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那一天,查文斌很早便起了床,按照农村的习俗,他今年丧了女儿,虽说是晚辈,但家中也不能贴对联。他简单地做了几个菜,放在小篮子里面,收拾了香烛,带着儿子准备去上坟。

在我们那儿,一年之中要祭祀亡去的人,一般有几个日子,分别是:

清明节,需要上坟扫墓,点香烛和立招魂幡,祭奠先人,这个日子现在都成了法定假日了,也是大家最熟悉的日子。

中元节,即鬼节,时间是农历七月十五,也叫七月半,据说阎罗王于每年农历七月初一,打开鬼门关,放出一批无人奉祀的孤魂野鬼到阳间来享受人们的供祭。七月的最后一天,重关鬼门之前,这批孤魂野鬼又得返回阴间,所以七月又称鬼月。

话说在这一天,无论贫富家家户户都要备下酒菜、纸钱祭奠亡人,以示对死去的先人的怀念。中元节一般是七天,又有新亡人和老亡人之分。三年内死的称新亡人,三年前死的称老亡人。迷信说新老亡人这段时间要回家看看,还说新老亡人回来的时间并不相同,新亡人先回,老亡人后回。因此要分别祭奠。烧纸钱的时间要选在晚上夜深人静时,先用石灰在院子里撒几个圈儿,说是把纸钱烧在圈儿里孤魂野鬼不敢来抢,然后一堆一堆地烧,烧时嘴里还要不住地念叨:“某某来领钱。”最后还要在圈外烧一堆,说是烧给孤魂野鬼的。亡人们回去的这一天,无论贫富都要做一餐好饭菜敬亡人,又叫“送亡人”。

所以中元节,一般大家都是在自家院子里进行的,并不上坟,因为那一天阴气是一年之中最旺盛的,搞不好在半道就中招了。农村地区的那一天,大人们都不许小孩外出玩闹,吃罢晚饭便早早休息了。

另外一个祭祀亡魂的重要日子,便是冬至!大家都知道这一天太阳离北半球地面最远。根据史料记载,早在周朝,冬至日便有“天子率三公九卿迎岁”的记载。《周礼》中规定,在冬至日,要举行“致天神人鬼”的祭祀仪式。

讲究点的地方和讲究点的人,那一天是吃素的,但也要杀鸡宰羊,先祭天,再祭魂。如查文斌这般还得祭三清,拜师祖,然后晚上吃碗汤圆。

一年之中最后一个跟死人有关的祭祀日子,在我们那儿便是大年三十了。

若是死去一年以上的,应当在大年三十这天,早上张罗饭菜,然后准备上坟的祭品。

先是准备纸钱,图方便点的就去商店里买现成的黄草纸,一般都是长方形,一扎一扎的。讲究点的就得自己做元宝了,用这种黄草纸自己手工做,跟叠纸船的手法差不多,反正样子挺像元宝的,两头翘起来。还有一种就是用剪刀剪铜钱,用的也是这种纸料。

现在也有用木刻的如钞票样的印版在草纸上印制成钱,上面一般写上面额大小。或者用五十、一百元的人民币,在其上吹三口气,再放在草纸上用拳头打三下,表示印下了一张钱。接着准备鞭炮、酒、香。最重要的是选上好的猪肉放入锅内煮熟,切成碗口大小的方块状,放入碗中做祭品,叫作“刀头”。至于那种商店里卖的“天地银行”面额巨大的冥币,多半都是商家想出来的噱头,那玩意烧下去,小心祖宗被小鬼抓住说它使用假钞。

上坟祭祖时,由本家老爷们带领全家老小,除了太小和太老的都必须参加。祭祖时,先将祖坟前后左右的杂草清理干净,再三叩九拜,祭献刀头,焚三炷香,烧纸钱,放鞭炮,祭祀完后才能回家吃饭。

这些东西查文斌都是信手拈来,没一会儿便准备妥当了,带着小儿子提着东西便去了坟山,卓雄和横肉脸已经去镇上了,说是去再买些酒菜。

今年啊,在那片坟山上又多出一个新坟,便是他的小女儿的,查文斌不忍心过去,便差了他的小儿子去烧纸,因为白发人是不能给黑发人下跪的,这要折寿。查文斌自己则去了师父和祖宗的坟上。

本来这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因为除了这会儿,他今晚还得去一趟坟山,去干吗呢?守岁!

这是查文斌老家的习俗。家里有丧事的,在那一年的大年三十,吃罢年夜饭后,家人要等到半夜12点再重新上坟山,替死者放鞭炮、烧纸钱、烧纸衣服。这样做就是告诉死者,过年了,这是它在下面过的第一个年,以后它就不属于人世间的。

如果死的是个辈分大的,那他的亲戚们在那一晚都得去替他守岁,不论刮风下雪,都要去。可查文斌本来就没什么亲戚,死的又是小孩,他是打算晚上一个人上来一趟就算了,拖着儿子反而让他跟着受罪,这会儿让他拜过妹妹就行了。

查文斌正在师父坟头烧香磕头呢,不远处就是他女儿的坟头,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传来,紧接着就是“啊”的一声,查文斌赶忙回头一看,不好,出事了,他那小儿子正在坟头前的地上打着滚,一团白烟还未散去,查文斌赶紧丢下手中还没烧完的香纸,跑了过去。

原来,上坟的时候,他带了几个“十六响”,即点燃后能响16下的一种小炮仗。而此时的十六响已是四分五裂,查文斌知道肯定是这炮仗把孩子给炸了。他赶忙抱起号啕大哭的儿子往山下去了。

这本就是个偏僻的小山村,村里有一个赤脚医生,查文斌知道就这伤势也没必要再送去他那里了。好在今儿是过年,村里在外忙的人都回了家,那时候有条件的人已经买了面包车开始自己跑运输,村头阿贵就有一辆。

查文斌火急火燎地跑到阿贵家,正碰上阿贵也提着香纸准备去上坟呢。那时候查文斌的名气别说在自个儿村,就是在周围几个县来讲,也是名声在外。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特地来找他看相、算命、求风水的都踏破了村头的土坎,就更加别说那些来找他办白喜事和驱邪的人了。

阿贵一看查文斌抱着儿子,那孩子身上还有斑斑血迹,他放下手中提着的篮子赶紧问道:“文斌哥,这是咋的了?”

