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千辛万苦,定下盟约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了夏季很久。即便是在协商谈判期间,双方在边境上的小摩擦也不曾中断。这些摩擦又成为谈判桌上新的扯皮点,延长了谈判的时间。

终于的终于,最终定下了条款。这条款,叶宁知道了就等于谢麟知道了,谢麟知道了就等于程素素知道了。程素素看完谢麟默写出来的条款,默默地将它烧掉了。

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打完了仗,双方都要表示出一点诚意来。从账面上看,朝廷吃亏略多一些,作为获胜的一方,这份和约签完之后未免有失尊严。如果越过了条款看内涵,光是一个榷场,就能玩出无数的花样来。

可条款毕竟有点丢面子,未能令魏国称臣不说,还倒贴了些作贺礼。其次是开榷场,规定了几种商品的数量,这其中铁器极少,但是定了一定数额的盐。魏国的让步则在马匹,里面同样可以玩花样——马的质量虽然有标准,但是魏国提供的大多是煽马。

两国划定了新的界线,分界大致仍在现在的占领区为准。这一点程素素倒没有什么疑义,看似疆土比以前的少了,实际上让给魏国的部分领土,如今就算拿回来了,也只是浪费人力物力,一旦开战,也是很难守得住的。别的不讲,如今北疆的人口再稀释下去,对整个布局就会有不利影响了。

一份双方都没有满意的和约就这么签成了。看得出来,胜了的一方是绝不开心的,败的一方也觉得没能够借此弥补损失。

总算是签完了,能够有一个短暂的休养生息的时间了。

朝野似乎都接受了北方多出来一个不那么友好的邻居,同时也为暂时不需要剑拔弩张而舒一口气了。与此同时,魏国使节便要起程北上,谢麟在京城呆得够久,也需要回去了。

又是一番送别。

叶宁千叮嘱只有一个意思——不要往前线去跑,他会在后方盯着,尽量不让政事堂发出类似让谢麟亲自去经营边城的命令。李丞相那里透露出来的消息,却是让谢麟做好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里经营北疆的准备。

谢麟并没有为国捐躯的打算,又要借这机会给自己多多捞取资本,二位的安排正合他意。没有任何犹豫的,谢麟便向二位做了保证,一定经营好北疆,也一定照顾好自己。

程素素是必定要去史府拜别的,在这样伤感的时刻,史垣更是显得沮丧。程素素好声安慰,史垣却说:“你不明白的。”

程素素道:“那您为我解惑呀。”

史垣思忖半晌,才问:“你觉得,为师入政事堂有望吗?”

这个还真不好讲,看命,程素素低头不语。史垣长叹一声:“我也觉得没什么希望。我资质平平,哎,就是资质平平,步入仕途了,就不能拿寻常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看看周围,都是人精儿。我在这里头,就是资质平平的,在度支钱粮上有些长处而已。借着国家开战的东风,做到计相,已是意外了。不知深浅,还不会比么?恩相是样样精明,我却只有这么一点,比不得,自然就做不到他那个位置上去。”

程素素道:“您说这个话,听起来怪难受的,您这是……遇着什么事儿了么?”

史垣道:“我已过耳顺之年,不知有几日好活,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啦。若我有个万一,以后家里这些人,你代为照看一二就是。”

程素素急道:“才六十就说这个话!您……好好好,别哭别哭,我应下就是了。”

好一番安慰,史垣才收泪,程素素有些莫名,史大郎送她出门的时候,程素素不放心地问:“老师这几日遇到什么事了吗?”

史大郎苦笑道:“昨天,订的寿器到了。”

程素素放下心来:“原来是为这个!我还道有什么事了呢,那就不妨事了。”

史大郎续道:“今天一早,大姐婆家来报丧……”

“啊?”

