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和宫回到养心殿,四爷已经在等她了。

另一边的屋里侍膳太监们都准备好了,她还听到了炖锅咕嘟咕嘟的声音,闻到鲫鱼汤的香气。

难道她回来晚了?她就是不想在永和宫留膳,想回来陪他一起吃才赶回来的。刚到一个新的方,可能她对这里的作息时间还不太熟悉?

李薇下意识的看了眼屋里的座钟,看到上前的时间才刚刚十一点。

四爷正跟弘昤一起坐在榻上玩,对她说:“去换衣服吧,咱们今天早点用膳。趁着他们还没来。”

等她去换过衣服,抱抱弘昤,再把他交给奶娘带走后,他才牵着她去用午膳。

午膳不算丰盛,不过是以四爷目前的身份来说的,毕竟十六道凉菜,三十六道热菜,八道汤羹,三十六样面点,这种架势她记得在府里福晋那边就享受过了。

换到现在怎么着也应该再增加一倍?

四爷给她挟了块炒鸡块,道:“叫你进来本来只是想看看你,现在看起来你倒是闲不下来了。”

李薇心里也有数的。她今天去永和宫请安了,其他各宫也都不能省了。别的地方都好说,慈宁宫是必须要去的。

她相信他一开始叫她进来,可能真的只是想找她说说话。只是进来后就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了。有些事摆在那里,不去做就是不行。

吃过饭后,他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她汇报了永和宫里德妃的意思,他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这么着,你下午还是去永和宫,看娘娘能不能领你去见太后。只当是小辈给长辈磕个头,不算正事拜见。”他将素素叫进来时想得并不多。如今他是天下第一人,一时扬眉吐气,当然觉得什么都能做,再也没有什么能束缚他了。

所以他叫素素乘贵妃的轿子,让她住进了养心殿东五间。

只是见过德妃后,他也不得不多想一二。倒不是畏惧什么,现在还有谁给让他畏惧?他只是想替素素打算得更好些,不让她受其他人的搓磨。

一切只看下午永和宫里,娘娘是个什么态度吧。

四爷只在饭后说了一刻钟的话,苏培盛就过来说前面张廷玉来了。四爷放下茶碗,匆匆离去,临走把张起麟留下给她使唤。

李薇让人去问永和宫德妃有没有歇午觉的习惯,要是有,她就等娘娘午睡起来后再过去。

张起麟很快回来了,不但把她问的事答了,还买一赠一送了个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别人拿来讨好他这个御前太监的。

“娘娘一般未时小憩半个时辰,然后起来去永和宫后的小佛堂念上半个时辰的经。主子要去拜访娘娘,未时后,申时前是最好的。”他道。

李薇自动把时间换算成下午一点德妃午睡,三点念经,她最好就是三点后去拜访最合适。

张起麟接着道:“今天中午是成嫔陪娘娘用的午膳。”

等他退下后,她躺下来睡午觉才明白过来第二个消息是附送的,应该也有些意义在里头。

是说德妃已经把有子妃嫔可以出宫随儿子养老的事透出去了?

她打了个哈欠,翻身睡着前想。

下午两点钟她起来,洗漱更衣梳头,叫人去问德妃此时是否方便,其实就是通知永和宫她马上要过去了。很快话传回来说方便,说德妃娘娘正好午睡起来想找人说说话,请李主子这就过去,还说娘娘那里有今年新供的荔枝叫她去尝尝。

到了永和宫,她看到德妃面前的桌子上确实放着一盘荔枝,叶子艳绿,十分新鲜。

就是量有点少。

一盘子最多装了以前她在圆明园时的一半左右。

李薇照样还是坐在德妃榻前的绣墩上,德妃指着那盘荔枝请她吃,一旁的宫女净手后替她把德妃指的那个大的、红的摘下来,剥壳去核后放在小瓷碟子里送到她面前。

这么着吃荔枝真是滋味大减。

而且,她也看出来荔枝这东西在这宫里绝对属于不一般的奢侈品。从她来到她走,整盘荔枝只是她吃了一颗,德妃吃了一颗,尝了方姑姑一颗。

德妃请她再吃,她连忙说一个就够了,最近有些上火云云。

关于去慈宁宫的事,她只提了个头说太后最近身体不知好不好,德妃马上就说:“明天你跟我进去磕头,也叫太后娘娘见见你。说来你这么些年,还没有拜见过太后吧?”

