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快餐店。十分钟后,车子已通过“JR线”的铁轨,驶上了靠内陆的山岭。眼前是一条羊肠小径,生锈的护栏外面有许多参天古木,树林枝叶繁茂,原本尚可见到的中凑郡远距离全景,现已被遮蔽而看不见了。

山路蜿蜒曲折,九弯十八拐。车子踽踽前行,不久便见到前方路旁停着一辆白色轿车。

“那位就是我们的雇主。”

南乡说着便将车停在那白色轿车后面。

他们下了车,另一部车的主人也走出来。此人大约五十多岁,有一双浓眉,满脸皱纹,面带微笑,发绉的领带随风飘扬。

南乡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那人笑道:“我也是刚刚才到的。”

“这位是三上纯一先生。”南乡居中介绍。

“这位是杉浦律师。”纯一行礼道:“请多指教。”

杉浦说:“彼此彼此。”

他大概知道纯一是个前科犯,但在态度上并未表露出来,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他跟南乡聊了几句后,便转头问纯一:“三上先生,关于此案详情,你是否尚未明了?”

“我一无所知。”

“好极了,这样你才不会产生成见。相关资料我已交给南乡,你回去后可以细读。”杉浦把视线移向柏油路面,继续说:“请听我仔细从头说起,这个案发生在十年前的一个夏夜,一名男子倒在你们现在所站之处。”纯一闻言,不由自主退后两步,望着柏油路面。

杉浦继续说:“那是一桩机车事故。一辆摩托车撞到路边栅栏后翻覆在地,已经摔得稀烂……”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九日晚间八点半左右,宇津木启介偕妻芳枝驱车上山,要到山上老家探望年迈双亲。宇津木启介是一位教师,住在中凑郡的“矶边町”。

行至半途遇上下雨,因熟悉路径,所以不影响行程。但是,来到离老家约三百公尺之处时,车轮差点辗到那名倒卧路中的男子。夫妻俩大惊失色,慌忙下车上前观看。

那男子状似痛苦已极,频频呻吟,一部越野机车翻覆在他后方。宇津木启介当时认为这是一桩车祸。

后经检证得知:那辆机车是以时速七十公里的高速奔行于曲折山路上,因转弯不及,撞到护栏而翻覆,车上骑士弹飞后摔至地面。

宇津木启介后来出庭作证时指出一重要事实:“那人未戴安全帽,且已头破血流。”夫妻俩返回车内,打算直奔前方不远处的老家,从那儿拨一一九报警。当时行动电话尚不普及。

然而他们赶到老家后,竟赫然发现了两具屍体:宇津木启介的双亲已遭人以大型利刀杀死于家中。

“我们换个地点再说。”杉浦律师说到这里便坐进车内,然后开车引导南乡的车往山上而去。

前方三百公尺处有一栋木造平房,柏油路面也只到那儿为止。

那便是死者宇津木耕平的家,也就是命案现场。此处庭院杂草丛生,破烂的门窗上积满灰尘,大概是案发后即遭弃置,荒废至今的缘故。小小的废墟即使在艳阳下也散发着一股无限悲凉的气息。

“进去看看怎么样?”

杉浦说着,便抬脚欲跨过那条围在屋外的铁链。

“慢着!”纯一阻止他。

“怎么?”

“得要人家允许才行。”

“别傻了,这儿又没别的人。”

“我不是指这个……”

“我知道了。”南乡插嘴道:“他还在假释中,所以不能乱来。”

“为什么?”杉浦似乎仍不明白。

“万一犯了住宅侵入罪,又得入狱了。”

“啊,对,没错,亏我是个律师,居然给忘了。”杉浦笑道。

纯一觉得他的笑容略显轻佻,似有敌意。

“那我就在这儿说明好了。”杉浦把脚收回来,继续说:“此屋的格局是:进了玄关,右边为厨房和浴室,左边是客厅与卧房。那对老夫妻就是死在客厅之内……”

宇津木启介与芳枝抵达时,屋内亮着灯,玄关的拉门也没关,于是启介直接入内,拿起鞋柜上的话筒,开始拨电话叫救护车。

这时芳枝也入内,想要向公婆说明此事。不料一拉开纸门,竟看见公婆已分别死于客厅两侧。

芳枝尖声大叫。这时启介也看到了,他丢下话筒,冲进客厅,查看遗体,然而老父老母显然已经气绝多时。

启介险些晕厥。他又跑去打电话,要求多派一部救护车。

二十分钟后,三辆救护车赶到现场,附近派出所的警员也跑来了。又过了十五分钟,胜浦警局的侦办人员也赶到。这件震惊整个南房总的抢劫杀人案就此传开。

侦察监识结果,得知下列事实:

