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时候常会翻相册,那里面除了我,所有的人都死了。有一张照片我趴在地上,丹丹倒骑在我的腰间对着镜头哭。那年我五岁,丹丹三岁半,我当小狗给她骑,也乐于如此,后来我们还养了一只叫大力的金毛。也许从那时起,我就理所当然地认定背上的这个女孩注定是我妻子,也许她也这么想呢!

我妈没跟我讲过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可是从一开始就明确地让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妹妹和我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我想起一笑话,一个女人跑去跟丈夫嚷,亲爱的,不好啦,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在打我们的孩子!我妈和王总没有他们的孩子,他们希望他的孩子和她的孩子能在一起,有一个共同的孩子。我妈妈总笑眯眯地称丹丹为“我们家的童养媳”,为此好显得她比王总高一个级别,她是婆家人。王总也不反对当娘家人。丹丹和我呢?我们都觉得这是成人后和爸妈一起的最美好的生活方式。

欧阳桐于2001年的夏天来到我们家,那一年太阳似乎偏离轨迹,越过了北回归线,傍晚总是格外悠长。王总那年把电视搬到阁楼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晚饭以后开着电视,全家人捧着西瓜目送夕阳离去。欧阳桐的敲门声就在这时传来,声音有些神经质,不是捶门,不是踢门,他是拿着一把钥匙在铁门上面划。他以后依然如此,去哪里都是掏出钥匙划着人家的大门。不在意的话,只是噪音而已,若是注意到这种声音,我常常会呼吸急促,心律不齐。

大力先听到门声,四岁大的金毛狗,噌噌跑下楼。王总冲下去,要我们坐着别动。我妈带着我悄悄跟下来看看。王总示意我们站在那儿。他从来就没有过安全感,他常常幻想,说不上哪一天,会有几个持枪的越狱犯将我们残杀在家里。

开门的一刻我没看见什么,王总的身体遮住了来客。但我妈差点儿从楼上摔下去。我上两级台阶,视线从王总的肩膀越过去,仿佛在一个不算清晰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许他比我黑一点儿,瘦一点儿,不过五官真的是一模一样。他拿起手里的纸条核对了一下,问王总:“是601吗?”

我妈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确定我还在那里,确定她面前的不是另一个我。时间也只是停留了三秒钟,她一下子就抱住了跟她分离了十五年的儿子。或许是欧阳桐太疲惫,或许是儿念母远没有母思儿那般强烈。他后退一步,挣脱了我妈的怀抱,用一板一眼的南方普通话说:“我爸跟我一起来的。”

丹丹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问:“在哪儿呢?”

欧阳桐下楼后,王总去拍拍我妈的肩膀,他表示没关系,他们爷儿俩让他来安排吧。欧阳桐的脚步声远去又临近,再出现在门前时他背上多了一个人。

我妈问:“你爸怎么了?”

欧阳桐没回答,径自将他爸背进客厅,把他放躺在沙发上,回过头看着每一个陌生人,说:“死了。”

那不是病人,是尸体。我妈走近端详一下死者此时的样貌,目光不离地问:“什么时候死的?”

“死在缅甸了。”

王总问:“你怎么弄过来的?”

“火车、汽车不让上,”他掏出一把西瓜刀放在茶几上,“我抢了一辆货车,才过来的。”

硝化甘油化学本质为三硝酸甘油酯,1846年,化学家A·索布雷罗用浓硫酸、浓硝酸与甘油作用得到了这种淡黄色的油状液体。由于它生产工艺简单,价格低廉,所以仍然有工厂冒险生产,称之为“爆炸油”,是美国西部开发时主要应用的工程炸药。

硝化甘油具有强大的威力,作功能为173%,爆速7700m/s,爆热6318KJ/kg(水为气态)。硝化甘油的爆速随着起爆能量及其他条件的变化,在弱起爆能作用下,其爆速可处于1000~2000m/s的范围,而大直径固态硝化甘油在强起爆能作用下,爆速可达9100m/s。正因为硝化甘油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它自大量生产以来,一直是广泛使用的炸药。

没人为他爸爸作尸检,尸体起码死亡四个星期以上。王总试探地问他死因是什么,欧阳桐没理他,也许是一个丢脸的原因。我妈猜测有可能是吸毒过量,早在她怀我们俩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已染上毒品。但我后来想,吸毒只有吸不起,吸死很难。看他的尸体实在是太瘦了,这也是欧阳桐能这么远把他背过来的原因。一米八的男人死时不到七十斤,为什么?HIV呈阳性。他长期混在吸毒人群中,滥用针头,染上艾滋病是早晚的事。

我们在第二天清晨去火化了这个男人。欧阳桐掏出相片要我母亲做了一幅遗像。王总跟殡仪馆要来一份墓园地图,让欧阳桐挑地方。他盯着地图找了半天,问我妈:“以后,你能和我爸埋在一起吗?”

