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来之前的天空一片灰暗,没有月亮,仅仅浮着几颗黯淡无光的星星。大地的轮廓却显得深邃而清晰,无言地等待白昼与黑夜的交替轮回。一队女兵迈着整齐的步伐随着瓦斯科夫走上站台,按照警戒位置一字排开。

瓦斯科夫皱着眉头,揉着发痛的额头,在女兵的队列前踱着步子。她们里面没有热妮亚。虽然不清楚为什么,瓦斯科夫还是遵照少校的命令,给基里亚诺娃布置了任务——安排热妮亚在营房门口值勤。

“今天需要的是严肃,不是昨天晚上的快乐——”昨晚的酒可真厉害,到现在还顶得太阳穴突突的疼。酒可真不是好东西!瓦斯科夫在心里面叹了口气。

“谁快乐了。”嘉尔卡愤愤地盯着准尉,小声地嘀咕着。她还在记恨这个昨晚破坏了她幸福的男人。

“——我们的任务是不许车上的人跨过这条线,上了站台。”瓦斯科夫指着贴近站台的轨道接着说。

“要是跨过来了呢?”嘉尔卡问。

“嘉尔卡!”丽达不满地制止嘉尔卡。

“不让跨就是不让跨,你手上的步枪是干什么的?”瓦斯科夫板着面孔,厉声训斥。

女兵们小声议论起来:“准是一车德国战俘。”

“没准还是一批送往西伯利亚的劳改犯呢。”

“不要乱说,车来了。”瓦斯科夫眺望着远方,对女兵们威严地摆摆手。

一辆蒸汽机车拖着长长的身躯,疲惫地驶了过来,车厢都是铁闷子车,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这让女兵们愈发感到好奇。列车缓缓地停靠下来,一队持枪的士兵从车尾的车厢中下来,面对着女兵的警戒线站好。

值星的军官大声喊着:“有命令,不许越过警戒线。”

车门“哗啦啦”接连被打开,女兵们的眼睛睁大了——车厢里竟是一个个年轻的苏军士兵。他们迫不及待跳下车来,又是伸懒腰又是打哈欠,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有的人甚至拉开裤链,毫无顾忌地冲着女兵的警戒线小便。

女兵们一个个臊得脸通红,纷纷扭过头去。眼看警戒线就要乱得没有章法,瓦斯科夫赶紧大声下了命令:“全体都有,向后转。”

那些爱调皮捣蛋的女兵们这次乖的像牧人手里的绵羊,全齐刷刷地转过身去,把后脊梁留给那些不讲规矩的大老爷儿们。

“立正!”值星军官看出了名堂,也急忙大声喊着。

正在放风的士兵们匆忙挺直了身子,在原地站得笔直。

“你们看好啊。”值星军官提醒这些还没睡醒的家伙们。

听到这话,士兵们赶紧仔细地瞧着站台上的警戒线,马上瞧出了端倪。一个声音惊叫起来:“女的!”

一些羞涩的士兵惊慌失措地转身又跳回了车厢,老成一些的士兵却立稳了脚根,贪婪地看着:“算咱们走运,一下碰见这么多女人。”

“她们好像太严肃了,不容易接近。”

“向后转。”瓦斯科夫见局面已经控制住,又下达了新的命令。

女兵们扭扭捏捏地转了过来,一碰到那帮男兵直勾勾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把眼睛低垂下来。除了准尉大叔,她们可好久没见到年轻点的男人了。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姑娘们都有些惊惶失措。

见到姑娘们的模样,男兵们又惊又喜,就像生铁碰到了磁铁,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动。

“有命令,不许越过警戒线!”值星军官严厉地提醒男兵们。

那帮小伙子拥挤在男兵的警戒线前,像见了鲜鱼的馋嘴猫似的瞅着姑娘们,纷纷向她们搭话:“嘿,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是近卫军第四师,听说过吗?”

