队二军生活的最后一晚。

第二天早餐时我又看了电视,在新闻里播出拐骗案件、男子在大楼里挟持人质等的报道之后,又播出了道德贷款的新闻。新闻里说,检察厅进人道德贷款社长住宅调查。接下来播放出了几人从他的豪宅中搬出收纳在纸箱中的成捆文件并装进厢型车中的画面。

接着画面中出现了一名中年男子,他说检察厅搜查来得太晚了。他还说,不知道今后能解救多少人,但已经出现了无数的牺牲者,这些人在法庭争斗中失败,他们所背负的不当债务是得到了法律承认的。只要道德贷款方不主动放弃债权,他们的苦难将会一直延续。在他的下方打出了一行“受害者会代表”的白色文字。

接下来又播出了几条别的新闻,最后是天气预报,播报员说今日午后降雨的概率较高。

吃完最后的早餐,我向打饭的大婶说了声多谢款待,并道了别。之后又和在场的选手与后辈道别、握手,并离开了宿舍。由于行李都送走了,所以我两手空空。

我将水手队二军的防风夹克套在毛衣上,脚蹬许久不穿的皮鞋,走了出去。天气阴沉沉的,略微有风,的确感觉像要下雨。

这件二军发的防风夹克是藏青色的,式样朴素,上面并没有印横滨的字样、水手队的字样或是背号。只印有海盗两个小字。海盗是二军的名称。因为我没钱,所以衣服只有这一件。不过它很挡风而且又不花哨,平日也能穿,所以我比较中意。一军服装的设计人尽皆知,所以并不适合平日穿着。

我回望居住了两年的宿舍,轻轻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去。时间尚早,所以我并不想立刻去新干线的车站。我想在四周转悠一会儿。结果,脚步自然而然地就迈向了多摩川的二军练习球场。此前每天出了宿舍,一定会来这儿。不知不觉间,身体产生了记忆,并养成了习惯。

两年间挥洒过汗水的球场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有人休息回老家了,留下来训练的人可能在别的地方跑步吧。不久他们就该来了。

我站在投手丘上。本垒的对面并没有人。我用脚尖掘出半掩在土里的白色投手板并踏了上去,K乐器时代的捕手伊东,还有来这里后认识的矢田部,以及年轻的阿久根的面孔就浮现在我眼前。

从K乐器时代起,我就不是快球派。所以当用测速器测定时,极少情况下球速能达到一百四十千米。如果总能达到一百四十千米的话,还有办法努力一下。

不过我只对控球有绝对的自信。即使现在也有。不管捕手把手套摆在哪儿,我都会准确地投入这个位置且让他们无须挪动。如果有必要,也可以投出一百四十千米的速度给你们看看。因为现在就算肩膀因这一球而负伤也没有关系了。

但我应该不会再投球了吧。我已经给这二十年的棒球人生画上了句号。

一瞬间,我注意到一件事。我发现,武智把我认定为最后一球而投出的指叉球漂亮地击出本垒打,那时他的完美挥棒也是武智的最后一棒。

结束击球后,武智离开这里,在一军的比赛中登场,并且没有挥棒,之后就被伊势佐木署逮捕了。

如果我去滨松的企业玩玩的话,说不定还是可以在练习比赛中出场的。但武智则连这样也不会被允许。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棒。

我转过身看着外野。外野疏于修正,草皮这儿秃一块那儿秃一块,在其后方可以看到低矮的铁丝网。他击中的球就掉落在两者中间附近、灌木与杂草丛生之处。白球落下,“咻”地消失在绿色中的那一刻,被击中的打击相当大,所以我牢牢地记得那一瞬间。球消失的那个地点也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中。我走下投手丘,朝那儿走去。

我直线横穿内野,并穿过外野,来到铁丝网前。我在此弯下腰,窥视灌木下与杂草中,但并没有看到球。于是我便翻越低矮的铁丝网,踏人杂草丛中,找寻了一会儿。

我并没有费太大工夫便看见了白球。我把它拾起来,这颗球并不是很脏,我对它并不很眼熟。

二军所使用的球大部分都被土弄脏,但那天由于来的是一军的第四棒,因此才拿出了几颗新球。

这就是其中一颗。所以是新的。肯定就是这颗球。

我用食指与中指用劲捏住球。之后我又用曲线球的握法、滑球的握法分别确认了它的感触。

没错。是那个时候的白球。

这是我的最后一球、同时也是武智的最后一球,我把它放进防风夹克的口袋里,离开了水手队的二军球场。

我乘电车到有乐町后下了车,上空的阴云正在飘散,阳光从中照射出来。风也停了,气温也升了上来。出人意料。看来天气预报并不准。

我在有乐町下车是因为这里有K乐器的东京分店。我滨松时代的上司矢野先生应该在这里。

我打算在东京乘新干线,并在乘车前向他打声招呼。如果他有意的话,说不定我还有机会复职,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我心里仍抱有这种自私的期待。