我妈妈摇摇头,告诉他,他们已经离婚十五年了。

“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要让你见见他最后一眼。我答应他了,所以才这么费劲弄过来的。”

“他没权利这么干。”她望着她的儿子说,“他也没权利抚养你,你是被他偷走的。”

他扯块布把骨灰盒包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那我不埋了。”

王总给他联系了一所寄宿学校。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他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在外面一直读到他成人,然后去就业,进入社会,离开这个家,不再打扰他们四口之家的生活。他问欧阳桐在云南读到高几,可以在哈尔滨接着读。欧阳桐说他已经在上海读了快两年的大学,但他退掉了,不想再读书。华东师大,我就是从今以后不吃不睡猛学习,也考不到那里。他却很轻易地退掉了。很难回忆我那时候要费多大劲,才能掩饰我对他的崇拜。无论我做什么,只要有他在,我都无法专心,不停地用余光看他在干什么。

他在找工作,那种焦急就好像他真有三个早育的孩子嗷嗷待哺一般。那年他十八岁,没有地方会用一个少年,也没有一个老板会听信他那套养一个儿子俩姑娘的谎言。王总很好奇,欧阳楠干吗急着工作?他很委婉地表示,作为继父,他起码会再养这个孩子五年。欧阳桐摇摇头,说:“我要赚钱。”

刚来的时候没注意,后来发现他右手只有三根指头:中指、小指、无名指。两根最重要的指头不在他手上。王总还挺关切地问他的拇指、食指哪儿去了。

是欧阳桐理解有问题吗?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卷纱布,如画卷一般展开,露出一堆风干了的腊肠般的小东西,说:“这里呢。”

丹丹被恶心得跑出去吐。她看出什么了?我怎么没明白?“这里”是什么?我数了数,一共有七块,每块都跟巧克力豆似的,圆滚滚的。

“他们怕我捡起来接上,就剁了再剁。”他神色轻松,做出砍西瓜的手势。让人感觉他失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壁虎的尾巴,再长一百根都没问题。

但没有再长,一双手加起来永远只剩八根手指,那“七小福”一直揣在他裤袋里。我猜想一旦有机会,他肯定会把它们串成项链戴脖子上。后来他还真这么干了,每天在胸前晃来晃去,像是没打磨的玛瑙,暗淡无光。

原料:

甘油(学名“丙三醇”)化学纯以上,不可用工业品。硝酸(HNO3含量H95%)化学纯以上,工业品在用前须蒸馏和吹白;硫酸(H2SO4含量H96%)化学纯以上。或者使用98%的硝酸和硫酸。

欧阳桐以这种方式来到我们家,没有比这再糟糕的开场了。他跟王总的关系比一般的继父继子还要冷,他甚至都不把王总当继父。王总把那把西瓜刀收了起来,在赃车的处理上他们争执过一回。欧阳桐的意思是,这是没法跟警察讲的。他去黑市将货车卖了一笔钱,买了一条项链送给我妈,当然,他认为那也是他的妈妈。

“你留着还钱吧。”王总知道后把项链退还给他。

我妈在我房间里加了张床给他,我不知道他夜里都是几点回来,不过我醒的时候他都在。每天他都睡到中午,吃过午饭去天桥下的茶馆,那其实就是个麻将馆。他喜欢哈尔滨麻将,先打牌后抓牌,这似乎对他做事决绝的胃口;还有听牌能吃三家的规则,这就对了,要是想做事,谁也别想挡你的道。

天天这么混也不是个事儿,在年底王总跟他谈了一次话。他后来没讲到底说了什么,不过我们都猜得出内容。因为第二天他就离开了哈尔滨。

我妈那天醒得早,睁开眼睛看见床头多了一万块钱。王总解释那是他给欧阳桐的路费:“怎么这孩子又还回来了?”

“那是孝敬我!”

