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会不会有人把鸟惊着了?”丽达指着天空突然飞起的鸟儿,担心地问。

清晨的微风飘过森林、湖泊、山岗和沉寂的空间,一只兀鹰在天空中盘旋,林子中发出鸟儿报警的啼鸣。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仿佛从来不曾有人来过。热妮亚和里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上的鹰,沉默不语。

“不会的,是兀鹰。”瓦斯科夫走上主阵地,看见了热妮亚和里莎,严肃地说:“你们不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跑这儿干吗来了?”

热妮亚和里莎听了,互相挤了挤眼睛,掉头要走。瓦斯科夫又叫住了她们:“都撤到后备阵地上休息,顺便照顾一下嘉尔卡,她发烧了。”

“是。”热妮亚和里莎向后备阵地走去。丽达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等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也许是白等一场?”

“也没准。”准尉叹息了一声,“不过,也许不是这样。当然,假如没把德国鬼子跟树墩搞混了的话。”

“也许他们走错了路?”

“大约有五十里路,走一夜早该到了。”瓦斯科夫心里打着小鼓。

“会不会,他们的任务……”

“那他们干吗来?”瓦斯科夫思索着。

“也许他们是来刺杀某位大人物,也许是来,像咱们的侦察兵说的,来抓个舌头。也许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设法回到自己的阵地?”

“是啊,是啊,为什么我们不去搜索森林,或者追着德国鬼子的方向,把他们狙击在路上,奥夏宁娜同志,对于一个指挥员,也许问为什么太多了,就会妨碍他做出正确的判断。”

“您还是睡一会儿吧,准尉同志,一会儿,我叫醒你。”丽达看着困乏的瓦斯科夫,劝道。

“别再提什么睡觉了,要是德国鬼子不从这过,我们有的是时间睡觉,如果他们从这走,我们睡着了,那真该长眠不醒了。”

“也许他们现在正睡觉呢,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正睡觉?”

“是呀,他们也是人哪。”

“对呀。”瓦斯科夫掏出怀表,计算着时间,他决定让她们睡上一会儿。

女兵在职守的阵地接到瓦斯科夫的通知,先后来到后备阵地。当然最先到达的是热妮亚与里莎,她们看到嘉尔卡蜷缩在军大衣里,只露出红鼻头和一双呆滞的眼睛,盯着正在说话的热妮亚和里莎,病情似乎好了许多。

里莎挨着热妮亚坐在嘉尔卡的身边,诉说着自己与年轻作家的故事。她说她父亲送年轻人回来时,喝得醉醺醺的,帽子里盛满了糖块。一推开自家的门,就把糖全倒在桌上,告诉她,年轻人请他喝酒了,还吩咐代销社给了他很多糖。她问父亲年轻人有没有说什么时,父亲摸出一个小纸片,交给了她,她接过小纸片,上面写道:你应该学习,里莎,你在森林里完全变野了,八月来吧,我替你找一个有宿舍的技术学校……

里莎自己轻轻叹口气,感伤起来。热妮亚和嘉尔卡沉默不语地听着她的叙述,神情间有种莫名的忧伤。这时索妮娅猫着腰,悄悄溜了过来。

“你怎么也回来了?”热妮亚问。

“准尉让我撤到后备阵地休整。”索妮娅说着来到里莎身边坐下来。

“嘉尔卡发烧了。”热妮亚说。

“好了好了!”嘉尔卡抢着说。还使劲地抽了一下鼻子,好奇地问里莎,“后来呢?”

“字条我反复看了,除了说我该上学的事,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里莎神情显得有些失落,哭丧着脸说。

“你爱他吗?”热妮亚问。

“不知道。”里莎摇摇头。

“爱是双向的,你爱他,还要他爱你,对吧?”

里莎点点头。

“后来呢?”嘉尔卡迫不急待地又问。

“后来,战争爆发了。我不能再去城里念书了,幸运的是,我参了军,来到高射机枪部队,再后来,到了171会让站。反正,我离开了家。”里莎说。

听了里莎的话,索妮娅突然把书合上,问道:“你就那么希望离开家?”

