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映在窗户上,黑色的影子不停地在秋风中摇摆,窗外的月光若隐若现地倾泻了下来。张开局促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他的样子就像窗外瑟瑟发抖的树叶。他实在忍不住,点了一支烟,烟头在房间里一明一暗,幽幽地亮着。

“把烟灭了。”旁边的文好古轻蔑地说。

“文所长,我很紧张。”

“把烟灭了。”文好古以近乎命令式的口吻说,张开有些害怕,终于把烟头掐灭了。

张开看了看表,他的神色越来越紧张,他断断续续地说:“所长,时间,时间快到了。”

“别害怕,坐下,你不会死的。”文好古平静地说,他坐在江河坐过的椅子上,面前是江河专用的那台电脑,他泡了一杯龙井茶,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品着茶,一边看着一本学术刊物。

张开沉默了下来,他坐在文好古的身边,抬起头,一会儿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又看着窗外,最后盯着地下。他的心跳越来越快,面色却苍白一片,嘴里轻声地喃喃自语:“这是诅咒。”

“你说什么?”文好古问他。

“文所长,听我说,我相信了,我现在真的相信了,这就是诅咒。这些天,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江河和许安多,他们在梦里对我说,下一个死的就是我,而且,就在江河死亡的那个时间。啊,还有,我这些天,都仿佛听到一个词在我的耳边回响,可是,我又听不懂那个词的意思。”

“还记得那个词怎么念?”

“念‘木要’,不,汉语里好像没有这种发音,准确地讲,应该念成MUYO。”

文好古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放下了手里的刊物,把老练的目光对准了张开的脸:“你说什么?”

“文所长,我是说,我这些天耳边经常回响着一个声音——MUYO。”

“没有听错?”文好古神色严峻地问。

“绝对没有听错。”

文好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以极其标准的发音念出了那个词:“MUYO”。

“对,就是这么念,所长,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张开,我好像记得你在10年前跟着北京的一位古语言学教授学过古代西域的语言的?”

张开面露惭愧的神色:“所长,说实话,当年所里是把我送到北京去过,吐火罗语、粟特语、犍陀罗语都学过,还有于阗文、佉卢文、粟特文等古代文字。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心思进修,而且完全是填鸭式的学习,当时虽然学会一些,但后来早就忘光了。”

“真丢人,告诉你,这是当时楼兰所使用的官方语言犍陀罗语。”

张开若有所悟,他点着头说:“哦,原来就是佉卢文,在罗布泊出土了许多那种文字的文书,我们在那里看到的也是这种文字。”

文好古慢慢地说:“佉卢文是贵霜帝国的官方文字,大约在公元二世纪末,犍陀罗语开始向帕米尔以东传播,一度成为塔里木盆地许多国家,如疏勒、于阗、楼兰和龟兹的官方语言。不过,于阗、疏勒和龟兹诸国很快改用婆罗谜文拼写各自的语言,只有楼兰人继续使用佉卢文犍陀罗语,一直到楼兰文明消亡。”

“文所长,那么佉卢文MUYO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文好古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诅咒。”

张开一下子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然后又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文好古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害怕成这个样子,他伸出手摸着张开的脑袋,轻声地说:“你怎么害怕成这个样子,还像个男人吗?”

“我完了,这确实是诅咒,我快死了。”张开几乎已经哭了出来,“我还有妻子和孩子,他们怎么办?文所长,我死了以后,所里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他们,我已经准备好写遗书了。对,还有,如果我能活过今晚,我明天就去保险公司买最高额的人寿保险,如果我意外死亡了,我家里就会得到一笔巨额的赔偿。可是,我能活得过今晚吗?”

“我保证你能活下去。张开,我现在跟你来分析一下,你之所以听到这个佉卢文单词,其实是因为江河与许安多的死使你疑神疑鬼,你以为一定有诅咒存在。而你过去是学过佉卢文的,虽然早已忘记了,但是学过的东西还是会留在你的记忆里的,这是一种潜在的记忆,尽管通常你不会想起来,但在某些突发事件的刺激下,这种潜在的记忆就会无意识地被发掘出来,这种事在医学上是有过许多实例的。所以,你在经受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以后,潜在的记忆被激活了,就是这个意为诅咒的佉卢文单词从你的记忆深处钻了出来,配合着你的胡思乱想,总是在你的脑海里出现,以至于你出现了幻听,误以为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就是原因,唯一的原因,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不会有事的。”文好古一口气把这些话讲完,然后吐出一口长气,喝了一大口茶。

张开就像听故事一样听完文好古的话,然后安静了下来,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信将疑地说:“文所长,你讲的都是真的?”

“这是唯一的可能。”

“可是今晚,今夜我能熬过去吗?”

