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会兴旺下去的,”谢侍郎语中有无限欣喜之意,“我这便召集族中子弟,不管别人,我这里阖府上下,是必要去的。”

说罢,便抬脚往书房里去,亲自修书一封与谢麟,言道谢麟之孝义无可挑剔,诵读诗书本是谢家的传统,这样做既全了人情,又合了谢氏耕读传家的祖训,他是必定大力支持。

略有些潦草的字迹反映出了谢侍郎此时飞扬的心情。写好了回信交付来人,谢侍郎再细细赏玩谢麟送来的贴子,吃吃地笑了出来。

大家族内有各种争斗是真,有家族的庇佑、以血缘为纽带聚集起一大群人来彼此扶持也是真。他的儿子谢理便得益于此,这般出身的大家子,出仕不是最困难的,如何走好仕途才是问题,尤其是最初的一段路。谢理有谢麟的扶持,跟了上了组团建功的大潮流,第一步就走得不错,这便是家族的好处了。

谢侍郎当然希望整个家族好起来。

原本谢侍郎以为,自谢老丞相过世之后,谢家要略消沉些日子。谢侍郎是有自知之明的,家族之内,他或许可以因为目前官职颇高、辈份也不低,能够拿不少主意。但是,一个家族是否兴旺不止是看对内,更多的是要看对外,他连尚书都不是,进政事堂的希望也不大。整个谢家,是要暂离那个最顶尖的圈子几步的。

以人才层次而言,是差不多一代人的时间,虽然不会脱出了大圈子,小圈子总要差一点。若是谢渊还在,情况就会好很多,可惜他死了。谢麟毕竟年轻,谢丞相在时,容易衬得谢麟身上的孩子气明显,即不够成熟,需要谢丞相给他拦着才能不犯错。

没想到,谢丞相不是谢麟的磨刀石,却是他的剑鞘。老人家一旦故去,谢麟的锋芒就显露出来了。

“能省十年。”谢侍郎默默地算了一下,不用一代人的时间,以谢麟目前表现出来的素质,或许不用等一代人的时间呢。

真的是太好了!

状元讲学,若只是听那么一两次课,就是个噱头。要长久的、收作学生的,才是有价值的。像谢麟当年经常往族学里去刷脸,大家是很欢迎的,如今这般聚集全族,只为安慰老太太,是谢麟欠大家一份人情。

谢麟却又做了另一样安排,并非他登坛宣讲,而是以“族人难得一聚,借此机会,各抒己见,辑录在册”的形式,以“家族盛会,祖母旁观”来定性。说明这次的讲课并不是逗老人玩,而是实打实的各展其才。

这一手玩得就很漂亮了,无怪谢侍郎要高看他一眼。无论哪个家族,有这么一样极高雅的、有极高文化修养的盛会,都是值得称道的。

谢侍郎傻乐了一阵回过神来,尴尬的咳嗽两声,站起来踱步,思索着如何游说几位族亲。到得约定的日子,谢侍郎已将全族串连了起来,精选了族中十余名学术上有些水平的子弟作为到时候可以与谢麟讨论的人,其余人只得旁听而已。长辈们在一边作个品评人。

一切准备妥当,便等着演一出好戏了。

此时,谢侍郎并不知道谢麟还有建书院的打算,只是遗憾——可惜这样的事情不能经常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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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臣,到时候一定要压住了。”赵骞一个劲儿地叮嘱,他从来不担心谢麟会表现得不好,就是怕谢麟表现得太好。到时候要是话全让谢麟一个人说了,别人无论怎么开口三句话就被比下场了,这就冷场了!