“你们往前靠靠,这么说话多累呀。”

女兵们虽然一个个面红耳赤,却全都纹丝不动,竭力板着面孔,这让瓦斯科夫十分自豪。

“指挥员,这是你的命令吗?”一个有点岁数的老兵横着眼朝瓦斯科夫喊。

瓦斯科夫不屑地看了对方一眼,一言不发地在女兵前踱着步子。

“你看他那神气的样子,活像一个大公。”男兵们议论着,又妒又恨地把矛头对准瓦斯科夫。太不公平了,这个准尉大叔一个人霸占着那么多漂亮姑娘!  那些爬回车厢的士兵们也禁不住诱惑,纷纷跳下车厢,凑到警戒线前。他们太久没见过年轻的女人了,都快记不起她们微笑的方式了,更别说姑娘们身上散发的那种独特香味。一个?悍的战士偷偷地把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揪下来,然后拿着扣子对值星军官说:“我想借一下针和线。”

值星军官似乎没办法拒绝这个请求,正在犹豫之间,蠢蠢欲动的战士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蜂拥着跨过了男兵的警戒线,挤眉弄眼地向女兵们走去。

瓦斯科夫紧张起来,立刻命令道:“全体都有,上刺刀!”

女兵们身手利落地打开了折叠式刺刀。

“举枪!”

一把把步枪在姑娘们的手里举起来,寒光闪闪的刺刀迎向男兵。

“真他妈的,你也算人!”?悍的士兵举着那颗扣子,朝瓦斯科夫破口大骂。

“来吧,往这儿扎,让姑娘们扎上一刀,总比让德国鬼子扎上一刀值。”一个士兵扯开自己的衣领,指着自己的胸口,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更多的战士冲过男兵的警戒线,把自己最近距离地摆放到女兵的刺刀前面,不错眼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姑娘。

此时热妮亚正在营房值勤。她一边溜达一边暗自思忖,直觉告诉她,今天不让她跟全班一起去值勤,其中必定有些蹊跷。基里亚诺娃看出了热妮亚的心不在焉,她走过去,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心神不定?”

“不知道。好像有事瞒着我。”

“准尉指定不让你参加这次值勤。”

“副排长同志,您能让我去车站看看吗?偷偷的。”

“不行,也许因为你是个军人吧。”基里亚诺娃说。

女兵们纷纷围上来,为热妮亚说情:“我替她站岗。”

“让她去看看吧,也许什么也没发生,热妮亚心里就踏实了。”

“不行。”基里亚诺娃冷冰冰地回敬了女兵们一句,向阵地方向走去。

远方的天空渐渐明亮了,太阳仿佛熔化的铁汁盛在彩霞云端之上,从地平线上升起。

玛丽娅抱着脸盆从家里出来,波琳娜似乎早已等在篱笆墙边,一见到玛丽娅,就急切地问道:“你们和好了?”

玛丽娅伤心地摇摇头,怏怏不乐地朝河边走去。

“难道酒都没能让男人清醒起来。”波琳娜自言自语地说。

屋子里,安德烈从酣睡中苏醒。他慢慢从床上爬起来,撑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到外屋。望着桌上杯盘狼藉的样子,他逐渐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开始大声吆喝玛丽娅。半天没见玛丽娅的影子,他突然愤怒起来,伸手去摔桌上的东西,摔一件骂一句:“骗子,都是骗子。”

波琳娜听见了动静,赶紧跑过来推门进屋。眼见安德烈正在发狂,她急忙抢上前去,把安德烈手里的盘子夺了过来:“你这是干吗?”

“他是个骗子!”

“谁?”

安德烈没吭声。俄顷,他又骂道:“一大早上就去约会。”

“玛丽娅去河边洗衣服了,我看见了。”波琳娜说道。

“你也是骗子。”安德烈说。

“安德烈,看你五大三粗的,那心眼小得还不如个娘们儿——”正说着,街上传来嘈杂的人声,波琳娜急忙走到门口,问街上的人:“怎么了?”

“车站上打起来了,刀对刀,枪对枪。”

“回来再跟你算账。”波琳娜扭头朝安德烈喊完,又匆匆忙忙地往车站去了。

安德烈铁青着脸,跌跌撞撞地在屋里四处翻找,终于在屋角里搜出一瓶白酒。他一把打开酒瓶,仰起头疯狂地朝喉咙里灌下去。

车站上,村人们涌了过来。他们看到的情形与刚才的形势大不一样。此刻男兵警戒线的士兵们也端起了枪,亮出刺刀对准了女兵警戒线。连第四师的值星军官也冲着瓦斯科夫嚷嚷起来:“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的士兵只是想借个针线。”

瓦斯科夫索性不理,背着两只手,假装悠闲地走着。

队列里的索妮娅忽然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兵混杂在吵吵的人群中,他手里面拿着一本书,还不时地把滑下来的眼镜扶上去。突然见到这么一个人,索妮娅不知道为什么竟莫名其妙地偷笑了起来。

