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暖脖颈上尽是细密的汗水,面颊晕红, 在凌乱的床铺上抱着他的脖颈, 眼眸润泽含着水汽, 支起身子对他说:“陛下, 您回了长安不准找野女人。”

陛下:“…………”

临别前夜, 本有意温存, 郁暖一夜都没来得及说几句正经话,现下一开口便非常搅兴。

陛下冷静道:“嗯。”

郁暖信他,但其实碍于原著里的戚皇这么多后宫,其实想想还是有点迷离的。

其实本质上都是同一个人吧?没道理他就完全没有收后宫的心想。

郁暖眯起眼, 戳戳他的面颊, 两根手指戳出一对酒窝,偏偏他这般无甚表情,看着她, 便显得非常可怕。

于是郁暖立即松了手,抱着被子起身撇撇嘴道:“甚么姐妹花小公主美貌清冷小道姑忠心耿耿小女仆……您最好不要想,不然我一辈子都不回去了。”

陛下:“…………”

他难得面色有些复杂,摸摸她深棕的长发, 把郁暖拉回怀里,慢慢教育道:“你也该长大了。”

郁暖一把拍开他的手, 凑近盯着他的眼睛, 眯起漂亮的杏眼道:“您是不是还喜欢大胸长腿的女人?或是野性难驯的?还是脸蛋清纯身材热辣的?”

他闭眼面色平淡, 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

郁暖才哼一声, 从他怀里滚出来, 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道:“臭男人,讨厌你。”说着又闭眼不理他。

皇帝自然知道,郁暖并不是真的生气,她失了记忆后与从前并不全然相似,大多时候更不着调了,说话做事既软又温柔,礼仪各样都是闺秀中的标杆,也比原先还要惹人怜爱,只一颗心却跳脱得不成,全然不像是个正常女人。

叽叽喳喳能吵得他头疼。

有时明明像是在开玩笑,小姑娘的神情烂漫柔和得紧,看着他时却像是带了点考量认真,转眼又似天边的云絮,轻薄而捉摸不定,再抬眸时又是懒懒散散的软和模样,一身骨头都要酥掉了。

于是他也并不多搭理郁暖,若要哄她,其实皇帝也并非没有耐性,但他都能想象哄了几句之后,郁暖可能又要抓着他问甚么。

譬如这样:

如果是美貌的小道姑,您喜欢甚样的?姐妹花呢?喜欢长腿的多些,还是细腰的多些,姊妹两个长得一样,一个明艳一个清纯是不是更好?你欢喜肤白的多些,还是小麦肤色的多些呢?您觉得若是没有我在,后宫要收满多少个才算圆满?如果您有嫔妃,她们偶尔闹起来会不会有一点点烦心?

每个问题都像是在闲聊,语气软绵绵的带着散漫的笑意,话又特别多,但皇帝很清楚,每个问题都别有深意。

一旦回答错,她能十天半个月不搭理他。

上趟郁暖问他,自己有无变化,他没能夸在点上,也一日没被搭理。

她就是剔手指也懒得与他说话,没有摆脸色,也没有闹腾,就是不说话而已。

可见美丽的女人总有玲珑七窍心,即便这个小姑娘没有那么聪明,但考验她的男人时,仍能作天作地变化万千。

娶个年少天真的妻子,便只有这点不好。

她太鲜活了,年长的男人很难彻底理解她的喜好和小心思。

就好比她爱的那些话本子,没有逻辑也毫不动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比破铜烂铁还不如,但小姑娘就是能看得眼泪水滴滴答答流,这大概也是话本唯一的价值了。

成熟久经世事的男人,和涉世未深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有时总难以互相理解。

郁暖也不搭理他了,她一个人蜷着闭眼睡觉,忽而想起他明日就要走,她怎么也困不起。

她现下的心情很复杂,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罢,老公都要走了,她居然说话还这么无厘头。

你怎么这么话痨又这么傻啊阿暖!