查文斌急急忙忙地说道:“让十六响给炸了,你的车子在家不?在的话麻烦载我去趟县医院。”

阿贵一瞧那孩子,衣服都给炸烂了,晓得伤得不轻,只冲院子里喊了一句:“孩儿他娘,你先去上坟,我有事。”说罢,放下手头的东西,赶紧领着查文斌进了院子,发动小车载着他们爷俩朝着县城赶去。

说实话,那会儿那地界的路,真不咋的,还没修上柏油路,就是那种泥巴土路。大冬天的一上冻再下个雨什么的,路上坑坑洼洼的,车子一路颠簸,那孩子疼得是龇牙咧嘴。阿贵用了最快的速度了,但还是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县医院。那一天多数医生都回家过年了,阿贵帮着查文斌挂了急诊,等了好半天才把那孩子送进了急救室。

此时,查文斌的脑子里已是一团乱麻,不久前自己就曾经躺进去过,这下换成了自己儿子,女儿已经丢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再有事了。

再说那卓雄和横肉脸回到家里,见查文斌好久都没回,去外面一打听,阿贵媳妇说是孩子给炸了,两人在村里急得也是团团转。好不容易在村长家里借了一辆三轮车,卓雄载着横肉脸呼啸而去,家里只剩下黑子那条大狗了。

等他俩赶到医院,一番寻找后,终于见到了查文斌,他正在门口花坛边抽泣呢。

卓雄赶忙就问:“文斌哥,孩子咋样啊?”

查文斌见是他们来了,抹了一把泪:“我也不知道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女儿丢了,这儿子还给炸得……”

“咋样了啊?”

查文斌一把扶住卓雄,哽咽着说道:“把命根子给炸坏了,医生说怕是将来不能生育了。”说完查文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叫个什么事啊!

查文斌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他,做道士,可以得罪鬼,但是不要得罪神,神是恩怨分明,有责必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泄露了太多的天机,又或者说这也是天命?总之查文斌绝后了!

那孩子的命是保住了,县医院的病床上,三个大男人看着冷冰冰的墙壁,心中都不是滋味,这话该怎么开口和孩子讲,查文斌说不出口,其他人就更加说不出口了。

当天傍晚,查文斌决定把儿子接回去过个年,阿贵在下午已经被查文斌先给差回去了,卓雄开着三轮车载着四人顶着寒风回了家。一路上查文斌用厚厚的棉袄包着儿子,可那孩子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黑子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村子里的人都说,这狗从中午开始就一直站在了村口。等瞅见查文斌他们回来,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冲上去,而是静静地等着,然后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回了家。

安顿完孩子,卓雄先是收拾了一桌酒菜,再怎么,今天也是年三十,出事归出事,年终究是要过的。只是那孩子疼得直叫,大伙儿谁也没心情吃饭,就连黑子也早早就去大门口趴着了。

查文斌半步都没有离开过,一路上也没说过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不停地翻看着手中那块大印。或许再给他一次机会,便不再选择做道士,不过他有选择吗?横肉脸无精打采地看着那台黑白电视机,里面的赵忠祥搭配着倪萍正在给全国各族人民拜年,这也是查文斌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那孩子只是勉强吃了几口饺子,不多会儿也不知是疼累了还是真困了,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看着儿子脸上挂着的泪痕,查文斌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了,一个翻身,拿起床头挂着的七星剑便要出门。

“你们俩在家看着,不管有啥事,不准出这个门!”这是他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然后提着七星剑,背着乾坤袋便大步走了出去。卓雄知道他的性格,他说什么最好就听着,便老实地窝在板凳上看着无聊的节目。

黑子见查文斌要走,摇着尾巴就跟在后面,这倒没有被他阻止,一人一狗向着远处的深山走去。

他们祖坟的风水是当年查文斌的师父看的,在一条小青龙的背上,虽说不上是什么龙穴凤地,但在这一片也算是顶好的了。再一个自家本就是农民,也不想图那个大富大贵,师父便选了那儿,离家不算远,五里地,原本有些野茶种着,那块地在当地也叫作茶叶地,下面的泥土都是正宗的黄土,厚实得很。女儿那个小坟包本是当年师父给查文斌看的穴,只是没想到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便把她给葬在了那儿了。

最让查文斌不明白的是,今儿是新年,妹妹怎么就连自己亲哥哥都没保住呢?还就这样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难不成真是一场意外?他从不给自己算命,也不给家里人算命,反正今晚原本就打算给闺女烧个清香,趁着这个机会一块上去看看。

这天呢,果真是说变脸就变脸,刚才还是好好的呢,等查文斌走上那条小道,居然开始打雷了,而且还是炸雷!查文斌停住了前进的脚步,黑子就站在他的身旁,瑟瑟的西北风又开始呼呼作响。

“冬天打雷,来年坟堆。”查文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自言自语道。这绝对不是一个什么好兆头,在这种本不该发生雷电的季节里,如若发生了雷电,则预兆来年或者疫病流行,或者有自然灾害,会大量死人,所以阎王不得闲,人死用耙推,坟墓来不及挖,一个贴着一个。

换作平日里,出现这种凶兆,他是万万不会再上山的,可今天已然顾不得那么多,这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山头上埋着的都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若说不保自己还说得过去,总不至于会害了他。

捏了一把七星剑,查文斌拍了一把黑子的屁股:“走!”