男兵的警戒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存在了,有的男兵试着往女兵跟前凑过去。

“退回去。”丽达毫不客气地命令着男兵。

刺刀尖儿在男兵的鼻尖上晃动着,男兵只好退回原地。他们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涌过来,然后又在女兵刺刀的胁迫下,一次又一次地退回原地。好像是玩一场拉锯游戏。男兵们又一次涌上来了,为首的几个小伙子手挽着手,脸上洋溢着微笑,向着姑娘们的刀尖儿走过来。看架势,像是打算宁愿被刺上一刀也决不后退。

女兵们纷纷回过头来,紧张地望着瓦斯科夫。瓦斯科夫再不能悠闲了,他下决心似的皱起了眉头,伸手要从枪套里掏枪。

突然,传来了值星军官大声的命令:“立正!”

人们向车的尾部看去。一个正当壮年的上校,英姿勃勃带着几个军官走了过来,手持军旗的护旗兵始终跟随在一边。上校的胸前佩带着一枚金星勋章,格外显眼。瓦斯科夫不由自主地也立正站好。上校对于女兵的警戒线熟视无睹,他轻快地跳上站台,用手推开每一把刺刀,女兵们乖乖地把枪放了下来。

“你们谁是带班的?”上校问。

“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瓦斯科夫准尉向您报告。”瓦斯科夫向上校敬礼。

上校颔首。

“上校同志,我接到命令,不许384军列上的人离开车厢。”瓦斯科夫又报告。

“是的,我也接到同样的命令,不过,我以为我的士兵去借点东西,你们借什么?”上校问道。

“针和线。”士兵们齐声回答。

“这并不算过分,也不算违背命令吧?”上校看着瓦斯科夫。

“是的,苏联英雄同志。”瓦斯科夫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好,以这条线为准——”上校指着最贴近站台的铁轨说道:“全体士兵,听我的命令,坐下!”

士兵们齐刷刷地坐在了铁轨上。

“有什么话,要借什么东西,你们说吧。准尉同志,你过来一下。”上校转身向前走去。

瓦斯科夫忐忑不安地跟了上去。走到没人的地方,上校停下来,等着瓦斯科夫过来。上校直爽地说道:“能不能让热妮亚来一下?”

瓦斯科夫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上校是谁。他上下打量着上校,没有吭气。瓦斯科夫可不是个赞同乱搞的人。对方是少校也不例外。

“她是我们近卫军第四师的人。”上校深沉地说。

“我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瓦斯科夫吞吞吐吐地说。

“你参加过战争吗?”

“参加过。”

“你知道,前线指挥官用不着和谁商量,他要干什么和怎么干。”见瓦斯科夫露出为难的神气,上校又放缓了语气,“我恳求你。”

“我……”

上校眺望着远方,神色凝重地说:“她的父亲是这个师的老师长,战争一开始就牺牲了。她千辛万苦找到第四师,她没有家了,母亲也死在撤退的路上,还有妹妹、弟弟。第四师就是她的家,我们今天开往前线,难道不应该让她回来看看?”

也许是被上校动情的叙述所打动,瓦斯科夫内心突然充满了湿漉漉的感情,他轻声说:“让我想想办法。”

“去吧。”

瓦斯科夫大步向站台走去。

站台上的男兵、女兵已经融洽地交谈起来,但他们严格地守在上校指定的铁轨一边,没有人越过。那个?悍的士兵劝嘉尔卡坐下来,这样可以轻松一点。嘉尔卡那张小脸红扑扑的,居然显出几分妩媚。她顺从地蹲了下来,不安地抱住自己瘦小的膝盖。

“请把您的针和线借我用一下,您看——”士兵指着扣子掉的地方。

“不用那么麻烦了,你脱下上衣。”嘉尔卡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柔和。

士兵三下五除二就把上衣脱下来,递给了嘉尔卡,嘉尔卡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针线,开始为士兵缝扣子。

另一边,索妮娅正和那个戴眼镜的士兵面对面坐着,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像别人那么活跃,看上去更像一场同志间的密谈。

“看过普希金诗集吗?”士兵主动问索妮娅。

“看过一点。”索妮娅腼腆地说。

“我在彼得堡念书。”

“大学?”

