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婆好!”精神清爽的小男孩子在兄姐后面给满头银丝的老夫人行礼问好。羊骑士在驿馆里饱睡了一夜,穿上了喜爱的小箭袖,系着顶小金冠,眼睛亮晶晶的。老实劲儿仅限于磕头那一阵儿,爬起来后满身上下满溢出来的活力劲儿瞬间将整个屋子人的哭意烧得一滴水蒸气也不见了。

林老夫人终于见到了这个曾孙,正按着眼角的帕子也取下来了,眼泪都忘了流。看到这样精神的孩子,谁还哭得出来呢?

林老夫人对儿孙自有一套评价的标准,先前是溺爱了次子以致酿成了不好的结果,次后便十分注意。然而自谢老丞相过世之后,“大局”没变,对“处境可怜”的子孙总要添一点点怜惜。她对谢鹤没丁点儿好感,却因龚氏识相,因而对龚氏的儿子们多一些关怀。等战事吃紧,谢麟不得不将谢绍兄妹俩送回京之后,林老夫人的重心又转到长房嫡脉身上去了。

这是拿命在拼呀!都是为了这个家呀!本点大的孩子就要跟着走南闯北,经历如此凶险。林老夫人说不出让孩子呆在京里不要出去经历风雨的话,也就更明白他们的代价,每逢小兄妹回京,林老夫人那股关切劲儿就甭提了。

要说最觉得对不起的,还数谢业了,谢府长房的嫡脉,居然生长在了北疆!看着京城的繁华,听着谢绍说着北疆战事,林老夫人的心就一抽一抽的。不止是她,方氏、米氏,乃至于龚氏,都觉得这孩子也太不容易了。

地方上到京里的人,总有许多人带着股村气,举止失衡,每年的进士们都有不少缩手缩脚被教做人的,这一个小孩子,按他的出身,本应该是娇惯着长大,如今也要演一出乡巴佬进城。

多么的叫长辈痛心呀!

三天前就开始担忧感叹了,方氏、米氏两个感情更外露一些,跟丈夫、儿孙念叨了很久,府里可千万不许出现嘲笑小孩子的事情。这种压抑的怜惜之情,到今天早上达到了顶峰。

只是正常的入京述职,然后换个职位,谢麟不必先陛见,而是先回了家。打门上吆喝一声:“学士归府。”林老夫人婆媳几个鼻子就开始发酸,眼圈儿都红了,门帘挑起来的时候,第一滴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了。

地上铺上了拜垫,谢麟与程素素当先拜见林老夫人。数年一晃而过,面容有了些微的改变,林老夫人眼里这便是吃苦受累的证据,顿时泪如雨下,一片呜咽。谢麟低声道:“阿婆,我们都好好的回来了,该高兴才是。来,你们几个,拜见太婆。”

程素素亦低声说:“阿婆,那个是二郎。”

林老夫人两眼泪花,张开手来:“来,我看看。”

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对上这么有朝气的孩子,林老夫人哭势一顿,再也找不回想哭的感觉了。林老夫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多半见过的如谢绍,小大人一样的让人省心,又或者如谢涟小时候,嘴也甜人也可爱,再或者淘气一点纨绔一点,像谢源小时候。却都没有谢业这样有存在感,又不粗鲁难教化。小太阳一样的,能让人跟着开朗起来。

还哭什么哭呀?一起高兴吧,以后能见着这么个令人心情好的孩子,想想都能笑出声来呢。

谢绍与谢秀惊讶地对望一眼,这是他们进门来第二次对望,第一次的对望,满眼是无奈——又哭了。凡他们回来、送他们去北疆,家里都要来这么一阵儿,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陪着一块儿哭了。大家这会儿都哭,哭过了,都像完成了一件任务一样,又何必与长辈唱反调呢?

万没想到,谢小二真是不走寻常路,真不愧是敢骑羊的男孩子啊!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林老夫人放开了谢麟与程素素,一把抱住了谢业:“太婆可见到你啦!哈哈哈哈!看京城怎么样?看这里的家喜欢不喜欢?”然后是三叔婆、四叔婆围了上来,一人守着一边,掏完了准备好的见面礼还要再问:“哎呀,可真精神呐!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有什么想要的吗?”

谢业也不含糊,礼貌地叫人,然后说:“等我想到了,就向太婆和叔婆们讨要!”

“好好好!”

“给给给!”

谢麟突然想起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当初他嘲讽先帝喜欢岑恒这样的年轻人时是怎么说的来着?“老翁爱少-妇”。没错,就是喜欢这种年轻有活力的……

别说谢业还就是这么讨人喜欢,谢麟短暂的走神再回神,林老夫人与方氏、米氏已经给谢业讲起府里的布局了,什么地方可以玩,什么地方有危险的。林老夫人强忍着溺爱之意,问谢麟:“他得读书吧?”口气十分不舍。

谢麟哭笑不得:“他当然得读书啦。”

“书院那儿,你都是收的已有些学问的人,他这么小的年纪,出城去不大好吧?留在京里,先歇个几天成不成呀?我带他见见人,咱可不能怯了场!我曾孙这么有架式,可不能叫他们小瞧了去!”