印象里,这是我妈第一次跟王总发火。接着他们闹了半年离婚。他们天天吵,天天吵,声音大得把我和丹丹逼到了阁楼上。在吵架声中,丹丹问我想哥哥吗。我说我没把他当我哥,那只是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罢了。

“我羡慕他的自由,”丹丹说,“我受不了这里了。”

丹丹去她亲妈那里住了,这样,她又多了个继父。从高二开学她就不再回来,将近高三时,我妈和王总好像折腾够了,他们和好如初,夫妻恩爱。我妈提议,她去把丹丹接回来。

八月份的雨后她去了丈夫的前妻家。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七点,从股票到商场,我妈和她冰冷而客气地聊了五个小时。直到那女人的丈夫把晚饭端上来时,我妈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看眼客厅的挂钟问:“丹丹还没放学吗?”

“她说过今天来吗?”

“丹丹不是住这儿吗?”

“没有啊。”那个男人解着围裙说,“她从来就没有在这里住过啊。”

仿佛人间蒸发,我们找不到她了,四口之家变成了三个人。

2003年我去外地读警校,我开始向成人进发。在没有恋爱的情况下,我却有了第一次失恋。我妈陪着王总复印了上万份寻人启事,如两只年迈而掉队的大雁揣着地图向南方寻去。他们只在我放假的时候回去,欣慰的是,每一次,他们刚进单元,大力就跟疯狗一般在五楼的邻居家挠门。真可笑,大力不就是一只狗吗?

2004年的春节要分两半来讲,初五之前家里依然惨淡,死气沉沉。初六上班的邮递员给我们送来了好东西—丹丹从昆明寄来的明信片。每人一张,背面写着同样的字—新年快乐,想念你们。我妈翻到正面,是丹丹和一个男人在山顶的合影。我妈也想念这个人,而且她知道这是她的哪个儿子。

方法:

在500ml或1000ml锥瓶中加入45ml浓硝酸和55ml浓硫酸,将锥瓶置冰水中摇振,使温度降至15℃以下。用50ml的小烧杯量取20~25ml浓甘油,然后以较慢的速度将甘油倒入正被剧烈摇振的锥瓶中,锥瓶的下部必须浸入冰水中。控制加甘油的速度,使甘油大约在3~5分钟内加完。

加完甘油后继续摇振1分钟,然后将锥瓶放在冰水中静置10分钟。在静置过程中由一人准备两个各装有至少500ml水的1000ml烧杯。静置好后,硝化甘油和酸液已经分成两层,硝化甘油在上层,废酸在下层。将上层硝化甘油倒入一个烧杯中,下层废酸倒入另一烧杯中。用塑料棒搅拌,然后静置1分钟。此时两个烧杯中都有略带白色的硝化甘油沉底。倒去上层液体。将沉底的硝化甘油合并倒进干净的锥瓶。向瓶中加入100ml水,用力摇振,然后静置待硝化甘油沉底,倒出上层清液。再次加水、摇振,如此反复三遍。将0.2克纯碱或洁碱加入100ml50℃水中,溶解后将溶液趁热加进锥瓶,用力摇振1分钟。静置,倒去上层液体,再用50℃热水和一般冷水各洗一遍,最后用滴管轻轻地把硝化甘油吸起,转入小塑料瓶中保存,注意切勿将水吸入。产品为无色或略带白色的液体,约30ml。得率90%左右。

王总带着一本相册在云南找了两名私家侦探,查到了他们的地址,好像是靠近缅甸的某个城市,我也不清楚。反正王总和我妈第一时间突袭了他们的出租屋。

那天欧阳桐不在,丹丹穿着夹脚拖鞋正从市场拎菜回来。来不及叙情,王总把女儿扑倒,捆起来背上就奔向机场。我妈没走,她躺在出租屋的床上说,她累了,要歇一会儿。她要歇到她大儿子回来。

在候机大厅,丹丹止不住地哭。她呼天抢地,大喊绑架。地勤找来了空警,空警找来了民警,民警找来了刑警,刑警找来了武警。

王总给所有的警种看户口本和身份证,嚷着:“我是她父亲!”

“她满十八岁了没?”

“她和人跑了!我要带她回家!”

“我问你,她满十八岁了没?”

“我不绑她,她不回家!”

“我问你,她满没满十八岁?”

