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朝也是很开心了,散朝之后心里就不那么美了。偌大国家,事情多了去了,北疆虽然是个老大难,不代表别的问题就轻松了。说到北疆,就得想一想自己的钱袋子,北疆是个烧钱的工程,不烧又不行,不烧,让魏国打过来了,连钱袋都要被抢走了。

皇帝忧愁。

尤其与他商议事情的,打头一个就是叶宁。叶宁尚且不知道皇帝对他的立场有所不满,心里一半装着国事,一半装着外甥。外甥的想法有点偏了,掰又很难掰了,想改变一个聪明人的观点,可比骗个傻子要难得多。

叶宁有点走神,皇帝问他北疆事务的观点的时候,他说话就不太贴题:“臣以为,北疆当以守为主。反攻即使大捷,于国何益?”打仗就要烧钱,管户部的是他外甥,拼命的拨钱出去,户部还要不要了?

皇帝心道,你特么走神儿了吧?说的是赏功,谁跟你说要反攻了的?当然是要以守为主啦!守一守,练练兵,才好反攻好吧?眼下就俩能打出大胜仗的人来,带着一波年轻人,这就想赢?

皇帝还记得叶宁是丞相,不好不给他面子,可疑的沉默了下来,空气突然就变得尴尬了。

王丞相清咳两声:“连逢大捷,士气为之一振,却也不可滋生骄狂之气。呃,赏功,是为了激烈将士,捧得太高,也不好。”他当然想为军方争取福利,但是考虑到只是一场胜仗,还不知道是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得多看看。真个老天帮忙,王丞相也是绝对不会客气,必然是要对着北方喊打喊杀的。

叶宁这才回到神来,暗道一声惭愧,忙又将话题给拧了回来。陈、蓝两个丞相更关心的是民生,是兼并,两人又将话题转到了财政方面:“陛下,不能只盯着北疆呀。国库就要入不敷出了。”

国家并不是马上就要破产了,百年积累,当然不是一穷二白,只是近年来急剧的消耗,让整个财政显得相当吃力。皇帝听到这一条,精神为之一振。他与谢麟等人的商量的小阴谋,就是要“穷”。穷到你们都受不了了,看谁还反对开源!

皇帝听了陈丞相这话,将眉头又紧了了紧,将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刻画得入木三分:“是啊!计将安出?”

叶宁心头一紧,就怕这苦差使落到自己外甥头上。计将安出?唯有加税了吧?然而加税这话又不太好一口就说出来,总要来回推拒个几回,到“不得已”的时候才一锤定音。谁不知道加税要挨骂呀?挨百姓的骂呢,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会觉得痛心。但是你提出加税来,御史里的愣头青骂你,可是真要骂到面上的。

丞相们一齐收声,皇帝看了未免叹息。如今的政事堂,比以前差远啦。搁到以前,虽然丞相们互相也要打个架,至少办事的时候有办法、有魄力不是?

愈发不开心了起来。

但是牢记着要“穷”,皇帝自己也不先提这个主意,只是忧心忡忡地道:“是要想个办法啦。”

缺钱是这个国家的新课题,其余政务却都是常做的,丞相们处理起来就很顺手了。从灾情到河工,再到官员的调派,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才让皇帝的心情没有那么坏。

待议完了事,两府散去,皇帝抬笔写了张小纸条,封了送给谢麟。

谢麟当时正在户部,北疆不管是开仗还是备战,是打胜还是打败,他都得往外掏钱!散朝之后,皇帝与两府议事,他就回去部里点款子了。因熟悉北疆事务,他对这一次要出多少钱已有一个预估,与两个侍郎通了个气,再召来主事等问库里的现状,定下了额度。

小纸条来了。

谢麟接到封了的纸条,回到自己日常理事的偏厅里才打开。这一看不要紧,看完了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皇帝明确地向他表达了对政事堂的不满意。政事堂现在以叶宁为首,谢麟有理由相信,这份不满头一个就是冲叶宁来的。

翻了翻手上的卷宗,发现今天的大事处置得差不多了,谢麟索性盯着纸条发起呆来了。想了半天,猛然发现——我还没有跟舅舅说圣上的处境啊!耐着性子坐到了今晚,谢麟从宫里出来,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拦住了叶宁的车,利落地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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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宁今天不当值,也早早地回到了自己家里,他也有一干幕僚,另有一些学生、部属,也凑上来在他面前露个脸,更有心腹要与他讨论事情。初掌政事堂,有无数的问题需要他来拿主意,当然要做出个样子来。

心里正给要处理的事情排个序号,冷不丁的车里钻进个人来!叶宁吃了一惊:“什么人?阿麟?”

谢麟天生不是走的大侠的路子,蹿得不太准,一头拱到了舅舅的怀里,将叶宁顶到车壁上了,甥舅俩滚作一团。一番翻滚,两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正好了衣冠,坐下。

叶宁好笑地:“这是怎么了?户部库里空了?应付不来又要拨款子?”

“嗤,”谢麟不客气地笑了一声,傲然地,“这也值得我愁吗?”

叶宁问道:“那是什么事?”

谢麟道:“有件事情,还是要提醒舅舅的。”

“嗯?”难道是北疆的事情有什么猫腻?叶宁重视了起来。

谢麟附在了叶宁的耳朵上:“那一天,我对您说的话,您就不觉得有点耳熟吗?圣上对您说过差不多的话吧?”

叶宁严肃了起来:“你是说,这是圣上的意思?”