“大姐没事,家里老人过世了。”

程素素搓搓手指:“原来如此。”别的话却也不好再多讲了,入政事堂……这事儿绝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也只能含糊过去了。史垣最大的痛苦便是来自于有抱负又有自知之明,个人能力,除了努力还有天赋,真是靠天吃饭了。

打史府回来,程素素又添了一份感慨。谢麟察觉到她不大对劲儿,劝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保证,这一回将阿绍和阿秀带走。”

这一次北上,短期是没有危险的,谢麟是铁了心要把儿女再带回来。谢涟骂他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又要带儿女去涉险。”谢麟却依旧想将儿子连着赵骞打包带到北疆去,但是周围的人都不赞同。连谢麟的老师郑先生都出动了,谢绍的天份不错,郑老先生也想教这样的孩子。程素素那头也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总是赵氏见她一次哭一次,李绾要写包票,孩子留在京城她一定好好照顾。

更让人头疼的是,两个小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居然哽咽着说:“去了又要被送回来,还不如不去。”

这竟然成了动身前最麻烦的一件事。

程素素道:“我不是担心他们两个。芳臣——”

“哎~”

“以后我要做什么事儿,只要看我做得快活,哪怕我做不成,也不要拦我。”

“好。”谢麟一口答应了,心道,你想做什么事儿会做不成?做不成我帮你做成不就得了?又小心地问她怎么了。

程素素低声将史垣今天的事情说了,谢麟大笑:“我们是不会有这样的忧虑的。”

程素素白了他一眼:“借你吉言。”

谢麟正色道:“计相待你不薄,虽是一时失落之言,以子孙相托,不过既然答应了,就要当正事来办。”

“那是当然了。”

谢麟的许诺多少缓解了程素素的低落情绪,也能振作起来也与谢麟一道,召集了谢麟的班底来开会了。

与会人员除了留在当地的马度、高据,谢麟最核心的班底此时算是齐了。除了三位幕僚,两个学生,尚有孟章这位谢麟信任的长辈,谢涛、谢涟两位叔父,又有陆见琛、朱琚等官员十三人。

并非是为谢麟送行,而是筹划谢麟离京之后到再次调入京城这段时间里——估计是五到十年——的部署。陆见琛与孟章是旧相识,彼此都佩服对方,含笑点个头,都落座。

孟章先起的头:“芳臣,真要带孩子北上吗?”

陆见琛续道:“长公子还是在书院的好,仕林之望不可失。”

两人都有一个想法——要是再有一个孩子就好了,长子守京城,次子在北疆,这样谢麟无论到哪里,打下的根基都不会人走茶凉。现在这样也可以,至少有一个儿子,还是嫡出长子,舅舅又是那样一个有名望的人,在天一书院里读书,接触着大儒,提醒着大家他的父亲,维系着与仕林的亲密联系。同时,也可以防止由谢麟创立的书院,因为谢麟的长期离开,而有了新的核心。

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观察所得。谢麟离开书院的时间不算特别长,变化也不至于很明显。但是,中途谢绍回来了,他回来与不回来,这里面的差别,二位都看到了。

这便是最大的一件事情了,看似是谢绍在哪里读书长大,其实是谢麟的战略问题。

孟章对赵骞道:“先生看呢?”他称呼赵骞用先生而不称呼其字,是微有不满了。

赵骞道:“二位,目光放长远些。长公子还是在父母身边的好。”他也用了陆见琛所说的“长公子”三个字,知道陆见琛是提醒赵骞谢绍的份量。

孟章与陆见琛是从谢麟的角度出发,而赵骞更多考虑谢绍。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京城都不能忽略了。谢麟与程素素对望一眼,面露难色,他是极想把孩子带到身边了。开什么玩笑呢,父母过世之后,重新拥有自己的小家庭,不知道多想把人都拢在一块儿……

程素素慎重地开口:“交换生呢?”

赵骞反应最快,眼睛一亮:“娘子的意思是?”

“两所书院,学生互换,若是先生们愿意呢,讲师也可以互换。轮番。也正好看一看,在繁华之地与在苦寒之地,人会有什么变化。是会被十丈软红迷了心,还是会被金戈铁马吓破了胆。”为什么要谢麟来回的倒饬?不能让别人两地跑呢?