“嗯。”里莎肯定了自己的话。

“我就和你不一样。”嘉尔卡说。

“当然了。我天天守着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爸爸。妈妈死了以后,他喝得更多。”里莎说完,心情低落下来,嘉尔卡与索妮娅也沉默了。

嘉尔卡和里莎不一会儿就在后备阵地睡熟了。索妮娅睡不着,抱着那本诗集读着。

“索妮娅,你这一生有没有最遗憾的事?”热妮亚问。

“太多了。我没有在最困难的时候和家里人在一起,你知道,我们是犹太人,一旦让德人抓住,他们活下来的可能性是百分之零。我不该去莫斯科念大学,更不应该念什么文学,我应该念军校,像你们一样,会射击,会投弹。”

“还有吗?”

“热妮亚。”索妮娅突然爬到热妮亚身边,悄声地说:“我没爱过。”

“一次都没有?”

“没,如果说有的话,我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索妮娅的目光落在破旧的《普希金文集》上。

“你真幸福。”热妮亚十分羡慕地说。她往后靠在岩石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的一棵小树,不久,也沉沉地睡去了。

索妮娅则开始专注地看着《普希金文集》,仿佛看见那个带着“眼镜”的士兵正一步一回头,向火车的车厢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索妮娅站在站台上大声问着。

“射——击!”

“射击?”

戴“眼镜”的男兵从文集上消失了,索妮娅合上诗集,躺了下来。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她的脑海里充满了遐想,仿佛看见莫斯科大学幽静的校园,看见了罗蒙诺夫高大的塑像,而她自己正坐在阳光充盈的图书馆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读着。

突然,坐在她对面的一个人递过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在读什么书?她看了一眼,随手在字条的空处写道:如果你无事可干,为什么不走到处边,去喝上一杯。字条递过去了,一会儿,又传递过来:你不妨抬起头来看看,那怕只耽误你一秒钟。于是,她抬起了头,万分惊愕。原来坐在对面的人正是送她诗集的那个戴眼睛的士兵。瞬间,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了,像变戏法一样,戴“眼镜”的士兵突然间穿上了整齐的西服,正在她感到十分陌生之际,他又换上了原来的军装。

她疑惑地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两人向对方疾速奔去。近了,索妮娅突然站住,士兵也站住了。

“我还是先问你的名字吧,要不然一会儿又忘了?”

“射击。”

“你真的就叫射击?”

士兵点着头。

“射击!”索妮娅小声地念叨着。

热妮亚一翻身从梦中醒来,她循声望去,看到索妮娅呆滞的样子,热妮亚感到好笑:“在打仗?”

“没有。热妮亚,我问你,你为什么说,我最幸福?”

热妮亚闭上眼睛想了一下,说:“你爱了。你并不知道他爱不爱你。这对于恋爱的人已经足够了。你想,你一直在琢磨他会怎么看你。只有两种可能,要不他爱上你了,要不他没爱上你。这重要吗?你爱了,你付出了,你就会把这份感情沉浸在心底,作为永久的享受,用不着因别人的爱与不爱来决定自己的感受。”

“你简直是个哲学家。”索妮娅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想,如果你爱了,他也爱了。马上就有了一种对对方的责任感,要尽义务,要尽责任,甚至死刑临头,你还要考虑死会不会给对方带来太大的痛苦。现在你不需要,你只是一种享受,一种品味。”

“你爱得太哲学,太有品位了。”索妮娅想为热妮亚鼓掌。

热妮亚害怕别人听见,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其实,里莎和嘉尔卡早就醒了,她和索妮娅的对话,她们听得清清楚楚,脸上流露出一种对热妮亚由衷的羡慕。

在主阵地上,瓦斯科夫的望远镜始终注视着山下的林子和湖泊。身边的丽达问他:“准尉同志,您恨玛丽娅吗?”

“不知道。”瓦斯科夫面无表情地回答。

“您本来打算打完仗,带上玛丽娅回到老家?”

“有的时候,我倒希望这仗永远打不完。”

“您知道吗?女兵里早有人看上您了。”丽达笑着说。她看到瓦斯科夫的脸一下红了,便说,“您看,您有的时候像孩子一样。”

“不要胡扯。我们马上要投入战斗了。奥夏宁娜同志。”

“叫我丽达吧,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

“抽支烟吧,丽达同志。”

“我不会。”

瓦斯科夫点上烟,语重心长地说:“上一次,我们的女战士维佳牺牲了,我心里后悔了很久。牺牲的应该是我,我是男人。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就是说,这次战斗中要保证女战士们每一个人不牺牲不受伤,这样你才觉得心安理得?”

