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律师会馆分馆的咨询室非常窄小。

植村学不禁有些受不了了。倘若是密谈的话,也许这样大小的房间再好不过,可眼前坐着的是在皮肤粗糙的脖子和手上戴满了金光闪闪的装饰物的独立开业医之夫人,她丝毫不在乎走廊上还有其他人,大着嗓门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我老公肯定在外面偷情,我可饶不了他,一定要好好地敲他一笔赔偿费,等等。好不容易偶尔在她连珠炮的空隙间插进一两个问题,却根本得不到什么正面的问答。看样子她并没有抓到什么确凿的证据,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她是否真心在考虑离婚也让人持怀疑态度。从植村记录下来的内容来看,不过是丈夫回家时间过晚,花钱变厉害了,一点都不关心自己之类的迹象。

草率地道过谢后,她摇摆着裹着连衣裙的瘦小身躯,手托着皮大衣,踩着高跟鞋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离开了房间。看样子她压根儿就没有放弃开业医夫人宝座的意思。三十分钟五千日元的咨询费,对她来说并不是用于离婚诉讼的商谈,似乎倒更像是专门为了发泄她的郁闷和愤怒而消费了。

植村开始稍事休息。

朋友间的借钱纠纷、疯狂刷卡购物而造成的破产以及怀疑丈夫有外遇……坦率地说,对老是持续不断的这种司空见惯的咨询,已经从心底感到了厌烦。

植村喝了口保温杯里的咖啡。

在有些恍惚的脑海里,还模糊地残留着皮衣的光泽和贵金属的光辉。咨询或许能直接带来委托律师的生意。正因为内心在这样期待着,所以徒劳的失望才渐渐地变成了焦躁。在由从属于W律师会的人轮流担任咨询的商谈处,大家都虎视眈眈地等待着“上等客人”。这不为人知的一面若被看破的话,想必定会被那些蒸蒸日上的同行们所耻笑。虽然心中明白,可植村还是不想空着手回事务所。

有没有钓到什么大家伙?

这可是“老板律师”的口头禅。自己被这老板律师雇用而甘愿选择了在手下工作的“打工仔律师”这一角色,或者又叫任职律师、辅助律师之类的吧。不过,虽然换成好听一点的叫法,其实质却并没有什么改变。说到底,凡是没有开设独立事务所的律师,其实都是寄人篱下的打工仔律师。如果还年轻的话倒无所谓。在年轻时代为积蓄力量谁都会走这条道。然而,植村已经是迈入五十岁的人了。

敲门的声音强制性地宣告了休息的结束。

啊!植村不禁小声地叫了出来。虽然自己对意外的信息往往总是不能简单地记住,但单就这件事,信息与植村的记忆瞬间便联系上了。

那是一桩现役警部杀害妻子的命案。

也就是从一个星期左右前各报纸就争相报道的W县警警部勒死受病痛折磨的妻子之事件。由于案发至其自首之间有两天的空白,有关内容及规模甚至大大地超过了对事件本身的报道。植村目不转睛地看着康子。

“那么,您是……”

“是的,我是死去的梶启子的姐姐。”

这样的话,那位当警部的妹弟不就是杀死自己亲生妹妹的凶手吗?可她并不是想“知道情况”而是“希望取得联系”。也许这正表明了康子复杂的心情吧。

看植村一脸藏不住的困惑,康子从包里拿出报纸的剪贴,并将其翻开放在桌上。

那是一篇关于杀害妻子一事的报道。男女二人的脸部照片并排登载在同一版面,植村自己也曾看到过。附有“嫌疑人梶聪一郎”字样的那张,是一张让人联想到草食动物的安详的脸。而写着“被害人梶启子”的那张,长长的脸上的一对圆圆的眼睛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现在坐在面前的康子与她长得挺像,年轻时她们肯定是属于漂亮女人那一类。

“我不妨先说明一下,我并不恨梶聪一郎。”

康子用力说道。

“妹妹的病情已发展到相当的程度。白天梶聪一郎外出上班时,我因为担心常过去瞧瞧。那可真是极其糟糕的状态。有时忘记自己已吃过饭而接连吃好几次,有时又相反地什么也不吃,甚至还有连我都认不出的时候。她曾满脸认真地问过我她还是不是妈妈。能够处于正常状态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本人也觉察到白已病情的加剧,从夏天过去之后每次见面她都将想一死了之挂在嘴上。”

“也就是说警部,梶聪一郎警部的行为是迫不得已?”

