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挂有商家银蛇家徽的马车里,木轮咕噜,小窗牖棉帘飘动,间或的芒光偷泻进来,照亮一隅。

商殷大马金刀坐在厢椅上,面无表情地捏着一方锦缎。

那锦缎通体豆青色,面料上乘,入手顺滑,是块好料。

更为难得,上面的并蒂芙蕖绣花,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淡粉色和翠叶相交,在光影下,好似真的芙蕖花苞绽放。

不仅如此,边角还有题词,简短两句题词情意浓烈,簪花小楷的字迹工整秀美,瞧着就舒心。

这是一方枕帕,十二分用心缝制的枕帕。

“哼,”商殷冷笑一声,“不会簪花小楷?”

方圆摸了摸鼻尖,不敢吭声。

要说他家大夫人,也真是能耐,竟把堂堂大夏第一辅政权臣都给唬弄过去了。

商殷抬手想扔了那枕帕,可手才抬起来,他又放下了。

太阳穴越发抽疼,突突的,像是有人拿绣花针在里头搅合。

商殷掐了掐眉心:“方圆,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方圆犹豫起来:“大人,小的只是个下人,不敢妄议。”

商殷踹了他一脚:“议都不会议,要你何用?”

方圆委委屈屈受了,衣摆上的脚印还不敢拍掉。

商殷思忖片刻,指尖点在枕帕上:“此事不宜兄长知晓,你……”

方圆洗耳恭听,然一个“你”字后,商殷半晌都没说出后面的话来。

“大人?”方圆壮着狗胆。

只见商殷垂眸看着那枕帕,指腹摩挲了两下,眼梢的冷意越发浓盛。

好一会,商殷似乎下定了决心:“回去让商……”

“嘭”一句话未完,马车剧烈地颠簸起来。

商殷后脑勺撞厢壁上,耳膜里响起尖锐嗡鸣,他甩了甩脑袋,视野一片黑暗。

紧接着,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方圆大惊失色:“大人?大人您如何了?”

回应他的,是商殷软软歪倒的身体。

方圆一把接住他,冲外头马夫吼道:“速速回府,请御医。”

后面,姜宓坐的那辆马车里。

仲冬放下窗帘布:“大夫人,前头大人的马车跑快了。”

姜宓仿佛没听到,她满心都沉浸在上辈子的回忆里,只觉前方灰暗,看不到半点光亮。

仲冬皱起眉头,握着她双肩:“大夫人,婢子会帮您的,就算是龙潭虎穴,婢子也定然帮您拿到那方枕帕。”

这话,仿佛是一点火种,让姜宓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

她眼睛红红地望着仲冬,终于哭出来:“仲冬,我怕他,我真的怕……”

仲冬小心翼翼帮姜宓擦掉泪水:“没关系,有婢子在的。”

姜宓鼻尖粉红粉红的,靠在仲冬肩上,弱小无助还很可怜巴巴的。

两刻钟后,马车停了,姜宓拾掇了番,除却眼睛还有一些红,倒也看不出其他。

仲冬扶着她下马车,前脚才落地,主仆两人就见方圆背着商殷,疾跑如飞的往风雪楼蹿。

边跑还边喊着:“速请御医。

姜宓愣在马车前,后知后觉回神:“商殷商殷他……”

仲冬眼神闪烁:“大人,好像昏迷了。”

姜宓不敢相信,明明狗暴君身体比谁都强健。

上辈子篡夺江山,征战沙场时,曾三天三夜不合眼,滴水未进,都还一口气斩杀敌军数百人,宛如修罗临世。

狗暴君一定是佯装的,绝对在给她挖坑!

姜宓有些神经质地点头:“对,他是假装的,好引我自投罗网,肯定是这样的。”

仲冬用力拉住姜宓的手:“大夫人,不管是真是假,婢子一探就知,您先回去等着。”

不等姜宓应允,仲冬已经飞快往风雪楼跑。

姜宓心绪不定,坐立难安,根本没法静下心来等消息。

她略一犹豫,咬牙偷摸进了风雪楼,再从止戈阁小侧门爬上四楼。

四楼上,婢女往来,护卫机警,时不时传出方圆的声音。

片刻后,她看到方圆将白胡子御医送下楼,伺候的婢女不敢随意进出房间,煎了药后一一退下。

姜宓咬了咬舌尖,疼痛让她勉强生了微末力气。

她挺直背脊,绷着脸走出去,扬起下颌对护卫道:“药给我,你们都退下。”

护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姜宓面容一厉,软糯嗓音头一回带出厉色:“耽误了殷大人用药,你们谁担待的起?”

