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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日,星期六。

来到宅子门前时,竹宫水穗没有马上按下门铃,而是先缓缓打量了一番竹宫家这座大宅。

这是一栋北欧风格的两层建筑,在白色墙壁的映衬下,深褐色的屋顶更显威严。尽管从正面看不出来,但如果从房子正上方观察,就会发现这是一栋向东西南北四方延伸成十字形的建筑。因此,当地居民都将竹宫家这座宅子称为十字大宅。

水穗不知为何轻叹了一声,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手,按下门铃。里面很快有了回应,是女佣铃枝的声音。听到是水穗在门外,铃枝立即请她进来。

穿过大门,是一条石板小路。水穗一手拎包,一手插进大衣口袋,任由冷风吹拂着长发,朝前走去。

刚走近玄关,那扇刻着浮雕的厚重房门便像看准了时机一般从内打开。

“水穗小姐,真是好久不见。”铃枝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她看起来比过去瘦了些,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多了几道,但那挺得笔直的腰板还和往日一样。

“你好,铃枝。大家都还好吧?”

“都还好。看到小姐您气色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铃枝弯腰鞠躬时,屋里传来什么东西摩擦地板的声音。水穗向里看去,只见一个上穿黑色毛衣、下着灰色长裙的女孩坐着轮椅迎了过来。女孩有一张标准的日式美丽脸庞,还带着一丝少女的柔弱。水穗知道,她虽然比自己小几岁,但算来今年也有二十岁了。上个月,水穗刚过了二十五岁生日。

“你回来得真快!”轮椅上的女孩兴奋地说道。

“好久不见,你怎么样?”水穗边脱鞋边笑着回应。

“好啊,很好,好到浑身有劲没处使呢。”说着,女孩笑了起来。

女孩名叫佳织,是竹宫家的独生女。她天生腿有残疾,一直坐轮椅。

佳织引着水穗来到客厅,招呼她在沙发上坐下。这里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个博物馆,摆放着古董留声机、做工精巧的玩具小屋、连在一起的形状怪异的金属环等物品,还有拼木工艺品。初看起来这些摆设毫无章法,其实每件都是智力玩具。这家主人竹宫宗彦的爱好就是收集此类玩具。

水穗拿起一件智力玩具,外包装上印着“DRAGON”字样。这个玩具产自法国,玩家需要把头盔形状的金属环从另一个环上取下。

“听说二姨今晚不来?真可惜!”佳织语带遗憾。

“她从正月开始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对她来说年节似乎都没什么意义。她就是怪人一个。”水穗边摆弄九连环边苦笑着回答。

“那不才是充满艺术激情的表现吗?真羡慕!要不我也跟二姨学画画吧?”

“还是算了吧。一拿起画笔,她就变成女魔头了。”

水穗的玩笑话让佳织笑出了声。水穗的母亲琴绘是佳织母亲赖子的妹妹。水穗的父亲正彦三年前去世了,之后她和母亲就把姓改回了竹宫,生活得逍遥自在。正彦生前是艺术家,琴绘则是日本画画家。

“澳大利亚怎么样?特别好吧?”佳织撒娇地问道。

水穗和佳织都是独生女,水穗一直把佳织当成自己的亲妹妹。

“当然好啊。那里大地广袤,连天空都显得特别辽阔。挺不可思议的。”水穗刚从澳大利亚回国不久。大学毕业后,她换了几份工作,都觉得不够称心,便出国换换心情。

“真好啊,我也想去。”佳织眼神里充满向往,视线不知不觉投向了斜上方,似乎在想象澳大利亚广袤的大地。

看来倒是不需要我担心了。看到佳织精神饱满的样子,水穗稍稍放下了心。

佳织的母亲赖子于去年年底去世。对于身有残疾的佳织来说,无微不至地关爱自己的母亲去世了,必定是近乎跌入人生谷底的打击。水穗原本做好了陪她一同流泪的准备,因为今天正好是赖子七七之期。

“对了,之前我没能赶回来参加葬礼,真是不好意思。”水穗道歉。得知赖子去世的消息时,她还在澳大利亚,由于急事缠身而没能回来参加葬礼。

“没事的,这有什么。”佳织说着挤出不自然的笑容,微微放低了视线,但很快又抬起头,爽朗地说,“要不要喝茶?我前几天头一次喝了苹果茶,特别好喝!”她说着就把轮椅转向另一侧。

“不不,苹果茶一会儿再喝。”水穗抬起右手,“我得先去跟姨父打个招呼,他现在在哪儿?”