她脑中乱糟糟的,但想了半天,却想起自己有事儿没做,于是腾一下起身扯着他,颠三倒四说道:“我、我要喝避子汤,您快叫人去准备,我都给忘了……”

今晚只一回,郁暖便不肯了,也累得有点糊涂,但想起几月前生产的痛苦,也一点都不想再怀孕。

况且她现在的身体,也不适宜孕育子嗣。

他只是合着眸,温和道:“不必特谓用,你暂时不会有孕。”

他说着便又不理她,像是睡着了。老东西装得可真像。

郁暖自然信他的话,但心中的惊讶也止不住。

她不知道是自己生活中的哪一个环节,决定了自己不会怀孕,但细细想来,还是有些骇人的。

郁暖出了冷汗,却也不晓得在害怕甚么。

事实上她喜欢上他开始,难道没这样的成算吗,若说她不晓得戚皇是怎样可怕的男人,怎么也说不过去,这理由听上去就很傻。

于是郁暖想通了,便不肯细思,只抛在脑后,自己蜷成一小团睡着了。

当晚,她仍是做了一个梦。似乎和以前梦见的没什么不同,仍叫她揪心昏沉,醒来却忘得一干二净。

身边冰冷而空荡,他亦不在身边了。

问了周来运家的,郁暖方知他在今日寅时便已离开山庄。余姚山上虽有守军驻扎,却非是整个军队的本营,而他是个向来极端守时刻板的男人。

她坐在床边,有些发怔,长发披散在床铺间,衬得面色更是苍白。

郁暖本想着,早起还要问他一些事,可现在这样的事体却变得无限小,全然占领不住丁点心地儿。

她一下坐起来,对周来运家的轻声道:“他现下到了哪里?”

周来运家的道:“这个时候,您再梳洗也赶不上了,不若用了早膳再歇息一会子,等晌午的时候……”

郁暖却道:“我......只远远的瞧一眼。”

周来运家的明白过来,于是点头,给她很简略的梳了妆,便带着郁暖去了山顶的无像寺,那儿有一处高塔,虽不能俯瞰丰都,却能隐约见到城门。

或许缘分足够,她的姑娘还能瞧见队伍的末尾。

郁暖没什么难过的,但只是有些惆怅。

她提着素色的裙摆上塔顶时,恰好又开始落绵绵细雨,郁暖只得撑着伞在塔上瞧,素色的衣袂在雨中微拂。

其实她甚么也看不见,能见到的只是隐约的一道,但也止不住心头的痒意,又鼻头酸酸的要落泪。

皇帝下巡离开时是不容许百姓围看的,故而那条大道四周萧条而整肃,只有附近住着的百姓能悄悄把窗棱开条缝隙,一睹皇帝下巡的长队,后面黑甲的兵士一直绵延至丰都长街的尾端,却从头到尾军纪端整分毫不乱。

郁暖裹着厚厚的斗篷,抱着暖炉垂下眼眸,看着远方新月湖中因为落雨而四起的烟波。

陛下离去前那几日,也不曾责怪她不懂事。

男人只是把她抱在腿上,一句句温声叮嘱她要好生用药,不能睡得太夜,捏着她的手腕碰碰胸口,抵着她的额头问我们阿暖还疼不疼。

接着他哄她睡下,才复起身批折子,皇帝每日都没有空闲和歇息,却并不露出多少疲惫。

但郁暖却知道,他这样的一国之君,日子过得丁点都不轻松。和心爱的女人谈情说爱的时间都要硬挤,根本不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有空闲。

待到全然瞧不见了,已是半个时辰以后,郁暖一直站在那儿,直到整座丰都都漾起浩渺的烟波,远方白蒙蒙的云雾缭绕起来,她才收了伞,一步步向高塔下走。

离去前又见到那位老僧,郁暖只是远远的双手合十,却没有再上前说甚么的心情。

只感业大师却走上前,对她合十道:“女施主又至无像寺,老衲见您神色忧虑彷徨,不知能否为您一解其惑?”

郁暖看着他,微笑着轻声道:“方丈是尘世外之人,我身处红尘之中,我的困惑,您无法解答。”

方丈却捋着花白的胡须,缓缓摇头道:“此言差矣,佛法能通融万物,能解万惑,这也是我佛缘何精奥之处。”

郁暖想了想,只是挑出一样烦恼,说道:“如果因为一件虚无缥缈的事情,而耗费心力,让它成为我的心结,并且疏远了本该极重要的人,又要怎么办?”

