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谢麟的方向看去,正斜坐在椅子上捏着酒壶的,不是齐王又是哪个?

临近京师,驿馆的条件也十分不错。有亭台池榭,残荷听雨,池边栽种着已经打了骨朵的菊花。齐王就在水榭里摆了桌小酒,慢慢地喝着。驿丞眼力相当不错,核了身份,便要将谢麟安排到环境上佳的房舍居住。

已住了一个齐王,最好的当然是留给他。附近还有些房间,安排给谢麟也是不错的。这一下,双方不可避免地打了个照面。

谢麟也惊讶了。

诸王进京,是为了给太后贺寿,其间出了齐王妃薨逝的事情,对皇室来说,反而是个令人轻松的消息。谢麟是在太后千秋节的正日子之后启程的,他是外官,凑一个热闹就去干正事,合情合理。齐王呢?亲娘生日刚过,哥哥弟弟的都还没离开,他先跑了?

齐王却仿佛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扬了扬手中的酒壶。谢麟看不惯齐王,也还得过去见礼。

程素素往前跨了半步,就听到江其真板着脸说:“娘子,行李这许多,娘子还是先去安放行李的好。”

“不用拜见齐王吗?”程素素惊讶了,一个命妇凑上去见藩王,这是不合时宜的。遇到了不见礼,也不对吧?

江其真道:“无妨,想来齐王现在也无暇计较这些。”

程素素也不想见齐王,江其真又十分坚持,再看谢麟已经与齐王寒暄上了,并没有让她过去的意思,满腹狐疑地点头:“官人那里,就拜托先生了。”

她倒是说走就走,自己进了屋子,指挥着搬行李放铺盖。一切安顿妥当,谢麟还没回来,程素素不由担心上了,喃喃地道:“这是有什么麻烦事么?”

卢氏听了这话,也有点担心了:“要不要打发个人去看一看?”

程素素道:“让我想一想。”

“万一那一位失心疯了……”卢氏一介仆妇,寻常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一位亲王如何如何的,齐王,例外。

程素素摇摇头:“我原也是担心的,不过仔细一想,那一位无论如何疯癫,都是在他自己家里居多。在外头做事还没疯透。还是……再等等吧。再过两刻,要再不回来,就请富贵派人去看看。就说,看他们是不是用饭了。”

此番离京,随行的仆役都是精挑细选的,程素素带的是卢氏母亲与采莲、秀竹,另有四个粗使的丫头,是程素素陪嫁里带来的。又有几个家人媳妇,却是谢府的家生子。男仆也有两个,却是车夫老万、小丫头红儿的哥哥连升。

谢麟则带着自己的书僮听风、看雨,选了昔年叶氏陪嫁的一些人,身边的管事就是福伯的长子张富贵。

卢氏道:“我便这便将张管事请了来。”

“也好。”

当下叫了富贵来,如此这般一讲,张富贵道:“娘子放心,小人省得。”

程素素道:“路远长程,有劳了。”

张富贵也担心着谢麟的安危。事实虽然就像程素素说的,齐王在大事上面,还真没有在讨老婆的事情上那么别出心裁,然而在所有人的心里,都很担心他因为死了老婆而发狂。

领了命令,张富贵也不去叫别人,自己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水榭,亲自来探看情况。

水榭里,谢麟却是坦然与齐王对坐,两人正聊得……坦白。

开头的是齐王,就说了一个字:“坐。”

谢麟也就坦然坐下了,驿丞识趣地又给添了杯盏等物,谢麟在齐王面前洗脸擦手漱口,慢条斯理不见慌乱。

齐王下一句话却十分没头没脑:“眼光不错。”

谢麟不吭气。

齐王道:“你差一点就是我女婿了。”

谢麟想了一想,点点头:“是差一点。”

“为什么?”齐王点点桌子,“因为仕途,还是因为安泰?”