“爸爸去扫墓了,跟和花子姨妈他们一起。”

“哦,那外婆也去了?”

“没有,外婆在她的房间里。她说最近有点累,就不去了。现在好像……永岛先生也在。”

水穗稍稍有些诧异,因为提到永岛的名字时,佳织看起来有些迟疑。“那我去见一下外婆吧。不过既然永岛先生在,是不是过会儿再去比较好?”

“没事,应该快结束了。去吧。”

“好。这个九连环还真难啊,真的能解开吗?”水穗已经摆弄了半天,但完全找不到解开的办法。

“我试试。”佳织接过九连环,只几秒钟就轻松解开了。

“真厉害!”水穗佩服地说。

“这算什么,我知道窍门而已。水穗,你喜欢智力玩具、魔术之类的吗?”

“对它们感兴趣。”水穗说道,“姨父有很多这方面的书吧?”

“我也不清楚……下次问问爸爸。”

“嗯,那拜托了。”

“我其实很讨厌智力玩具。”佳织有些不屑地说,“一知道解法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还总想要下一个,就跟毒品似的。”

“姨父就是对这种‘毒品’上瘾了吧。”水穗从沙发上起身,望着挂在墙上的巨大拼图说道。拼图的图案是某地的风景。听说佳织的父亲宗彦最近痴迷于拼图。

“就是,太简单的东西都没法满足他了。”佳织正色道,接着又催水穗说,“咱们走吧”。

客厅一角有个一米见方、直通天花板的柱状体,里面其实是一台小型电梯,为了让佳织乘坐轮椅自由上下而建。水穗和佳织一起进入电梯,按下按钮。出了电梯,脚下是铺着长毛地毯的走廊。十字交叉的走廊让久未来此的水穗备感亲切。

建起这栋十字大宅的人,是水穗和佳织的外公——竹宫幸一郎。幸一郎从林业做起,一手打造了后来经营房地产和休闲产业的竹宫产业。他一直以旺盛的精力和健壮的身体为豪,却在一年半前因病去世。

幸一郎没有儿子,只有赖子、琴绘、和花子三个女儿,因此就让赖子招赘,使竹宫家的家业得以延续。这位入赘女婿,就是曾做过幸一郎部下的相马宗彦。

三女儿和花子也与竹宫产业的员工结了婚。水穗的母亲琴绘嫁给了与经商毫不相关的艺术家,但幸一郎并没有反对,他对艺术也有浓厚的兴趣。

身处这栋奇妙的建筑里,周围的一事一物都能让水穗感觉到幸一郎对艺术的兴趣。

水穗和佳织朝北侧走廊走去。途中经过一处楼梯,楼梯旁靠墙放着一个置物架,上面摆着一个高约五十厘米的人偶,造型是站立的少年和他左边的一匹小马,马背上有大红色的马鞍。东侧走廊中间也有一处楼梯,旁边也同样有个架子,上面摆着个陶罐。

走廊两侧各有一个房间,左侧是她们外婆静香的房间。进入房间之前,佳织把轮椅向前推了推,来到阳台上。水穗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她就是翻过这个护栏,跳下去的。”佳织摸着护栏说道。

水穗站在她身旁,往下望去。这栋宅子建在斜坡上,因此北侧有三层,最下面一层位于地下,有储藏室和音乐室,还能通到后院。后院铺有草皮,通道则用水泥铺就。北侧阳台正下方就是水泥通道,赖子恐怕就摔在那上面。

“谁也没能拦住她吗?”虽然于事无补,水穗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佳织黯然神伤,接着又深呼吸了一下,强忍悲痛地说道,“当时,我正在房间里和爸爸聊天,突然听到了恐怖的尖叫。爸爸抱起我从房间里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有人飞快地跑上楼梯——”

“是赖子姨妈吗?”

水穗问罢,佳织微微一顿,点点头接着说道:“然后她就冲到阳台上,翻身跳了下去。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这样啊……我听说,当时其他人都不在家?”