这样就不用担心离开了京城时间太久,书院里的学生忘记了谢麟,同时又能锻炼学生。经受得住考验的,必有其过人之处了。

孟章又问一句:“如此,阿绍每年也要回来段时日才好。”

谢麟微笑道:“不错,过二年他长大了,熬得住路途颠簸了,自然是要回京的。”

此事一定,其余的就都是细节问题了。包括谢麟打算让三个入门墙的学生也做一回交换生,下一次交换到京城的时候,正好下场考试。也包括再安排一批各家合适的年轻人就学以及出仕的问题等等。最后是对魏国的态度问题,谢麟一贯的主张是防范,即便议和也不可丢松。

诸人之中,陆见琛位最尊,提醒谢麟:“芳臣现做安抚使,若能再立一功,将来大大有利。”

谢麟含笑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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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谢麟召集心腹议事的当天,京城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一青衣书生往京兆府击鼓鸣冤。

读书人鸣还是颇受重视的,京兆府还道出了什么大事,拎过来一问,书生自陈姓游,是北疆游家的子弟。他倒不是为游家走贩犯法鸣不平,而是指朝廷用法不公,游家被治罪了,为何现在又要用商人与魏国贸易?

这胡搅蛮缠的劲儿令京兆哭笑不得,先是,因为对敌的需要,要立一个典型,游兆的秀才功名也被剥夺了。如今正是个白身,京兆府便不与他客气,以他破坏两国友好的气氛,将他杖责了二十,逐了出去。

这件奇闻被魏国“商人”知悉,往游兆落脚的客栈里找这个南朝的读书人。恰逢游兆这私通敌国的走私贩子的族人的身份被叫破,客栈的掌柜也不肯叫他再住下去,伙计也不肯为他请大夫,反要叫他算了房宿钱走人!

屋漏偏逢连阴雨,他的包袱还叫个贼给偷了,掌柜见他付不出房钱,也不管他身上的棒疮,更赶他走人了:“小老儿开门做生意,赚一家上下的衣食,却不是开善堂的。”

魏国商人装作路人,出于义愤地道:“你这老儿好不晓事,半分人情味也无,谁个还敢住你店里?这位郎君的房宿钱我给了!”硬将烧得稀里糊涂的游兆给架了出去,请了大夫给医伤。游兆伤好之后也认出这个人,此人与游家曾有过交易。魏国商人再三劝他先离开京师再说,为他办了张雇佣的文书,挟带着出了城。

半日后,九王子便接到了消息,笑谓呼延英道:“这下可以验明桂圆的身份了。”

九王子不信程素素心机很深,但是程素素背后是谢麟,就得慎重。桂圆的身份当然会令人生疑,但是游兆这个人,因为在游家地位不一般,倒是有呼延部的人见过他。验明了游兆,就能确认桂圆。

这两个人的身份确认了,就可以放心的使用了。谢麟身处这样的圈子,还要用心培养人材,到了北疆,人手不足的时候没经过科考的监生都能拿来直接授官,可见读书识字的人还是稀缺的。游鑫与游兆都识字,能写会算,游兆还是个秀才,须知道……咳咳,魏主如今倚重的余仕则,就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而已。

从南朝挖读书人,太难了,否则九王子也不会这么想要谢麟。

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消息了,呼延英道:“只是这游兆的脑子也不是很好使嘛。”

九王子道:“南朝的读书人,总有些奇怪的脾气。不过做事与做人是不一样的,只要他能做事就行,要那么圆滑做什么?”

呼延英笑道:“殿下说的是。”

“唔,尽早见他一面吧。”

“只怕与谢麟一路,没什么机会,还是将人先带回国再见吧。”

“也好。”

路上,魏国商人便传回了消息,游兆的身份已经确认。同时,没有人告诉他游鑫还在魏国。九王子心里又添一分把握,游兆既有家人在魏国,且在故国被问罪,两相比较,自然是魏国更好了。有余仕则、蒋清泰的例子在,九王子很有把握能将游兆也驯服。

怀着这样的心,九王子与谢麟结伴上路了。还心情很好地与谢麟开玩笑:“和约已立,学士还不放心我?”

谢麟轻描淡写地:“顺路。”

两队人马一同北上。

一辆华丽的大车里,小青轻轻将车帘挑开一角:“那个魏国王子不会使坏了吧?”

程素素慢悠悠地:“他就没断了使坏。啧!以为我不知道吗?”

樱桃小心地将谢秀捉了回来,问道:“‘司南’不会有诈吧?”