空中闪电肆虐,把那原本漆黑的夜晚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查文斌提着手电筒,这种干电池的性能怎能和射灯比?红兮兮的那点光线从远处看活脱脱就是一鬼火在飘荡,这点亮打了和没打差不多。

要经过查女的坟,得先过他师父那一座,接着才是他爹妈,最右边那个原本是留给自己的,现在给了闺女。虽说白天已经上来祭拜过了,但过个夜路,查文斌怎么也要跟师父打个招呼。他细细地摸出一炷香来,用火折子给点燃了插在坟前。

要说这冬天的风刮起来就跟刀子似的,这香啊照说也燃得特别快,坟前为了方便祭奠,查文斌还特意做了一个香炉,用水泥浇筑的,平日点燃后插进去便是。这师徒俩生前话就不多,死后就更别说了。查文斌准备上完香就走,还未转身,一阵大风吹来,眼角瞥见那炷香倒了……三根全部倒了……

查文斌没有去扶,他心中说道:“倒了就倒了吧,你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拜过师父,不再理睬,跟着黑子绕过这座坟头,朝着上面走去。这天上还在电闪雷鸣,阵阵西北风,凉气袭人。

现在,这一阵阵带着袭人凉气的西北风,正吹入了前面一片树林子。树是什么树呢?板栗树,这些树的叶子早在深秋的季节就落光了。树林子中,都是一些秃了枝干的枯树。枯萎的叶子飘落在林子间,积成了一个个的小堆,起起伏伏,如同一座座小山,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枯林之中。这些起起伏伏的堆积物,难道真的都是小山吗?

不,当然不是小山。

都是坟!这一个连一个的堆积物,都是一个个的坟!大坟、小坟……

谁分得清呢?这块地以前就是老坟地,风水好嘛,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留下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

话说当年土改的时候,村里的小伙子们拿着镐子、锄头硬是在这片林子里开出了一块地。听外婆说,那块地当年砸坟的时候,有那种用糯米稀合着黄土糊起来的大坟,一镐头下去就只留下一个白点点。

为了扩大农业生产,响应国家号召,村干部带头,生产队里的好劳力啊到处开荒,问死人拿地就是那会儿出现的。这叫什么?叫作退坟还地!

加上后来的那段特殊时期里,破四旧,废除封建迷信又成了人人的口号,这块地,便又被彻底翻了一遍。遇到那些个无主老坟,青砖搭建的,都给人挑下山做了房子的下脚料,那时候砖头贵啊。这种年代久远的青砖质量那是相当好,普通的砖刀得砍上四五下才能给弄断呢。

从里面掏出的棺材板不是被拖出来当柴烧了,就是丢在荒野里了,那些个尸骨但凡是穿金戴银的一律按照地主阶级处理,将它们锉骨扬灰,金器银器都被些手脚快的人抢先揣进了自己兜里,余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多半就地打碎,重新搅拌进了泥土里。还有些玉器,成色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一般都丢给村里的小孩玩了,那些个小屁孩子哪里懂这些,不过当成一般玩物到处丢罢了。

后来这片地啊就被种上了茶叶,这儿的土是黄土,所以茶叶特别香。以前啊,每到春季那些个村妇便提着围兜来这儿采茶,三五成群地抢着摘那最嫩的芽儿,那是顶好的毛尖,拿回家炒干了好好保存起来,这里的茶自己家是舍不得喝一口的,得等到家里最重要的客人来了才泡上一杯,这儿前前后后几个村子,就数这里的茶叶最好喝。

后来查文斌的师父看上了这块地,才选了这儿做祖坟,替他料理了家里的后事,死后自家也埋在这儿了。这就跟咱们西安一样,但凡那些历史上的风水宝地,你挖下去,绝对不止一个坟,都是一层叠着一层,当年茶叶地这儿,都是用炸药炸的,因为有的老坟的坚固程度可比现代的水泥,古人没有钢筋,就用铁条代替,然后浇上糯米稀,那玩意靠人力是别想动的。

天色更黑了,到这个点,黑得有些阴森,不时地一道闪电划过,这片板栗林子显得格外阴森,而那些寂寞的坟林,也更幽、更深了……

这样的一个黑夜,这样的一片坟林,难道还会有人进来吗?就在这一个黑夜,就在这一片坟林,此时,竟然真的响起了哭泣声,人的哭泣声。

由远而近,渐渐地传来……黑子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笔直向前冲去,查文斌知道这狗能看见他所看不见的东西,提着七星剑便紧跟其后,马上就出了林子,前面就是女儿的坟了。

“啪!”,空中一个炸雷忽闪而下,天空中犹如绽放了一个巨大的烟花,照得整个大地犹如白昼一般,黑子正咧着大嘴在坟包前面“汪汪”地怒吼着。

这是谁的坟?查文斌女儿的!黑子是什么狗?开了天眼的!它能不认识这里是什么地方?何况查文斌还站在身后。

“黑子,过来!”查文斌一声喊,黑子警惕地慢慢后退,口中还不时地发出低沉的吼叫,这是一种敌视,也是给查文斌发出的警告。回到查文斌身边的黑子还在不停地打着圈。

查文斌拍拍它的脖子,试图让它安静下来,可黑子脖子上的那圈毛发分明竖得更加厉害了。

这是女儿的坟前,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远处有些爱热闹的人家已经把烟花先放了,爆炸声合着雷声,印得那个小土包一闪一闪的。这个坟没有墓碑,因为这孩子实在太小了,查文斌不想她死后把身前太多的东西都带下去。但是黑子的警告,查文斌是听到的,他不可能就这样提着七星剑明晃晃地出现在她的跟前,那样太残忍,也太无情。

黑子的吼叫让查文斌有些奇怪,除了不远处飘荡着几个无关紧要的孤魂野鬼,查文斌还真没看见什么。况且,当初埋这个墓时,他可是亲眼看过的,没什么特殊的,怎么今天出了这么个状况?

打着不怎么亮堂的手电,查文斌慢步走了过去,还差几分钟烧清香的时间便到了,若是阎王爷给面子,或许会放她上来吃上一顿,查文斌等的就是这个点。

一碗夹生饭,倒着扣在地上,前面放着三荤三素,还有三个红彤彤的大苹果。这孩子生前最喜欢的便是苹果。可是那会儿穷,也偏僻,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半个,这一次,是从省城带来的正宗红富士,放下苹果的那一刻,查文斌眼泪就流出来了,小声说道:“闺女,吃,这个苹果可甜嘞,你紧着吃啊。”

查文斌蹲下身子去,给饭上插着三炷香,又掏出已经包好的元宝纸钱,放在坟头用石头压着,准备时间一到就点着。

黑子的狂吠还在继续,无休止的吠叫让查文斌本就烦躁的心越发不安了。他拔出七星剑,“噌”的一声就插进了泥土里。说来也怪,就这么一下,黑子还真不叫了,连同周边游荡着的那几个伙计也吓得四散逃去,这剑上沾的鬼魂太多了,煞气过重,查文斌就势坐在了坟包跟前,不断地落着泪。

“大哥,你这苹果能卖给我一个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响起。这孤山野凹里哪来的人?换作普通人,估计这一下就给吓出尿来了,可他是谁?他是查文斌,死人堆里打过滚,阎王殿里讨过命的。

“苹果有是有,不过我不卖,这是给我女儿吃的。”查文斌头也不回地答道,顿了顿,他又说道,“天色已经这么晚了,你一个姑娘还出来,不怕撞邪吗?”