她其实每年都要在慈宁宫门口磕上十几天的头呢。当然在殿外磕,太后肯定不知道就对了。

李薇含蓄道:“不曾有幸面见太后娘娘……”

德妃笑着安慰她:“太后娘娘最疼爱小辈了,她一见到你准高兴。”然后又跟她说太后不常说满语,多是蒙语。

李薇天生的汉语种子,满语还是穿来后学的第二语言,蒙语?小时候依稀仿佛学过,不过现在都还给老师了。

她这边脸上一僵,德妃马上就明白了,笑呵呵的说:“其实啊,一点都不难,你只要记住这几句就行了:娘娘金安,娘娘好,是,谢娘娘恩典。”

德妃当场教她说这几句简单的蒙语会话,又说又笑的不多时就叫李薇把生疏都给丢掉了。等她五点告退时,笑得整个人都是通体舒畅。

真是不服德妃都不行。明明上午见面时,她还记得要有尊卑之别,对德妃一点都不亲近,结果下午走前她就觉得跟德妃相处一点都不难了,她那么和蔼又爱笑,说话风趣又毫无架子。

这份亲和力真不是盖的。

回去见了四爷,他又是早早的就在这里等着她。

看到她回来时脸上的笑还没收,四爷不自觉也松了口气,笑道:“这是玩得很开心?”

他跟进来看她更衣,她坐在梳妆台前由玉瓶等人给她卸掉头上的钗环,一边迫不及待的跟他分享在永和宫的感受。

“娘娘实在是慈爱极了!”她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说德妃教她说蒙古话,她学得不像娘娘一点都不生气,被她逗得前仰后合。

“我都快臊死了,怎么都说不对。”李薇真觉得自己从没这么丢脸过,但意外的是丢脸也不生气,不羞恼,反而娘娘一笑,她也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德妃掩口支桌,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最后还揉着肚子说不行了不行了,可以不能再笑了,肚皮都要笑破了。

她看四爷这时也是笑得一脸温柔,宽慰她说:“没事,等用过晚膳,朕来教你说。”

他这话居然是认真的,立刻就叫苏培盛去传话,说晚上不用他们再过来了,然后吃过晚膳就一字一句的教她。

他教她时跟德妃极像,都是模拟派的。

德妃说:“一进去慈宁宫,娘娘肯定要问你是谁,这时我来给娘娘说,你只要看到有宫女拿垫子放在娘娘榻前,你就上前磕头就行了,磕完起来说:我是其其格。”

关于怎么介绍她的名字,德妃说喊汉文肯定不会,太后记不住她下回就不会喊你了,李薇的本名和字都是花,那就叫其其格。

四爷听了轻轻点头,笑着说:“其其格很好。”

然后,她又多了个名字是其其格。

四爷的蒙语相当不错,他还跟她交待说太后的蒙语有口音,听起来会很快很含糊,他模仿了下太后是怎么说话的,在她听来就是有点大舌头的感觉,像含在嘴里说的,语速很快。

他说太后会对她说的无非就是叫她好好侍候他,多生几个健康的男孩和漂亮的女孩,好好的把他们都养大,男孩要像草原上的英雄,女孩要像草原上的明珠。

所以她的回答就是一个‘好’。

听不懂没关系,太后不会跟她说太多,磕过头就可以回来了。

李薇听得不停点头。以前进宫时都是福晋挡在前头,她从头到尾当布景板。这头一回挑大梁,不由得她不紧张。偏偏德妃跟四爷一样是个急性子(真不愧是母子),今天跟她说这个事,她明天就要带她去见太后。