“嗯,二年级了。”

“我在莫斯科大学。”

“真的?”年轻的士兵好像找着了知音,立刻兴奋起来。

“也是二年级。”索妮娅又补充了一句。

而丽达则被那位值星军官缠着不放,正在聆听他的“献媚”:“……我把脚崴了。等我抬起头,再去找那个姑娘,发现她已经无影无踪了。我人生第一次追求女孩,代价就是把脚崴了。”军官自嘲地笑。

丽达淡淡一笑,似乎没有说话的兴趣。

至于朴实的里莎,她被男兵热情洋溢的追问弄得不知所措,窘迫地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不是的,不是的,我是一直在大森林里长大的,从来没有去过莫斯科、列宁格勒这些大城市。”

“不会吧,我一定见过你,在涅瓦河畔,在二月党人广场,在国会桥……”

“您说什么呀,这些名字我听都没听说过。”里莎更加紧张。

“那好,我们说好,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一块去。”年轻的士兵笑着说。

这时瓦斯科夫走到了里莎身边,低声向她交待了几句。里莎立刻丢下聊天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跑了。瓦斯科夫看了一眼与里莎交谈的士兵,说:“小伙子,咱们聊聊?”

对方做了个鬼脸,显然对瓦斯科夫半路打断自己和里莎的谈话恼透了,他站起来,吹着口哨走了。

里莎气喘吁吁地跑到营地,正要和执勤的热妮亚说话,忽然看见基里亚诺娃走过来,她立刻装得没事人一样。

“里莎,你回来干什么?”基里亚诺娃纳闷地问。

“拿点东西。”里莎一溜烟钻进了消防棚。

“鬼头鬼脑的。”基里亚诺娃说了一句,也走进棚里去。

热妮亚莫名其妙地站着,不知道怎么回事。里莎又从棚里跑了出来,走到热妮亚身边低声说:“有人找你,是个上校,别让——”

话没说完,基里亚诺娃又跟着里莎走了出来。她严肃地盯着里莎和热妮亚,已经起了疑心。里莎闭上嘴,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她说什么?”基里亚诺娃问。

热妮亚被里莎带来的消息惊呆了,她看着基里亚诺娃,那双海水一样蓝的眼睛里投射出愤怒的光芒。

“热妮亚?”基里亚诺娃不安地看着热妮亚。

“你成心封锁消息,不让我见上校?”热妮亚冷冷地问。

“没,没有啊。”基里亚诺娃有些语无伦次。

“你太卑鄙了。”热妮亚愤怒地盯着基里亚诺娃。

基里亚诺娃知道躲不过去了,索性直言相告:“这是少校的命令,你不能见上校。”

“我要是非见不可呢?”

“关你的禁闭。”

热妮亚冷冷一笑,说道:“我以为要枪毙我呢。你去把禁闭室打扫干净吧,等我回来,我自己会去的。”

说完,热妮亚潇洒地丢下枪,扬长而去。基里亚诺娃完全被热妮亚的勇气惊住了,不由得愣住。俄顷,她回过神来,一边喊着热妮亚的名字一边追了上去。热妮亚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了,她不顾一切地向车站的方向跑去,金色的头发从船形帽下飘洒而出,在清晨的阳光下闪出夺目的颜色。

里莎正躲在一处民房后面,她看见热妮亚跑过来,急忙追了上去:“中士怎么说?”

热妮亚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奔跑着。这时里莎听见了基里亚诺娃的喊声,回头看去。基里亚诺娃一边跑一边喊:“里莎,把热妮亚拦住,拦住!”

“快,快走。”里莎小声地催促热妮亚,自己却停在了原地。

基里亚诺娃追了上来,恼火地问里莎:“你怎么不拦住她?”

“我没听见您喊什么呢。”里莎涨红着脸,说道。

“她要犯大错的,为了情人她什么都不顾了。”基里亚诺娃生气地说。

“那,那咱们快去把她追回来吧?”里莎小声说。

站台上,值星军官吹响了哨子,命令士兵们上车。机车一遍遍拉着短促的汽笛,催促人们上车。时间已经到了,火车就要启动了。

上校焦虑不安地张望着,却迟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走到瓦斯科夫身边,不客气地说:“你不是在演戏吧?”