“嗯。大家都出去了,只有我和爸爸在家。爸爸随后就把我放到轮椅上,去后院查看。我就从这里俯瞰妈妈的情况。”佳织紧握着阳台护栏,仿佛陷入回忆,闭上了眼睛,“妈妈就像一片落在地上的白色花瓣。”

水穗再次往下望去。她知道佳织深爱着母亲,想到佳织当时是何等悲痛,她不禁陷入沉默。

“爸爸说,妈妈大概是神经衰弱。”佳织睁开双眼,“工作上的事情让她很紧张……据说晚上总睡不好。”

“嗯……”水穗对赖子十分了解。她虽已听说赖子死于神经衰弱,但至今仍无法相信。

赖子不仅是竹宫家的长女,还是幸一郎三个女儿中最为出色的一个。从小学到高中,都就读于本地知名女子大学的附属学校,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并考上了一流国立大学的经济系。毕业之后她进入竹宫产业,隶属于营业企划部。在那里,她充分发挥出继承自幸一郎的行动力和创造力,接连做成许多全新的企划。其他员工起初都觉得她不过是靠父亲的关系来混日子的,但渐渐被她的活力带动。

幸一郎本想招一个得力干将做女婿,再把竹宫产业托付给那人。看到赖子如此有才华,他意识到根本没那个必要,直接让赖子继承家业就好,于是决定把赖子培养为下任社长,而女婿则让赖子自由选择。赖子选择的,就是相马宗彦。

赖子是个典型的女强人,但又不是一心只想着工作、不近人情的女人。幸一郎去世后,她继任社长,但心思细腻的作风一点没变。她还喜欢音乐和美术,有着感性的一面。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无比爱戴她。

然而这样的赖子却自杀了,而且死得十分突然,原因竟然是神经衰弱——

“对不起,”佳织落寞地笑了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本想着你来了,我该聊点开心的事情。”

“没什么。”水穗推着佳织离开阳台,走到静香的房间前。

佳织敲了敲门,屋里传来老妇人柔和的声音。见到水穗跟在佳织后面进入房间,坐在安乐椅上的静香难掩惊喜地说道:“哎呀,水穗,你什么时候来的?好久不见了!差不多有一年了吧?”静香圆润的脸上满是笑容。她的面颊虽有皱纹,皮肤仍旧光滑白皙,一头银发也和这栋西洋风格的建筑十分相称。

“外公的葬礼之后就没再见过您,有一年半了吧?很久不见,您还好吧?”水穗边说边鞠躬行礼。

“来了就好。别站着了,快坐下。”

水穗依言在地毯上放了个坐垫坐下。房间里有地暖,她的脚下十分暖和。

“水穗是去澳大利亚留学了吧?”在静香身旁收拾箱子的永岛正章问道。永岛在附近开了一家美发店,每月会专门到这里来给静香做几次头发。

“算不上是留学,只是去逍遥了几年而已。”

“那也是很宝贵的经验啊。今后我们都得适应国际化的环境。”永岛点着头说道。如果水穗没记错,永岛应该已经有三十五岁。他肤色微黑,身材修长,肌肉发达,皮肤也显得很有弹性。

“您的头发做好了?”佳织看看静香,又看看永岛,问道。

“好了。”静香摸着头发平静地回答,又说,“永岛先生刚刚教训我来着。”

“我怎么敢教训您!”看到水穗二人露出惊讶之色,永岛赶紧否认,“我只是让夫人注意身体而已。头发和皮肤是能反映健康状况的,我觉得夫人最近有点疲惫——对了,您现在不慢跑了吧?”

听到“慢跑”一词,水穗惊讶地望向静香:“外婆,您之前还慢跑吗?”

静香今年应该已经七十岁了。

“一直在跑,只是永岛先生说我一把年纪就不必勉强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为了保持健康,走路比慢跑更好。您每天都散步吧?”