她都觉得,要是她上午见德妃说了这个,下午她就敢把她领慈宁宫去。

当天晚上,她答四爷的话都是蒙语的‘好’。他叫她上床,她说‘好’,他叫她躺好,她说‘好’,他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好’。

四爷拿水给她喝,摸着她的背说:“不用这么紧张,太后不爱管事。”

她点点头,联想起以前对太后的印象,确实是个后宫中的招牌一样的人物。先皇拿太后来刷孝子这一荣誉,太后就那么坐在那里任他刷。再想想德妃,就知道太后能在这深宫里熬到现在,还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博尔济奇特氏,那她就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就像今天下午在永和宫,她觉得跟德妃相处得十分愉快,其实那都是德妃这个聪明人在带领两人中间的气氛。当一个笨蛋跟一个聪明人在一起时,通常都是聪明人掌握主动权。

太后肯定不会没事找事给她难堪,现在正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时候,所以明天去慈宁宫,肯定能一切顺利。

第二天,四爷在她临走前还特意叫苏培盛过来送她一送,嘱咐她‘什么都不用担心,放心的去。如果太后留午膳,就跟德妃一起在慈宁宫用,他会照顾好弘昤的。’。

她还是照旧步行的永和宫,然后德妃携她一起上了她的肩舆,再往慈宁宫去。

德妃的肩舆比起她曾经坐过的金黄轿要略逊一筹。她当时坐的是八人抬的,德妃这个是四人抬的。

如果四爷给她都能用八人抬,不可能还叫德妃用四人抬。

这说明,德妃没用,她用的还是她以前的?

联想起四爷前天说德妃不住慈宁宫不可能的事,李薇突然有些小担心。德妃不想去住太后的慈宁宫,是怕她过去后会把太后给挤到角落去吗?

或者只是摆个谦逊的姿态?

德妃察觉到李薇的目光一直绕着肩舆转,多少有些感叹。看她紧皱的眉头就明白,李氏这是在替老四操心呢。

宫里的女人多数都不会替皇上操心。要操心也要摆在明面上,让皇上看在眼里才算数。

老四现在又不在,李氏这担心就是实实在在的了。

她轻轻的在心底叹了口气。

老四这个性子,大概也是喜欢李氏把他时时都放在心上。十几年下来,从宫里到府里,再回到宫里,老四能中意她十几年,往后大概也不会轻易撂开手。男女之间,前一两年凭的都是娇颜媚骨,往后过的就是心意了。

越是在宫里,这种事越明显。有时不到一年,再好的容颜也该看腻了,新鲜的女色层出不穷。一年后还能栓住皇上目光的,无不是皇上的知心人。

能知心上十几年,那就跟一辈子差不多了。

德妃拍拍李薇的手,笑着说:“这会儿……到底是还没下旨……”

李薇理解的就是:没下旨,所以规矩惯了的德妃才不肯用新的,还照样用她的旧肩舆。

她点点头,表示一定会原话告诉四爷的。

不到慈宁宫已经有人迎出来了,德妃和她下肩舆时,慈宁宫里出来了二十几个人迎接。姑姑都有好几个,她们上来扶着德妃,还有两个来扶她,普通服色的宫女就跟在后头或在前头领路。

宫女们的资历大概分三节。最年轻的是宫女,中年的就是姑姑,老年的就是嬷嬷。

但也有白头的老宫女,熬到最后也没混成姑姑。能在差不多的年岁上成了姑姑,这就是表示主子们喜欢她们的侍候。

就像德妃身边的方姑姑,那就是永和宫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以李薇对来扶她的两位姑姑都很客气。

姑姑们比她客气一百倍。

一进慈宁宫就是扑鼻而来的藏香味,到处可见垂挂的金黄色的条幅,很像她在现代看过的蒙古庙里的东西。

殿中摆着半人高的香炉,黄铜的炉壁上镶着绿松石和红玛瑙。

地上铺的地毯上也织有很规矩的方形和圆形的花纹。总之,慈宁宫里的装饰完全是另一种味道的。

等见了太后,这个感觉就更明显了。

太后坐在榻上,榻上铺的锦垫上的花纹跟地毯上的如出一辙。她头发已经花白,编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脑后。她不像德妃和宫里的其他女人那样戴旗头或其他首饰,而是包了一条头巾(?)。