K乐器东京分店进驻在有乐町一角的一幢古老庞大的大楼的一楼与二楼。这里也兼作陈列室。

可以透过面向马路的大玻璃橱窗观看到陈列着的各种乐器。

推开玄关有些年代的玻璃门进入其中,有一个相当宽敞的大厅,中央建有平台,于其上放有一台K乐器制造的三角钢琴。周围还放着沙发,据说这里也偶尔会开钢琴音乐会。不过K乐器只占右边的一半,左边被一家老牌超市所占据。

因此,这入口大厅为两家所共用。进出超市的顾客很多,所以大厅里人头攒动。

右边的K乐器内有一家K乐器经营的出租录音室,二楼是事务所。我在接待处报上姓名,并说出想见的人的姓名与职务后,便被安排坐在沙发上等待,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才被告知可以上二楼。

矢野先生很忙的样子,和我只在桌旁说了五分钟的话。他一点儿也没有我在滨松时代所感到的亲切感,说了些诸如“我明年也能回滨松了,你也要在故乡多努力,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一类的老套的上司的话。

尽管我没有十分期待,但这次对话还是让我感到复职的确无望。矢野先生似乎也在戒备我说出这一话题,说不定因此他才装出一副很忙的模样。他说不定是想让我反省不应轻率地挑战职业棒球,同时也期望对周围的员工起到警示效果,所以才让我等了很久,又让我一直站在桌旁,对我采取冷淡态度的。可能长期在公司内逆来顺受的矢野先生自身的不快感也在作祟。

不过仔细想来,这也难怪,如果轻易允许我复职的话,这就会成为先例,今后如果棒球部恢复活动,那么难免会有人随意挑战职业棒球再要求复职。如此一来就不能对员工起到警示的作用,所以受雇于公司的他会采取这样的态度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深感今后独立谋生的艰辛。

乘电梯返回一楼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到三角钢琴前。在滨松的公司大厅里也有这架钢琴,所以我对它很熟悉。不过,以后可能没机会近距离地看到它了吧。母亲多少也会弹点钢琴,但我这辈子或许都与能放下钢琴一一哪怕是立式钢琴的房子无缘了吧。

我边注视着琴边慢慢地绕着钢琴走了一圈,一圈过后,我准备离开钢琴,向新干线的车站出发。正在此时一一“喂,站住!”

响起了一声异常大声的喊叫,接着是有人猛地倒在大厅的地砖上的声音,还能听见几声女性的尖叫。也有互相推搡的声音、喘息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什么东西碎掉的碎裂声。

“站住,听见没,喂!”又是一声。

我赶紧从钢琴后走出来,只见倒在地上的男人躲开三个男人的手,拼命站起来逃跑。三个人也追着跑。追人的男人们虽然体格看上去很强壮,但个头都不高,逃跑的男人比他们要高得多。

逃跑的男人的动作很机敏,看样子三个人都对付不了他。但他怀抱着什么东西,并且不打算松手,所以又被一人从后方抱住。

“老实点,喂!”抱着他的人急躁地叫道。

“放开我!”男人喊道。另外两人又赶了过来飞扑到高个男人身上,于是四人又咚的一声倒在地砖上。

但男人顽强不屈,逃跑的意志很强烈。他踢开身上的一人,另一人被撞了出去。剩下一人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扑了上来,被他一个扫堂腿又甩到地上。

高个男人显然不是等闲之辈,我首先想到这是黑社会之间的斗争。又想,或者高个男人是强盗或是在逃的杀人犯,三个人则是警察。普通的人是不可能这样激烈打斗的。男人的态度体现出他拼上性命的决心,虽说他身体也十分强韧,但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意志非比寻常。只要多少从事过体力工作就能读懂男人爆发的肌肉所传达出的内心的决意。如果不是想到被抓住就没命了的话,人类是不会拼命到这种地步的。

我猜想男人这回该逃掉了吧。三个男人看上去也深谙柔道或别的什么格斗技术,但论及体力及技巧、最重要的是行动的决意,高个男人都远在他们之上。但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丢下带着的包,而坚持要抱着它逃跑,所以每次都给三个人飞扑上来制造出可乘之机。

踢开靠近的一人后,男人抱着包向我站着的方向跑来。另一人跑去阻拦,两人又猛地倒在我面前的地上。包从男人的手中飞出来,哧地滑到我脚边。我用脚尖踏住它使它停下。

包长且大,我对它有些眼熟。它看上去像高尔夫球包,不过还要更细长一点。并且,底部写着数字“8”。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球棒盒。而且是八号!