瓦斯科夫愣住了,他屈辱地看着上校,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护。

“瓦西里上尉!”上校把值星军官叫过来,说:“你马上去村里找到热妮亚。”

上尉为难地看着上校,没有动。火车的汽笛声一声紧似一声。上校失望地摆了摆手,取消了命令,对瓦斯科夫说:“如果这是一般的路过,顺便看看,倒也无妨。准尉同志,近卫军第四师是经过补充、休整,做为主力部队,重新投入战场,也许……好了,也许你是对的,明知道要战死沙场,又何必让亲人们增加更多的痛苦。”

“我不是那个意思。”瓦斯科夫想解释,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上校失望地带着军官们向尾车走去。瓦斯科夫也着急了,频频向村子的方向张望。

士兵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刚刚熟识起来的女兵。嘉尔卡把缝补好的衣服递给?悍的士兵,他默默无语,深情地注视着嘉尔卡。值星军官一边催促士兵们上车,一边冲着丽达挥手致意。与里莎交谈的男兵显得垂头丧气,四下里寻找着里莎。值星军官催促他赶紧上车,他还是恋恋不舍地到处张望着。

只有索妮娅和戴眼镜的士兵对哨音充耳不闻,仍然热烈地讨论着文学:“……现在轮到另一个人开枪了,开枪的人面对着骑兵军官那张年轻的脸,玩弄着手里上了膛的手枪。他一直在寻找骑兵军官脸上哪怕是一瞬间闪过的恐惧感,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到。

骑兵军官用手托着自己的帽子,帽子里盛满了鲜红的樱桃,他悠闲地把樱桃扔进嘴里,又轻轻地把核儿吐出来,他那充满遐想的目光,似乎想像着,几年以后,在这片决斗的空地上,会长出浓密的樱桃林子。”戴眼镜的士兵讲述着美丽动人的故事。

“他几乎没有看那黑洞洞的枪口?”索妮娅问。

戴眼镜的士兵点点头。这时值星军官站在眼镜士兵的后面,用手拍拍他的头。戴眼镜的士兵不耐烦地用手挡开值星军官:“没讲完呢。”

“那就车上讲去吧。”值星军官说。

戴眼镜的士兵吓了一跳,急忙跳了起来,往车厢奔去。

“回来,回来。”值星军官喊着。

戴眼镜的士兵又跑了回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再给你一分钟时间。”值星军官吹着哨子向前走去。

两个人默默地互相注视着,紧张地感觉着时间飞速的流逝。“他开枪了吗?”索妮娅开口打破了沉默。

“开了。”

“打倒了骑兵军官?”

“他实在找不出理由,去开枪打死一个对死毫无惧怕的人,他冲天开了一枪,把枪丢在地上,走了。”

索妮娅沉默着,仿佛仍旧沉浸在故事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眼镜士兵小心地问着。

“索妮娅。”

“这个送给你。”眼镜士兵把手里的《普希金文集》送给了索妮娅。她默默地接过来,珍惜地把书抱在怀里。“刚才的故事这里面有。”他用手指了指书,然后掉过身,一蹦一跳地向车厢跑去。

索妮娅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地喊着:“你叫什么?”

“射——击!”

“射击?”

就在火车拉起长长的汽笛即将开动的时刻,热妮亚冲上了站台。上校一只脚踏上踏板,最后向村落的方向望去,突然热妮亚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她苍白着脸在站台上拼命向他招手,船形帽不知道在奔跑中落在了哪儿,让一头金发无拘无束地随风飘荡。

这时基里亚诺娃和里莎也追了上来。“嘉尔卡,拦住热妮亚。”基里亚诺娃朝距离热妮亚最近的嘉尔卡发出了命令。

嘉尔卡挡在热妮亚前面,举起了枪。热妮亚转过身,怒视着基里亚诺娃。气喘吁吁的基里亚诺娃快步走过来,威胁道:“热妮亚同志,我再说一遍,如果你敢跨过这条线,我就要关你的禁闭,直至送上军事法庭!”

火车再次拉响了长长的汽笛声。

热妮亚转过身,逼视着拦阻在面前的嘉尔卡。她的目光仿佛太阳坠入蔚蓝的海水中燃烧,散发出灼人的决绝。嘉尔卡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着,让开了路。热妮亚旋风般地向火车冲去。上校正迎着热妮亚走了过来,深情地张开了双臂。热妮亚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上校,激动得难以自制,低声地说:“亲爱的,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

上校凝视着她,轻轻地点头。

“亲爱的,亲爱的……”热妮亚喃喃地念着,突然,她惊天动地地喊了起来:“亲爱的!”