“是啊,不散步的话身体就退化了。”

“那就好。希望您能坚持下去。”

看永岛和静香聊得差不多了,水穗环顾起室内。她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耍,这几年几乎没有来过。墙上挂着很多幸一郎收藏的千奇百怪的古董,有北欧海盗用过的弓弩、江户时代的怀表等。视线转到身后的墙壁时,水穗不禁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有人站在那里。定睛一瞧,才发现那是一幅巨大的肖像画,画中人是身着正装的幸一郎,背景似乎就是这栋十字大宅。画中的幸一郎戴着白色手套,双手交叉放在腰前。

“吓了一跳吧?”静香注意到水穗的表情,说,“这幅画本来要挂在公司大堂,但大家都说不好,就放在家里了。”

“你还记得外公的遗言吧?”佳织插话道,“遗言里说去世后要把他的肖像画挂在公司里,爸爸就去定做了这幅画,大概半年前才送到家里来。”

“这样啊……”水穗又看了看那幅画,华丽的画框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把前任社长的肖像画挂在公司大堂里,的确算不上什么好品位。

“这幅画上个月还放在走廊上呢,不过和花子他们都不喜欢,就放到这里来了。但他的遗言就是如此,谁也没办法。其实摆在屋子里也挺吓人的,我都怕半夜人从画里活过来。”

三人都被静香逗笑了。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水穗打开门,女佣铃枝站在门外。

“有位先生说一定要见一下咱们家的主人,现在就在大门外等候。”铃枝稍稍压低声音,向静香通报。

“哦?宗彦他们还没回来吧?”

“是的,说是扫完墓后要去办点事。”

“好吧,那只有我去见了。是什么人?”

“是,那个……是……”铃枝环视众人一圈,终于说道,“他说自己是人偶师。”

“人偶师?”静香好奇地歪了歪头,“就是制作人偶的?”

“应该是。”

“人偶师来我们家做什么?”

“不清楚。”铃枝也歪头表示不解。

“或许和妈妈有关呢。”佳织说道,“妈妈不是很喜欢收藏古董嘛,是不是这方面的朋友?”

“噢,这倒是有可能。”静香稍稍点了点头,说,“那我就去见见吧。铃枝,麻烦你让那位先生去会客室稍候。”

铃枝答应后便离开了。

由于对人偶师这个行当颇有兴趣,水穗和佳织也决定去见一见。永岛说晚上会再来,随后便先行离开。今天是赖子的七七之日,晚上许多人都会到场。

水穗一行来到会客室时,一名打扮奇特的男子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上穿黑色泛绿的上衣,下穿黑色修身长裤,外衣里是一件白衬衫,领口处系着一条用来代替领结的白色长丝带。他看上去年近三十,肤色偏白,身形消瘦,脸庞棱角分明,颇像个西方人,让水穗一下子联想到电影里的吸血鬼。

看到众人进来,男子立刻从沙发上站起,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鞠了个躬,说:“突然打扰各位,实在抱歉。”男子的声音有着金属质感,但并不让人感到不快。他接着说:“有件事情必须要告诉各位。我姓悟净,是名人偶师。”

静香接过男子递上的名片,说:“悟净先生……您的名字还真是少见。”说着,她把名片递给水穗二人,名片上印着“人偶师 悟净真之介”。“我是这家主人竹宫宗彦的岳母,这两位是我的外孙女。”

水穗和佳织朝悟净点了点头,悟净再次鞠了一躬。

“那您有话就直说吧,”待所有人在沙发上坐定,静香先开了口,“听说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不过我想先告诉您,我们对人偶完全是外行,希望您能理解。”

悟净答道:“要理解我说的,完全不需要任何关于人偶的专业知识,”他的语气非常干脆,“只是希望各位不要把我的话当成荒唐的玩笑。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希望各位能听我讲完。”

“听起来好像很吓人。”静香笑着说。

“是的,”悟净严肃地说道,“可以说的确很吓人。”

他的话让水穗倒吸一口凉气,身旁的佳织也不由得挺直了腰。这时,房门被缓缓打开,铃枝走了进来,稍显严肃地把红茶端到每个人面前。

“您家最近买了一个小丑人偶吧?”悟净问道。

“小丑人偶?”静香刚端起茶杯,又停下了手,问,“什么样的小丑人偶?”

“是木制的小丑人偶,戴着黑帽子,穿着白衣服。听东京都内一家古董店的人说,是前一段时间您的某位家人购买的。”

“小丑……”想着想着,静香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手,“就是那个人偶吧,两个月前赖子买的那个。”

“就是那天那个?”佳织蹙眉看着静香,问道。

“没错,就是那天放在走廊架子上的小丑人偶。”

“那天是……”水穗问道。

“就是赖子自杀那天。当时楼梯旁边的架子上放着那个人偶。”

“原来是这样……”水穗不知该说什么好,便沉默下来。

悟净开口问:“买下人偶的那位去世了吗?”