“你太聪明了。是不是有点过分?”瓦斯科夫夸赞道。

“可这是打仗,不是玩。”

“要牺牲,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你。”瓦斯科夫严肃地说。

“看来,您真的是不心疼我。”丽达开玩笑地咧着嘴乐。

“要是真的像我说的一样,你回去以后,给玛丽娅带个话儿,让她跟着安德烈好好过吧。”

“不好。还是您回去自己说吧。”

“别让我活着回去,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瓦斯科夫苦苦地笑着。

丽达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再做声,也许是太疲倦,不久就枕着一块青石沉沉地睡去了。瓦斯科夫也忍不住打起盹来,突然石头的滚动声让他惊醒过来。原来是丽达的脑袋滑下来,弄响了石头,而她浑然不觉,仍继续沉沉睡着。这让他不禁偷偷地笑了,自言自语地唠叨:“姑娘们,你们睡吧。能睡多久就多久,有我瓦斯科夫守护着你们,你们会感到安全的,等打完了仗,你们回到家,回到父母的身旁,你们哪儿还会记得有个叫瓦斯科夫的小老头儿。我有那么老吗?也许吧,可要是有一天,不,不,我真的爱上了谁,我保证,不是你们中间的哪一个。”

丽达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嘟嘟囔囔地在说话,不耐烦地翻过身去。瓦斯科夫碰了碰她的脚,她一下子就惊醒过来:“什么?”

“轻点,听见了没有?”

丽达睁开眼睛,太阳已经从地平线升起,霞光染红了峭壁。一群儿鸟喳喳乱叫,掠过远处的树梢。

“鸟叫?”她推开大衣,拉拉裙子,跳了起来。

瓦斯科夫趴在地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情况,随声说道:“喜鹊,白脖子的那种,不是什么吉兆。”

丽达趴在瓦斯科夫身边向山下看着。瓦斯科夫放下望远镜,宁静地笑了:“这就是说,有人在走路,惊动了它们,没别的,准是客人到了。”丽达听了,倏地变得紧张起来,立即把步枪架了起来。

“别着急,别着急,他们要走到这儿,还要三两个小时,再说,他们是两个,只有两个,而我们,整整六个红军战士。”瓦斯科夫仍然笑着。

丽达瞪了一眼瓦斯科夫,好强地说:“谁着急了?”

“去吧,去叫醒我们的姑娘,告诉她们,客人来了。瓦斯科夫准尉对敌人的判断永远不会错的。他们一定要从西牛兴岭上通过,我们没有白等。去吧,要快,可是要悄悄的。”瓦斯科夫适当地把自己“夸奖”了一番。

丽达跑走了。瓦斯科夫掏出手枪,把子弹推进步枪的枪膛,甚至把手榴弹也掏出来,放在石头上,让人感到大战来临的味道。

喜鹊在丛林上空飞旋,叽叽喳喳大声喧噪。女兵们一个跟着一个来了,她们默默无声地各就各位,卧倒在地。索妮娅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她捡了一个离瓦斯科夫最近的位置趴了下来:“早安,准尉同志。”

“好。契特维尔达克怎么样了?”准尉问。

“还睡呢,没叫醒她。”索妮娅说。

“做得对,你就留在我旁边,好联系,不过千万不要探头。”

“是,不要探头。”

瓦斯科夫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女战士们个个神经紧张,瞪大了眼睛,向山下望去。他笑了,此时此刻,他笑得那么从容,又好像有意地嘲笑女兵。

“你笑什么呢,准尉。”热妮亚似乎看出了准尉笑容里的含意,忿忿然地质问准尉。

“小鸟就是小鸟,顶多有的时候比老鹰飞得高。”瓦斯科夫用着蹩脚的寓言。

“原意是这样。鹰有时飞得很低,但鸟儿飞得再高,也飞不过老鹰。”索妮娅伏在一旁说。

“不会搞错吧?”瓦斯科夫有些不乐意。

索妮娅尴尬地看了一眼瓦斯科夫。他冲她挤了挤眼睛,示意她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她趴在地面上听,好像听见人的脚步声重重地踩在地上。抬起头,她看着瓦斯科夫冲她点点头。

瓦斯科夫又让她往前凑凑,让她注意摇曳的枝头。瓦斯科夫小声说,枝头摇曳,显然是有人在碰撞着它。里莎赞同地点点头。

热妮亚看着准尉手枪、步枪、手榴弹摆成一字的架式,决心再戏弄一下准尉:“您打的是什么仗?我看不是遭遇战,倒像是阵地战,用得着吗?”