“我在这儿已经住了好多年,早就习惯了,现在我的孩子肚子饿了,我特意出来给他找一点吃的。正好,就遇到大哥你了,你就行行好,卖给我一个吧。”那女声再次幽幽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恳求。

“哦。是吗?”嘴上在应着,查文斌依旧低着脑袋,半晌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苹果来,放到后脑勺,“一块钱一个。”

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往前进了几步,又停下了,那女声又说道:“大哥,你边上那狗凶得很哦!我有点怕。”

一旁的黑子被查文斌死死地用脚踩着尾巴,它的嘴里“呼呼”的威胁声一直没有停过,查文斌又拍了拍黑子说道:“姑娘,这狗啊不咬人,你别怕。”

查文斌托着苹果的右手突然一轻,接着一枚钱币放到了他的手上。很轻,轻得几乎没有感觉。收回右手,查文斌瞄了一眼,这分明是一张用黄纸剪成的铜钱!

“谢谢大哥,你真是个好人。”说罢,脚步声开始后退了。

查文斌突然松脚,放开手中的黑子。不用他招呼,那条大黑狗风一般地一射而出,带着狂躁的叫声直奔他的后方,惊得那女子娇喝一声:“啊!”

“我只说它不咬‘人’,可没说它不咬鬼!”查文斌猛地转过身来,一条白色的影子,正蹲在地上,黑子就站在影子的跟前,大口地喘着气,那架势就等查文斌一声令下,立马上去把那影子撕成碎片。似乎是一个人影,这个白色的人影还在微微颤抖着。

查文斌慢慢走了过去,待走近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个貌若天仙的美少女。虽然貌美,但是眉宇之间,却又隐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淡淡哀愁。一身薄如蝉翼的连衣裙,在风里飘逸飞扬,紧裹着少女娇弱的身躯。连衣裙洁白胜雪,隐现出少女曲线玲珑的娇躯。

“是个女鬼,黑子,过来。”他一声令下,黑子摇着尾巴慢腾腾地走回他的身边,蹲坐在地上,可是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白衣少女。

“放过我吧,大哥。”那少女怯怯地说道,脸上虽无半点血色,但那模样真叫楚楚可人。查文斌今晚可不是来抓鬼的,于是说道:“你一个女鬼,要苹果干吗?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做妈妈的。老实说,说完了我等会儿顺便送你一程,早点轮回,别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晃悠。”

那少女脚下苹果一滚,滴溜溜地就到了查文斌脚下,他正准备俯身去捡呢,那白衣女子说道:“大哥,苹果我不要了,你不要度我,放我走行吗?”

眼看着还有五分钟就要到点了,查文斌拾起那个苹果重新递了过去:“喏,拿着吧,大年三十的,早点儿走,我还有事。”说完查文斌又低头继续忙活自己的事了。

那少女雪白的双手拿着苹果,含羞说道:“谢谢大哥,不过能不能把那条狗先……”

查文斌头也不回地喊了声:“黑子,过来蹲下。”那黑狗便屁颠屁颠地跑了回来,蹲在坟头前面装得跟小宠物似的,白衣少女这才敢动脚步。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查文斌抬头喊道:“慢着,你这是要去哪里?”他骇然发现这少女去的方向正是自己闺女那坟。

少女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坟包,说道:“下面。”

这句话犹如一个炸雷劈下,查文斌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是说这儿?”他指着那座长着小杂草的新坟等待着姑娘确切的答复。

少女点点头,查文斌顺势拔起七星剑,霍地就站了起来,这还了得,自己闺女的坟让别人给占了,我说怎么儿子会被炸了,敢情都是你在作祟。他心里的那股子气正没地方发呢,这下可认定了凶手,说什么也不会放她走的。他右手往乾坤袋里一伸,一张天师符已经出现在了手心,厉声说道:“这是我女儿的坟,你这女鬼好不识趣,竟然敢占了她的坑,这是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如此恶毒,我还有什么理由留你?”说罢,七星剑已经起手,他查文斌已经不是之前那个道士了,青城山归来,拿捏这些孤魂野鬼简直是小菜一碟,人未到,杀气已到!

那女鬼见七星剑劈来,已然来不及闪躲,只好喊道:“大哥留情,请听我把话说完。”

查文斌倒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只是这般怒火怎能轻易平息,所以剑锋还是停在了她的额头:“说!最好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否则,我打得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女鬼见查文斌果真是道门中人,便跪在了地上,开口说道:“大哥,我本是主人生前的一个丫头,当年主人因为犯了皇帝的龙威,被斩了脑袋,死后葬于此地已有千年。当年我跟随主人一起殉葬,死后依然给他做丫头。不知是何缘故,主人的魂魄一直出不了棺材,也就不能超生。我几次躲过阴差的抓捕,只为了能够在他后头投胎,我若走了,留他一人,还有谁来照顾他?于是我便做了孤魂野鬼在这儿飘荡。今天是年三十,我出来给他找点贡品,不想惹恼了大哥,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了,请大哥放过我吧,不然就只留下他一人永远躺在那里了。”

查文斌毫不客气地说道:“满嘴胡话,当年这座坟是我师父亲自挑选的,他会看不出这下面还有别人的窝?虽说在这一带也勉强算是个小龙穴,我们还不至于要去抢别人的。说!是不是你从外面飘来,占了这块地!”