“是的,”静香答道,“她自杀了。今天是七七。”

“这样啊……”悟净深深地垂下了头,许久一动不动。他似乎真的为赖子的死悲伤不已,水穗不大理解他为何如此。“看来,我还是来晚了。”他自语般说道。

“来晚了?什么意思?”静香问。

悟净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那个人偶被称为悲剧小丑,会给每个拥有它的人带来不幸。人偶的上一位主人因交通事故全家身亡,再上一位主人因精神错乱而自杀。还有很多关于人偶的不祥故事,不胜枚举。”他说完来回看了看三人,似是在观察她们的反应。

这番话让宽敞的会客室里的空气骤然紧张,沉默持续了片刻。静香仿佛要缓解这种紧张气氛一般,沉稳地说:“哦,原来是悲剧小丑啊……那您打算怎么处置它呢?”

“那个人偶是家父制作的。”悟净说,“家父已经去世,但直到临终时还记挂着那个人偶,说一定要想办法把它拿回来,处理掉。”

“就是说您想把它买回去?”

“是的。当然,我会在您购买的价格之上再加些钱。”

“钱不是问题……您稍等一下,我去把人偶拿来。”说完,静香就离开了会客室。

和两位女士共处一室,悟净也毫不拘束,他仔细欣赏着墙上的画作和屋里的各种摆件。看着看着,他的视线停在窗边的架子上。“那是拼图吧?”

“是的,”佳织答道,“那是家父的爱好。我家很多房间里都有没拼完的拼图。”

水穗也微微站起,望向那幅拼图。拼图的画面十分奇特,是一位老奶奶坐在鹅背上飞翔。拼图已快完成,只剩下蓝天的部分尚未拼完。

“这是鹅妈妈拼图吧,这个画面也许出自某个绘本。”悟净好像明白了什么,说完又坐回沙发上。

“说到那个小丑人偶,”水穗对佳织说,“刚才我看楼梯旁架子上放的好像是少年和小马人偶。”

“是的。妈妈出事后,外婆说那个小丑人偶太吓人,就把它收起来了。其实那个架子上一直放着少年和小马人偶,只有那天摆的是那个没怎么见过的小丑人偶。所以,就像悟净先生刚才说的,真让人不得不认为是人偶招来了厄运。”

“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悟净说道,“但那个人偶真的有这种力量。”

悟净的声音沉重至极,水穗不禁看了看他。他也用褐色的眸子直直地看向水穗,点了两次头。

在一片沉默中,静香回来了。她抱着个箱子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箱盖,里面有个玻璃罩。她将玻璃罩端出放在桌上,随后打开了玻璃罩。

“就是它。”悟净点头说,“它就是悲剧小丑。”

小丑人偶的外形和悟净刚才描述的一模一样,黑帽子,白衣服,还有一脸略显诡异的伤感表情。

“这个人偶当时摆在走廊上吗?”水穗问。

静香点头说:“刚好只有那天摆在那里。”

“真的吗?为什么偏偏是那天呢?”

“听说是宗彦摆在那儿的。”

“姨父摆的?”

“是。说这是赖子特地买回来的,就摆在那儿让她开开心。但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就一直收在我房里。”

悟净把玻璃罩拿在手上,听着水穗和静香的交谈。听罢,他把玻璃罩放回桌上,问道:“能否允许我把它买回去?”

他的神情十分严肃,但静香稍一偏头,说:“很抱歉,现在无法马上给您答复。这是我女儿买的,她已经去世,得问她先生同不同意。”

“那么请问这位先生何时回来?届时我再来拜访。”

“今晚应该会回来。但今晚客人多,不方便。我会把情况转告他,请您明天再来吧。”

“明天啊……”悟净咬着嘴唇,低头盯着在桌面上交叉的双手。看着他这副样子,水穗觉得他或许真的相信小丑人偶会带来厄运。“好的,那我明日再登门拜访。”

“真不好意思。”静香说。

“哪里。您能抽空听我讲这么突兀的一席话,已经感激之至。”

