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史,是我。你知道吗?”电话里的声音说道。虽然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但是吉敷立刻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这是忘也忘不了的声音。好像在撒娇一样,有鼻音的声音。

“是通子吗?”吉敷说。刑事一课的办公室里,像平常一样的嘈杂,所以很不容易听清楚电话里钿又高的女人声音。为了不漏听对方说的任何一句话,吉敷用力地把听筒贴在耳朵上,耳朵都有点痛了。

“你在忙吗?对不起。”被对方这么一说,吉敷下意识地看了手表。时间是下午三点十五分。

“别这么说。你现在在哪里?”吉敷很快地说。

“现在吗?在银座。”

“在东京呀!会待一阵吗?”

“东京吗?不,可能今天晚上就要回去了。”

“回北海道吗?”

“唔?嗯。”加纳通子回答的时候好像有点迟疑。

“因为工作的关系来东京的吗?”

“啊,嗯……”她仍然是吞吞吐吐的。

“已经要回去了吗?出来很久了吗?”

“也没有。只是两、三天而已。”

“这样呀!你应该早点跟我联络的。”

“嗯。可是我想你很忙,所以……你总是很忙,以前就这样了。”吉敷的胸口有点痛,“你在哪里打电话?是公共电话吗7”

“嗯。”

通子拿着公共电话的听筒,将听筒贴在耳朵上的样子,很容易就浮现在吉敷的眼前。通子有一头中分式的长发,没有烫卷,鹅蛋脸,尖下巴,大眼睛,从侧面看时鼻子有点鹰钩鼻。当年或许因为是还年轻的关系,脸部甚少化妆,不过,不知为什么,她却有在眼睑上化浓妆的嗜好。

通子皮肤很白,嘴唇很薄,牙齿小小的。她很爱笑,而且总是一边笑,一边撒娇地开着玩笑,吉敷有时会觉得她很吵。不过,她在外人面前文静又乖巧,只有和吉敷单独相处时,话特别多,变得很活泼。她笑起来的时候,大大的眼睛还会眯成一直线,因为门牙小,所以会露出牙龈。

若说通子的长相上有缺点,大概也只有这样了。基本上,她应该称得上是美女。不过,若这样就说她是美女,也不见得适合。因为当时通子年纪还轻,脸上总有摆脱不了的稚气。

从长相上来说,她不是可爱型的女人,以个性来说也一样。不过,有着一张鹅蛋脸的她,以容貌来说,她确实是个美女。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女性了吗?是一个迷人的女人了吗?还是单身吗?或是已经再婚了?吉敷想问的事情实在很多。

吉敷的右手手指头抓着电话线,通子的声音便透过这条细细的线,传入他的耳朵里。他的心头笼罩着难言的感觉,是无奈、悲伤,也是喜悦和怀念。但是,愈和听起来好像来自远方的通子的声音说话,他就愈想见通子。无奈、悲伤、喜悦和怀念的其他感觉都被甩开了,他的脑子变得什么也不想,只想见通子。

通子的声音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撒娇,而且开朗,但是又透着某些悲伤。

在随声附和着通子的同时,吉敷也在思考要不要开口要求见面。这种心情就像在玩叠扑克牌的游戏,要放最后一张时的感觉。

“我想见你。”吉敷最后还是这样说了。

正在说话中的通子突然停顿下来,两人之间便暂时沉默了。

“我们很久没见了吧?好不容易通上电话,见个面,一起吃饭好吗?”

“唔……”通子沉吟着,似乎陷于强烈的犹豫中。

吉敷不自觉紧张起来:“你打电话给我,不是有事吗?见了面,你可以说给我听,和我商量啊?”

又是一次短暂的沉默之后,通子才说:“没有,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听到通子这么说,吉敷觉得宝贵的时间好像就要结束了。他着急起来。“你现在怎么样?还好吗?我只是想知道这些呀!”吉敷越说越激动。

“我还是老样子,我很好。一个人也得好好过日子。”

“见一下面也不行吗?”

“唉……”通子发出叹气一般的声音。吉敷皱起眉头,他不明白,通子是在何种心情下,发出那样的声音的呢?他不能了解。听起来也好像在笑,好像接下来要讲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想见你呀。”通子如此说。吉敷静静地等待通子继续说下去。“但是,见了又怎么样呢?也不能怎么样。”通子自言自语般,淡淡地说着,吉敷却觉得好像被人用力往外推开了一样。

“太久没有和你联络了,所以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你好像一切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等一下,等一下。你要搭飞机回去吗?”

“不是,我打算搭火车。搭‘夕鹤’列车……不,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我要怎么回去。”

“搭‘夕鹤’列车吗?那么是搭‘夕鹤七号’?还是‘夕鹤九号’?”

“我还不清楚呀!对不起,我还没有决定要怎么回去,或许搭飞机回去也说不定。”

“我不能去送行吗?”

“不必了。不用来了。你不是很忙吗?”