那女鬼听完便说道:“主人是曾经跟我说过,这上头新来过一个小女孩,不过我们没有见过她。至于大哥您说的龙穴,这儿的风水在您来之前就被破了,如果您不信,可以打开看看。她那个棺材盖上原本有棵灵芝,前几天突然就枯萎了。”

查文斌心中咯噔一下,坟冢里有蘑菇,那在风水学上是大吉大利,表示逝者家中后继有人,是庇护后人的吉兆,一听灵芝枯了,查文斌马上想到儿子的遭遇,怪不得就让他查家绝后了。查文斌将信将疑地围着坟头看了一圈,发现没有人在这儿动过手脚,风水被破要么来自外人干扰,要么就是龙脉气数已尽,可这两者都不是很符合。

“你最好别胡说八道,就算今晚让你进去了,明天我一样能将你和你家主人一同锉骨扬灰,如果这是你们先占的穴,我就放过你们,否则的话……”

“……”山下传来一片烟火爆炸声,礼花射到空中散开煞是好看,时间到了!查文斌看了一眼山脚:“你先走吧!”

那女子如释重负,赶忙作了个揖:“谢谢大哥。”说完便不见了踪迹,想必是回自己的窝了。

点燃香烛,又堆起纸钱,一想起刚才那女鬼说的,查文斌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了,不免更加伤感自责起来:“女儿啊,你要是能听到,就出来见见爹,爹来给你过年了。”一边哭着,一边烧着纸钱,在这前后,大约有三分钟的时间他是有可能会见到死去的亲人的,但那也只是可能,今晚会有例外吗?查文斌擦了擦眼泪,从袖子中掏出辟邪铃,戴上用黑色布缎做成的道巾,也就是帽子,披上道袍,铺开架势来。他这是要干吗?

从青城山回来之后,查文斌一直在琢磨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样的家伙,也就是老王推断是鱼凫王的那个人,他是如何把深渊里的亲人给重新召上来的?他自然是没到那个神通境界,但自己闺女阳寿未尽就夭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投胎做人的,加上那个梦,他非常想再见她一次。

怎么弄?招魂呗。从哪里招?地府里!

再下去捞一次?他已经没那个本钱再去赌下一次会出现什么变故了,所以,这一次得用传统的方式。

查文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娃娃,这玩意儿可是他用闺女生前的衣服做的,连里面填充的东西都是她的旧物。是什么呢?里面塞着的是她的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头发啊是孩子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它也是大人身体里的一部分,古人将这东西看得非常重要,这才有了古代男子也要蓄发的传统,这个断了,在他们看来就是跟父母断了唯一的连接。当然了,现代已经没了这种说法,可查文斌还是想拿来试一试。

娃娃的背上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和姓名,把这东西搁在她的坟头前面,查文斌深吸一口气,摇动了手中的辟邪铃,“当”悦耳的铃声夹杂着爆竹的爆炸声在这片鬼气森森的林子里响起……

“三清聚顶,通我神明;玄冥九阴,听我号令,急急如律令!”手中一枚白色的招魂幡被稳稳地放在了坟头,迎风吹起,长长的条絮如杨柳一般扫过他的脸庞。

查文斌取出毛笔,蘸上朱砂,以地为纸,一道红色引魂咒骤然出现在那不平坦的草地上。随着他口型的变化越来越快,那一个个的小坟堆不时隐隐约约有些模糊的影子。

并不是所有的坟堆都有,下去的鬼魂,能投胎轮回的,留下的不过是一具烂透了的白骨。那些不能走的,要么是野鬼,要么就是被惩罚或者生前被人下了道,这种东西,弄不好就成了大煞之物。

查文斌这样干的风险其实是很高的,他要做的就是引出这块土地所有不能投胎的。这不,刚才那个要苹果的白衣少女也给弄了出来,正蹲在跟前看着呢。

今儿点的香可是上好的贡香,虽说比不得那返魂香,但也已经是上品。那些个孤魂野鬼平日里连个贡品都没有,哪里受得了这种东西的诱惑?一个个贪婪地朝着查文斌走来。

可查文斌对于这些因为引魂工作造成的副产品完全没有半点好感,以他为中心的一个圆早就细细地钉下了一圈桃木。这桃木啊,是用当年新生的枝丫做的,效果才最好。果不其然,外围那群衣衫褴褛的家伙根本进不来,一直在那儿鬼叫。

里面的黑子看着这群东西也不耐烦,时不时咧开大嘴凶上几下,有几个胆子小的见捞不着什么好处,已经飘开,剩下的是真正的凶煞。

这些东西他根本连瞟都懒得瞟一眼,查文斌手中的辟邪铃围着那布娃娃的上方急速地转着,眼睛直盯着坟包。那白衣少女自然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她是唯一处在圈内的,估计也是饿得太久,大口大口地吸着贡香。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贡香燃尽,除了那个少女,圈子中便没有其他的了。这贡香啊可以燃半小时,也就是他已经足足做了半小时的法事,可还是没有效果。查文斌看着最后一缕香被少女吸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这人的气势一弱,外面的那些脏东西就来了劲,口馋得太久了,加把力,有几个能耐点的半只手都已经伸进了圈子,眼瞅着就要摸到他的后背。

对于这种无形之物,黑子虽然能看见,但是却很难伤害它们,威慑的作用要远大于撕咬。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主,一个跃起,就冲着那只手扑去,吓得那东西赶紧缩回去。

“啊!”查文斌猛地一声喊,拔起地上的七星剑,“呼”地一圈扫过,一阵风过后,离得近点的当场就被打得魂飞魄散。那群野鬼一看这货发飙了,惹不得,虽然贡品好吃,但是失了魂魄还有啥用?赶紧四下逃窜开来,只留下那少女还在。

查文斌瞥见那身白衣,不客气地说道:“赶紧消失!”

那少女见识过他的本事,哪里还敢逗留?影子立马就薄了。查文斌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家主子呢,怎么没上来?”