谢麟升起不妙的预感,打定了主意,要儿子离后宅远着些,别被惯坏了才好,口上还很认真地回答:“咱们先安置下来,我这两日就该面圣了。唔,这个时候该散朝了,说不定就在今天。等我从宫里回来,再作决断也不迟,出门的事,倒也不急。”

林老夫人抱着曾孙一脸满足:“行啦,这些正事你看着办就好。你阿翁在你这个年纪,也没你这能耐,你办事,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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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麟的推测很对,朝会一散,宫里就有诏宣他入宫。谢麟挥挥衣袖,将府里的事务都交给程素素了。

程素素也不忙着先揽权,指派了张富贵夫妇两个先将行李、仆人等等安顿下来,府里的事务这些年是林老夫人婆媳掌管,倒也不急着接掌。何况,她人虽在北疆,在京城的探子一个也没少放,什么风吹草动也没逃过她的耳目。

见她坐得稳,家里上下也都安心。米氏笑道:“越发有当家人的样子了。”

程素素笑道:“用北边儿的话说,‘当家的’才进宫去呢。”

说得米氏一笑。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吗?米铮是跟着谢麟时间最长的学生,程素素究竟只是个听话的“贤内助”,还是有主见能内外插手的女主人,米氏门儿清。既然程素素有自己的打算,米氏也就不再多言,只管笑吟吟的看谢业在那儿比划。越看越爱。

谢业小小年纪居然很有耐心陪着林老夫人聊天,或者说,林老夫人很有耐心听曾孙讲故事。谢业讲着他的丰功伟绩:“我就跟阿铭两个找到了羊……”对,他还当偷羊来骑这事儿很光彩呢!

林老夫人听他讲他的历险记,也听得心情迭荡起伏的,不时发出“哦”、“啊”、“这样呀”的惊呼。不知道的还以这是听的什么英雄传奇呢!

离人远归,不提不开心的事情,等谢麟从宫中回来,府里便开家宴。谢麟入宫的时间极长,同皇帝一起用的中饭,领回来了大把的赏赐,也带回来确切的,皇帝口头的邀请——果然是做皇子的老师。正式的任命,皇帝已择了个好日子,正式遣使来请他去教儿子。

谢麟回府之后且不提这件事情,只说皇帝问了许多北疆的事,慰劳他的辛苦。

家宴也不过是叙别情,谢麟这一桌上,谢涛、谢涟都带着儿子坐着。谢麟再看下面一桌,看到了谢鹤与龚氏的儿子谢保,将他唤来自己身边坐着。问道:“你书如今读得如何了?”

谢鹤这儿子资质中等略偏上,好在龚氏管得严,将他的潜力逼得很彻底,书读得固比不上天赋极佳的,却也不算差。谢涟也代他说了两句,谢麟道:“年纪差不多了,过两天我看看他的文章,差不多了,就先去书院吧。”

无论是从谢源还是谢鹤,都不能给谢保带来荫生的身份了,要有一个好的前途,读书是必不可少的。这倒是很在理,龚氏自是感激,林老夫人也是欣慰,家宴的气氛变得更好了。

宴散后,谢麟将谢保带到书房,先考了书和字,难以给他很高的评价,不过看在这孩子还算诚恳,也耐心地说:“有些事说开了,将脓包挤出来,就算过去了。不必总埋在心里。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吧。你的母亲当然疼爱你,太婆也怜惜你,你的姑母们有自己的想法,仆人们或奉承你,或想用你奉承别人,或许说的都不一样,你不如再问问我。将这些都再自己想一想,兴许就能知道真相了。”

谢保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对上谢麟这样天生的狐狸精,如此公平坦诚的对话,实是始料未及。犹豫了一下,谢保问道:“我父亲,真的那么不堪么?”

谁想自己亲爹是个傻-逼-贱-人啊?他在学里也听到过风言风语,但是姑姑们的说法与这些出入太大了,不免产生了希冀与好奇。龚氏总说,谢鹤是个恶人,谢二娘与七娘两个则说他就是将人想得太好,才被人害了。等他追问了,龚氏只让他记着,不许跟府里唱反调,姑姑们就变得闭口不言了。

谢麟道:“你父亲就是个寻常人,一步错,步步错而已。”真实的想法是,谢鹤就是个傻逼,不解释。

“可……”

谢麟道:“他们的眼睛,看错地方了。谢家才多大一点?难道我是靠在府里内斗做到安抚使的?那可真是笑话了。我常说,做人,格局要大。你呢,这几天就在府里,学里也不要去了,捧高踩低的人哪里都有,将事情想明白了,我给你安排读书。去读读战国策,找出邹忌讽齐王纳谏那一段来看看吧。”

谢麟可不是圣母,不过谢保越来越大了,总要有个安排。他自己又要做皇子老师,不出意外就是太子老师,可得将事情做得圆滑些才好。再者,龚氏这些年也是识趣,谢保的威胁又不大,他不介绍抽点空点拨一下谢保,若是可教呢,那就留着,谢源的孙子、谢鹤的儿子,对自己俯首贴耳,也挺有趣的。真不可教,他也不会手软。想来,父亲谢渊的在天之灵也乐于见到他这样的选择吧。

谢保不知道他这些内心活动,只听说过他“心机深、有城府”又或者是“天资高、聪慧”,总之,这是一个聪明人,他是猜不透的。不过这位堂叔说得也有道理,将各人的话总结一下,反正现在能得出的结论是——谢保他爹谢鹤,是真的不够聪明,人品也不见得好。

回到自家院落里,谢保便被龚氏拉到了房里,紧张地问:“怎么样?你二叔说了什么?”