李薇头一次面见太后,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她。

有一个年约五旬的女子坐在太后榻边最近的地方,她的脸型和太后十分像,细看连眉眼间也有相似之处。如果不是看到她对德妃行礼,她都以为这是太后的亲戚(太后没孩子,不然她肯定会误会得更多)。

德妃替她引见,那女子不敢受她的礼,侧身避开了。

李薇听四爷提起过,说是先帝后宫里也曾有蒙妃,这位算是身份比较高贵的一个,姓博尔济奇特氏,来自科尔沁,还是孝惠章皇后的侄女,也就是先帝的表姐妹。

但问题是自从她入宫后,先帝从来没有宠爱过她,也没有给她名位。她就当了尴尬的庶妃,一当就是四十年。

四爷的意思是,这次封先帝后宫,会把这位蒙古妃子给正式的封妃,也算是给她正名。

以前,李薇曾经想过宋氏等人的失宠会不会是她的原因。但今天亲眼见到这个老庶妃之后,她突然明白了。不是她,而是不管是四爷也好,还是先帝,当他们坐拥太多女子的时候,不受他们喜欢的人就会被冷落。

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没有打动他们,这些女人就会在后院中寂寞老去,空付年华。

这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她心里的压力,随便也给她当头一棒。以为自己真的苏之光芒照遍大地,还能影响四爷的判断了。

面见太后这事还是挺顺利的,太后知道她叫其其格后,就一直唤她其其格,还亲手把茶碗放在她手里(金碗!),还从金盘子里拿奶豆腐递到她手上。

不用德妃示意她,她就都吃了。

而且,博尔济奇特氏也一直在旁边凑趣说话,特别是在她听不懂太后的话,又接不上的时候,她就会插话给岔过去,然后悄悄对李薇微笑。

李薇自然十分感激她。不是说去哪里都能遇上肯帮她的人的。

德妃帮她是看在四爷的面上,博尔济奇特氏是什么原因她也能猜到,但被帮助还是很暖心的。

从慈宁宫出来后,坐在德妃的肩舆上,她叹道:“瑙日布命不好,从进宫第五年就搬进了慈宁宫,在太后身边一直住到现在。”

她跟瑙日布是差不多一起侍候先帝的,亲眼看着那个原本明丽的蒙古姑娘一日日凋零。先帝对她从来是视而不见,最多偶尔叫她一起用膳,却很少留宿。

康熙二十年时,先帝大封后宫。她们都以为先帝会封瑙日布一个贵人或嫔,至少不至于叫她一直这么头上空空的住在宫里。结果先帝还是把她给略过去了。

之后,瑙日布就搬进了慈宁宫,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李薇猜瑙日布就是那个博尔济奇特氏的名字。

德妃拍拍她的手,对她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了。

回到养心殿后,四爷今天没有提前回来等她。等她换过衣服后,他才匆匆进来,一进来就笑道:“一身的藏香味儿。”

“我都换过衣服了,还有吗?”她抬起手闻了闻,只闻到了奶香味儿。

坐下后她先汇报了慈宁宫一游的感想,重点提了她对太后的打扮和慈宁宫装饰的惊讶,还有博尔济奇特氏的示好,以及德妃的暗示。

四爷点头,先说太后:“太后娘娘以前不是这样,朕小时候去磕头时,跟别的宫里没什么不同,就是到处都是藏香味儿。老十娶福晋那年,大概是看先帝宽容些了,慈宁宫才渐渐换了摆设,太后也能在殿里穿一穿蒙古袍子了。”

原来太后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自在的。

再说德妃:“娘娘这是想替朕做好人。”他笑了笑,拍着腿叹道:“这会儿正是施恩的时候啊。”

虽然现在他还没有登基,先帝也还没有下葬,给他的请安折子还是如雪片般飞来,都是争着抢着表忠心来磕头的。

他这两边只回这些折子,手腕都要写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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