少女身形一稳,先是作了个揖,这才说道:“我刚下去,就被一股很大的力量往上拉扯,不由自主地就来到了地面上,上来才知道是您在作法。我家主子,在我出来之前还被困在下面,他好像逃不出那个禁地。”

查文斌听完,若有所思,挥了挥手:“先走吧。”

那女子再作了个揖,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查文斌此时已是满身大汗,他本来就大病初愈,背上的伤口现在正隐隐作痛。“唉!”一声叹息过后,查文斌俯身去拾起那个娃娃,拿在手中一看,娃娃的背部豁然已经裂开了。查文斌看着手中娃娃的裂痕,是炸开的,因为破损的纹路并不规则。这种程度的裂缝是怎样造成的?那只有人在极端用力挣扎的时候才会出现,就是我们俗话说的把衣服都挣破了。

“怎么会这样?”这个娃娃的布料就是普通的“的确良”,虽说不上有多牢固,但拿的时候还是崭新的啊,这可是他自己亲手缝制的。打开那裂缝一看,里面的头发有明显的拉扯痕迹,在放进之前,查文斌是很小心、很仔细地梳理过的。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闺女是听到自己的召唤的!她很想上来见一次爹爹,却被某种力量牢牢地禁锢着,她使劲地挣扎,使劲地反抗,以至于衣服都弄破了,而那个该死的力量竟然还抓住她的头发。

她还是个孩子啊!查文斌仰天长啸:“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巨大的闪电划过,“啪”的一声,眼前一阵青烟冒起,女儿的那座小坟包瞬间被劈去了一半,等查文斌看清的时候,眼泪忍不住“嗒嗒”的流下来。

那小坟包本身就不大,棺材的前半截已经露出了地面,上面还冒着丝丝黑烟,如同那白衣少女所说,果真有一颗已经枯萎了的灵芝歪倒在一旁。

此情此景,别说他是一个父亲,就是旁人也受不了。过去我们骂人祖坟被雷劈,算是极其恶毒的诅咒了。今儿,大年三十,老天爷当着他的面,硬生生地劈了他闺女的坟!

查文斌犹如疯了一般,扒拉着棺材边上的泥土,连黑子都老实地窝在一旁,只“呜呜”地哼着。这儿已经不能再埋人了,但凡被老天爷诅咒过的地方,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得到安息!

不一会儿,那通体不过一米的棺材就被查文斌给扒拉出来了,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做一个合格的道士。

开始下雨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不一会儿,那坟堆里的泥浆便与混成了一片,查文斌还在继续扒拉着,他不能让自己的闺女暴尸荒野。看着那已经成了水潭的地面,他忘记了冷,忘记了痛,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

身上的关节开始隐隐作痛,他已经失去了哭的力气,也不知是不是被折磨得太久,他已经搬不动那副薄棺了。父母的坟墓就在不远处,查文斌大喊道:“爹啊,娘啊,你们为什么就不好好保佑她呢?你们为什么连自己的亲孙女都照顾不好啊!”

雨势越来越大,风越刮越厉害,此时离查文斌离开家中已经有个把小时,连那春节联欢晚会都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漂亮的女演员在电视上哼着《难忘今宵》,卓雄在火盆前急得直跺脚。

他还没回来,又不知是去了哪里。横肉脸已经在锅里烧好开水,准备等查文斌回来给他做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大肉馅的。可等一锅水都烧干了,他还是没回来。

卓雄拿起家里的斗笠和蓑衣就准备出去找,却听见门口有“汪汪”的狗叫声,“是黑子,他回来了。”喜出望外的卓雄推开门,发现门口只有一条被淋得透湿,还在瑟瑟发抖的大黑狗,嘴中还叼着一样东西:乾坤袋!

这个东西他很熟悉,查文斌从不离身的物件只有这个袋子、那把七星剑和大印,这下突然被黑子带回来,定是有事发生。

卓雄赶忙朝着屋里喊道:“快出来,文斌哥可能出事了!”横肉脸赶忙放下手中的瓢,拿起一把旧伞,一个箭步冲到门外。

卓雄拿下黑子口中的袋子,又拍了一把它的脖子说道:“快,带我们去找!”

黑子立马掉转身去,在雨中狂奔开来,后面的卓雄和横肉脸紧紧跟上,朝着茶叶地那片坟林跑去……

雨越下越大,上山的道路开始变得泥泞不堪,卓雄和横肉脸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黑子后头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坟包。远处的那片板栗林里乍隐乍现的几朵磷火在四处飘荡着,连一向最见不得这些东西的黑子都顾不上了,直奔那上头而去。

不远处,一个男人趴在一个小坟堆上,任由雨点无情地砸在他的背上,周围散落着一柄七星剑和一地的冥纸,这要是在白天,一准会被当成个死人了。卓雄翻过查文斌,他身下那口小木棺几乎没有被雨淋湿。

“文斌哥,你醒醒!”风雨中,卓雄摇晃着他的身子,可查文斌此时却如同一摊烂泥般。卓雄用手指试了一下他的呼吸,道:“还有呼吸,不过温度很高,在发烧,赶紧送下山去。”

横肉脸背起查文斌便要下山,卓雄拾起地上的东西正准备走,转头看见那口小棺材——这是文斌哥用身体挡住的东西。他立马脱下身上的蓑衣小心地盖在那棺材上,这才跟着一块儿下山了。

回到家中,先是给查文斌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差横肉脸把火盆弄得更旺一点。而查文斌依旧处于昏迷中,瑟瑟发抖的身体滚烫滚烫的。

这大半夜的小山村里,又是年三十,根本找不到医生,卓雄只得从厨房里找了些生姜来,做了一碗姜茶,然后扶住查文斌的身子,好歹灌了一点下去。横肉脸则不停地往返于水缸和床边,替查文斌更换额头上的那块毛巾,只要温度降下来一切都好办了。

终于在天亮时,查文斌的体温算是恢复了正常,折腾了一宿的两人也就趴在床头昏昏睡去,一直到门外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文斌哥,瞎子,起来开门啦!”

卓雄和横肉脸先后惊醒,一听声音,好了,那个讨债鬼到了。顶着两对黑眼圈,两人爬起床来去开门。

门口好不热闹,超子、冷怡然、何老、赵所长,还有一个胖胖的家伙他们不认得,全都大包小包地提着年货,脸上都洋溢着新年的喜庆。

超子第一个进门打了招呼:“瞎子,在这儿过得咋样?哟,大块头兄弟也在啊。给你们拜年了。对了,文斌哥怎么没出来?是不是在里面替我们准备午饭呢?”