悟净站起身,披上放在一旁的黑色大衣。大衣下摆飘舞起来,让水穗再次联想到吸血鬼。

离开会客室时,静香叫来铃枝,吩咐她把小丑人偶放到地下室。

水穗则和静香、佳织一起送悟净离开。他似乎对这栋十字形的建筑很有兴趣,但并没有说什么。

“愿这里只有幸福降临。”悟净在玄关和静香握手道别时说。

“谢谢。也祝您幸福。”

“那么,明天再见。”

说罢,悟净离开了十字大宅。

小丑人偶视角

我好像沉睡了四十九天之久。

身穿白色睡裙的女人跳下阳台后,马上就有人把我拾了起来。那人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也不清楚他是谁。我原本担心自己的安全,结果什么都没发生,我只是被再次扔到了地毯上。我就那样一直躺在地上,眼前是那个女人一跃而下的阳台。

片刻后,我听到有声音渐渐靠近。定睛看去,只见一个坐轮椅的女孩从我身旁经过。她看上去魂不守舍,动作呆滞。

坐轮椅的女孩前行到阳台,向下望了望便开始大声哭泣。许久,几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她才停止哭泣。这几个男人似乎是从楼梯上来的,不过我并没有看见。他们又是跑到阳台上查看,又是询问女孩一些不近人情的问题,一番折腾后,又全部散去。坐轮椅的女孩也不见了踪影。这段时间里,谁都没有把我拾起来。

又过了很长时间,我再次听到说话声。这次是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声音属于坐轮椅的女孩,另一个声音听起来上了年纪。

“佳织,不管怎么样,你要回房间休息。”上了年纪的女人对坐轮椅的女孩说道。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叫佳织。

“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佳织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明白。”上了年纪的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但现在什么办法都没有。来吧,到我房间里休息吧。”

轮椅前行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来到我耳边时,停了下来。

我终于被人拾了起来。拾起我的是一位满头银发、气质高贵的妇人。

“以前没见过这个人偶啊。”她说道。

佳织也点头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是吗……这人偶怪吓人的。”老妇人歪了歪头,伸手架住我的身体,说,“怪碍事的,收起来吧。再换个别的。”

她把我拿回房间,又从储藏室里拿来箱子和玻璃罩,把我塞进壁柜的最里面。在玻璃罩里我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动静。

再次外出就是刚才。我被带到像是会客室的地方,没想到悟净居然在那里。这家伙,又来找我了。

悟净回去后,女佣把我带到了地下室。我本以为还会被放到储藏室里,但这次不是。女佣打开储藏室对面的房门,里面是装修精美的音乐室。屋里有一个兼用作唱片架的柜子,柜子下方是抽屉,其上则有个放了几十盘磁带的箱子。箱子上立着一个拼图盒子,盒面上画的是趾高气扬的拿破仑。我就被放在箱子前,拿破仑刚好从正后方俯视着我。

女佣把我留在这里,关上灯,转身离开。

2

傍晚,宗彦等人回来时,水穗正在客厅里和佳织聊天。

“好久不见啊,水穗你可越来越漂亮了。”宗彦难得地开了个玩笑,坐到两人对面。

水穗露出笑容,向他与和花子一行人问好。

宗彦曾罹患肠胃疾病,所以十分消瘦,面色也不大好,颧骨突出,眼眶下陷。赖子死后他接手了公司,但他那过于神经质的形象与一家大企业社长的身份实在不大相符。他自己对此似乎也很在意,于是蓄起胡子,戴上金丝边眼睛,试图掩盖自己的羸弱。

而与他相反,看起来派头十足的,是和花子的丈夫近藤胜之。他个子虽然不高,但或许是年轻时练过柔道的缘故,他的肩膀宽厚,体态结实,脸庞宽大,满面油光,给人精力充沛的印象。

“听说你去澳大利亚了?那儿的男人都很热情吧?水穗你这么漂亮,一定总被他们缠着吧?”说着,胜之哈哈大笑起来。水穗早就发现,这位姨父的眼睛从一开始就总瞥向自己的大腿。今天她穿的是一条深棕色紧身连衣短裙。