车厢里的男兵和站台上的女兵顷刻间全部欢呼起来。瓦斯科夫目睹这对情人生死离别的疯狂,竟忍不住热泪涟涟。他急忙偷偷地擦去眼角的泪水,重新摆出一副淡漠的架势。瓦斯科夫的动作没有逃过基里亚诺娃的目光,她感到突如其来的一种孤独,垂下了目光。

上校的随行人员庄重地抖开弹孔累累的第四师军旗,红色的旗帜随风飘扬。热妮亚流着泪单腿跪地,虔诚地用双手捧起军旗的一角,深情地吻着。

火车为她拉响了汽笛。

士兵们向她举手敬礼,整个车站霎时寂静无声。上校举起了拳头,郑重地宣誓:“为了近卫军第四师的光荣,我们宣誓!”

“我们宣誓!”士兵们举起了拳头。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上校宣誓。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士兵复述着誓言。

“誓把德国侵略者赶出边境,让胜利的旗帜,在苏联上空永远飘扬!”

“永远飘扬!”

最后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目送着火车徐徐地驶离171会让站,热妮亚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正被滚滚车轮碾压着,痛楚难当。突然,她唱起了《小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随我的爱人上战场。

……

随着热妮亚的歌声,女兵们向远去的军列行礼。基里亚诺娃、瓦斯科夫也举手手臂。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

实在叫我心中挂牵,

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

立刻飞到爱人的身边

……

索妮娅趴在自己的上铺,翻开了《普希金文集》,《射击》的篇名落入眼帘。原来他说的是这个名字。索妮娅感到心里似乎丢失了什么,神色一下子黯淡起来。这时丽达悄悄起身,贴在索妮娅耳边小声问:“今天夜里是你值勤?”

“嗯,第二班。”索妮娅小声问:“你又去?”

见丽达点头,索妮娅急忙从自己行囊里掏出一小包饼干,递给了她。

“谢谢。”

基里亚诺娃一直沉闷地坐在小桌旁,她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当疲倦不堪的热妮亚进来时,她脸上的肌肉不为觉察地抽搐了一下。

全屋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热妮亚的身上。

“中士,我是进禁闭室呢,还是上军事法庭?”热妮亚站在基里亚诺娃面前,冷冷地问道。

基里亚诺娃有点尴尬。她和姑娘们的关系刚刚缓和,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出现。她想把事情缓和下来,但又放不下副排长的架子:“热妮亚,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谈,也许……”

“你说的话,算数;我说的话,也算数。”热妮亚没有给基里亚诺娃留什么面子。

“也许,我们可以不关禁闭,换一种别的什么办法?”基里亚诺娃确实想和平解决。

“我认为,军人触犯了军纪,就应该受到军纪的处罚,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宽恕。我已经准备好了。”热妮亚高傲地看着基里亚诺娃。

基里亚诺娃真的被激恼了,她狠狠地盯着热妮亚:“想好了?”

“想好了。”

“把你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

“为什么?”

“看来你没坐过禁闭室。”

热妮亚不再多说,把东西都掏出来一一放在桌上。

“那是什么?”基里亚诺娃指着白纸包的东西,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刚才,上校送给我的。”

“打开。”

热妮亚打开了纸包,女兵发出一阵惊讶的嘘声:“香皂!”

纸里包着一块香皂。乳白色,散发着芬芳的香气,让人恨不得立刻拿起它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这是身处战争时期的姑娘们梦寐以求的宝贝。基里亚诺娃也忍不住心动了。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是个副排长。基里亚诺娃冷冷地命令道:“索妮娅,把她押到禁闭室去。”  索妮娅从床上跳下来,她看看基里亚诺娃,又看看热妮亚。

“执行命令。”基里亚诺娃严厉地说。

热妮亚向外面走去,索妮娅跟在后面。

“索妮娅,站住。”基里亚诺娃叫住了索妮娅:“我让你把她押到禁闭室去,你呐?”

索妮娅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基里亚诺娃。热妮亚一笑,走到枪架上,拿起一枝步枪,递给索妮娅,说:“我们走。”

热妮亚走出了棚子,索妮娅跟着去了。

基里亚诺娃感到又被热妮亚占了上风,一腔怒火没处发泄,她猛地抓起桌上的香皂想给扔了,一转念,又说:“嘉尔卡,香皂没收上交了,你把它交给准尉同志。”

“是。”嘉尔卡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

热妮亚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索妮娅拖着枪一路小跑在后面跟着:“你慢点,我都跟不上了。”

热妮亚停了下来,等着她。索妮娅赶上来,问热妮亚:“你就一点都不怕?”

“什么?”