瓦斯科夫愣了一下,觉出热妮亚话里的意思,连忙解释道:“这是伏击战,根据操典,伏击战的特点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开始使用优势火力压制住对方,以达到歼敌的目的。”

“嘘!”丽达冲着瓦斯科夫作了个禁声的手势。瓦斯科夫向山下看去,又是一群喜鹊叽叽喳喳飞走了。他抬起望远镜,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哼,叫你们来,来吧,来吧。”

从望远镜中望去,远处的树丛微微一动,探出一个光点。瓦斯科夫知道,这是德国人也在用望远镜观测着前方。瓦斯科夫又叮咛姑娘们:“千万不要探出头来。”

瓦斯科夫注视着望远镜,看见两个德国兵小心翼翼地从树丛中走出来。他们手指按着冲锋机的扳机,猫着腰,朝湖边走来。他低声自语:“不错,就两个,都穿着伪装衣,冲锋枪,手里提着一个包,丽达啊丽达,就是他们俩,一个高大,一个稍微的矮点。”

索妮娅忍不住向前爬了两下,凑到瓦斯科夫身边。瓦斯科夫把望远镜递给了她。姑娘们都忍耐不住,纷纷地爬了过来。望远镜在姑娘们手中传递着。

“这回,他们是跑不了了。我们让热妮亚用步枪消灭一个,消灭那个大块头的,然后抓住那个矮的。”瓦斯科夫抽出匕首,在靴子底上来回磨着,自信地说,“你们记住,以热妮亚的枪响为信号,一起行动,保证两分钟之内结束战斗,剩下的事,就是用皮带把那个活的捆结实,用皮靴踹他的屁股,一直把他……”

当望远镜最后传到里莎手中时,她突然“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打断了瓦斯科夫充满自信的话。

瓦斯科夫停下来卷烟的动作,担心地看着里莎:“你发现什么了,也许两个人变成了四个?”

“真的,还不止。”里莎把望远镜递给了身边的丽达。瓦斯科夫赶紧爬了过去,接过丽达手中的望远镜。望远镜里,他看到成串的德国兵手里提着大箱子,从树丛里走出来。他的手抖动了一下。

“三个,五个,八,十……”阵地上沉寂下来,索妮娅悄声数着,“十二……十四……十五……十六……十六个,准尉同志。”

女兵们面面相觑。瓦斯科夫放下望远镜,回过头,注视着一声不吭的姑娘们。丽达似乎想解释一下,她说:“我当时真的只看见两个。”

这时,十六个德国兵已走出丛林,在湖边伸着懒腰,活动着身体。

“眼镜”向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报告:“这一带不会有人,已经走到了敌人后方的深处。”

“加快行军的速度,两个小时之内,跃过西牛兴岭。”

“是。”“眼镜”挥挥手,带着“蓝眼睛”向前走去。

德军指挥官挥挥手,其余的德国兵马上集合到一起,他让大家远远地跟着“眼镜”与“蓝眼睛”的后面前行。“蓝眼睛”大步地走在前面,他似乎毫无顾忌,根本不再四处里查看。“眼镜”却仍旧警惕地四下里观察着,并不时地提醒“蓝眼睛”慢点,注意观察脚底下。

“蓝眼睛”在一株大树下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喜鹊窝,用脚踹了一下树干,喜鹊惊叫着飞走了。

“眼镜”听见喜鹊的叫声,迅速地拉动了枪栓,当他看清是“蓝眼睛”的行为时,冲“蓝眼睛”做了个禁止的动作,又松开了枪栓。

“战争已经使这里成为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蓝眼睛”说。

“任何一个不理智的行为都可能酿成大祸,我想请你注意,我们毕竟身处苏军的后方。”