几个警察将王总放倒在地上。我没看到这一幕,但我能想象,王总祈求警察的眼神藏了多少眼泪。

争取来的交换条

件—两位老人回黑龙江,丹丹有她的自由,但应在警察的监督下,尽到保持联系的义务。他们通了十几回信,太远,相隔时间太长。每次信刚发出去,王总又急着写第二封了。后来他找人学了上网,学习收发邮件。还不过瘾,他又申请了QQ,整天挂在网上,不是挂Q,是他的人和灵魂都守在电脑前等女儿上线。弄得我妈都想跟两个儿子通邮件。我常回复她,欧阳桐可没时间理会这个。她逮着丹丹就旁敲侧击地问欧阳桐怎么样。于是家里出现了这种情况,两位老人,一人十二个小时轮流在网上值班。

那年冬天,大力死了,七岁零四个月,在它的生命中有七年零两个月是和我们一起过的。如果没有这些变故流离,它本该活到十几岁的。春节的时候王总在电话里说了这件事。丹丹哭了,她说她想家了,她想爸爸,想妈妈。我妈也哭了,那是丹丹第一次叫她妈妈。王总马上问她买哪天的票回来,他去订给她。也许是退缩,她啪的一声挂掉了,此后连邮件也不回复,找警察也没用了。

注意:

硝化甘油有一定毒性,操作人员应戴橡胶手套、口罩,并特别注意安全。若遇硝化甘油冒红烟,说明几秒钟后将发生爆炸,必须立即将其倾入大量水中并激烈搅拌,或者人员马上撤离。

2005年夏天,她回来了。一个人长途跋涉,不是那种双目无神披头散发什么的,反而满心欢喜,仿佛不是从云南,而是从新马泰度假归来。我那时已经毕业,分到东城支队做交警。我城西有一个女朋友,我们在外面同居。我不确定是否爱她,但能肯定她深爱着我,这样就挺好。如果丹丹没有出现,我早就和她结婚了。

那一年丹丹二十岁,她接着在哈尔滨读了两年成人自考,二十二岁进了银行做出纳。由于她的存在,我很少回家,其实她也不怎么回家。王总五十岁生日时我带着未婚妻回去了一次,丹丹有她的男友,加上两位老人,我们是六个人。那回丹丹和她男友因为一点儿小事吵了架,王总刚许完第二个愿,那人就借故离开了。

尽管如此,王总心情还是不错,我们陪他喝到十点半。我未婚妻提出住在这里,感受一下我从小睡到大的床。丹丹坚持回去,她担心男友可能还在家里生闷气。我把未婚妻安顿好,开车送她。十八岁以后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快到她家时,她建议拐个弯,去松花江看看。已经十一点了,游客早已散去。跨桥的灯光顺着江面的映射罩在两个人的头顶。我们坐在江边好长时间没说话,气氛尴尬,我的香烟一支接一支。最后一支点着,我把烟盒捏成一团扔到江水之中。

“他也抽这么多烟吗?”我问。

“谁?”

“欧阳桐。”

“他不抽烟。”

“我以为他什么坏事都干绝了呢。”

“但他不抽烟。”

又是一阵沉默,一艘汽船鸣着笛往我们这边驶来。

“他在那边都做什么?”

“坏事,”她说,“各种坏事。”

“我没有诋毁他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从血缘到相貌,他还是我哥。”

“他真的是干坏事,只要能赚钱的事,他都干。”

“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她低头弄弄头发,“因为,他是浑蛋,他不打算娶我。”

“你就那么爱他?”

“你还记得你妈以前说什么吗?她说,我是你们家的童养媳。”

“咱不说这个行不行?”

“我注定是你们欧阳家的。”她打了个喷嚏,问我要件外套穿上,“你打算和她结婚?”

“我们已经在装修房子了。”

“她比我好看。”她左顾右盼,好像要为了什么事下决心,后来她长吁一口气,说,“那个欧阳不要我,你会要我吗?”

“我不会,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贱。”

“我就是很贱!”她伏在我肩上哭了起来,“我一直都很爱你的,欧阳楠,我那时还小,我分不清是对哥哥的爱,还是对恋人的爱。有一天他来了,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陌生人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你是我哥哥,而他,才是我爱的人。”

我没法说什么,好话没的说,坏话说不出口。我不能对她发火,从小我妈就告诉我,她是你以后的媳妇,你要爱她。天长日久,除了她,就像失去了爱的功能,我没再爱过别人。我抱住她,我本来是要安慰她,可我马上哭得比她还伤心。我本来是要送她回家,可我们最后谁也没回家。丢掉挫败和羞耻感,我在那天终于走到了通向幸福的岔口。我和她在幸福之路走了两年多,直到下一个岔口—我哥哥回哈尔滨开茶馆,还有他和陈洁那场糟透了的婚礼。

用途:

爆破,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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