方丈叹一声,缓缓道:“佛法有云,诸法因缘生。一切是非纠葛皆因彼端缘起,故而老衲认为,虚无缥缈的只是您眼见,实则根实而凝。老衲无可解,一切也只看缘法尔。”

郁暖莞尔一笑,对老和尚俯身礼过,转身离去。

方丈说的话,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参考性,太玄的解释往往没什么代入感。但细细思索来,却觉得也没错。

她内心的恐惧,定然有所依据,即便梦境不是真的,她也需要厘清干系。

不然很有可能,只会给旁人和自己,都带来痛楚罢了。

她蜷着腿躺在帐内,闭着眼却不曾真儿个睡着,心头一点点煎熬着,血肉被勺子刮走了,只余下最本真的那颗心在脉脉跳动。

她真的做对了么?

很多事,陛下都不会说,故而她也不懂得,皇帝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件事。

他年少时便孤傲不可一世,而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停顿,故而他只会向前走,即便心口鲜血淋漓千疮百孔,也只会迎着朔风向前,面色平淡的负隅独行。

这是为皇者的宿命,所为所行,皆不与心相衬。

即便是最心爱的女人,也不能使他哪怕有一日,放弃朝政和国事。

但郁暖偶尔,也只想让他轻松一些,不必总是操心那么多。她也想哄他开心,为他解乏。

而不是,一味的烦扰他。

但梦境却那么真实,还有很多疑惑的地方,实在无法解释。

她更不甘愿被他彻底禁锢掌控,而他对于很多事的表现,也太过平淡,或许内心是有看法的,却让郁暖觉得大多数事情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

她也隐秘的想要……让戚皇低头,让他认输。

所有的事情都那么矛盾,可她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并不多聪明,也并不果决,更算不得善良美好。

她只想过平淡悠闲的日子,撂开所有的烦恼,一切悲伤都不用经心,和自己爱的人饮月对酌,闲聊家事。

但却没有任何法子。

身边只剩下阿花妹妹,小小的一团窝在襁褓里头睡得香甜,颊边是一团淡淡的红晕。

郁暖亲吻了女儿的小脸,对着雨中的黑夜慢慢独酌,静静的厘清思绪。

她越吃酒,便越发清明起来。

郁暖一边想着,边有些醉醺醺的打开长窗,外头的寒雨下得很大,有风混乱的挂过她的长发,而她的衣袖在风中鼓鼓飘起,些微的雨露撒上她的鼻尖和眼睫,郁暖清醒了很多,慢慢睁开眼。

心中一片了然。

她或许做不到抵抗他。

但她却能缩进自己的蜗牛壳里,哪儿也不去呀。

无论是征服他的欲望,还是摆脱噩梦的决心。

这些都使得她必须沉稳下来,在这个地方稍稍休憩一番。看清他,也看清自己。

隔日郁暖从床上起身,边梳洗边叫来奶母,对着铜镜看自己的长发慢慢堆叠,柔声问着有关阿花妹妹的事体,譬如睡得香不香甜,昨夜醒了几趟,进了多少奶。

更多的她也没问。

这样的人家,就连公主排泄的东西都要保存好,再一趟趟交给大夫分辨情况,郁暖全然无须担忧,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有人操心,可她却忍不住要亲自问过一些的。

用了早膳,郁暖没去阿花妹妹的屋子逗她,只是找来了周来运,吩咐他把没整理的物件皆规整好。

其余的早就整理好了,只那些古董名画,还有各色金银珠宝,皆是江南官员和富户孝敬陛下的,倒不存旁的想头,有些甚至只是认为,能把礼送到皇帝手头,也是件荣幸的事体。

除了些书籍和值得参考的古卷,皇帝全都给了郁暖,眼皮都没掀一下,不说看不上,瞧都没瞧。

倒是郁暖还拿着一长串单子,坐在他书房的榻上,跪着爬在窗棱上一页页好奇的翻看。

翻了半页她没怎么看懂,一样东西的名称都有十几个字儿。她有点懵,接着也丢在一旁了。

如果非要给她,就拿去给阿花妹妹当嫁妆好啦,故而原先也不曾动过分毫。

可是现下不同,她忽然想在江南住的久一些。

周来运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长相干净普通些,也并不常路面,但的的确确是余姚山庄的管事,一应的会客和每日采买以及奴仆的择选,还有更多主子不关心的事体,皆是他作的分辨。