“哈哈,哈哈,哈……”“蓝眼睛”故意地发出一些特殊的声音,他踩踩脚,拨拉着树枝,好像有意惹恼“眼镜”。

“眼镜”急速地越过“蓝眼睛”,径直朝前走去。

“站住!”“蓝眼睛”轻声唤道。

“眼镜”站了下来,他回过头迅速地扫了一眼“蓝眼睛”,“蓝眼睛”用手指了指前方。

“眼镜”转回身,看见了远处的湖边,有一座修道院。他用望远镜观察着修道院的情况,似乎隐隐约约地传来修道院里一声单调的钟声。他掏出手绢,悬于嘴边,试了一下风向,然后轻声说:“是风。”

果然,树梢摆动了几下,俄顷,又传来修道院的钟声。“眼镜”放心地说:“没有人。”

“蓝眼睛”脸色有些发白,紧张地看着“眼镜”.看到“蓝眼睛”的神态,“眼镜”的嘴角撇过一缕嘲笑,继而又向前走去。站在原地愣神的“蓝眼睛”慌忙追了上去,谁知突然被一条树蔓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横在空中的树枝又划破了他的脸颊。

“眼镜”停下来,摘下眼镜,目光中充满了埋怨,一边等着“蓝眼睛”站起来,一边擦拭着手中的眼镜。

“蓝眼睛”站起来,用手一摸疼痛的脸颊,发现手上沾满了血。他一边站起来,一边狠狠地骂道:“倒霉的鬼地方!”

“眼镜”见“蓝眼睛”爬了起来,淡然地戴上了眼镜,继续向前走去。

瓦斯科夫被意外的情况震惊了,趴在那儿一言不发。索妮娅看到瓦斯科夫默默无语的模样,有些害怕,迟疑地对他强调:“十六个,准尉同志。”

“看见了。”瓦斯科夫长长地舒口气,他压低嗓音对大家说,“立刻撤到后备阵地。悄悄地,千万悄悄地,爬过去,同志们,从现在起,咱们就要靠爬过日子了。”

女兵们依次从他面前爬过去。他看着每一个人不同的爬行姿势,心里默默地想着:“不知道五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怎么对付这十六个武装到牙齿的德国鬼子。现在如果能有一挺装满子弹的机枪,杰格佳辽夫式的,或者三枝冲锋枪,再加上三个熟练的男兵……也许该让她们走,要让她们活下来,走得远远的。”

“准尉同志。”最后一个爬过去的是里莎,她回过头,无助地望着瓦斯科夫。

瓦斯科夫的额头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他往脸上抹了一把,勉强地冲里莎笑了笑:“勃利奇金娜,快高兴高兴吧。他们一共十六个呢,这反而更好,懂吗?”

里莎茫然地看着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回去的路,还记得清楚吗?”

“嗯。”里莎应道。

“你瞧,德寇左面的小松林,穿过去,然后再沿着湖边那块空地,一直往前。”

“是您插树枝的地方吗?”

“真是好样的,姑娘,只要你找着插树枝的地方。就直奔小河岔子,照直走,别迷路。”

“这我知道,准尉同志。”

“别忙,里莎维达,别打岔,最危险的是沼泽地,懂吗?只有窄窄的一小条地方水比较浅,左右两边都是泥坑,对准那棵白桦树走,到了白桦树,再对准小岛上的两棵松树。”

“啊哈。”

“你在岛上休息一会儿,不要急着下水,然后你拿好树棍,对准一个烧焦的树墩子,就是我迈步跨下沼泽的那个地方。千万对准了目标,它很明显。”

“啊哈。”

“你带上大家,走出去。”

里莎惊愕了,她不解地睁大了眼睛,不错眼珠儿地望着瓦斯科夫。

“回去告诉基里亚诺娃,我只能把德寇拖住一小会儿,可是不能坚持太久,这你也明白。”

里莎这回明白了,点点头。

里莎和瓦斯科夫一前一后爬进了后备阵地。女兵们都眼巴巴地看着瓦斯科夫,连嘉尔卡也从军大衣里钻出来,?呆呆地坐在那里。

“不妙啊,姑娘们,情况不妙。”瓦斯科夫装出一副笑容,轻松地说。

姑娘们更加沉默了。瓦斯科夫有点站不稳,想坐一会儿,索妮娅迅速地把自己的军大衣垫在石头上,瓦斯科夫感激地对她点点头,坐了下来,掏出烟袋。他一边卷烟,一边看了嘉尔卡一眼,尽量轻松地问:“喂,你怎么样?”