文好古微微一笑:“你看看自己的手表。”

张开抬起手腕,“已经超过12点了。”

“公安局说,江河是11点半左右死亡的,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你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

“是啊,我还活着。”张开呼出了一口气,似乎把提着的心放下来了。他取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痕。

“好了,没事了。今天晚上已经那么晚了,你还是留在这里过夜吧,所里有睡袋还有行军床的。”文好古所说的睡袋和行军床都是他们在田野考古时偶尔露宿野外所必需的装备。

“在这里过夜?这可是死过人的房间啊,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在这里过夜我会给吓死的,而且,我妻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呢,今晚我一定要回去,反正我家也不远,而且明天是休息天。”他说着站了起来。

文好古摇了摇头,他一直不喜欢张开的胆小怕事,淡淡地说:“好吧,你要走就走吧,不过,你是骑助动车的吧,路上一定要小心。”

张开点了点头,“谢谢所长的关心,路上我会小心的。那么,所长你呢?”

“反正我没有老婆孩子,家里是一个人,这里也是一个人,都一样,我就在这间房间里过夜,无所谓。”文好古又拿起了刊物,轻描淡写地说着。

“所长,我真佩服你的胆气。我要是能赶上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那么,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路上一定要小心啊。”他还是关照了一句。

张开点点头,走出了房间,然后,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又渐渐地消失。文好古轻蔑地摇摇头,拿起热水瓶,把热水灌进了茶杯。

走廊里一片黑暗,张开独自一人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响起,就有些心虚,特别是在路过库房门口的时候,他几乎是小跑着蹿了过去。他害怕在这个时候,诅咒会突然到来,让他躺倒在子夜时分的研究所的某个阴暗角落里,然后,第二天早上,同事们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尸体。想到这些,他几乎都走不动路了,张望着四周的黑暗,总觉得自己的心被高高地悬了起来,被系在一根细线上,随时,都有断线的可能。

正当他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穿行,在凭着感觉即将走到小楼的门口时,忽然感到前面有一阵热气,接着就迎面撞到了什么东西。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张开睁大着眼睛,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口了。他想大叫起来,却什么也叫不出,也许是喉咙已经紧张得不听使唤了,他只能用颤抖着的假声对一片黑暗的前面嘶哑着说:“谁?”

“是我,林子素。”黑暗中一个声音传来。

张开这才吁出了一口气,一边喘息着,一边轻声地说:“你差点把我给活活吓死了,我还以为是撞到重新爬起来的木乃伊呢。”

“对不起。”黑暗里,林子素一把抓住了张开的手,然后把他向前带了几步,又拐了一个弯,终于到了小楼门口了,这里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光线射进来,照亮了林子素和张开两人模糊的脸。

张开依然心有余悸地用手摸着自己的心口,看着林子素的脸说:“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回到家发现自己钥匙不在身上,一定是忘在办公室里了,所以回到所里来取钥匙,否则今天晚上没地方睡觉了。”林子素压低了声音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现在已经12点多了。”张开有些怀疑。

“这个嘛,下班后我没有直接回家,在外面喝了几杯,弄得晚了,回到家却开不了门。实在不好意思,那么晚了,吓了你一跳。”

“嗯。”张开点了点头,他看着林子素高高的个子,而且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皮包,天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门口稀疏的光线下显得惨白惨白的,看上去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他看着看着就有了些害怕。

林子素忽然开口问他:“张开,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啊,文所长现在还在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坐着,他还准备在那里过夜呢。”

“文所长也在那间房间里?”林子素有些害怕。

“是啊,我们正在做试验。”张开小声地说。

“试验?”

张开神秘兮兮地用气声说:“是死亡试验。”

“死亡试验?张开,你有那么大胆子吗?”林子素的话语里显出一丝轻蔑。

张开并不理会,也许他已经习惯了,他轻声说:“我是想试验一下,在晚上11点到12点之间,在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会不会有死亡事件发生。”

“用你自己的命来做试验?”

“没办法,是文所长硬拉着我留下的,否则我一分钟都不敢在那个房间里呆下去,不过现在已经超过12点了,应该不会再有事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心里依然有一种不祥之兆,林子素,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信诅咒吗?”

林子素走到了外边的树丛边,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轻声地说:“我只相信我自己。”

张开摇了摇头,说:“我要是有你这么自信就好,你钥匙拿好了吗?”

林子素把一串钥匙拿在手上在他面前一晃,说:“我们走吧。”

张开走出了这栋小楼,跟在林子素的身后,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依旧,他庆幸自己还活着。在树间的小路里,张开好不容易才看见了天上的月亮,那月亮的颜色是那么地凄冷。他们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门,然后把门关好。张开骑上了他的助动车,用嘶哑的嗓音对林子素说:“我先走了,再见。”

他发动了车子,然后疾驶而去,在这条死一般寂静的小马路上,一长串助动车的声音缓缓回荡着。林子素看着他远去,嘴角里流露出的尽是轻蔑。然后他又回过头去看了看考古研究所大门里的那栋小楼,眼睛像某种夜行动物那样发出锐利的目光。

深秋的风袭来,林子素拎着他的黑色皮包缓缓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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