“哪里,他们可比日本人绅士得多。”水穗语带讥讽地回答,边说边夸张地换了下腿。

和花子微笑着默默听他们谈话。她个子有些矮,长得也没什么特点,但仍算得上一位日式美女。这点和赖子、佳织都一样。幸一郎的三个女儿当中,只有水穗的母亲琴绘长得有些异域风情,水穗也遗传了母亲这点。

除了宗彦等人,一行人里还有一个水穗不认识的人,是一名穿着套装的年轻女子。说年轻,看上去也已三十出头。她像是要展示自己的身材一般昂首挺胸,上挑的眼尾和直直的鼻梁让人联想到冷酷的猫。宗彦介绍说女子名叫三田理惠子,是他的秘书。“请多多关照。”她像模特一样挺直身体,鞠躬致意,低沉的声音充满魅力。

“那我们就先回房休息一下吧。”

宗彦说着站起了身,近藤夫妇也朝楼梯走去。三田理惠子也理所当然地跟在他们后面。

“她以爸爸的妻子自居呢。”目送他们离开后,佳织罕见地用厌恶的语气说道。她似乎在说理惠子。

“那个秘书?”水穗问道。

“是啊。妈妈尸骨未寒,他们竟然就……实在太无情了。”佳织垂下头,紧咬嘴唇。她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水穗对于宗彦的花心也多少有所耳闻。一直以来他身边总是女人不断,看来现在就是那个女秘书了。“姨妈知道吗?”水穗压低声音问道。

“当然知道。”佳织回答,“她原本是妈妈的秘书。”

“姨妈的秘书?”

“妈妈装作不知道而已,但其实心里都明白。我能看出来。”

“这样啊……”水穗想起回来前母亲琴绘跟她说的话。琴绘这次之所以不回来,除了工作缠身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见到宗彦。

“她啊,绝不是个随随便便就会绝望、神经衰弱的人。”琴绘边对着画布挥动画笔,边强压怒火说道。“她”指的自然是赖子。“居然会自杀……肯定是碰上了什么特别惨的事情。那个家伙,看起来软弱不堪,其实冷酷得很。”

“您说宗彦姨父吗?”

听到水穗这么问,琴绘的运笔稍稍一乱。或许女儿称呼那个她憎恨的男人为“姨父”,让她有些不快。琴绘扭头盯着水穗说:“水穗,等你到了十字大宅,要好好查一查到底发生了什么,弄明白你赖子姨妈是怎么被逼上绝路的。”

“查一查……但就算弄明白了,妈妈准备怎么办呢?”

琴绘转头轻叹一声:“不知道。但现在这样,我总咽不下这口气。”

回想母亲咬牙切齿的样子,水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到底是什么事情把赖子姨妈逼上绝路……是像刚才佳织说的那样,因为宗彦姨父出轨屡教不改吗?

水穗回忆琴绘那阴郁的表情时,佳织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一样,自言自语道:“大家都恨我爸爸,因为大家都爱戴我妈妈。但是,已经没人敢正面反对他了,现在他才是一家之主。”

“佳织,那你也恨他吗?”水穗问。

佳织手顶着额头,痛苦地皱着眉,又抬起头说:“我讨厌他,非常讨厌,已经变得非常讨厌了。”

青江仁一是在晚餐开始前不久,水穗在佳织的房间里休息时回来的。听到敲门声后,佳织刚应了一声,房门就缓缓打开了。

“原来是我的竞争对手回来了啊。”青江的声音干巴巴的,“自从听说你要回来,她那个兴奋的样子你可想象不到。那表情要能分一半给我也好啊。”这最后一句话是说给佳织的,说完他就径直走进了房间。

“你说什么呢!”佳织生气地说。

“事实如此嘛。”青江丝毫不为所动。

上次见到青江还是一年半前,水穗觉得他一点也没变。“研究生读得如何?”水穗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每天都平淡无奇。我学的虽然是化学,但全是在对社会毫无贡献的研究上浪费时间和金钱。”

“听说你今年就该毕业了?”