闻言,护卫只得恭敬送上汤药。

姜宓端着汤药,眼见护卫都退开了,她适才同手同脚往房间里去。

商殷的寝卧,她其实比谁都熟悉,毕竟上辈子大半的时日,都是在这里渡过的。

进门是金丝楠木的八仙桌,然后是大夏舆图的围屏,再往里就是暗灰色的层层垂幔。

层层垂幔后,是檀香木雕花滴水大床。

此时,云丝锦衾间,躺着凤眸紧闭的青年。

青年面容俊美,长眉斜飞入鬓,眉心到鼻尖的弧度挺拔漂亮,薄唇这会抿着,带点微凉的气息。

闭着眼的商殷,要远比睁眼的商殷,棱角更柔和一些,也更好接近。

就是断生的右眉,都没了狠厉。

姜宓脚步虚浮,站在床沿边片刻,床褥里的人没动静,她才确定商殷真的是晕厥过去了,不是假的。

狂喜像海绵里的水,一点一点挤压出来。

她飞快放下汤药,不顾一切爬上床,扑到商殷身上就下手开O摸。

怀里没有,袖兜没有,枕头下也没有……

姜宓急的满头大汗,伏在商殷身上,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

“藏哪了?到底藏哪了?”她脸都憋红了,恨不得将商殷给扒光。

两辈子的爱恨纠葛掺杂其中,一时又找不到枕帕,姜宓恼怒非常,扬手抡起巴掌,就要给商殷一下。

狗暴君欺辱了她一辈子,她恨不得打死他!

然那一巴掌才落至半途,姜宓眼尖地看到商殷睫毛动了。

她惊恐交加,手僵在半空,动也不敢动。

浅棕色的凤眸缓缓睁开,鎏金滟潋,深如碧波,碧波之下的冷然,渗着浮冰碎雪的寒凉。

只一眼,就叫姜宓怂巴巴地焉头搭耳。

商殷眼底有瞬间的茫然,看清骑在身上的人后,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哑着声音唤:“宓宓?”

这称呼,让姜宓黑瞳紧缩。

她猛地收回手背身后,跳下床拔腿就要跑。

但商殷动作更快,长臂一捞,稳稳的将人拉回来,长腿再一抬,动作无比熟练的把人压在了床帏里。

银丝纱帐飘忽晃动,银钩同床柱碰撞的叮当作响。

宛如噩梦来临,恍恍惚惚间,姜宓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上辈子。

每每他要欺负她,都会那么喊,还会这么压着她。

水雾浮上柳叶眸,秋波生辉,姜宓浑然不知,自己这副可怜的模样,只会让人更想欺负。

“放开我。”她带哭腔喊道,没法挣扎,连呼吸都沾染上了商殷的味道。

商殷眯着凤眸打量她,从娇媚的眉眼,到软乎的粉唇,还有嫩生生的面颊。

他忽的低笑了声:“你跑甚?”

姜宓咬唇,别开头不想看他。

商殷掐着她下巴,迫使她对视。

“我又不会吃了你。”他声音尤为喑哑,说的这话,其实连自个都说服不了。

他是不会吃她,但是想啃,想将人从头啃到脚,再一点一点吞到肚子里。

这欲O望伴随所有梦境,逐渐清晰,像凶兽经过冬眠,在春日的召唤下,缓缓苏醒,随之的还有梦境里的所有情感。

直到此时,商殷才知多日来的梦靥,到底是所谓何。

他指腹摩挲着姜宓小巧的下颌,好似怎么都摸不够。

姜宓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眼里冒着水光,抽嗒着哀求道:“殷大人,我我只是给你送药,真的……”

商殷眸光微凝,他顿了顿,深深看姜宓一眼,随后起身放开她。

姜宓如蒙大赦,慌忙跳下床跑角落里站着,离他远远的。

商殷披上外衫,散落的鸦发如瀑,清俊中平添几分慵懒随性。

他斜靠床柱,懒懒地问:“你在找什么?”

姜宓瑟缩了下,怂唧唧的模样像极惊吓过度的兔子。

狗暴君喊她“宓宓”的时候,太吓人了。

她还以为,他也重生了。

“是不是这个?”商殷又问。

姜宓胆颤心惊看过去,对方指尖那一抹豆青色,差点没让她跳起来。

她的枕帕!

