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暖垂眸,轻声问道:“那……孩子们呢?”

她旁的都能舍下, 只是两个孩子却不能。

他们是她怀胎受苦掉下的肉, 是她的至亲小宝宝, 若要分离, 却是十分不舍的。

皇帝顺着她的长发, 把她的坐姿摆正了些, 能仰头就对上他的眼眸。

男人微微一笑,平缓解释道:“他们是皇朝的公主和太子,无法流落于外。朕允诺,大臣们也不会答应。”

“阿暖应当理解。”

郁暖的眼睑微颤, 只是与他道:“可他们也是我的孩子, 您不能这样。我不过只是想多留几日,马上就会归去的……”

话是这般说,事实上郁暖也不晓得自己何时才能回去。

这些日子来, 她的心口时不时都会疼,听御医说生产完总会有这样的事体,更何况她原本身子就不好,听说那里还有她的家人, 她也不想总是让人担心。

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会陪在他身旁的, 她觉得自己不会舍得离开他很久。

不用他逼迫着, 她都会与他在一起。

皇帝也没有勉强她, 只是沉吟道:“如此, 朕便只带太子归去。”

郁暖想也没想, 反驳道:“……不行。”

但她有些气弱。

因为哥哥妹妹是她的孩子,但也是皇帝的孩子。

郁暖苍白着脸垂下眼睫,轻声道:“就不能不带走吗?”

皇帝抵着她的额头,沉缓微笑道:“那......就把阿暖带走?”

他的眼里隐含温情,深邃而勾人心痒。

郁暖有些愣愣的看着他,才低头弱声道:“让我再想想……罢?”

他把郁暖抱在怀里,而她靠在男人的宽阔的肩膀上出神,却听他用温柔的语调道:“只要朕的阿暖欢喜,多久都可以。”

郁暖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啊,居然这么轻易的就同意留她在江南,而在她的央求下,甚至答应把一个孩子留给她照顾。

可是郁暖也舍不得哥哥,他还这么小,怎么都牵着她的心思,叫她舍不得离他太久。

而这个男人也温柔体贴到不可思议,叫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无理取闹?

是不是太不懂事,而给他造成困扰了?

郁暖便这样想着,迟疑不定。

夜里入眠时,她的梦境里又出现了那座富丽的宫殿,一路上的长窗有几百扇,在地上投落长缓的阴影,而回廊觑着绕远,朱红的长柱在光影下泛着诡异的殷红。

她看见自己赤着脚踮起,像猫儿一般走进去,踏过绵密柔软的雪白地毯,拉着掐金纹的华丽牡丹裙在地面上转了半个圈,额间的赤金流苏微颤着,足尖轻盈点地,纤臂勾住帝王的肩膀,偏头烂漫的笑起来,软白的面颊蹭着他的胸膛,依赖而孺慕。

他们身后是两个孩子睡觉的地方,一家人既温馨又惹人艳羡。

可是画面一转,到了更深的夜里,她便时时刻刻不能安眠,因为梦里的自己仿佛也在做梦。

她于漆黑的深夜睁大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她颤抖着眼睫毛对上身边男人清明的黑眸。

她的脊背绷紧,咬唇不语。因为她甚至不晓得,自己的夫君是否一直这般瞧着她。

她流着泪在说甚么惊恐不已的事情,靠在男人怀里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流下,浑身都止不住浑身的战栗起来。

他笑得温柔又平和,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耳畔说了甚么。

于是梦里的她睁大眼睛,呼吸平缓下来,又小心翼翼的对他说了几个字,被他抓住手腕轻吻,冷静的安抚着她似小动物般纤敏脆弱的心态。

于是她便安然入眠。

深夜里帷幔中只余昏黄诡谲的灯光,而皇帝的眼眸漆黑的不余一丝光芒。

似是红日终于沉落地平线下,天地落入寂寂黑暗中。

在女人甘美熟睡后,他不紧不慢的起身,拿出深黑的玄铁链,动作轻缓而无声。

男人俯身慢慢亲吻着她光洁细白的脚踝,一边把铁链慢悠悠铐在她脚腕上。

玄铁链沉重并无比坚硬,非烈火灼烧百日难以熔,此外别无它法。

郁暖看见自己在梦中,由于枷锁的缠绕而不适意的蹙眉,却被他搂入怀中,慢慢安抚入眠。

男人披着朴素的长袍下地,宽阔的脊背隐没于黑暗中,修长的指尖竖起的玄铁匙,他把唯一的解脱,扔入北面长窗外的小镜湖里。

水波漾起,溅出一朵小小的花朵,在蝉鸣的夜里几无动静。

月色婉转阴凉,在湖泊中倒映出万物隐约的模样,而他站在窗边默然不言。

接着,男人很快便隐约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他的唇角甚至没有动,但沉黑的眼里透着幽凉的笑意,似乎在微笑,又仿佛只是冷漠寂寂。

画面微微偏移,郁暖自己梦中的眼睛也对上他的。

皇帝深邃的黑眸在夜月下,充满难言的阴沉和幽暗,似是渴极了终于得到甘霖的魔鬼。

郁暖吓得汗毛竖起,捂着胸口咳嗽起来,霎时间耳边风声簌簌,她睁开眼时眼前已是熟悉的帷帐,而她自己正靠在皇帝的怀里,面色煞白而冰冷。

她不晓得到底发生了甚么,梦境里的事体格外真实,仿佛是预言,又似乎并非如此。

他拍着郁暖的脊背,柔声问道:“阿暖怎么了,嗯?”