谢麟道:“因为想和阿翁作对。”

齐王盯着谢麟,试图看出他是说的真话还是假话。谢麟毫不畏惧地回望,思考着言为心声,齐王为何如此问他。

两人的心思都在飞快地运转,齐王此来,乃是因为心中有了疑惑。王妃的葬礼他没有露面,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全因伤心过度。世子不算笨人,若想完全骗过齐王,却还差了一点火候。齐王心里有疙瘩,安泰郡主的一切反常,他想不明白。安泰转述的“遗言”,让他心中不快。

想不明白,便要找一个人来问问。

谢麟的大脑,也在飞快的转动。他不敢说已经看透了齐王,对齐王也是有研究的。安泰郡主?难道?他几乎猜到了真相,面上却不动声色。

为什么要告诉齐王呢?这是一张王牌,不是吗?

齐王忽然笑了:“原来如此么?你胆子很大。”

“殿下过奖了。”

齐王还没放过他:“若不是怄气呢?如何?”

“臣与殿下,素无交情。如何点评郡主?”谢麟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口里却与齐王周旋着,只拿场面话搪塞着,且句句看来都是实话。

“现在算有交情了,”齐王不在乎地说,“要是觉得交情不够,咱们还可以再接着套套交情,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谢麟一口老血!十分想砍死齐王,只恨两人光着膀子干架,他只有被齐王完虐的份儿。只得含恨说:“我又没与郡主打过交道!”

齐王笑了:“说说看。”

谢麟内心狂傲,此时却是秀才遇到兵,恨恨地道:“殿下这个时候来说这个,真是胡搅蛮缠!”

“不对呀,你们也曾见过几面的。”齐王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至少当年玄都观,是打过照面的。

谢麟很想召唤老岳父来打扁眼前这个!忍气吞声地道:“颇识大体。”

“就这样?”

谢麟差点掀桌:“殿下想听臣说什么呢?为何一直问郡主?怎么不问问臣怎么看世子呢?”

齐王笑容一敛,摆摆手:“你生气了,去消消气吧,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一路顺风。”

谢麟:……妈的!你等着,老子一定搞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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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麟从来就没有将“做个好人”当成人生目标,齐王这一回给他添堵,可算上了他的黑名单了。原本只是认为皇位不能落齐王手里而已,现在是真的生出得了机会要踩齐王一脚的心思来了。

气乎乎地往回走,张富贵见了,也不敢多说话,只说:“二娘子很担心二郎。”

谢麟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脚步。

张富贵见状,疾走两步,在前面引路:“正中上房是齐王住了,咱们得往这边儿走。”

一直没有说话的江其真此时将手中折扇轻拍谢麟的肩头:“东翁怒气过盛,有失冷静。”说完,便见谢麟转过头来,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知道。先生,一同用饭,如何?”

江其真道:“善。在下正有些话,也要与东翁说,也要与娘子说。”

谢麟一挑眉:“哦。”

江其真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到了地方再讲。

饭已经摆上了,程素素没坐在饭桌旁,却在一旁书桌边看着一张才写好的纸发怔。采莲打起了帘子:“娘子,官人与江先生来了。”

程素素放下字纸,站起身来:“还顺利?”

谢麟微微点头:“有些发现。先生与我们一同用饭。”

江其真有点吃惊,苦大仇深的脸上仇恨值更浓了:“在下是外客,怎么能与娘子同桌进食呢?只是有些话在京中没来得及讲,如今是必要与东翁说明白的。”

谢麟道:“先生坐下说。在京的时候,先生与我约定,既聘了先生,先生有主意,我要听。纵使不纳,也要向先生说明缘由,能说服先生。我已答应。现在又有什么新的要求了呢?”

江其真道:“是与娘子有关的。”

程素素吃了一惊:“我?”

谢麟也不太明白:“为何?”