谢保张张口,很想问龚氏当年故事,说出来的却是:“二叔考了我功课,说过些日子给我安排读书的事儿。”

龚氏放下心来,双手合什:“阿弥陀佛,我就说,他们那样做大事的人,怎么会与我们计较这些?”

谢保难得灵光一闪,是厚,二叔幼有贤名,自己的爹那是真的不聪明,有什么值得二叔去针对的?如此一想,谁是谁非也就……谢保叹了口气,忽然生出一股惧意来,不敢再寻求真相了。恐怕真相会让他承受不住。

龚氏已经说了:“那就好好地读书,甭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你有出息了,就顶对得起你那个爹了。”

一旦龚氏口里出现“你那个爹”这四个字,就代表她动怒了,谢保老实地闭了嘴。

另一厢,谢麟忽悠完了侄子,先看了儿女是否就寝,再回上房歇息。一面除外衣,一面就将见谢保的事情说了。

程素素道:“既是府里的事,你又闲着,想管就管呗。”

“我知道你不喜欢鸡毛蒜皮,我也不喜欢,不过有时候还是要打交道的,权当做游戏了。”这样的事情对谢麟来说,也就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小游戏。

程素素道:“你可真是闲了,我就没你这样的耐性。”

“哎,事情是不禁念叨的,当心哦,琐碎的事情要来烦你了。”

程素素的回答是翻了一个白眼。

然后报应就来了!

第二日上,二房出家的两个女儿联袂而来。二娘与七娘两个对长房是颇有些敌意的,因为出嫁之后尝到厉害,知道不能跟娘家撕破脸,倒也克制,哪怕在侄子谢保面前不小心露出点对长房的敌意,察觉之后也自己就收敛了。不嫁出去不知道,嫁出去了才知道娘家有时候是真的很重要。

比如现在,七娘就能在林老夫人面前哭着诉委屈:“贼配军!看上个犯官家的小妖精!”要求娘家人给她做主。

林老夫人可不爱听这个:“你这话哪像是读书人家的姑娘说的?”

“我只是说这几句话罢了,还没正经打死小妖精呢!”

彼时程素素正带着儿女在老夫人面前说笑呢,孩子们这两天都不用读书,连着他们的堂亲们一道,都在老夫人那里欢快的玩耍。正高兴的时候,遇到了这事儿,米氏已经使眼色让儿媳妇带着孩子离开了。

程素素留下了儿女,年纪都不小了,也该长长见识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得给谢七娘出头的一天。

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什么的,最讨厌了!

程素素的目光落在了谢秀的身上。真让七娘把“小妖精”打死了,这就算是丑闻了吧?她是无所谓,整个谢家恐怕都不会开心,既不开心七娘不会办事,也不开心亲家这么不给面子。

她知道谢七娘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夫妇两个的感情本来就不算深厚,婚后数载,儿子也得了一个,丈夫开始纳妾。谢七娘本是不在意的,可惜那位仁兄忽然像是找到了真爱,真爱乃是一位犯官之女,犯官是犯的贪污罪,贪得太多,事迹恶劣,手伸到赈灾的款子上了,酿成了大祸。本人是砍了,家眷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其中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儿,几经辗转落七娘丈夫的眼里了。

这也没什么,犯官之女,还想翻天。不想这傻丈夫还挺敬重这落难的娇娘,甚至想给便宜岳父翻案,这就不能忍了!她翻了案,不是犯官女儿了,那我算什么?我的儿子又算什么?

谢七娘在婆家闹了一场,公婆真情假意都表示站在她这一边,可又不会真的把亲生儿子打死。最后谢七娘还是要在丈夫手下讨生活,她将这美妾骂一顿,美妾立时病了,丈夫就能将她禁足在房里,说她善妒。

林老夫人听谢七娘这么哭诉,当场就恼了:“这家人好不晓事!犯官的家眷,如何能够收留?!!!”

程素素一听就知道,这事儿非得接不可了。

林老夫人眼睛看着谢绍,道:“可记着了,这样出身的女子,最不可收留。背后都是麻-烦!她想不想她家里人翻案呢?要翻案就得与定案的人结下仇家,这是要连累家门的。”

得,看在您老不是说“竟然不将谢家放在眼里”要给人家一个教训的份上,我真得管了。

家长里短什么的,最讨厌了!

大家族什么的,最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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