郁暖糯糯道:“……我,没怎么,只是做了个噩梦。”

她纤白的手指绷紧泛白,拽着他的衣襟怔然不言。

他缓缓道:“我们阿暖梦里的长安,是甚么样的?”

郁暖在他耳边,顿了顿,才轻声道:“很好很好。”

“有你,也有我们的孩子。而我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从未再离开。”

她说着,把脑袋埋在男人怀里,露出一个柔柔的笑:“你很欢喜,我也很欢喜呢。”

郁暖又轻声和他说道:“只是长安没有江南气候好,我身子又不适意,故而一辈子都没能再长途跋涉去江南瞧一瞧了,是有些遗憾。”

郁暖轻柔叹惋起来:“梦里的事体,也做不得真,或许梦境和现实相反呢。我下半生未必那么愉悦,可能还能归来江南罢。”

她甚少说那么多话。

皇帝慢慢笑了笑。

他顺着她的话语道:“不急,朕的阿暖喜欢这儿,便多呆一会儿。”

他说完,便抱着郁暖合眸,像是很快入眠了。

而她睁着眼胸口略微起伏,眼睫在面容上打下一点阴影,始终难以再安眠。

最终,郁暖仍是决定,要过一段时日再回长安。因为她从本心都开始排斥回长安这件事,一想到要归去,便总是睡不着,也难以安心,早上起来容颜憔悴,眼底带了些青黑。

她同他说起自己打算的时候,皇帝正在擦拭六合,他修长干净的指节握着布料,一下下极有规律,没有分毫偏差。

他把剑熔了,又重新铸了把全然一样的,也不知是甚么意思。但他现下每日晨起练剑时,都会将六合带在身边。

郁暖今日起得很早,裹着兔毛兜帽站在树下,又戴着兔毛手套捧着暖和的手炉,刚到秋日,她便这样受不住。

郁暖轻声对他说道:“我想着,还是在丰都多呆一会子,过些日子便回长安去。”

他把剑势收回,面色温凉淡静,缓缓以布巾擦拭剑刃,慢慢道:“衬凭你。”

郁暖抬头看他,通过六合剑刃的倒影,寒芒冷冽刺眼,而她似乎隐约看到男人眼中隐晦的幽暗,带着慢条斯理的意味。

可是,和他少年时的锐利和目空一切不同,他面上却有些微淡静和缓的笑意。

郁暖顿时觉得自己精神有问题了,于是耷拉着尾巴坐在一边,有些好奇的看着六合剑。

她一时兴起,对他托腮道:“这把剑看上去好不一样,剑柄比我见过的都要长,您能借我瞧瞧么?”

他看了她一眼,温和道:“女人不该触碰这些。”

拒绝的温柔,却果断到不留余地。

郁暖想起他之前说的话,仿佛她从前便是拿着六合自刎的,于是也有些悻悻然。

她又在心里添上一句:不否认他是个直男癌的可能性。

当然,再是直男癌,也是个有涵养高智商的绅士直男癌,那可难对付多了。

郁暖撇撇嘴,又慢吞吞抱着手炉走了,她想看看儿子去。

从前觉得闺女好,可临了了,又舍不得儿子。

她认为自己的梦境是忧思过甚的缘故,但有时近乡情怯,精神状态最近也不好,还是一个人思索调整一下再回长安。

为了儿子,她也不能耽搁太久。

郁暖走后,她身后的树旁起了寒风。

红黄相间的树叶簌簌抖动,一点点交织着垂落,剑刃被强韧可怖的力道直接嵌入青砖间,裂缝丝丝皲开,男人修长冰凉的手又将剑悠悠拔起,行云流水般套入剑鞘,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温柔笑了笑。

郁暖去了屋里,两个孩子正熟睡着。她看了看女儿,又给儿子掖了掖被角,轻吻了小孩柔嫩洁白的面颊。

儿子似乎醒了,喉咙里哼哧哼哧像只小猪,睁开了琥珀色的眼睛,懵懂而纯洁,好奇的滴溜溜瞧她,又伸手去啊啊够郁暖垂落的发丝,奶音稚嫩。

由于没有长奶牙,哈喇子都流下来,小宝宝不哭不闹,就是瞧着母亲咯咯笑。

郁暖怕他吵醒阿花妹妹,于是抱着哥哥出门,在外间娴熟的把他抱在怀里,慢慢柔缓的拍着背,轻轻叹气。

郁暖掂着哥哥在怀里,他咯咯直笑,哈喇子流在围兜兜上,而他娘亲则小声道:“娘亲很快便来寻你的。你不要难过,你和阿花妹妹娘亲都喜欢。”

她垂眸拧眉,不情不愿添了一句:“还要听父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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