“没事啦。”嘉尔卡想笑,可不知为什么嘴唇不听使唤了。

“那就好。”瓦斯科夫点上烟,尽力轻描淡写地说:“一共是十六个人,十六枝冲锋枪——这是一股力量,正面阻击是不可能了,但是不挡住他们也不行。按照计算,再有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他们该走到这儿了。”

丽达显得十分沉闷,她还在为自己的情报有误而后悔;热妮亚则昂着头,一副要上战场厮杀的样子;至于索妮娅,她对瓦斯科夫似乎有一种奇特的信赖,一个劲地盯着他看,好像能从他在脸上找到出路;而里莎则摆出听天由命的架势,一脸茫然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只有嘉尔卡神思恍惚,目光一直盯着地上的一块石头。

瓦斯科夫慢条斯理地说:“这仗要打赢不容易了。”

热妮亚对瓦斯科夫丧气的话深感不满,鼻子哼了一下,看到丽达在身边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她先不要说话,她的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现在宣布战斗命令。”瓦斯科夫话音一落,女兵们“刷”地很威武地全站了起来。

瓦斯科夫摆摆手,让大家坐下:“回去的路线已经详细地讲给里莎听了,你们跟在里莎的后面,用最快的速度返回驻地,不许掉队,不许迷路,然后把大部队调上来,你们听懂了吗?”

女兵们沉默下来。

“嗯?命令有什么不清楚的吗?”瓦斯科夫问。

热妮亚与丽达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只见热妮亚来到瓦斯科夫身边:“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

“嗯?”

“打仗不是女人的事,你们应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是吧?”热妮亚说。

“也许差不多。”瓦斯科夫含混不清地说。

“我问你,我们走了,你干什么去?”

“我?我有我的事要做。”

“去阻击德寇?”

“嗯。”

“一个人?”

“嗯。”

“你能把德寇,十六个德寇,挡在西牛兴岭这儿吗?”

瓦斯科夫不知如何做答。

“那你可真神了,我断定你不能!”热妮亚咄咄逼人。

“你怎么知道。”瓦斯科夫发出蚊子般大小的声音。

“步兵操典中规定过女性士兵,在遇到危险的时刻,可以自由地撤出战斗吗?”

瓦斯科夫好像重新认识热妮亚似的,打量着这个金发美人:“那就是说,你不想走?”

“还有我。”丽达举起手。

“我。”索妮娅说道。

“我。”嘉尔卡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手。

里莎也举起了手,但她并没有吭声。

“我已经下达了命令。”瓦斯科夫的口气变得坚硬起来。

“你那叫什么命令?撤退!”热妮亚说。

瓦斯科夫有些着急了,他说道:“姑娘们,我向少校保证过,决不能再让一个女兵受到伤害。”

热妮亚“扑哧”笑了:“这话你该跟希特勒说去,你看他是不是能下一个命令,让子弹躲着女人走?”

“热妮亚,你太过分了。”丽达说道。

瓦斯科夫掏出怀表,看了看,命令里莎:“里莎,不能再等了,你先出发。”

“啊哈。”

“步枪,背包,大衣通通留下,跑起来轻松点。”

“那么,我马上就走?”里莎犹豫着。

“你还想等着德寇围上来吗?”