我抬头看着被压在地上的男人。其余两个人也扑上来,三人一齐压着他。两人协力踏着他的背,抓住他的两手拧到背后,此刻正给他铐上手铐。

接着,一人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使他的脸仰起。他因痛苦而变形的口中喊了一声:“浑蛋!”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一男人带着的眼镜滑落到鼻尖,表情十分扭曲。

接着,两个男人用手把他的脸用劲压在地砖上,高个儿男人呻吟了一声。但此刻我清楚地看见了他因痛苦而变形的表情。

“武智……”我不由得喊了出来。武智为什么会在这儿?

个似乎是警察的人猛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抱起脚边的包,粗鲁地拉开拉链。结果里面露出的并不是球棒,而是我从未见过的又细又黑的金属筒。

“猎枪啊,好吧!”他粗声粗气地自言自语道。接着他又唰地拉上拉链,向两个同伴怒喊道:

“让他站起来!”他们拉着武智的两肘向上提,使他站了起来。

“可恶。”他又喊了一声。被两个男人提着的他看上去十分狼狈。

“武智!”我又一次一一这次是大声地喊了出来。结果他听到声音后抬起头,看着我的脸。

他的脸完全被泪水所濡湿,并且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我。

“竹谷!”他大声叫道。

“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我喊道。

他喊了些我无法理解的话语。我又无言以对。

因为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射击?是射击吗?什么?用什么?

“huaping!”他接着喊道。他确实是这样喊的。但我更茫然了。

“你在说什么?huaping?什么意思?”我也喊道。

“让他们看看你的实力!”武智被男人们狼狈地压住头,同时拉开嗓门喊道。这声音鞭笞着我的全身,让我的身体僵直,无法动弹。

我的实力?什么意思?我想。是让我现在去帮他?武智没有把我错当成别人吧?是我啊,是没有任何实力、二军的而且是被辞退的我啊。

抱着球棒盒的男人掏出警官证,亮在我的鼻尖下。并且,用极具威慑力的声音问道:“你是?”

他的头发乱得厉害,那鬼一样的凶恶表情在黑社会成员以外的人脸上是看不到的。

“我曾经是横滨水手队二军的人。”我回答。

接着他用傲慢的语气回头向他的同伴喊道:“这家伙是他的队友,一起带回去吗?”

“跟他没关系!”武智喊道。接着他用严肃的表情看着我,并频频看向天花板,接着又使视线落下,又看向天花板。反反复复好几回。

武智想向我传递某种讯息。于是我也看向天花板。不过那儿什么也没有。我也不明白他的动作的含义。

“不用了,这家伙不用带,别管他!跟他没关系吧!”他的同伴喊道。接着两人一起拖着武智横穿过大厅。武智一点儿也没有想走路的样子,于是以被两个男人架着的姿势,被拖着一点点地在地砖上挪动。

“武智先生!”一个女人的声音。环顾四周,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是其中的一人喊的。警察经过的时候,前方的人就匆忙让开一条道。武智一点点地被拖出由左右的人群形成通道的大厅。

女人在用手帕擦眼睛。她是武智的球迷吧。

她一定是发现这个人就是横滨水手队曾经的大明星武智明秀。

“竹谷!”我听见背对着我被拖走的武智呼喊我的声音。听到他喊我,我便跟在警察的身后。“竹谷!帮帮哭泣着的人们!帮帮无数哭泣的人、像我和你父亲那样束手无策只有一死的人。你一定能做到的,不,只有你才能做到。拜托了!帮帮他们!”武智扯着嗓子喊道。

“吵什么吵啊你。”说着,警察敲了武智的脑袋一下。

“我不明白啊武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喊道。我只能觉得武智的话是没有意义的胡话。

他是在要求什么有意义的事吗?

我本以为他们要走向大马路,结果警察们走过接待处的侧面,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看样子是准备走后门。

抱着武智的球棒盒的那人跑到他们前面去开门。那儿是后街。道路没有大马路宽。在那儿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这人绕到驾驶座,把球棒盒放到副驾驶座上后,坐进了驾驶座。拖着武智的其中一人先坐进后座,另一个人按着武智的头把他推到那人旁边。

武智扭着头,朝着我发出最后的呼喊:“竹谷!拜托了!”

