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南乡便离开老家,前往邻近的“武藏小杉”车站。他的老家在川崎市,兄嫂就住在这儿。

他在车站附近租了一部轿车,开上中原路,往旗台方向驶去。他事先已和纯一约好要在那儿会合。

早上六点五十分,他准时抵达站前路一家咖啡厅门前。纯一已在店内等候。

“抱歉,让你久等了。”南乡向他说。

纯一抬头道:“该我道歉才对,说要在此会合的人是我。”

“道什么歉呀?这地方离我那儿很近,方便得很哩!”南乡停好车,进入店内买了面包,在纯一对面坐下来。那面包就是他的早餐。

纯一穿着白色衬衫和棉质长裤,腰部的皮带像是多了一截,显示他可能因坐牢而消瘦许多。他穿便服时看来比穿囚服时稳重得多。

为何纯一老是愁眉苦脸呢?南乡深觉纳闷。一个前科犯当然不会很快乐,但他才出狱两天,应不致如此苦闷……此时纯一忽然变了脸色。南乡顺其视线望去,原来对街那边有一间名为“百合”的杂货店,铁门半开,一位腿长腰细的妙龄女郎正从下方钻出来。

这女郎足踩拖鞋,并未穿袜子。南乡猜想:可能是在做早餐时发现缺了什么,因而匆匆忙忙要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购买吧?

纯一的视线片刻也未离开这女郎。那眼神如痴如醉,彷佛一个少年在注视着他所单恋的女子。

这女郎容貌秀美、肌肤雪白,年龄约和纯一相同,可能就是纯一的旧情人吧?纯一受审时,“情况证人”中并无任何少女,也许是案发后两人就立即分手了吧?

南乡长叹一声。这种事,他帮不上忙。人一旦失足,往往造成千古恨,而且有许多憾恨难以弥补。

两人默默吃完早餐,随即走出咖啡厅。

要到中凑郡,开车约需两小时。南乡把车开上“东京湾横贯公路”。

来到“房总半岛”时,纯一停止聊天,转而问:“详细案情,是否到了现场才要告诉我?”

“不错。”

“你是怎么接下这工作的?”

“年初时,我去东京出差,遇见老朋友,他是一位律师,托我做这件事,我便答应了。”

“你身为刑务官,竟要替一名死囚雪冤,不怕上级发怒吗?”

“原来你在为我担心呀?”

南乡颇感欣慰,眉开眼笑说:“放心好了,反正我马上就要辞职了。”

“啊?”纯一面露惊讶神色。

“我现在正在把该休的假一次休完,然后就去申请退休。何况做这件事等于是在当义工,并不违反公务员惩戒法,所以不用担心。”

“为何要辞职呢?”

“原因很多,像对工作情形不满意、家庭问题等等,反正有很多因素就对了。”纯一只是点头,并未追问。

南乡改变话题道:“另外那件事,你已有心理准备了吧?”

“唔,有。”纯一的样子似乎毫无把握。

“我连西装和领带都准备好了。”

“很好。”南乡提醒他。

“重点是展现诚意,真心道歉。对方若破口大骂,你也不用怕。记住,无论言词或态度,务必都要表现出无限的悔意。”

“知道了。”纯一的声音有气无力。

“没问题。”

“但愿你是真心的。”

纯一闭口不答,南乡瞥了他一眼,又问:“你可是真心悔过?”

“是。”南乡原本要说“大声一点呀”,一想此地并非监狱,便又作罢。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从国道驶入鸭川收费道路。越过房总半岛后,总算见到了太平洋。

目的地中凑郡位于“胜浦市”和“安房郡”之间,是一个人口不足一万的小镇,境内几乎全是山岭,平地部分则盖满了住家和商店。主要产业是渔业,而观光业也不弱,除海水浴场外,尚有不少旅馆、餐厅、游乐场等,规模虽小,却都能维持下去,整个小镇充满了奋发向上的活力。车子从“鸭川市”沿着海岸线往东北方前进,迎着海风穿过安房郡,最后到达中凑郡。

纯一看着地图和字条上的地址,帮助南乡寻找正确的路径。由国道向右转,驶过一条闹街,转角处便是佐村光男的家。那是一栋木屋,四周并无其他建筑物,招牌上写着“佐村制作厂”。此处位于商店街与住宅区的交界。

纯一开始系领带。南乡停下车,从车窗观察佐村家。一名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子正在操作机器的转盘。受害人佐村恭介并无兄弟姊妹,所以此人应是这儿的工人。

南乡又往屋内瞧,意外发现那儿竟有一座米黄色的水槽,和纯一的父亲的工厂内那部机器十分类似。此案的相关文件,他已看过好几遍,却还不知道“加害者和被害者家里都是从事同一行业”。对此巧合,他实在有点啼笑皆非。

纯一对镜整装,拉好衣领,下了车再穿上西装上衣。那件西装又绉又塌,可能是出狱后尚无暇整理吧?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是真心诚意要去道歉的样子。

“怎么样?”纯一以担心的口吻问。

“行了,这样一定能表达你的心意,去吧!加油!”