“我想再给你卷棵烟。”里莎说。

“准尉。”丽达在一旁恳求瓦斯科夫答应她的请求。

瓦斯科夫掏出了烟荷包,递给里莎。里莎用自己结实的小手认真地卷起烟来,她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坚持把烟卷好了。

瓦斯科夫接过里莎卷的烟,没舍得抽,把它放进烟荷包里,叮嘱里莎道:“记住,下泥沼之前,别忘了拿树棍。”

“啊哈。我走了。”

“快跑吧,里莎维达。”女兵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里莎的身上,带着一种期待、一种希望。热妮亚举起了拳头,示意她坚信里莎会顺利地完成使命;丽达用微笑鼓舞她;而嘉尔卡眼巴巴地看着里莎,一脸苦相;索妮娅则也学着热妮亚举起了拳头,冲里莎挥舞了两下。

里莎依依不舍地朝瓦斯科夫看去最后一眼,却发现他已经转过身,专注地端着望远镜去观察敌情了。里莎默默地离去了,走出几步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跳出后备阵地,猫着腰,向小树林冲去。

阵地上又沉寂下来。

瓦斯科夫的望远镜一直尾随着里莎的身影,她终于钻进了小松林,从他的望远镜里消失了。虽然森林的路不好走,但他能够想象到,里莎用健壮的身体冲击浓密的树丛,甚至于单薄的外衣让树枝刮开了长长的口子,她也不会在意,她知道任务的艰巨,她不会停下来,她定会奋力地向前冲击着。瓦斯科夫自言自语地说道:“她是好样的,一定能把消息带回去。”  丽达凑了过来,低声地说:“我们再商量商量?”

“没什么商量的。”瓦斯科夫口气坚决地说。

丽达生气了,一扭头,傲慢地离开瓦斯科夫。她把女兵都招集过来,大家围成一圈,开始窃窃私语地商议起来。

“要不然,咱们就照他的话,撤回去。”嘉尔卡犹犹豫豫地说道。

“闭嘴!”这回是索妮娅,但她马上意识道,这话粗鲁了一些,改口道:“对不起,嘉尔卡。”

“我就讲一个道理,为什么让我们走,他不走?”热妮亚忿忿地说。

“你呢?”丽达问索妮娅。

“我跟着你们。”

姑娘们压低嗓音的谈话,瓦斯科夫都已经听见了。他心里开始犯嘀咕:“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士兵啊,她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脑子里根本没有操典,没有规定,没有一点点军人的素养。姑娘们呀,你们要知道,要是有一丝一毫伤着了你们的地方。瓦斯科夫将永远让人耻笑……”

女兵们的谈话渐渐地活跃起来。

“你还记得吗?索妮娅,波琳娜说过,战争会原谅人们的一切?”丽达说。

“记得。”

“也就是说,战争结束了,人们不会再记得丽达曾经在深夜偷偷跑出军营,去看儿子;不会再记得热妮亚和上校的那段情感;还有,里莎是如何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准尉,索妮娅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爱上了一个不知名的诗人。”丽达笑着说。

女兵都跟着笑了,只有嘉尔卡没有笑,她着急地问:“我呢?还没说我呢?”

热妮亚拍着嘉尔卡的肩膀:“一切叫人不快的事情,争吵啊,漫骂啊,看不起别人,贬低别人。”

嘉尔卡红了脸,不再说话。

“也许还有。”丽达淡淡地说。

“他呢?”索妮娅会意,悄悄地指了一下瓦斯科夫。

“那就是安德烈的归来和玛丽娅的指认,这让他伤透了脑筋。”热妮亚说。

站在后备阵地一隅的瓦斯科夫听得太认真了,拿望远镜的手一歪,整个身子顺着坡度,滑到地上,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女兵们嘻嘻哈哈笑起来,瓦斯科夫只好涎着脸皮,凑了过来。

“我不会害怕,让他们指认吧,我看得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瓦斯科夫准尉会是那样一种人。”瓦斯科夫似乎非常想解释清楚这件事。

热妮亚悄悄地给大家使了个眼色,女兵们会意地纷纷散开,这让瓦斯科夫十分难堪。

“怎么了,姑娘们,你们不信?”