江其真依旧没有开脸:“京中一见,未及细说,彼时见娘子知书达理,不便挑剔。眼下已在路上,却是不得不先小人而后君子,请与二位约法三章。”

程素素道:“先生请讲。”

“第一,娘子不可兼并敛财,不可擅自作主收受财物代人说情、为谁撑腰,干涉官司、逼勒官人循私枉法。”

程素素的脸黑了一半。

“第二,衙门有司等事,娘子不可安插亲信、任人唯亲、不问贤愚。”

程素素的脸全黑了。

“第三,到任后,娘子不可为逞威风干预东翁为官诸事。”

程素素整个人都裹在了黑色的雾气中,慢慢地慢慢地……

江其真还没说完:“就先这三条吧,以后想到了再说,东翁,这三条你也要记住!切记!切记!”

谢麟却笑了:“先生,先生这是将我娘子当成我那位叔母了吗?”

江其真头摇得像波浪鼓:“不要提那个人、不要提那个人。先说你家,就说行不行。不行我就走,银钱还你也不要再受气了。”

程素素气结。

东宫稳固,之前的计划就要做整体的变更。新任地方,预案还没有完全做好。还有到了地方之后的配合问题,毕竟,江先生是谢丞相找来了的,以祖孙关系而言,程素素有点担心他会给谢丞相通风报信之类的。然而江先生确实有真材实料,又舍不得不用他。

程素素还琢磨着怎么在路上能够与这位江先生拉点关系,让他能够偏向己方。等等等等,都计划在这赴任的路上开个好头的。

第一个驿站落脚,正好与谢麟说一说这些打算。

现在好了,与江先生的第一次正式谈话,就听到这样的“约法三章”。

【王八蛋啊!你特么这是要把老子一个准备下副本的满级大号一刀砍回新手村啊!】

江其真见状,也不催促,也黑着脸,坐那儿等着。

谢麟一边是比较认可其能力的幕僚,一边是老婆,处境犹如夹在婆媳之间的可悲男人。不同的是,谢麟比那些人更狡猾一些。

微笑着对程素素作揖:“江先生不知道娘子家风清廉质朴,是我的疏忽,不曾告知先生,娘子恕罪。”

江其真更担心了!这特么活脱脱一个气管严啊!你家搓衣板还好吗?

程素素也是给台阶就下,江其真提的这几个条件,特别的政治正确,公开叫板,等着被弹劾的折子淹了吧!娘家婆家都得被淹。

所以,程素素也认真地玩起了文字游戏:“朝廷自有法度,用人自有吏部,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度。”

江其真道:“别说虚的!这话我已经听过一回了,说得没你斯文,意思跟你差不离儿!你们谢家是不是都串通好了的?词儿都不带改的!”

他上次可受了气了,好多年没缓过来。这也不怪江先生,想当年,丞相的次子、九卿的女儿,都是书香世家,多么好的组合!江其真唯恐其太斯文迂腐,还想着怎么让他们圆滑一点。

结果呢?

江先生一天在心里骂八回街,也没办法把这俩给掰回来!谢源就成了江先生幕僚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败笔。没有弄出什么美名然后步步高升不说,东家还被参了下来。

江先生不介意谢源笨,他可以一点一点地指示着谢源去做,就怕这人蠢还不听人劝、听不懂个对错。在这其中,郦氏的坏影响居功至伟。

遇到了谢麟之后,江先生对谢麟的资质是十分赞赏的。程素素那里,就要打个大大的问号了。头一回见面,就发现这是一个喜欢与人别苗头的妇人。这样的人,有两种情况,一是能力不错,所以有骄傲的本钱,一种就是纯傻,还自以为了不起。

江先生不敢再冒险,终于找了个机会,要将话题摊开了讲。限制一下,利大于弊。他可不想再败第二次!谢麟多么好的底子呀,不撺掇出一个丞相出来,真对不起自己拣到了一支潜力股。

江先生平生爱好,不在自己做官,却喜欢隐居幕后。无论是隐居幕后,还是亲自上阵,都没有人想失败!