“禁闭。”

热妮亚笑了,她摇摇头,兴奋地说:“今天,我看见了上校,我说出了我心里很久以来想说的话,我看见了第四师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我又看到了那面曾经一直跟随着我爸爸的军旗。你说,再让我蹲十回禁闭,我是不是也无怨无悔?”

索妮娅羡慕地点点头,小声嘀咕着:“可是我没有,连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热妮亚问。

索妮娅赶紧闭拢了嘴。

所谓的紧闭室,是由一间破旧的杂物室来充当的。它紧连着仓库,从来没有人打扫过,里面堆积着厚厚的尘土,胡乱放着一些农家的杂物,角落里有一张破旧的木床。

“行吗?”索妮娅担心地看着热妮亚。

“就算换个睡觉的地方呗。”热妮亚开始打扫禁闭室的尘土。

索妮娅也跟着拿起扫帚,陪热妮亚一起做起了扫除。瓦斯科夫从仓库前经过,看见旁边的杂物室门口大开,纳闷地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瓦斯科夫问哨兵。

“中士叫把这间小房当作禁闭室。”

“关谁?”

“热妮亚。”

瓦斯科夫的眉心立刻拧成了疙瘩。他走到杂物室门口,向里望去。热妮亚和索妮娅正在打扫卫生,看见瓦斯科夫站在门口,热妮亚停了下来,向他报告:“准尉同志,列兵热妮亚。康梅丽珂娃因违反军纪,被罚到这接受禁闭。”

“谁的命令?”

“基里亚诺娃中士。”

“好吧,在这儿反思一下也不错。”瓦斯科夫转身走了几步,又掉过头来,对热妮亚说道:“你这孩子,太犟!”

瓦斯科夫走了。站岗的哨兵探进头来,挤眉弄眼地学着瓦斯科夫的口吻说:“你这孩子,太犟!”

三个姑娘都捧腹大笑起来。

“他倒是越来越像个老爸爸了。”热妮亚说。

瓦斯科夫嘴上那么说,可心里并不认同基里亚诺娃的做法。那个戴着勋章的姑娘又开始端出她那副不可一世派头了。瓦斯科夫不愉快地想着,是该好好跟她谈谈了。他一刻也没耽搁,迈着军人的步伐就往姑娘们的营地走。到了消防棚,他二话没说,推门就进。这个莽撞的行为立刻招来了一阵刺耳尖叫。

瓦斯科夫急忙退了出去,在外面大声叫着:“请基里亚诺娃同志出来一下!”

基里亚诺娃急急忙忙走了出去,没等她开口,瓦斯科夫就没头没脑地数落起她来:“你抖够威风了?我看出来了,你一天不把你副排长的威风抖一抖,你一天就浑身难受。你给我说说,你打下过一架德国人的飞机吗?你亲手杀过一个德国鬼子吗?没有,你有什么可以趾高气扬,去关人家禁闭的资格?”

基里亚诺娃自知理亏,嗫嚅着没还嘴。可见准尉大叔还打算批评下去,她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您没看出来,自从她来了以后,处处要和别人争个高低,处处要显示出她比别人优越。”

“你那叫妒嫉,妒嫉懂吗?”

“那现在怎么办?”

“放人呐。”

“那,我去。”

“先等等。既然排长已经下了命令,命令就是错的也应该让它有个过场。两天,说好了,两天放人。”

基里亚诺娃爽快地答应道:“是。”

“你没看出来吗?热妮亚一出现,第四师的战斗情绪立刻饱满起来,人家上校硬把这么一件事变成了战斗誓师大会,要不然,人家能是苏联英雄。”瓦斯科夫钦佩地说。

“准尉同志,您听。”基里亚诺娃打断了瓦斯科夫,侧着耳朵听着什么。

果然,天空中传来飞机隆隆的轰鸣声,五六架敌机排成品字队形,向驻地上空飞了过来。

“妈的,真来了,这回他们是来真格的了!”瓦斯科夫一面骂着,一边扯开嗓子喊起来:“战斗警报!”

“你去帮助老乡们疏散,我指挥还击。”基里亚诺娃又恢复成干练的指挥员的模样。

瓦斯科夫还想争辩几句,基里亚诺娃不容置驳地说:“服从命令!”