小魔女今天穿了一身火红的羽绒服,脚下蹬着锃亮的皮靴,把一副好身材衬托到了完美,也跟在一旁起哄:“就是嘛,文斌哥都不出来接我们,我还要问他讨红包呢。”

卓雄面露难色地说道:“唉,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之,你们自己进去看吧,他还在睡着,你们轻点儿……”

看着他那副苦瓜脸,超子心头就升起不好的预感,嘴里飞出一句:“操,让你看好他的。让开。”推开卓雄,他刚走进院子,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查文斌披着老棉袄笑着说道:“正月初一说话要注意,别脏话连篇,好歹也是个大人了。”

超子才不过几天没见着,这下可乐坏了,上去就一个熊抱,顺势就给了他一拳说道:“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就这么一拳,打得查文斌气血翻涌,当场一口血就喷了出来,超子还一点不知情地继续抱着,看得冷怡然一声尖叫:“啊!”手中的礼品顺势就掉到了地上,那些个罐头当场就摔了个粉碎。

躺在屋内的查文斌脸上挤出一点微笑看着把自己围得团团转的众人,摆摆手示意没多大事。何老则一直在训斥超子,连赵所长也加入了批斗大会,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他弄得羞愧难当,只好骂卓雄:“瞎子,你知道他有伤,昨晚干吗不一起上?”

卓雄一时语塞:“我……我……”

还是小魔女敢骂:“你别老欺负卓大哥,这事明明就是你的不对,做事毛手毛脚的,下手不知轻重,哦,你就不知道文斌哥刚出院啊!”

被一顿骂后,超子是一句话也没了,只盼着查文斌能没事。最后还是查文斌来打圆场,他看着那胖乎乎的人说道:“金馆长,你怎么也来了?”

本来站在人群后面的那个胖子往前挤了一步,满脸媚笑地说道:“嘿嘿,查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又给我重新排了风水,我能不来拜年吗?”说罢,又看了一眼赵所长。说实话,这里的人他最怕的就是那浑小子,他又说道,“这不赶巧遇到赵所长他们也在外面,就一起进来了。”

查文斌也是个聪明人,这金馆长做的是死人生意,无事不登三宝殿,稍微欠起身来,超子给扶了一把让他靠在床头,查文斌说道:“金馆长,既然是这样,那我也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今天是年初一,咱不谈那些个东西,怕犯了神灵,你要有事,过了正月十五再来。”

见查文斌下了封口令,这金馆长自然也就识趣了,这道士绝对是他见过最牛的,不顺着他的心,那是绝对请不动的,于是他转身便想走。可他还没退到人群外,想想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不是,查先生,您就帮帮我吧,不然我家这年都没法过了。”

超子本来这肚子里就窝火,这不刚好逮着机会了,开口说道:“你没见着我文斌哥不舒服啊,都说了今天不谈那些事,你找不自在是吗?要不是年初一,我把你丢出门去你信不!”

金馆长是冷汗连连啊,赵所长的手段他是知道的,没想到这小子比他还横,他只好耷拉着脑袋转身走开,还没走到门外,查文斌喊道:“罢了,你说吧,什么事?”

超子小声问道:“你这能行吗?”查文斌摇摇手:“不碍事。”

金馆长听到查文斌的回答,就像捡了大红包似的,那张苦瓜脸立马就恢复了原样,又挤进了人堆里,到了查文斌床头前,可怜巴巴地说道:“查先生,你这次可得救救我啊……”

这金馆长自从按照查文斌的吩咐种了梧桐,布下那落凤坡之后,这殡仪馆里闹鬼的事情就没出现过了,生意也是越发的好,这钱赚得哗啦啦的。

可是,好日子不长久,大概是在查文斌去了四川之后,殡仪馆里拉来一具无名尸体。这在他那也不算什么事,一般警察发现了这种确定不了身份的尸体都会在留下证据之后,先放到殡仪馆冷藏起来,等收集了线索破案之后再处理。

这种尸体他那儿有不下二十具,就把它跟往常一样放进了冷库里。那尸体进来之后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手下的报告,说是养在落凤坡里的一只大公鸡昨晚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死了,血都给吸干了,邪门得很。

这些大公鸡可都是他从四乡八邻那买来的,目的就是当凤凰使,对于这群鸡,他可是看得比员工还重要,天天好料子喂着,就怕得罪这群爷。现在可好,死了一只,还这么奇怪。看着那大公鸡的尸体,金馆长怕事情传出去影响人心,便让手下悄悄给处理掉了。

就在那天晚上,留下值班的人就说听到冷库里有人敲箱子,装死人用的都是一格一格的钢制冷柜,那玩意敲起来可响了,吓得那值班的哥们都快尿裤子了,连夜就跑回老家。这天一早,金馆长才来上班,手下又提来一只大公鸡,跟前面那只一样的死法,血被吸干。

这事很快就在内部传开了。这在殡仪馆上班,本来干的就是脏活、累活,要不是图个编制,谁愿意跟死人打交道啊?当天几个胆子小的就要辞职,被金馆长用加薪的理由给留了下来,又差人去买了两只大公鸡补上。

这后来啊,公鸡以每天一只的死亡速度在继续,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那冷库里的敲击声也越来越响,闹得是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啊。金馆长那会儿就想到了查文斌,过来一打听,人不在,去省城了,又辗转托人找到了赵所长,才知道查文斌去了四川。

他没法子,便去找了一个土道士,那道士跑去要了一笔钱,就给做了场法事,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以后没事了。没想到那道士一走,事情就更加糟糕了……

本以为这下平安无事了,金馆长当晚便美滋滋地回了家,连日的阴霾哪里有好好睡过一次?吃过晚饭他倒头就睡。

半夜里,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金馆长披着睡衣不情愿地爬起来接电话:“谁呀,大半夜的,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急切地说道:“金馆长,是我,小李啊。不好啦,出大事啦,负责化妆的那个老周死啦,你快点来吧!”