郁暖也很少听周来运家的提起过她丈夫,偶尔两人见面,也只是点头对目,并不多言。

周来运非常习惯这位女主子的脾性了,事实上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他虽一眼没见,但也晓得这位是个脑筋古怪的主儿,虽则看似恪守礼仪,但事实上就论她给每只猫咪都添屋子,再有几十号专门的奴仆侍候猫咪的想头,却实在不太寻常。

故而郁暖忽然又叫把原先懒得瞧的物件都整理了,他也并不觉得分毫奇怪。

郁暖又添上一句:“舍出小半来,拿去布施罢。”

有了孩子,她也想要积些德,虽说这事儿虚无缥缈的,但总是安心甚好。

周来运家的行礼念是。

但其实女主子对金银没有概念,那些金银古董,舍一小半去布施,也是件大事儿了,整个江南近年也没灾没害,这些钱都做薄粥搭长棚,却不知要布施到哪一年去。

周来运的动作很麻溜,主子说的甚,他一字不落的稳妥办圆,花费了些人手,连半日都不用便成了,也不过是花了一些银子,便在余姚山下搭了长棚,穷人们领白面还能得些铜钱,即便丰都富庶,但郁暖的手笔仍很阔绰了。

长棚搭在那里,为的便是女主子在山上便能瞧见。

于是郁暖给阿花妹妹戴了兜帽,抱着她在楼阁上往下瞧。余姚山不在丰都中心,也不近贫民窟,她不晓得周来运使了甚么法子,才把事办得这样妥当,来领钱财布施的人这样多,却叫郁暖有些微讶。

事实上,她来到《为皇》的世界,其实对于很多事都没有概念。

因为被人保护的很好,所以也不懂得柴米油盐绫罗绸缎的贵重,多数时候只有皇帝捧出很多新奇的玩意儿讨好郁暖,他不拿那些当回事,郁暖也便不太有感觉。

又如何知晓,自己到底花了多少钱布施,那么些前均摊下来,不是个小数目。

妹妹刚出生没几月,在郁暖怀里包的像只小粽子,一双黑曜似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好奇瞧着外头的景致,小肉手扭来扭去,奶声奶气要从襁褓里挣出来,一心只想吃手手。

然而发现她娘裹太紧,于是就眨巴着眼睛放弃了。

郁暖亲吻妹妹的小脸,又引得妹妹一眨不眨的瞧着她。

小母亲笑着在阿花脸上连亲几下,新生儿的肌肤太娇嫩,于是惹得小宝宝扁扁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郁暖又拿出金铃铛来逗她,阿花妹妹又滴溜溜瞧着铃铛去了,张着嫩嫩的小口,啊啊几声表示满意,哈喇子流在围兜兜上也不害臊。