甥舅俩头碰头,小声嘀咕。谢麟道:“舅舅,凭心而论,抑兼并,有哪一代做成了的?抑谁是呢?每到此事摆到台面,便是国家衰落的征兆了。陛下能不担心吗?舅舅,陛下会想,不抑兼并,改朝换代,你们依然是簪缨世族,而陛下自己呢?”

叶宁的眉头拧了起来,谢麟这话说得到家了,真是亲外甥。但是叶宁也有他自己的观点:“你糊涂!他这是走投无路了,抓到救命稻草,等喘过了这一口气来……”叶宁的尾音意味深长。

哪个皇帝想分权?那他一定是被逼的!谁被逼迫的时候心情会好?一定会反攻倒算的。你现在跑得欢,等他喘过气来,看你怎么办!就算这个皇帝很有契约精神,他儿子呢?他孙子呢?哪一个突然觉得不舒坦了,想开个倒车,到时候你里外不是人。

亲舅舅啊!

这个问题,要说谢麟也不是没想过,除此之外,他还想过卸磨杀驴,猪养肥了再宰等等可能的糟糕情况。那样的话,还真不如就这么糜烂下去,皇帝完蛋,然后谢麟认为凭自己的智慧怎么也能存活下去。

但是!

“舅舅,人生在世,只为苟活而已吗?再者,五姓七望今何在?”这一点上谢麟渐渐与程犀达成了共识,整个儿乱了套了,还指望你自己能独活吗?

交谈深入到了这个层面,叶宁顾不上生气了,眉头依然紧锁,道:“这话不吉利。我要再想想,你也再想想。哎,今天早间你舅母说有莼菜汤,与我去吃了再回家吧。”

“是。”

“能担事是好,担子太重了也不要硬挑。户部若是吃紧,该说的时候就要说出来。我看呀……过两年要是还不好转,设法调你去吏部好了。”

“舅舅这话自相矛盾了,想要调吏部,如今正是表现的时候。”

甥舅俩又脉脉温情了起来。

吃完了莼菜汤,天色已经很晚了,谢麟还是坚持赶回了自己家。他去叶府是事先没有计划的,家里都以为有了紧急的事务,谢涟很奇怪地说:“北疆明明大捷,何必如此匆匆呢?”闹得府里都有些担心。

程素素已知北疆大捷的事情,这一回冒出头的将领是个半生不熟的家伙,名叫周锜。底子并不干净,程素素仿佛记得他以前是个匪号。若是因为这个匪号出点事情,那谢麟直奔叶府就有得解释了。

直到谢麟回来,脸上不见忧虑之色,林老夫人打了个哈欠发话:“都胡乱操的什么心?散了散了,都去安置吧。”

一时散去,谢麟与程素素回到上房,不等程素素问,便将与叶宁的对话告知了程素素。程素素道:“舅舅还是心疼你。”

“要不是个好舅舅,我也不用这么为难了。我只怕他再不退一步,陛下那里必要有所举措,到时候他会难堪的。”谢麟分分钟就能想出十个八个让丞相难受的主意,并且个个都有可操作性。这要让自己舅舅遇上了这种情境,谢麟可真心疼。

程素素道:“然而舅舅说的也不算错。”

“是啊!原以为舅舅只是固步自封,其实他想得很多。”

“这丞相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舅舅心里还是明白的。”

程素素道:“能不能这样?接着‘穷’下去,但是,不要舅舅发话,他只要什么都不说,这个,你能劝得动吗?”

“什么都不说?不偏不倚?那就是纵容……”谢麟沉吟。

“比起伯父来,这样当然消极,可也比跳出来唱对台戏要强。”

“两头不讨好的。”谢麟点评道。

“那就往死里得罪一头?”

谢麟也拿了叶宁的台词:“我再想想,你也再想想。”

程素素也不说话了,突然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累。有阻力,她一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是叶宁。叶宁提出的问题很现实,现在依着皇帝搞事,皇帝翻脸你咋办?

更愁的是科考,这年代的读书人还没有完全僵化,谢麟、程犀就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例子。但是,一旦进入了系统,就能从中得利,成为兼并的一员。这可真是要与这个时代最精英的一部分人为敌了。

敌人太多,这是不行的!得给人活路!

程素素重新审视了她的计划,改进,必须改。

虞朝虽然也是个封建王朝,但是它与清末,甚至与地理大发现时期的欧洲,情况是绝对不同的。清末的资本主义思潮,那是因为大洋彼岸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体系可以拿来用,虞朝并没有欧洲意义上的世袭贵族,社会经济政治体系也与欧洲截然不同。

拿“资本主义”来套很可能套不了,必须有调整才行。

不就是利益吗?那就利益均沾吧!

程素素对谢麟道:“除了陛下,还当引入几家……”

程素素的计划是,参与到海外淘金的人选可以逐渐扩大。比如现在是初期,那么,皇帝,谢家、李家等等,都要参与进来。等到朝廷的财政压力达到一定程度了,放开限制的时候,可以允许其他人也加入!

朝廷只要做一件事情——管理。

为此,程素素极大胆的提出了一个构想:“该修一部法典,专司其事。”一旦以成文法的形式固定下来,就代表着承认了这件事情的合法性。

自从将这个主意说出来之后,尤其是收获了叶宁的反对之后,程素素越来越意识到,开弓没有回头箭,妄想什么都得到、一点风险也不冒是不可能的。她如今也光棍了,皇帝都光棍了,她也就不再以“考虑乱世来临一定能保全自己”洋洋自得,索性豁出去了,就办这一件事!

只要颁了,哪怕后来又废止,法典依然是存在的。即使日后有反复,后人想再反过来,也有个可以借鉴的东西,而不至于茫然不知方向。

计划很庞大,谢麟听得很仔细,最后却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你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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