但他被推进车里,声音模糊不清,最后的一人跟着坐进后座,关上了车门。黑车开动起来,驶离了后街。

我混在一大群人中,茫然地看着这件事的全过程。然后,目送着警车拐弯并消失。

人群开始散去。大家都各归其位。购物的主妇们走向店内,买完东西的人们则各自回家。

我不想动,一直站在原地。就算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最后只剩我一人,武智那拼命的喊叫声仍残留在我耳朵里,令我动弹不得。

方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全然不知所措。

刚刚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武智会在这儿?而且武智究竟说了什么?他说竹谷拜托了。

那是在要求我做什么?如果能做到的话我想满足他的愿望,那样一个人,如此合弃自尊,不顾颜面,对着这样的我一一对着曾身为二军投手的我从最心底发出呐喊。这可是我长年崇拜着的武智,如果能办到的话我想帮助他。想方设法也要帮助他。这是作为友人、作为队友的责任。

然而我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要求我做什么?他认为我能办到什么?话说回来,他是认真的吗?不是因为发狂而说出的胡话?他认为碰巧在场的我究竟能干什么?如果事先跟我商量过的话还另当别论。这不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吗?完全摸不着头脑。说起来武智今天是想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有一些线索。那我试着想想吧。首先是枪。武智在球棒盒中装了猎枪,而且对我说射击。他说射击、射击。是说用那把枪射击吧。

但这行不通。枪被警察拿走了。所以没办法用那把枪射击。他也明白这点吧。所以这是发狂的武智的妄想。

但武智说帮助困境中的人们。帮助像他自己的父亲和我父亲那样束手无策只有一死的人们、帮助哭泣的人们。并且还说只有我才能做到。

我想,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呢?武智还有可能,但他却这样对着无能的我说。对着没有任何能力、对谁而言都没有用处、不值得一提的我。

我打算乘的新干线的时间快到了。母亲说过今晚要做点好吃的。要是乘坐的新干线太晚就很难赶得上了。

我回过头,刚刚他们走出去的后门开着。我想着要赶紧关上它。一定是最后从这儿回到屋内的人想到还有一人在外面,所以为我留的门吧。

我站在门外,握着把手,轻轻关上了门。我总觉得再次经过那个大厅会令我心情凝重,便决定直接走过后街前往东京站。

关上门,我转身抬头看向前方。此时我“啊”

地叫了一声,定住了。

隔着一条后街的对面大楼的墙壁上贴着写有“道德贷款”的招牌。

我想,道德贷款在这儿吗?这时候,几个从内侧玄关搬出纸板箱的身着西装的男人进入了我的视线。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他们。

我发现,啊,是今天早上新闻里看到的人。

是检察厅的人吧。他们继社长家之后又来调查总公司了。他们走了一小段路,把纸板箱堆在停在稍远的地方的厢式车中。

大楼相当老旧。整个墙面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道德贷款”以外的标牌。也就是说,进驻这幢大楼的公司只有道德贷款一家公司,这是道德贷款所有的自有大楼。

于是我察觉到了武智行动的极小一部分理由。K乐器所在的大楼的背面与道德贷款相邻。

很明显,先前武智的行动与这一事实有关。因为道德贷款在这儿,所以武智带着猎枪来到K乐器所在隔壁大楼中。当场被跟踪的警察们逮了个正着。

恐怕他并不知道K乐器在这幢大楼里吧。所以他并没有想到我会在这儿。他看到我时显得相当意外。也就是说,他的行动和这幢楼并没有关系。这幢楼只是碰巧在隔壁,他的目标终归是这边的道德贷款。

可以想象,他进入毫无关系的K乐器那幢楼是不是为了从K乐器所在的大楼射击道德贷款的大楼呢?因为不方便在马路上开枪,所以他想从隔壁的大楼射击。那么,他究竟想射击道德贷款的什么呢?

我回想起了武智在北镰仓的紫阳花寺对我说的话。

“我已经不想向公众辩解了。但我将来一定会向道德贷款复仇。我也在内部找到协助我的人了。”

用枪复仇,射击什么才能复仇呢?想射杀社长吗?杀了社长一人,就能复仇了吗?武智已经疯狂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又一次抬头看着道德贷款的大楼墙壁。接着,我悟出自己的这一想象是不合理的。道德贷款的大楼是幢古旧大楼中很常见的、所有窗户都是雾面玻璃的阴森建筑物。玻璃又很脏、很模糊。

根本看不见屋内的人影。所以没法狙击。

这时,从玄关快步走出一名女办事员。她正向马路走去。藏青色的连衣裙的胸口绣着的似乎是“道德贷款”字样的金色刺绣看上去很小。

我跟在她身后走,在马路前追上了她。接着,我问:“不好意思,请问今天社长在贵社吗?”

接着,办事员瞥了我一眼,又立马把视线转回前方,迅速地回答:“社长这一周都没有到公司来。”

“专务董事呢?”

“专务董事也没来。”说完,办事员一路小跑逃走了。

我停下脚步,思考起来。她说不定在说谎,但也完全能够想得到。由于检察厅来调查,所以社长有很大可能不来上班。如此一来,武智是射击不到社长的。他带着枪进入隔壁的大楼里究竟是想射击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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