小宝宝不能经常受风,于是她便使人把孩子抱下去。

郁暖看着下面人头攒动的景象,虽则不甚清晰,却还是有些安慰。

她从前不知如何才能使心情宁静,现下却觉得,或许做些善事,也能令自己开心一些,不必总想着男女之情。

这样的日子,一连便是小半年。

她和陛下时常通信,但有时他处理国事繁忙,也时常小半月没有回信。

郁暖也不急,只是一个人在江南养着孩子,偶尔去无像寺听人解佛经,半听不懂,但偶尔也能听懂一些。

即便是皮毛一般的佛理,也能让她思索良久。

到了春日里,郁暖便抱着阿花妹妹去新月湖游船。

陛下不在的时候,新月湖郁暖从不拘束旁人泛舟,虽则每趟她出游时,周来运家的都会问她,要不要封了整片湖泊,郁暖却摇一摇头。

她不是戚皇,倒不是觉得多么过分,只是不认为有什么必要。

这般做有些太霸道了,不是她习惯的准则。

阿花妹妹现下会奶声奶气的叫娘了,郁暖又教她说父皇,可是妹妹不太会说这样复杂的,于是便只教了怎么叫爹爹。

远处有一条画舫经过,那是江南丰都的贵女,有几个在二楼探头,好奇的瞧着郁暖这头。郁暖听见那头传来清凌凌的笑声,便也露出一些笑意。

余姚山边的新月湖虽没有封锁,但寻常人家却很少来,因为在这块区域特谓山清水秀,权贵人家来的多些,未免得罪,便少有普通人家来这儿泛舟的。

忽然,远方有“扑通”一声,溅起一朵水花,周来运家的在前头皱眉,走进里头对郁暖轻声道:“有人落水了。”

郁暖正在画舫里认真的教妹妹学父皇,可是怎么叫,妹妹都只会道:“户昂……喝户……”

郁暖:“…………”

她道:“撑进些瞧瞧,若他们不能救,免不了咱们的人要施援的。”

忽然有人落水,若是她们没有配备合适的人手,在湖心水深处或许不得救,那便是一条性命。

船向那处靠拢,郁暖画舫上懂武的婢子也跳下河。她只能听到那处一片慌乱,在惊呼声中,郁暖的婢女仰托着落水女孩的脖颈,把她救上了画舫。

那女孩倒也顽强,并未昏迷不醒,喂了几颗药,又清了胸腹的水后便悠悠转醒。

画舫不大,郁暖让周来运家的抱着阿花,又命令道:“让她们的船停一停,把这位姑娘送回去罢。”

那姑娘面色忧虑苍白,抬起的杏眼柔弱可怜,披着毛毯打寒颤,却只是勉强的笑了笑。

郁暖看得出,应当发生了甚么事体。但她实在没法管这些,便没有理会。

等两艘船都靠岸了,郁暖才叫人把那女子给抬回去,并未出面。

那艘船上的贵女却下来几个,言道是那姑娘的家人,特来感谢郁暖。

听着像是来感谢,却更像是在打探她,毕竟方才郁暖手下的人把他们的船叫停,语气并没有多恭敬。

由于郁暖碍着她们的事体,又多了几分不爽快。

郁暖太懒散,只是在画舫里撩开一道帘子,缓慢悠静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几位姑娘请回罢。”

其中一个姑娘清声道:“你救了我妹妹,钟家自有厚赏,还请你告诉我,你家住在哪儿,也好让我备些礼儿去。”

郁暖听到钟家,便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旧的江南总督被砍头,家人流放西南,而钟氏一族仿佛有位继任的总督。

她不想理会这些,便使周来运家的出去处理。

于是周来运家的便下了画舫,对几位贵女一礼,微笑道:“我家夫人住在余姚山上,您若想送礼,通报一声便成。”

其中一位年纪轻些的,还待再皱眉分说,领头的贵女却蹙眉发怔道:“就是河岸边的余姚山?”

周来运家的点头道:“是。”语声分明含笑。

领头的钟姑娘一怔,思索几遍,又看周来运家的气度持重,心中更定。

她咬牙带头跪了下来,低着头颤着声恭敬道:“是臣女不识夫人,叨扰了夫人清闲,谢礼隔日定会由臣女的母亲亲自送来。”

周来运家的明白主子心性,更遑论主子是甚么身份,更不是她们能搭上线的。送个谢礼也不晓得谁沾光了。

于是她只道:“不必了,姑娘有这份心便好,我们主子爱清闲,也望您理解。”

她话中有话,更是意指她们方才行为有失礼节,扰了主人的清净。

那位钟姑娘一并受了,凡事皆恭敬应着。

想她父亲继任来,丰都一向是她这位嫡长女横着走的地儿,哪会有这般情形呢?

待她们被劝离了,一旁的两个女孩才轻声道:“钟大姐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那贵妇人是谁?”