现场的门窗并无被撬开的迹象,所以凶手应是由玄关入内,在客厅行凶。

被害人为六十七岁的宇津木耕平及其妻康子。耕平原本是当地一所初中的校长,七年前退休后,便以义工的方式担任“保护人”,负责照顾受刑人和假释犯。

死亡推定时刻为当天晚上七点左右。由两名被害人身上的伤口可推断凶器应为大型之利刃,如斧头或柴刀之类。致命伤均在头部。凶手猛力一劈,两人立即头骨碎裂,脑浆四溢。

另外,耕平双手亦受到重创,显然是因为与凶手格斗,或奋力抵抗格斗所致。他的四根手指被那利刃齐根砍断,掉在现场地上;左臂则是齐肘而断,仅剩一条肌肉,就靠那条肌肉黏在上臂,可见那凶器之破坏力强到什么程度。

警方采证时,启介也在场,他作证指出:被害者的钱包已不翼而飞,那里面有存摺、印章和提款卡。别的房间亦有翻箱倒柜的痕迹,但似无其他财物失窃。

警方的目光转移至那名机车骑士身上。此人名叫树原亮,当时为二十二岁,曾是不良少年,成年后又犯偷窃罪,受到“保护管束”的处分。担任其“保护人”的,正是受害人宇津木耕平!

警方查出此事后,立刻赶赴医院侦讯树原亮,结果在他身上搜出了耕平的钱包,里面果然有那张提款卡。更进一步,又从他的衣物中验出了三个人的血液,除了树原本人的以外,还有两名死者的血液。

案情愈发明朗。警方判断:树原杀了宇津木夫妻并盗取财物,然后骑机车逃走,途中出车祸而倒地不起,而且天网恢恢,竟然被死者家属发现。

最后,树原亮在医院的病床上被警方以“涉嫌强盗杀人”的罪名逮捕,等伤势好转就要被起诉。

“案情大致如上所述。”杉浦律师说完便取出香菸叼在嘴上。

“这岂非已证据确凿了?”纯一问:“莫非有其他证据显示他是无辜的?”

“首先……”杉浦点燃香菸。

“一审判死刑时,并无任何争议。树原实在倒楣透顶,连公设律师也懒得替他辩护。”

“懒得替他辩护?”纯一大惑不解。

“不错,这种事在法庭上屡见不鲜。”杉浦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所有审判,全凭运气。结果好坏,皆由天定。被告会遇到一些律师、检察官、法官等,这些人的组合就是判决结果的关键。有个传闻说:被告若是娇姿绝色的美少女,则男法官必会轻判,女法官定予重罚!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心证主义,哈哈哈!”纯一低头沉思,未受笑声影响。他在想:当初我被判伤害致死罪成立,那个法庭是怎样的组合呢?

“言归正传。”杉浦继续说:“疑云是在一审上诉时产生的,那时新任律师提出两个疑点,并且穷追猛打,紧咬不放。第一点是:存摺、印章和凶器始终没找到。关于这点,警方在案发后曾大举搜索,结果……”杉浦走到木屋前的马路,指着通往更上方那条未铺柏油的山路说:“在那边发现了一把铁锹,也就是由此往深山再走三百公尺处。那铁锹原本放在此屋的仓库内,可能是被凶手拿出来的。换句话说,当时警方认为:凶手在逃走前曾先进入山林内,企图以铁锹挖土,掩埋其他证物。”纯一问:“岂有将存摺印章连同凶器一起掩埋的道理?”

“那位律师也是这么讲。然而检方反驳说,被告一定是认为只要有提款卡即可提领现金,所以不需要存摺印章。”

南乡插嘴道:“这样推论,不太合理。”

“就是说嘛!不过,那铁锹附近的地面有数道轮印,确实是树原的机车所留下的。”

“那么检方一定会说,树原特地到逃走路径的反方向掩埋证物,就是要故布疑阵,乱人耳目,对不对?”

“正是这样。”

纯一问:“那存摺印章及凶器,是否始终未找到?”

“不错。警方将铁锹所沾泥土做了分析比对,并进行大规模搜索,却毫无所获,只知和那机车轮胎上的泥土一致。也就是说,那部机车确曾行驶到丢弃铁锹的地点。”纯一和南乡均默默不语。杉浦见状又说:“第二个疑点是:倒卧在车祸现场的树原亮并未戴安全帽。但其周遭的人在作证时指出:树原平常骑车总是戴着安全帽。而且那安全帽还是全罩式的,便于遮掩面目。既然如此,为何案发当天他反而不戴那顶安全帽?”南乡说:“是否有第三者在场?”