“啪……”他手中的电话机直接掉到了地上。这有的死人得早上出殡,为了给亲人留下最好的一面,往往就需要化妆。这化妆时间呢,多半都是在晚上进行,天亮时亲人赶到灵堂里悼念一下就给拉进去烧了。生意好的时候,一个化妆师一晚上得干三四单生意才能回家休息,若是遇到那些因为车祸毁容的,那可就忙活开了。

这给死人化妆,自古就是门手艺,现在的这些小姑娘宁可去美容院给那些有钱人化,也不愿意给死人化。

金馆长这儿长期负责化妆的是一个老头,姓周,他本来是在剧场里给京剧演员化妆的,干了大半辈子之后退休了,可儿子不争气,就晓得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债。迫不得已,老周来到殡仪馆给死人化妆。为啥?因为这工资高啊,这活儿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金馆长对老周的手艺是相当满意,他硬是能把死变了色的化成刚睡着的,这下他出事了,金馆长可有的恨了。

匆匆穿起衣服跟老伴打了个招呼,金所长便下楼发动了桑塔纳直奔殡仪馆而去。那会儿法医都来了,因为都是熟人,事情处理起来倒是不麻烦。只是老周那个泼皮无赖的儿子非要找他麻烦,金馆长没办法,只能先给了一笔钱。

事情还没消停呢,第二天,整个落凤坡里的公鸡一只都不剩,全部死得干干净净。金馆长记得查文斌曾经说过这公鸡的重要性,马上去人家养殖场里预定,可送过来一批死一批。最后啊,连烧炉子的工人都不敢再接着干活了,那冰库里的敲击声倒是越来越大了。

金馆长没办法,只能再去找那道士,那道士说是那天拉来的尸体作祟,一把火给烧了就没事了。金馆长把心一横,派人拖出那具无名尸,就给塞进了高压炉子里。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这种高压炉因为采用高压的原理,所以烧得又快又干净,平时价格比普通炉子还贵呢。人刚塞进去没多久。“轰隆”一声巨响,炉子炸了!烧炉子的那工人当场就给炸昏了过去,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怪的是里面的那具尸体,竟然完好无损地躺在那儿,只有外面的捆尸袋给烧掉了一点儿。这不,只好把尸体重新放进了冷库里,现在还在那儿冻着呢。

锅炉厂里来人检查说是操作不当,压力过高造成。因为这事啊,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上面派人来检查,各种不合格的理由都下来了,停业整顿一个月。

这金馆长是有苦说不出啊,可接连两条人命出了,怪事那么一大堆。一个月的整顿之后,哪里还有人肯来上班?人家宁可去工地上搬砖头也不愿意来占这个编制,为啥?搬砖头顶多是出点力气、流点汗,可在殡仪馆里,随时都可能要命啊!

金馆长这是真没办法了。他一打听到查文斌回来了,这不一大早就提着年货来了,准备请查文斌出山,可没想到查文斌自个儿也出事了。

说完这些,金馆长已经是老泪纵横了,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怕了,了解他的人诸如赵所长明白他那是心疼钱没了。

查文斌经过一番休息,气色已经好了不少,听完这一茬子事,就示意卓雄把乾坤袋拿来,从里面掏出一张镇宅符递给了金馆长,说道:“这个你拿回去,贴在大门内侧正上方,可以保你到正月十五没问题。等过了十五,我再过去看看,最近殡仪馆就别去了。”

金馆长看着手上那符纸,心有不甘地说道:“这贴上去就没事了?”

查文斌笑笑说:“只能保你到十五,你如果还有事,就留下来一块吃午饭,如果没事,就拿回去贴着吧。”

见查文斌下了逐客令,超子不客气地说道:“我文斌哥说话你还不信?也活该你倒霉找个假道士,怎么,还想留下吃午饭吗?”

金馆长一看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善茬,连忙把那符纸小心收好说道:“那就不打扰查先生休息了,改日金某再登门拜访,那十五一过?”

查文斌挥挥手:“你先走吧,我会去的。”

金馆长如释重负,只要他肯出山,就一定没问题。查文斌的手段他在王庄可是见过的,那可是真神仙,连忙谢过后便告辞了。

待金馆长走后,超子嘀咕道:“一看就不像是好人。”恰好被背后的冷怡然给听见了,笑骂道:“我看你才不是好人呢。饭做好了,大家过来吃吧,文斌哥,你要不行,我给你端过来喂你。”

查文斌扶着床沿站了起来说道:“哎哟,不碍事,我还没到那程度,只是昨晚上劳累过度了,加上老伤有淤血一直在,超子那一拳刚好都给打出来了,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说到了昨晚上,卓雄就有疑问,便问道:“文斌哥,昨晚……”

查文斌使了一个眼色,道:“没事,就是累了。快,都去吃饭吧。让我们尝尝冷姑娘的手艺,呵呵。”

说实话,冷怡然做菜的手艺还真不赖,几个小菜做得有模有样。可惜查文斌不能喝酒,让他们几个人落了个痛快,席间倒也还算热闹,不愉快的话谁也没说。

到了下午,赵所长因为还要去拜年,要走的地方多,便打算先回去了。冷怡然有事也要先走。再加上何老还要去王庄走亲戚,就这样,他们几个便一起先走了。

这下可好了,就剩下超子、卓雄和横肉脸三人陪着查文斌。他们先是去村长家里借来三轮车,把镇上的医生给“请”了过来。说是请,不如说是被硬拉过来的,那医生本来正在家里休息呢。

那医生给查文斌检查后,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风寒,出了点瘀血,多多休息就好,又开了点药让超子回去抓。经这么一折腾,就到了晚饭时间。

其间,村子里的不少人也来看了查文斌。查文斌一一谢过这些村民,超子则提议晚上四个人打牌,可不想却被查文斌拒绝了。

吃过晚饭,收拾干净后,查文斌便起身沐浴去了,洗完澡他换了套道袍出来,惹得他们几人非常不解,超子拿着扑克牌问道:“大年初一的,你这是要干啥去?”

查文斌又去后屋翻,随手拿出几把锄头和镐子丢过来说:“今晚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帮我埋了我闺女;第二件事,挖坟!”

超子看着卓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卓雄两手一摊:“你别问我,去了就知道了,他的个性你还不知道吗?”

查文斌拿起了家伙,一拍黑子的脖子喊道:“伙计,走!”

四个人一条狗,趁着漆黑的夜晚,再次摸上了那片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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