毕竟不是当成上课来办的,是当成讨论来办的。

谢麟道:“我明白的。”

事情不大,同赵骞参与过谢丞相政务上的谋划相比,这就是毛毛雨,却是赵骞正式公开地加入谢麟一方之后策划的第一件事,他的心中竟然泛起了久违的激动。扇子也不提了,搓手的频率也高了一些。

孟章也在踱步:“哎呀,这么多的人都要安排好了。”

谢麟道:“娘子已经作了安排了。”

石翼看不出不妥来,静默不语,江先生内心焦虑——空降一个水平很高的人抢饭碗,这感觉真是太不好了!江先生的步子也潦草了几分,没话找话地:“要怎么传出去呢?街头巷尾的闲谈,恐不相宜吧?”贩夫走卒与史经文章很不搭,传话的人目不识丁再传错了,以讹传讹就要闹笑话了。

赵骞温柔地说:“不是有书坊吗?自家人的文章,放在自家书坊里结成个集子,各家发一本,也是雅事。”书坊办谢家的事的时候,就是不要钱的,图的是一个方便。

江先生有些急切地道:“要多印几本以防有瑕疵本子不好看,对吧?”

赵骞笑道:“正是。”

几人将步骤再对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了,江先生提议:“娘子那里不知道准备得如何了,可否请来核对一下?”

谢麟道:“这是自然。”

江先生有他的小心思,昔年的事情,都随着谢丞相的亡故而淡去了,赵骞与谢麟的关系有了极大的缓和,更重要的是,谢麟需要赵骞的本事,就不会疏远赵骞。而江先生自己与程素素很熟,相处得也算不错。既来了一个比他接触的层面更高的赵骞危及了他的地位,不若拉来一个老板娘,自己多一份助力。

赵骞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眉毛也不曾动一根,江先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颇觉无趣。石先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瞥了江先生一眼,江先生顿时老实了。

程素素被请到前堂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几个老男人之间古怪的气氛,与谢麟对望一眼。谢麟道:“那是那件事,准备得如何了?”

“嗯,差不多了,先瞒着阿婆。到时候立起围屏来,请她老人家后面坐着。唔,我想的是娘子们若想留下围观,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可交头接耳,不能戏笑,只怕不能令行禁止。”

谢麟想了一下谢家女眷的组成,也有些犯难。谢家是个大家族,既有丞相,也有平头百姓,女眷们的素质也有参差。听得懂的来听,谁也不会拒绝,听不大懂又爱表现喜欢戏笑的就是来砸场子了。

赵骞也知其意,开解道:“不好厚此薄彼的,娘子奉老夫人来听,请三夫人、四夫人接待女眷就是了。”

程素素有些惋惜,谢府女眷里其实有几个颇识诗书的,但是事有轻重,点点头:“也好。”其余管待茶饭等事,便不需要与他们多言了,只说了分派好了任务,各有职司,不会混乱。

到了这一日,城内的族人往城外来,拜祭了谢丞相,又为墓园里安葬的祖先扫一回墓。程素素便安排了人,引他们到别院里来歇息、管待茶饭。安静地用完了餐,谢麟便说:“丧中不宜歌舞取乐,枯坐委实无趣,满门书生,不若讲书以自娱,如何?”

谢侍郎便先响应:“妙!正得其宜!”

谢麟又说:“祖母前日对我说,你祖父在时,以族中子弟为念。想请祖母帘后评断,不知可否?”

族中老人皆说:“善。”

谢麟便作了个手势,仆僮们上来撤掉残肴,引生往正堂去。程素素得了信号,去请林老夫人。林老夫人今日又感伤一回,略有些倦,饭也不大想吃。程素素说:“他们那里聚在一起儿讲书,请您过去看看族中子弟。”

“我一个老婆子,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程素素弯一腰,柔声相劝:“官人听说您上次讲,阿翁生前最担心家里人,就找个由头将大家聚在一块儿给您看看,大家都好好儿的。”

“你跟他说这个做什么?”