方才那贵妇人并未出面,纤白的手撩了帘子,嗓音清丽端庄,其余可都是仆从来接待。

除了钟姑娘外的两位,可都不晓得什么人这么大派头,连总督的嫡长女都能这般不在意。

钟姑娘哪能说这个?

也只是她身份特殊些,才从爹爹那头听闻了些,皇后殿下住在余姚山的事体,旁人不知,但总督却晓得。

这般,为的便是能叫皇后殿下清净些,不受叨扰,能时刻照应着,外人不知为何无像寺现下都不开山门,可钟大姑娘却有些清楚。

是以,钟姑娘只是苍白着脸,轻声道:“是位咱们都惹不起的贵人。”

另一位粉裙的贵女不解道:“钟大姐姐是丰都头一份尊贵,谁能教您惹不起呀?这女子难不成还能是......”

话没说完,却被钟大姑娘打断:“即便是她未嫁时的身份,也不是我们能攀上的。”

语中的意思便是,嫁人了更高攀不上。

她这么一说,其余两人皆面色一白。

那可是甚么身份啊,难不成是长安那头的人?听着便高高在上的骇人。

先头还以为是哪家的外室,一艘画舫不算气派,有些古朴普通的样子,在湖泊上毫不起眼,却不曾想是个这般大人物。

连钟大姑娘都这么说,可见小画舫上的那位夫人身份太过贵重,起码要比江南总督夫人厉害许多。

但钟二姑娘掉下水,却是她们……

其中一位咬唇,慢慢道:“那这位贵人,应当不会过问那事儿罢?”

钟大姑娘摇头道:“我也不知,但这位夫人应当不喜张扬,甚至对这件事没有看法。”不然也不会救了人,便将人立即送回,一句话也没有问询。

郁暖是不晓得她们的看法,只是有些倦怠起来。

那家人姓钟,那落水的姑娘便是钟家的庶女。原著里她还记得,这位庶出姑娘后头还入了宫,但阴差阳错的,时间线或许紊乱了,故而陛下没有遇见这个女人。

郁暖想了想,便意兴阑珊的下了船,回到庄子里后,便给皇帝写信去了。

她也没提到这日遇见的钟家姑娘,只是告诉他,阿花会叫爹爹了,又叙述了一些她的日常。用词清浅而婉约,仿佛自己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每趟陛下回信,总是很简略,郁暖也估计他的日常没什么好看的,但总是忍不住想象一下,心痒得很了,便有些恼他。

再思索一下,左不过就是那些,她更关心儿子些。

信刚送出,郁暖便收到了一则消息,是周来运家的在她用点心时告诉她的。

陛下对喀舍尔用兵了。

郁暖有些惊讶,比原著里的时间线更早,却不知她不记得的这些时日,那位缃平公主有无下降喀舍尔草原。

攻打喀舍尔,实则也是为了能巩固整张版图,内忧外患早晚要解除,但不成想却在西南封地之前。郁暖不晓得,这样的顺序变化,和她有什么关系。

又或是说,陛下这么做是为了甚么。

仿佛无论怎么做,最后去除的都是极北颚族,如果他先取喀舍尔,那么目的又在于哪里?

郁暖认为,必须有一个原因,是她并不知晓的。

想了想,她觉得和自己大概没关系,于是便也不曾烦扰。

她知道,如果是戚皇陛下,做甚么事体都是有条不紊,极有理性和逻辑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没什么好担忧的。

郁暖偶尔听闻这些政事,也会心生一些仰慕之情,他比原著里隔着纸张看见的更动人心弦。

这样的男人,更叫一个女人心痒而欲要征服。

她不知道自己所谓的征服是什么意思,或许只是想让他在某一日能够对她真正敞开心扉,而不是凡事都神秘莫测,让她只知果而不晓因。

郁暖妄图用距离和时间的渺远差距,让他们都想明白自己的心。

但她却发觉,陛下仿佛并不心急。

这个男人,就连回信都是冷静而慢条斯理的,就像是打报告一样,一条一条对仗工整,对儿子的描述也是那样,不知背后存着甚么感情。

便让郁暖觉得,时间和距离的差距,只是给她带来了煎熬,却并非是皇帝。

她觉得这样回去,是一件非常丢面子的事体。

然而并不等郁暖再思索她下一步该怎么办,又有一道信件传入余姚山庄。

她的母亲南华郡主得了重病,需要郁暖归去侍疾病,信中说,郡主身子一向不算好,思女成疾,春寒料峭时最易得病,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如今都烧起来了,整个人都糊涂得不成了。眼角皱纹憔悴深刻,她昏迷中却还念着女儿的名字。