谢麟和程素素心有灵犀,心里将二房夫妇俩骂得狗血淋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咬牙切齿,却是同一个想法:先糊弄过去再说,反正我/你又不是郦氏那个蠢货!日后相处,总能慢慢摆平江先生的,可不好上任就把这个熟手给开了!

岂止是程素素满级大号有被砍回新手村的危险?谢麟现在就是被砍回新手村的途中!

谢丞相在这方面倒不藏私,一针见血地说:“你会应付阎王,可不一定能应付得了小鬼!天天说吃相,让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吃相难看!”

江其真就是一个很明白个人手段,水平又极高的人。

程素素也明白,哪怕还有同样水平的人,也未必不会像江其真这样想,换来换去,自己硬与谢麟的幕僚们叫板,十分误事。不如逮着这一个,慢慢磨。钱,她还真不在乎,亲信?她哪里来的人?收钱求情,她还真没想过。

当下,由程素素开口道:“好!既聘了先生,就不是要先生做摆设的。”

谢麟且没有她这般坚决,有点犹豫地低声道:“六郎?”

程素素摆摆手:“就这样吧。”

江先生舒了一口气,起身长揖:“娘子明理,东翁之幸。”

程素素笑道:“那这一餐饭,可许我上桌了吧?”

江先生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虽然十分正确,未免有预先将程素素视作会胡作非为的意思,也不在意她这话里有话,搓搓手:“娘子,在下是被整怕了。”

他老人家四、五十岁的年纪,一口一个在下,且又后还要仰仗他,程素素也不好意思再刻薄他。当下笑着邀他坐下,一道吃饭。

江先生先满斟了酒,举杯道:“先小人,后君子,我必为东翁尽力谋划。东翁,此行艰难,恕我先前无礼啦!”

谢麟与程素素也起来举杯:“先生金玉良言。”

三人饮罢,坐下慢慢说话。江先生拣了箸笋丝,慢慢嚼了咽了,才说:“不要怪我多事,老相公有意磨练东翁,这地方选得不可谓不用心。可也难出政绩,难推托责任。膏腴之地,财赋出色。贫瘠之地,稍有起色便是大有改观。唯中等地方,温吞水,上不去,下不来!泯然众人。故而不得不慎呐!”

他三再目视程素素,模样十分诚恳,程素素也没得话说。这些东西,她是真的不懂,也许真该先老实窝着再学学了。再看谢麟,他也听得认真,得,俩都砍回新手村了。

一餐饭,就在江先生说、夫妇二人听的过程中,结束了。过后,程素素才发现,江先生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避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谢麟与程素素还是分房睡,只是睡前谢麟跑来开解程素素。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晚饭的时候就想问你了,这看的什么?”

就是程素素拿的那张纸,上头写了八个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八个字,乃是与程犀道别的时候,程犀特别痛心疾首讲的。引自《孟子》,意思乃是孔子反对殉葬。齐王府恰才做了一件人殉的事。

谢麟笑了:“对了,这件事情,还没有与你说……”将与齐王的对话,一一讲了。

程素素也惊讶了,她对齐王也不够了解,但是这个时候不停地问安泰郡主?“郡主有不妥?”

谢麟道:“你也这样想?”

“看起来不像呀。”

“那就先记下来,万一用得着呢?”

“哎……”程素素心里沉甸甸的。

谢麟起身道:“早些安歇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呢。”

“好。”

次日,二人启程,问起驿丞,驿丞道:“齐王殿下昨晚就走了,去哪里,就不是小的们能知道的了。”

二人也不再停留,谢麟匆匆写了封信,火漆封上,交驿丞递往东宫。程素素知道,他给太子写的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是令太子不可放松警惕之意。暗忖,齐王这回算是真将谢先生给得罪了。

却不知谢先生也在忐忑:好像对娘子交代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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