被老夫人责怪了,程素素也不恼,依旧轻声细语的:“是他的意思,您的事儿,没有小事。”

林老夫人心中一暖,先受不住了,落下泪来:“他看好这个家就是了。”

“来嘛,我也想看看他如今讲学是个什么样子。”

程素素连哄带骗,将老夫人拐到了正堂。

那里,室内布下了许多厚厚的坐垫,一派古风,人人都觉得自己成了风流名士,纵然早已得到通知有所准备,身临其境仍不免惊诧激动了一把。两边立着屏风,后面环佩声响,想来是老夫人来了。

谢麟让谢侍郎等前辈上面坐,众人皆说:“我们只听,你是此间主人,学问又高,还是你来主持。”各人叙了座,谢麟命人拿了只小坛子来:“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今日不论资排辈,拈阉定序。”却又使讲学这严肃的活动带上了几分活泼。谢麟又“随便”抽了一本书,请老夫人随手翻页起头,由诸生引申阐述。

诸人按照拈阉的次序依次讲解。诸生见一旁有一小几,端坐着两个执笔的中的文吏,知道他们是要记录下来结集刊刻,都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出来。

自午至晚,焚膏以继。又有族中长辈评定优劣,而谢麟最后作一总结。

不数日,这一次“谢园论经”就被刊刻出来了,谢侍郎额外多要了几本送人,请人点评,掀起不算小的风浪来。京中议论以讹传讹,竟将“谢园”传作了“谢原”,更因论经之地是在京郊谢氏墓地附近,一片平坦,叫做“谢原”似乎也不算错。京郊就又多了这么一个地名,原本该地的地名渐渐没人提及了——这是后话。

正如赵骞所设计的那样,谢麟只抛出一半的内容被云集的各地才子点评,京城吵成一团。此时春闱已过,考中的春风得意眼界正高人也闲,没考中的气性大一样的闲,若能将谢麟这样一个已有极大名气的人文章里挑出错误来,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刷声望的办法!正如初出茅庐的少侠喜欢越级挑战武林盟主一样。

谢麟又收到了无数的夹着文章的拜帖,竟令人想起“行卷”来了。

不须赵骞提醒,谢麟便抛出了一章完整的文章,再掀一波讨论。同时,有三位才子接到了谢麟的帖子,邀他们来面谈。

声势被造了起来。京里京外沸沸扬扬,风暴眼里却一片平静,谢麟与这三人谈完,收获了三个新的铁粉,又传书与谢侍郎——本是自家事,近来京中沸沸扬扬,连族中子弟也被提及点评,若子弟学问不好,有损谢家声望,将那几个有文章刊刻的都叫来,陪我读书吧。

至于住处,我还要在这时住两年,书放不下,娘子就给我修个藏书楼,顺手就给他们盖几间宿舍住了!

书院的架子,先搭了起来,并且非常顺其自然地有了家学进修班的性质,而非一口气就要建个天下第一的书院。

到得此时,外间也有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以为谢麟守个孝都能闹出这许多事情来,是在“沽名”。反驳的人将近来的事情一件一件拆解开来看,却又无迹可循,件件都是自然而然就发生的,换了谁在那个境地里,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来。

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风从虎云从龙,有些人是天生自带气场的,像谢麟这样钟灵毓秀的人,怎么可能寂寂无声?必然是在哪里都是焦点的。如果美是一种错,那你们滚吧,让我接着美。

赵骞的谋划犹如春雨,润物细无声,端的是让人觉不出来,等到浑身都湿透了,想后悔都来不及。江先生、谢麟、程素素等人的策划与他比起来都像是“显摆”了。

与之相对的,是江先生心中之不甘愈甚。谢麟亲笔写了“天一阁”三个字,做成牌匾往门楣上挂的时候,江先生落在很后面默默地看着,眼神复杂。牌篇挂完,江先生慢悠悠地晃到了自己的住处,忽然问高据:“咱们去散散心,怎么样?”

高据忙问:“老师要去哪里?我去准备。”

“唔,我想回老家看看啦。”

“啊?!”高据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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