隆重介绍一下,“司南”一位拥有告身文书的间谍,本名,游兆。

樱桃对游家是没有好感的:“他这么听话,有点奇怪。”

“闲的,”程素素很肯定地说,“读过点书,也算开了眼界,怎么还甘心天天蹲在墙根底下抄着手晒太阳?不叫他们有事做,就会胡思乱想,自己找事添乱。”比如她,没正事干的时候着急上火瞎蹿乱蹦,一旦有了事做——比如坑魏国——她就老实干练得多了。

游兆还是传统读书人那一套,是不肯给夷狄出力的,但是朝廷剥夺了他的功名,断了他的上进之路。他没事干了,若一路逼下去,说不定真会投魏国,但是给他一条不必叛国的路,他一定会照着走。收伏游兆不需要太费力,给游兆一个官身,作为游氏的旁枝,他的家庭没有受额外的欺凌,没有结下不可化解的仇恨。

以游兆的年龄、经历来看,这反而是最适合他的位置之一,另一个是放到边陲去守城。两相比较,还是让他潜伏更合适。

魏使在京城的段时间里,程素素没有闲着,闲暇就是给游兆洗脑。游兆的想法很有趣,并非愚忠,他甚至有一点点模糊的现代国家的概念。能跟朝廷“理论”的读书人,反而比满脑子伦理道理的人更坚定,也是很奇怪的了。

樱桃与小青都不再说话,她们两个甚至不提游兆的名字。樱桃虽有些不乐意,也保持了沉默——程素素没有将游兆完全纳入自己的系统,游兆虽然有了代号,却与五部没有任何联系,不算“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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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子这回不再拖沓。他新签了和约,从南朝敲了一笔钱,又谈下了榷场等等,需要回王庭去领功,然后从这和约里分一杯羹,至少榷场他是要插手的。回去得晚了,让其他人从魏主那里得到了任命,可就不好了。

九王子不耽搁,谢麟更不会拖延行程,车行数日,沿途的景色便萧索了起来。九王子有些嫌弃谢麟的车队拖慢了他的脚步,但是他掩饰得很好,竟无人察觉。也是双方对“赶路”的认知不同,谢麟的“快”与九王子的“快”,中间差着每天六十里的行程。

九王子只能耐着性子,再次没事找事的劝谢麟“归顺大魏”。想也知道这也不太可能,除非动个歪脑筋。但是,还不是时候,得等拥有了整个魏国才行。

琢磨着如何用个离间计,离间计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将谢麟给逼到自己一方,九王子想得出神,信步走过了界,被两名披甲卫士拦住了:“里面是内眷,还请止步。”

月亮门里传来稚嫩的笑声,像雏鸟的啾鸣,是了,谢麟的家眷也跟着来了。

九王子坏笑道:“我若不止步呢?”与卫士磨着牙打发时间。

说不两句,便看到一个穿得粉嫩嫩的女孩儿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问:“我见过您,对不对?”

九王子温柔地笑笑:“对呀。”

卫士焦急地道:“大娘,你再不回去,你爹娘要生气了。”

“我爹才不会生我的气!”谢秀理直气壮地说,又问九王子,“您也一同走吗?”

九王子扶着膝盖弯下腰:“对呀。”

“总是对呀对呀的,你也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哄的,哼。”

九王子:……MD!呼延英说得没错,南朝的女人都狡猾!不分年纪大小!

“原来是殿下。”说曹操曹操到,程素素来找女儿了。

九王子直起身来:“令嫒真是聪慧。”

程素素将谢秀拎着交给小青抱走,挥开卫士,郑重地对九王子一礼:“殿下。”

九王子一挑眉,也很礼貌地回了半礼:“夫人。”

“先前多有得罪啦,殿下不用否认,也很苦恼吧?如今快要分别了,殿下依然有礼,却总是叫芳臣不好回答呢。我便多事,劝殿下一句,不必费心啦。”

“小王实是一片赤诚。”

程素素好似很为难,终于开口道:“先时殿下身负重责,总要将殿下好好护送至京,是以多有得罪。如今盟约既定,不再是敌国,殿下总比别人好,有几句话,我想了想,还是同殿下讲的好。”

九王子好奇了起来:“夫人请讲。”

“殿下很危险,殿下要慎重。殿下文质彬彬,我们自是看了心喜,但是……很危险。会有人不喜欢您的文质彬彬的,你们的志向,不一样。”说完,深深一礼,也不管九王子是个什么样子,程素素便匆匆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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