女兵们在基里亚诺娃的带领下向阵地跑去。

敌机刚刚飞到村子上空就开始落投一枚枚炸弹,看上去,这次敌机的目的意在报复。瓦斯科夫指挥着村民躲入防空洞。波琳娜不知道忙活什么,拖拖拉拉最后一个跑进来。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村子里冒起一阵黑烟。波琳娜回头看去,自己家的屋子正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她尖叫着掉头就往回跑。

“波琳娜,波琳娜!”瓦斯科夫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赶出去。敌机瞄准他们射出一排机枪子弹,没有击中。波琳娜着魔似的继续狂奔,对危险的局面视若无睹。瓦斯科夫又气又急,怒冲冲地朝阵地狂叫着:“怎么还不还击!”

高射机枪的枪口悄悄地从树丛中探了出来。女兵们在新的阵地做好了开火准备。

“高度750。”基里亚诺娃低声下达命令。

“高度750。”嘉尔卡复述着指令。

“射击!”

“射击!”

丽达狠命踩动炮钮,一串串炮弹向敌机射去。

中弹的房屋已经被炸成了废墟,火仍在燃烧着。安德烈和瓦斯科夫正指挥着村人们救火。一直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波琳娜突然停止了哭泣声,对瓦斯科夫喊:“别救了,没用。”

火势渐渐弱了下去。

“你这晚上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瓦斯科夫担心地问。

波琳娜没吭气,只是一个劲儿地冲天仰着脖颈,发狠地瞧着高射机枪把敌机打得飞来飞去。突然,一架敌机被击中,拖出一道黑烟。丽达从炮镜里瞄准,踩动炮钮,机枪子弹密集地喷射向敌机。顷刻,隐约听到一声巨响,敌机在空中爆炸解体,变成一块块碎片,飘散下来。剩下的敌机发现了高射机枪隐藏的位置,全部掉头凶恶地俯冲过来。

“散开!”基里亚诺娃大叫着。

女兵们迅速撤离高射机枪,向四周跑去。

“卧倒!”

炸弹成排地倾泄下来,高射机枪被炸得粉碎,原来架起高射机枪的位置,被炸成了一个大坑。摧毁了对方的火力,敌机抖抖机翼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投下几枚炮弹,这才胜利地向朝远处飞走。

女兵们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起来,聚拢到大坑前。丽达拣起一个机枪上的零件,递给基里亚诺娃。基里亚诺娃用手掂了掂零件:“你说啊,这东西真不结实,一下子被炸得无影无踪了。”

丽达笑了:“他那个飞机也不结实,不也让咱们打成碎片片了吗?”

村里的火已经彻底被熄灭。波琳娜走上自己房屋的废墟四处乱翻,想找一些也许还能用上的杂物。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瓦斯科夫安慰波琳娜说:“别着急,抽空咱们再盖一间新房。”

波琳娜唉声叹气地说:“那今天晚上睡哪儿啊?”

“上我们家吧。”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安德烈突然开口说,“和玛丽娅挤一张床吧。”

当天夜里,瓦斯科夫敲开了一户村民的家,暂时把自己安顿下来。他把军大衣铺在地上,侧身躺了下来,盖上了房东大爷给的被子。老人递给瓦斯科夫一箩烟叶,关心地问:“安德烈那劲儿还没过来?”

瓦斯科夫把烟叼在嘴上,仰面躺在地上,深深地吐出一口烟,摇摇头。

在玛丽娅家,两个女人睡在了里屋。波琳娜和玛丽娅并肩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外屋传来的声响。是安德烈在来回走动,“咯噔咯噔”响个不停。

“他就这样,一走走一夜。”玛丽娅担心地说。

“他没救了。”波琳娜小声说。

“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玛丽娅小声地抽泣着。

“跟我说实话,他们两个,谁好?”

“谁都不好。”

“你最喜欢谁?”

“谁都不喜欢。”

“玛丽娅,你不说实话。”

“一个把什么都闷在肚子里,你不知道他想什么;另一个只是想跑,跑的远远的,跑的与这件事一点关联都没有才好。这样的男人你喜欢谁?”

“有男人的时候,我一个也不喜欢,没有男人的时候,我哪个都喜欢。”

“不要脸。”玛丽娅破涕为笑,低声骂着。

村子沉入黑夜的寂静中。偶尔,一列军车从黑夜中驶过。月光皎洁,繁星闪烁。紧闭室内,一抹夜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罩在室内的小床上。热妮亚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她并没有为关禁闭而感到沮丧,相反,却觉得这样一个独处的空间正合心意,给了她不被打扰地回味白天的清静。

“热妮亚,热妮亚——”有人在外面小声地叫着。

热妮亚一激灵,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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