商殷摸着并蒂芙蕖,又念着上面的题词:“姜姝窈窕人独立,宓妃留枕定三生。”

商殷的口吻,轻忽如浮羽,不起波澜,也无甚多余情绪。

可姜宓四肢一软软,啪叽一下,瘫坐到地上了。

完了,铁证如山,她再是抵赖也没有法子开脱了。

“定三生,”商殷品着这三个字,他起身一步步走向姜宓,最后站她面前,居高临下的问,“宓宓,你要跟谁定三生?”

姜宓表情木木的,惊恐畏惧到极点后,就只剩下麻木了。

“没有谁,”她呐呐说着,潜意识里的求生欲在顽强挣扎,“不和谁定。”

听闻这话,商殷薄唇轻抿,凤眸幽幽。

须臾,他弯腰扶起她:“宓宓,只要乖乖听我话,这方枕帕我就让它消失,如何?”

昆山玉碎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寡情的冷淡,像风雪中静谧的青松,安静如雕。

姜宓黑瞳却逐渐亮了起来,好似荒芜的灰烬中,终于又燃起一丁半点的星火。

“当……当真?”她不确定的问,眼巴巴地望着他。

只要自己听他的,他就不计较了?枕帕还不会给任何人知晓?

商殷冷着脸,身量只到他胸口的姑娘,踮起脚尖,眼神殷切又灼亮,像极了跟主人撒娇讨要小鱼干的奶猫崽子。

真真娇得让人想褥她小脸一把。

悔意在胸腔之中盘桓不去,商殷飞快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往外间走,不看姜宓了。

姜宓追出来,小心翼翼拉他袖角,又乖又软的细声道:“殷大人,我会听话,您真的不再计较这方枕帕了?会让它消失?”

商殷甩开她手,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姜宓应了声,忙不迭的哒哒跑出房间。

商殷扬了下眉,眉梢扬到一半,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门牖边倏地探出来。

湿漉漉的柳叶眸,怯懦地望着他:“殷大人,我真的很听话。”

商殷指尖一颤,差点没戳烂枕帕。

他黑沉着脸,眼神如利箭锋锐。

姜宓心肝一颤,赶紧缩回脑袋飞快跑下楼。

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商殷才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的所梦之境,只和姜宓有关,梦里边深入骨髓的遗憾,此时还激荡在心间。

若是姜宓再不走,他只怕失控,会将小兔子给吓跑了。

商殷皱着眉头,看着那方枕帕良久。

随后冷嘲一声,将枕帕收进大床暗格里,沉淀了心绪,再不想其他。

却说姜宓一口气跑回北厢,她冲进房间,再猛地关上房门。

“大夫人,您去哪了?”原是仲冬已经回来了。

姜宓拍着胸口,眼眸晶亮:“仲冬,那狗暴君答应我,只要我听他话,枕帕一事就不再计较。”

闻言,仲冬愣了。

姜宓一口气不带歇的:“狗暴君唯有一点好,说出的话一诺千金,我终于不担心枕帕落旁人手里,再受制于人了。”

仲冬问:“那为何受制于大人,大夫人就不担心了?”

姜宓愣了下,自然而然答:“那是商殷,我最了解他,我只要装乖装听话,假意逢迎,他就不会对我怎么样,最多……”

最多,会在床笫间使些花样折腾她。

好似想起什么,姜宓脸微微红了。

她掰着手指头继续说:“我先稳住他,过些时日,等他放松警惕,再作到他厌烦,主动不待见我。”

仲冬倒了一盏温茶,姜宓一饮而尽。

她的眼眸越来越亮,像盛满了仲夏繁星。

“仲冬,你知道商殷最讨厌什么吗?”姜宓自问自答,“他最讨厌哭哭啼啼,作天作地,尽惹麻烦的女人。”

“只要商殷厌恶的容不下我,那么不管商珥愿不愿意,我都一定会被逐出商家。”姜宓如此说道。

尔后,她低下头,许久没在说话。

就在仲冬疑惑之时,姜宓抬起头来,眼睛红艳艳的,唇珠水光嫣红。

她说:“仲冬,我要自由了。”

软糯糯的声音,带着历经心酸的委屈,但她那双柳叶眸,却是弯着,真心实意的在笑着。

她要惹的商殷厌恶痛恨,然后就能获得自由了,真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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