“辩护律师就是这么说的。他推测:车祸发生之时,机车上应有两个人,后座那人早先已拿了树原的安全帽并戴在头上,故而车祸发生时并未受到致命的创伤。”

“莫非那人立即独自开溜?”

“应该是这样。车祸现场附近都是极陡的山坡,而且草木繁盛,只要抓住树干小心前行,便能徒步下山。”纯一问:“警方可曾搜寻脚印?”

“有,可惜当天下了大雨,即使有鞋印足迹,也早已被冲刷殆尽,无法辨识了。另外,检方对这种‘有第三者存在’的说法也提出了有力的反驳。”杉浦措词谨慎。

“他们指出:案发后死者的户头原封不动,并未被人盗领存款。这也就是说,若有第三者存在,并且拿走了印章存摺,那为何不去盗领呢?难道就这样平白杀了两个人?”南乡保持沉默。纯一脑海中浮出上诉时的场面,律师和检察官正在针锋相对,舌剑唇枪,你来我往……杉浦又说:“但是,被告在二审后上诉遭驳回,到了最高法院,仍是驳回。其后曾声请‘判决更正’,依旧驳回,于是死刑的判决便告确定。”

“且慢!”纯一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对于那所谓的第三者,被告本人怎么说?是否曾说后座载了人?”杉浦顿了一下才说:“本案与众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事实上,被告已因车祸重伤而丧失了案发前后数小时之间的记忆……”

树原亮当时伤势严重,四肢有撞伤,瘀青红肿;右脸颊擦伤,被刮下一层皮;头盖骨骨折,并有脑剉伤。住院后,脑内血肿经开刀摘除,头部及脸部的骨折也已接合,复元状况良好。

不料他竟丧失了部分记忆。案发当天下午五点以后的事,他丝毫想不起来。此后遗症令侦办人员大伤脑筋。

树原在供述时表示:案发前后的四小时之间发生过哪些事,他全无记忆。

警方对此说词感到怀疑,认为他是在装疯卖傻、故作痴呆,于是严词逼问,猛套口供。

然而树原始终不改口,依旧坚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

审判时,此事也成了争论的焦点;“是否诈病拒供”对量刑轻重有很大的影响。不过,法官已参酌医护人员的证词,推断“被告记忆丧失”这件事是真实的。他们指出:头部若受猛烈撞击,不仅有可能丧失出事时那一瞬间的记忆,连过去一段时间内的记忆也可能丧失,此现象称为“逆行性健忘”,在车祸伤患中时有所闻,并非罕见病例。

法官采信了这份证词,故而如此推断。

但这也只是推断而已,并非确定的事实。由于“逆行性健忘”的发病机制至今尚未明了,在科学上难以客观认定,因此,所谓“树原亮确已丧失部分记忆”这件事,并无任何物理性证据可资证明。

“问题就在这里。”南乡接替杉浦,向纯一说明。

“正因被告丧失记忆,所以无法反驳检方提出的公诉事实。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丧失记忆,所以才被判处死刑。”

“为什么?”

“因为‘量刑基准’不同。罪名是强盗杀人的时候,若受害人只有一个,则不致判处死刑,而是无期徒刑;若受害人有三名以上,则必为死刑。”

“但是本案比较微妙,受害者恰为两人。”杉浦律师道:“可判生,亦可判死,法官自可斟酌。不过,对受刑人来说,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生死就在法官的一念之间。若逃过一死,获判无期徒刑,则依法仅须坐十年牢,就有机会获得假释而回归社会,重见天日。”纯一望着他们两人,说:“那么,被告有无丧失记忆,对本案的判决有何

影响?”

“会影响‘忏悔之心’。”

南乡道:“若要法官给条生路,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被告表现出强烈的悔改之意。”

关于“悔意”,纯一了若指掌,因为他自己在受审时也曾遭遇这个问题。但那时“悔意的有无”影响不大,顶多只会相差几个月的刑期,并非阳世与阴间的界线。

于是纯一又问:“所谓悔意,若非被告本人,又怎能判断呢?罪犯就算真心悔过,从外表又怎能辨识出来呢?”