康子暖昧地点了点头。

“妹妹夫妇失去了因病而早逝的独子。从报纸上得知,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件原来是由于这件事为契机的……对他们的怜悯之情简直无法言说。”

植村用目光扫了一下报道,的确是这样写着:

七年前,其子俊哉年仅十三岁便因急性骨髓性白血病而死亡。事件发生于本月四日,正好是俊哉忌日的晚上。白天夫妇俩一道去给儿子扫了墓,可启子遗忘了这件事。随着病情的加重,她的记忆已经成为分散性的。启子固执地认为自己忘了儿子的忌日没去扫墓,精神失控到半狂乱状态,苦苦地央求梶聪一郎让自己死掉。说希望自己在还记得俊哉的时候死去,希望自已至少作为俊哉的母亲而死去。于是梶聪一郎照被请求的那样卡住了启子的脖子将其勒死……

给予的处置应该与通常的杀人有所不同。此状况符合刑法202条“参与自杀”及“同意杀人”(受委托而杀人)之条文中的部分,即所谓的委托杀人,一般处以七年以下的徒刑或监禁。植村收回直直地定在空中的视线转向康子。三十分钟很快就会过去,综合了几个疑点后他冷不防地提了一个直率的问题。

“康子女士,您是打算给梶警部请一个辩护律师吗?”

康子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吃惊的表情。

“啊……我,不过是想与梶聪一郎取得联系。”

说着,康子盯住植村的眼睛。

“您的意思是说,要取得联系如果不请律师则办不到吗?”

“是的。正如刚才我所说过的一样,到被起诉为止如果不是被指定的律师谁也见不了。”

康子眼中的不安褪去了。

“如果要请律师的话,需要准备多少费用?”

“有种值班律师制度,如果只需要见一面的话可以免费。”

“只见一面的话……”

康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稍后扬起了脸。

“还是想专门为他请一个。”

这时候,植村已经回忆起了事件的整个面貌。梶聪一郎全面性地承认了自己的犯罪行为。曾经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空白的两天时间”等,最后也被弄清是为了寻找自杀的地方而在本县内徘徊。也就是说,本案在事实关系上并无争议,属于那种在辩护时无须什么特别的知识及时间的“事实简明性事件”。按报酬标准,费用应该在二十万日元到五十万日元之间。听植村这么一说,康子睁大了眼睛。

“五十万日元……”

“当然,是指最高金额。通常是在综合考虑由处罚来确定的事件的大小、梶警部的社会性立场等因素的情况下来决定的。不用说,还会参照委托人的财力及经济状况……也就是说,是可以具体商谈的。”

接下来植村还对日薪和报酬金等进行了说明。康子微微低着头听着。然而,她的决断却出乎意料的迅速。

“好吧。费用我会想办法的,我决定要请律师。老师您会受理吧?”

脑海里闪过老板律师的脸。

“行,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就让我来担任吧。”

话出口之后才想起刑事诉讼法的条文,植村赶紧补充道:“不过,由于作为梶警部姨姐的您没有指定辩护律师的资格,所以请以梶警部直系亲属的名义申请——兄弟姐妹都行。”

然而,没想到康子却因此而陷入了沉思。

原来梶聪一郎的父母和哥哥都已去世,再无其他兄弟姐妹。唯一现在还活着的祖父,过去因在外面有了女人而弃家出走,与作为孙子的梶聪一郎连一次面都没见过。

“不过,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在法律上他也比您站得住脚。知道他在哪儿吗?”

“嗯,一个偶然的机会。”

毫无疑问,康子也没见过梶聪一郎的祖父,甚至连其是否还活着都未曾闻知。但是,在前年的敬老日,梶聪一郎的这个祖父上了报纸。在关于县知事对百岁以上的老人进行拜访的报道中,被拜访者的名单里有“梶昭介”的名字。启子偶然发现后,打电话告诉了康子。

“他住在老人院。我记得自己曾剪下了那篇报道,回家后应该能知道是哪家老人院。”康子说。植村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她,并嘱托知道结果后请马上联络。

植村是这么感觉的。虽然康子愿意出钱,可他并不认为这个昭介老头会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孙子而轻易地在辩护人委托书上盖章。要让一个过了百岁的人理解手续的含意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况且上报是前年的事,现在究竟是否还活着……

敲门的声音。

“想拆迁住宅,却因老女住户不肯搬走而感为难。”

看完登记表上的内容后植村叹了口气,并招呼门外的人进来。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是阿学吗?是我呀,我。”

原来是住在县北的哥哥。

植村不太情愿地顺了下嘴。

“我现在正在工作。”

“啊,不好意思。是这样的,老妈病了,我想还是给你说一声。”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妈不舒服吗?”

“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点头晕,躺一阵子就会好的。”

“晚上有时间的话,我回来看看。”

“哎呀,算啦。你又不是一般的工作。”

家里的法事,叔叔的葬礼,甚至连家里发生了火灾的时候,谦一都总是一个劲儿地说算啦算啦。

“只是有些头晕就害你跑回来的话,老妈也会感到歉意的。总之你可是咱们家的骄傲啊。”

谦一没忘记补上他的另一句口头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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