“不,我现在不忙。”

“拜托,请你不要来!”通子的语气相当坚持,让吉敷一时沉默了。

“对不起。”通子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好了,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管做什么危险的事,都别把自己弄死了。再见。”通子挂断电话了。她没有说任何埋怨的话,也没有对吉敷做任何要求。

“夕鹤七号”的开车时间是二十三点整,“夕鹤九号”的开车时间是二十三点五分。吉敷很清楚地记得这两班车的时间。

“夕鹤号”的班次有很多,除了七号、九号外,还有一、三、五号等等,奇数号是下行车,偶数号是上行车。吉敷只记得七号与九号车开车时间,所以他打开抽屉,拿出火车时刻表来看。

一号的开车时间是十九点五十分,三号是十九点五十三分,五号是二十一点四十分。看看时钟,现在正好是下午三点半。这个时间要赶任何一班“夕鹤号”都来得及。但是吉敷认为通子不是搭“夕鹤七号”,就是搭“夕鹤九号”,因为那是通子的习惯。

加纳通子的娘家在盛冈。以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若是和通子回盛冈,一定是搭七号车或搭九号车。九号车有A卧铺车厢,七号车没有;所以,如果A卧铺有空位时,就搭九号车,否则就搭七号车。吉敷记得通子曾经说过好几次:“夕鹤”这个名字很好听。

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五。吉敷在觉得自己不能不来的情绪下,挤进人潮忙乱的上野车站。

二十三点开车的“夕鹤七号”,在十八号月台。吉敷从蓝色列车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寻找通子的身影,却一直没有看到通子。列车要开的铃声响了,响了一阵子之后,七号车终于慢慢启动了。

吉敷开始跑,他快步跑上阶梯,前往九号车的十四号月台。还是从列车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还是没能看到通子的身影。

吉敷想:没有搭七号车,也没有搭九号车吗?他和通子分手五年了,那是五年来的第一通电话。人的年纪在进入三十岁以后,五年就是一个很大的差距,相当于二十岁时的十年差距吧!想想现在和五年前的自己,吉敷觉得差别非常大。这种差别可以说是成长,但是也可以说是“老”。有些地方真的觉得不行了。

总之,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不论是生活的型态,还是生存的目的,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想必通子也和自己一样,想法和态度或许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才刚刚三十出头,虽说这五年对她而言,并不是三十岁以后的五年,但是她感受到的变化,应该会比男人的自己更强烈吧?经历六年的婚姻生活后,突然恢复单身,去到钏路,这五年来她必须独立支撑自己的生活,因此,她是不可能没有改变的。

男人离婚后,仍然拥有和老婆无关的职场世界,所以从某一个方面来说,他可以没有改变,在工作的场合里,做着数十年如一日的同样事情。但是通子不一样,现在的生活,和五年前的生活,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

列车要开的铃声又响起了,吉敷在这个铃声中想着:通子还记得自己,愿意打电话给自己,就让自己很感激了;希望她不要担心别人,更小心自己的身体才好。

他冷不防地想到刚才在电话中自已说出来的“我想见你”这句话,那是完全没有虚假的真心话,但是这句话并没有打动通子。后来又说的“很久不见了,想看看你”,或“一起吃个饭”的说词,一样没有改变通子的决定。为什么说不出聪明一点的台词呢?

吉敷觉得自己真可悲。他好久没有这样的心情,已经忘了该怎么对通子说话了。因为他的工作上,并不要求他必须有这类的能力。

吉敷想:我是刑警,不是化妆品的推销员呀!列车已经缓缓开动,吉敷与列车逆向行走,朝车尾的方向走去,好几次撞到来送行的人群。

那是后面数来的第二节车厢,玻璃窗上有一只白色的手掌。那只手在车窗内敲着玻璃窗,敲了两、三次了。吉敷看到车窗内的人了。

那个窗户慢慢接近吉敷,从吉敷的眼前经过。一个娇小的女人,倚靠在车窗的玻璃上。

她的神情看起来有点恍惚,身上穿着芥末色的衬衫,外面还披着一件白色的对襟薄毛衣,衣摆的地方还有灰色的M字祥。和从前一样的长头发,但是现在好像己经不是直发了。因为一直盯着她的脸部看,所以没有看清楚她的头发。

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追看着吉敷。但是,并不是吉敷在动,而是车内的她在移动;是她移动中的眼睛,固定看着静止不动的吉敷。看得到她的嘴唇动了一下,但那只是一瞬间。吉敷不自觉地提起脚,跑到月台的中央。双手贴在窗户上的通子的身影虽然变得愈来愈小了,但是她的眼睛却仍然看着月台上的吉敷。

吉敷下意识地举手往通子的方向挥了两、三下,但是,她还是同样的姿势。不,应该说“她还是同样的姿势吧?”或许她也有挥手,但是吉敷己经看不见;或许她的脸上已经有泪水,吉敷也一样看不见。

为什么她非这么悲伤不可呢?吉敷看着远去的“夕鹤九号”的车身,一边如此想着。

人有乐观型、也有悲观型的人。乐观型的人经常保持喜悦,在喜悦的情况下活动;悲观型的人只对悲伤的事敏感。其实,上天给与每个人的喜悦与悲伤,应该都是等量的,但是悲观型的人却只看到悲伤的一面。吉敷觉得自己和通子,都是这一型的人。

虽然他们两个人表现在外的样子全然不同,但是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就因为这样,所以才有缘成为夫妻吧!但是,也因为这样,才会走上分手之途,结果又添加了新的悲伤因子。每次一有事情,就以悲伤的心情相对,于是苦上加苦,最后终于难以共同生活下去。吉敷觉得这就是悲观型人生治也治不好的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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