“首先,是你不相信我们。”热妮亚郑重其事地说。

“我从来没有。”

“那你收回你那糟糕的命令。”热妮亚说。

“这不成,你们必须马上离开。援兵可能晚上才能到达,不会更早,而在夜晚之前,假如咱们卷入战斗,那绝对坚持不住,不论在哪个阵地都坚持不住,因为他们有十六条火力强大的冲锋枪。”

“那么,就放他们从这儿过去,怎么样?”丽达故意说。

“决不能让他们通过。一旦他们跨过了西牛兴岭,前面便是一马平川,我们的铁路,我们的大桥,运河将遭受到灭顶之灾。”

“那我们就想个法子,让他们离开正道,叫他们绕远,让他们沿着廖共托夫湖转圈子,直到我们的援兵出现。”热妮亚灵机一动,说道。

“这当然是最好的了。”瓦斯科夫随声附和道。

“那好,我们会想出好的办法,如果有了,您能同意我们留下来吗?”热妮亚问。

“同意。”瓦斯科夫爽快地答应下来,他接着说:“不管走还是留,我们先喂饱了肚子。”

姑娘们欢快地围了上来。

“等一等,等一等。”瓦斯科夫掏出那块玛丽娅偷偷装进行囊里的脂油,拔出匕首,小心地切成六份。他突然记起里莎已经走了,抬起头,望着里莎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她空着肚子就走了。”

女兵们接过脂油,夹在面包里,大口地嚼着。

瓦斯科夫抬头看着几个大嚼着面包脂油的姑娘,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躲到一边,开始刮胡子。他用手指试了试刮胡刀的锋刃,自己唠叨着:“瞧着吧,一块脂油,让你们的头脑全清醒起来了,枪声一响,会吓得你们尿裤子。哎,枪一响,你们可就真的走不脱了,妈的。”瓦斯科夫骂了一句,一不小心,锋利的刮胡刀在他脸上割开了一个小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有了。”丽达费劲地咽下一口面包,说道:“我们分散作战,五个人,分散在五处,让德寇摸不清我们的兵力。”

“我们现在一共有五枝步枪,一枝冲锋枪,一枝手枪。很容易就让职业军人分辨出来,一旦他们侦察到正面阻击他们的只有五个人,他们不会再到别处去打转转,他们会包围上来,只要五把尖刀就能解决我们。”瓦斯科夫说。

“不能开枪。”索妮娅似乎悟出点道理。

热妮亚一直皱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

“美人,要是在一个小时之内,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那么就只有按照我说的去做了。”瓦斯科夫看了一眼热妮亚,不耐烦地催促着。

热妮亚没有理睬准尉,而是低声与几个女兵商量着。

瓦斯科夫一边刮胡子,一边又注意着女兵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一不留神,又刮破了一个口子。他掏出小纸片,贴在伤口上。准尉并不知道,两块小纸片贴在脸上,再英俊的男人也会显得滑稽。和一帮姑娘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更加不合时宜了。

热妮亚走了过来:“德寇潜入此地决不是为了战斗?”

女兵们的目光转向瓦斯科夫,看到他同意地点点头。

“他们选择了这样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而且远远地派出尖兵,为了什么?为的是对方不能发现他们,为的是不跟对方发生战斗?”

瓦斯科夫又点点头。

“他们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过去,不让任何人发现,去完成他们炸桥、炸铁路,鬼才知道他们执行什么任务去?”

瓦斯科夫不得不再一次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他们发现前面有人……”

“停。如果他们发现有人阻击他们,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杀掉对方,一个活口不能留。”瓦斯科夫有意纠正热妮亚的说法。

“我说过,前面有人,是指阻击他们的人了吗?”热妮亚歪着头,看着瓦斯科夫。

瓦斯科夫不解其意,同样看着热妮亚。

“准尉同志,如果他们发现的是伐木工人,又会怎么样呢?”

瓦斯科夫愣得出了神,什么伐木工人?在哪儿?别做梦了,现在是战争,森林里渺无人烟,哪里有人会来伐木?嘉尔卡着急地提醒他说:“只要他们确认,没有被伐木工人发现,他们一定会绕着走。”

瓦斯科夫终于明白了,凡是部队,不论是什么部队,都有一定的驻守地区。周围一定有友邻部队,处处有岗哨。可是伐木工人呢,他们在森林里,他们可能按班组分散在各处,到深山密林里试着找找他们。德国鬼子也许不会搜寻他们的。一旦他们觉察了,定会向头儿去报告,他们要费尽心机地去研究森林里究竟藏着多少人,都藏在什么地方,他们的下一步该怎样打算。

“他们只好尝试着从另一条路绕过去,绕过廖共托夫湖,这需要多走上一天一夜。”他终于开窍了,咧开嘴乐了,“哎,姑娘们,你们可真是我的一群小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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