郁暖看着信纸久久不言。

她知道自己不记得了。

但听到这里,却仍有些难过。

说不清是为了甚,但听到南华郡主病成这般,郁暖仍是有些想要……回去看看她。

在这个时代,一场风寒或许便能要了人的命。

她做不到无动于衷,隐有哀愁蒙上心口。

而她从来没有过母亲,自小便是孤儿,若有一个女人以母亲的身份诚心待她,那她一定也会孺慕至诚。

她想,或许之前,自己与南华郡主很好很好。

郁暖没有过多的纠结,还是准备回长安了。

可是当她说与周来运家的听,忠心的仆从却皱了眉,轻声道:“夫人,这可不成,您踏入长安城陛下怎会发现不了啊……”

郁暖思索一下,便笑了笑道:“那你代我去罢。”

她没想好怎么面对皇帝,见到他一时想起噩梦,一时又觉得他高深难测,自己也要被他玩弄于鼓掌。

这个当口,见面不好。

于是隔日,周来运家的便轻装上阵,乘着马车远赴长安了。

她一行总共带了三两马车,其中两辆都是江南特产,而郁暖和阿花妹妹便坐在第二辆,穿着朴素的衣裳扮作奴仆。

郁暖仍有些忐忑。

她赌的便是一件事情。

那就是陛下即便知道她回来,也不会强迫她。

所以只要她作出不想见他的模样,他那样绅士温柔的男人,一定不会勉强。

他在郁暖心中的形象很矛盾,但至少在她上余姚山后遇见他,他就是这样温和着纵容她的,更像个长辈般行事克制,极有原则。

周来运家的也只是叹气,依着郁暖的想法去做。

事实上,她和郁暖都明白,只要她从余姚山下来,她的动向都会被禀报给陛下。

但自家姑娘这般,也不知是有恃无恐,吃定陛下宠她,肯陪她游戏,还是真的不懂得了。

因着南华郡主的病,郁暖中途都不曾停歇多少时候,她只想快些归长安去,看看南华郡主是否有事,或是……即便是最坏的打算,她也得回去。

城门口不曾遇到几何盘查,郁暖的路引很硬,盘查的人甚至不敢详查,便放了行。

忠国公府距离皇城很近,从城门口归去还要一段时日,郁暖便抱着阿花妹妹,自己也苍白着脸打瞌睡。

这几日来的颠簸,都叫她疲惫不已,虽还是按时吃药,但郁暖自己也知晓,心口的疾病一直困扰着她,从未消散过。

她睡了一会儿,才到忠国公府门口。

周来运家的下了马车,亲自去与守门者分说,由于她的身份是家仆,便从侧门进入。

郁暖一下车,便跟着周来运家的,抱着阿花妹妹去南华郡主的正院。

她抱着个孩子,又没有修饰容颜,遇见她的仆从皆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恭敬行礼。

偏郁暖并没有感觉似的,着一身奴仆衣裳垂着眸。

当郁暖问起南华郡主身边的丫鬟,有关她娘亲身子的事体,那丫鬟却叹着气道:“大小姐,夫人不好了,身子一日譬如一日沉些,药也用不进,饭也吃不牢,心心念念着您呐!那可真是盼得海枯石烂……那可可真是……”

这丫鬟边说着,还挤出泪花儿来,那袖管擦着眼角,胸口起起伏伏,看着快要歇气儿了,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郁暖认真觉得,有些浮夸,很迷离。

但她认为这也很正常,毕竟主子病了,侍候的丫鬟难过也算是忠心。

郁暖跟着周来运家的进了主屋,刚一踏入,便见朦胧的纱帐间,有一道人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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