“由先前众多判例来看,判断有无悔意的标准显然有很多种。”杉浦律师笑着说:“譬如:受审时是否泪流满面、给遗属的赔偿费是否丰厚、在拘留所内有无每天祭拜受害人等等。”纯一闻言怒道:“杀了再拜,即可赎罪,真是岂有此理!死者在天之灵一定不会甘心的。用这些标准来判断,那些有钱人和很会装哭的人岂非占尽便宜?”南乡见他发怒,便和颜悦色安抚道:“这话有点夸张,你别放在心上。只是,我们也不能完全否认法庭上确有这种现象。”

“言归正传。”杉浦道:“树原既已丧失那段时间内的记忆,不晓得自己做了何事,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悔意’。他唯一充满自信的供词就是:‘除了全无记忆的那段时间之外,从未有过杀死宇津木夫妻的念头。’”南乡道:“当初他若未丧失记忆,只要坦白招供并表示忏悔,很可能就不会被判处死刑了。如今这种结局,倒真耐人寻味。”纯一心想:我也杀了人,却只坐了不到两年的牢,一点也不用担心死刑加身。同样是夺人性命,“强盗杀人”和“伤害致死”的刑罚竟然差这么多。

“在判决确定后,这逆行性健忘变得对树原更加不利。”杉浦说:“对于死刑犯,有两种救济方式,一种是请求再审,另一种为请求特赦。但若要特赦,必须先俯首认罪才行。”

“那就仅剩再审一途了。”

“不错。再审上诉,已遭四度驳回;目前正在进行的‘即时抗告’,迟早亦将败诉。我托你们两位搜集证据,就是要用来请求第五次的再审。”纯一闻言,搭救树原亮之心愈发强烈。他想:若非我自己也坐过牢,大概不会对一名死囚如此同情吧?

杉浦道:“问题是时间非常紧迫。判决确定至今,匆匆已过七年,树原随时可能被送上刑场。此番若败,再无生机。遭到驳回之日,便是树原丧命之时!”

“有没有可能会来不及呢?”

“有。我的委托人就是考虑到这点,所以才要求说务必在三个月内办妥。”

“委托人?”南乡面露惊讶神色道:“此案不是你自己主动要办的吗?”

“唔,你有所不知。”杉浦笑道:“我并非当事人,只是经手办事而已。我的任务就是要搜证洗冤,抢救无辜。”

“所以你就找上我们帮你办?”

“不错。”

“我还在想,杉浦律师怎会出这么高的价钱托人办事呢!原来是这样呀!”南乡露出笑容,但眼中仍带怀疑之色。

“那么,你的这位委托人又是谁呢?”

“这要保密。我只能说,此人是一位急公好义的热心人士,反对死刑制度,但为善不欲人知,因此匿名。”南乡依旧一脸狐疑。杉浦见状便说:

“你对那酬劳满不满意?”

“唔,还好。”南乡面露不悦之色,点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吩咐?”

“只有一点,目前有不少团体在幕后支援树原亮,那些人都是主张废除死刑的,不过我要你们尽量避免跟那些人接触。”

“为什么?”

“人们全是善心人士,但其中也有少数思想言行较为偏激的人。若让法院得知这些人也参与此事,就会故意刁难我们的再审要求。”纯一听不太听,便问:“证据就是证据,跟‘是何人搜证’有何关系?”

“日本社会可没那么单纯。”杉浦含糊带过,并未详答。

“总而言之,你们两位对外亦须保密。”

“对我的保护人和监护官也不能讲吗?”

“那倒可以,守口如瓶是他们的义务,应该不至于泄密。”南乡问:“你以前是否一直都在援助树原亮?”

“没有,我这是首度插手。”

南乡闻言皱眉。杉浦见状忙道:“实不相瞒,树原亮的律师另有其人,一切均由那位律师打点,四处求助,多方寻援,众多有志之士也伸手义助,其中一人便来委托我。此人可能是因意见与众人不合,故而决定单独行动,采取了不同的做法。”

“原来如此,哼哼。”南乡面露心结已解的神色,转向纯一问,“我们要从何处着手呢?”

“我也不晓得。”纯一回答。

杉浦插嘴道:“还有一事要告诉两位。”

纯一和南乡同时回头瞪着杉浦。

杉浦眼神闪烁,惶然说:“我的委托人这次出面求援,其实是因为树原亮突然恢复了一丝记忆。”

“一丝记忆?”

“不错。有将近四小时的时间,他没有记忆,但日前他忽然想起了其中的一小部分。他说,其中有一小段时间,他是在爬楼梯。”

“楼梯?”纯一问。

“正是。他说,爬楼梯时怕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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