纯一走过去。那工人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纯一望着他,慢慢步向门口。

他还记得死者父亲佐村光男的长相。当初开庭时,光男曾以检方证人的身分出庭,而且曾向法官哭诉,说:“我的独生子、命根子,如今再也不会回来了!请庭上严惩被告,重判元凶!”纯一几度想要回头离去,却又忍住了。他走到门口,向那工人问:“请问佐村光男先生在吗?”

“在……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三上纯一。”

“请稍待。”工人说完便入内去了。

纯一探头张望,发现这儿的设备比父亲的工厂要好上数倍。他想:这些机器,定是用我家付的那些赔偿金买的!这台“光塑形系统机”的价格至少比我家那台高十倍,性能也必定好十倍以上……此时突然传来怒喝声:“什么?姓三上的?”

纯一才刚站好,佐村光男就出现了,他的外表和当年出庭时并无不同:前额宽阔,发丝油亮,眼如铜铃,目射寒芒,身材结实,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

他一见到纯一,立刻停下脚步,厉声说:“放出来了是吗?”话声中似乎充满了诅咒与威吓之意。

纯一立正站好不敢动,努力说出事先背好的词句:“我已在松山监狱领罪受罚……今日特来赔礼谢罪。我自知罪无可恕,但还是要来……实在对不起,请原谅。”说完便深深一鞠躬,等候对方回答,也不敢抬头,然而对方却不出声。

纯一心想:也许会一脚把我踢出去吧?愈想愈紧张。

片刻后,光男才以颤抖的声音说:

“别敬礼了。我想听听你怎么道歉悔过,进来谈吧!”

“是。”纯一说完便举步入内。那工人望着他们,面露惊惧之色,似乎已猜出是怎么一回事。

光男带着纯一进入里面的房间,叫他坐在办公桌前,自己也落座,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又站起来。

纯一很担心,想着:他到底想怎样?

光男走到墙边,泡了一壶茶,又拿了一个杯子摆在纯一面前。为杀子仇人泡茶,委实需要坚强无比的意志力。

“对不起,我实在罪该万死,天理难容……”纯一再三道歉。

光男狠狠瞪着他,片刻后才说:“你是何时被放出来的?”

“两天前。”

“那么久了?怎不立刻前来赔罪?”

“因为我昨天才知道和解书的内容。”纯一照实回答。

光男额上立刻青筋暴露,他冷冷说:

“若无那份和解书,你就不会来赔罪了,对不对?”

“不对。我怎敢那样做呢?”

纯一慌忙答道,但心中却在想:你说对了,那样的话,我才不会来呢!是你儿子罪有应得!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可是问心无愧,永生不悔……光男沉默以对。纯一见状,心中又想:你不说话,莫非有诈?

为了要早点离开此地,纯一再度鞠躬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仇怨难解,但……仍要请你见谅海涵。”

光男开口道:“关于那和解书,我明白你的父母很有诚意。大家都是同行,所以我知道要筹措那笔赔偿费是很辛苦的。”他的样子像在自言自语,又彷佛在拚命抑制内心的愤怒。

“喝茶吧!”光男说。

纯一有些感动。原先他很憎恨对方,因为对方索取巨额赔款,害他父母陷入困境。但现在冷静一想,这一切其实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光男略施小惠,就已打动了纯一的心。

“谢谢。”纯一说着,拿起杯子。

“老实说,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就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纯一提心吊胆,小声问。

“到灵前上香祭拜之后再回去。”

十分钟后,纯一走出佐村制作厂。他身心俱疲,摇摇欲倒,好不容易才走到对街停车处,然后他打开车门坐到助手席,长叹一声。

“情况如何?”驾驶座上的南乡问。

“总算做完了。”

“很好。”南乡说完便发动车子。

他们去一家快餐店进餐。纯一将经过情形告诉南乡,但是,他无法以言语来表示刚才见到佐村恭介遗照时的心情。照片中的恭介满面带笑,但实际上此人早已命丧纯一之手,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照片中那张二十五岁青年的笑脸,和案发时那种狰狞的面目有若天壤之别。

当纯一想到“这个人已经死了”时,脑中忽然变成一片空白,彷佛思绪全部停顿,感觉均已麻木。原本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天经地义,一直“自我怜悯”,甚至认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如今这些想法却骤然一扫而空,成了一片空白,他茫然不知所措。

南乡开口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死者家属的愤怒,你今后永不可忘。须知此案中最痛苦的人并不是你,而是死者本人及其亲属!”

“是。”

“好了,现在事情已告一段落,接下来你可要专心工作,努力完成任务。”南乡拿了帐单去付帐,又要求店家开收据。由此看来,这次旅行的经费大概是由那家律师事务所出的。

纯一紧张起来,心想:要开始工作了。但是,想要替一名死囚洗冤翻案,简直难如登天,我真的办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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