“是的,安安稳稳地也算读完了。工作好歹也找到了,剩下的就是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人生游戏就完成一大半了。”说着,青江意味深长地望向佳织,但佳织装作没有看见。

青江仁一从上大学时就开始在这里寄宿,这是水穗她们的外公幸一郎批准的。青江的爷爷是幸一郎的朋友,战时曾帮过幸一郎。不幸的是,青江的双亲因车祸身亡,爷爷也已去世。幸一郎曾在青江爷爷生前许下承诺,直到青江研究生毕业为止,都由竹宫家来照顾他的生活。现在则由静香继续履行当年的承诺。

当然,幸一郎并不仅仅因为青江是恩人之后而照顾他,还十分看好他。在青江刚开始来竹宫家寄宿时,幸一郎曾和水穗聊过,说:“仁一可是个聪明人,关键时刻也非常冷静,不愧是让我那朋友青江引以为豪的孩子。虽然现在还为时过早,但是可以考虑把佳织嫁给他。我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水穗记得幸一郎就是这么说的。

水穗和青江见过几次。他不仅不介意佳织腿有残疾,还对佳织爱慕有加,更勇于表达情感,这让水穗对他颇有好感,另外他还有着高雅的气质,然而佳织似乎并不喜欢他。

青江离开后,水穗问佳织:“你很讨厌他吗?”

“算不上讨厌。”佳织有点不知如何说起的样子,“从女孩子的角度来说……就算对于身体不像我这样的正常人,他也算是个理想的伴侣。所以以我的情况,也许应该觉得有这么一个男人这样对我,就是种幸福吧。可是……”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我从他身上怎么也感觉不到人情味,他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情感表露出来。你觉得这个年纪的男人该是这样吗?”

“总是多愁善感的男人也很讨厌吧。”水穗真是这么想的,这样的男人太多了。

“但那样更真实啊。他就跟一台机器似的。”

“外公很喜欢他,还说想让他学习怎么执掌大企业。”

“外公是很喜欢他,可我妈妈很讨厌他。”

“真的吗?”

“是啊,大概跟我对他的印象一样吧。我爸爸也刻意避开他。”

“为什么?”水穗问道。

佳织抬手点了点太阳穴:“因为他太聪明了,我爸爸害怕他的头脑。和外公正相反,我爸爸把我嫁给谁都不会嫁给青江。”

水穗似乎可以理解。据说青江从大学开始,成绩基本上都是第一,读研究生后还多次在国外发表论文。身边有个太过聪明的人,对于宗彦这种人来说或许的确是种威胁。“看来青江需要先博得宗彦姨父的欢心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觉得不可能。”佳织的语气很是淡漠,好像这个话题与她全然无关。

“佳织你呢?如果青江不行,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

听到水穗的问题,佳织目光闪烁,有些慌张,接着又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说:“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就在这里享受单身生活了。”

但下个瞬间,她脸上浮出一丝遐想的表情,这一切没有逃过水穗的眼睛。

晚餐于六点开始。

餐桌上摆着日式和西式的美味佳肴,与竹宫家关系密切的众人围桌而坐。

餐桌是晚宴专用的长条桌,宗彦坐在上座。三田理惠子并不在场,水穗问铃枝怎么回事,铃枝说理惠子大约一个小时前回家了。

“今天是赖子夫人的七七,她大概也觉得应该回避吧。”

铃枝语气温和,但话里话外透着股嘲讽。她已在竹宫家工作了几十年,看着赖子从小女孩长成大姑娘。和宗彦相比,她和这个家的关系更为密切。想到这些,水穗也就瞬间明白她对宗彦和三田理惠子抱有什么样的看法了。

铃枝开始默默地上菜。

和往常一样,负责活跃气氛的是胜之。他单手拿着酒杯,大声谈笑着,话题从高尔夫说到他在国外的失败经历。他的话拯救了因赖子七七而阴郁的气氛,但他可能只是想在席间掌握主导权而已。

陪他聊天的宗彦嘴角带着浅笑,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在水穗看来,宗彦的神情就好像在说“这种麻烦的亲戚往来上的主导权,都交给你也无妨”。

除了宗彦,还有一人也在听胜之高谈阔论。那是一名身材矮小、体态微胖的男子,名叫松崎良则。跟强势的胜之不同,他眼角下垂,看起来十分和善。

“松崎堂舅还是老样子啊。”水穗对身旁的佳织耳语道,“总是笑眯眯的,不爱出风头。”

“但他也太老好人了,”佳织也低声说,“总是躲在近藤姨父后面,听说在公司里也很不起眼。”

“那倒是。”水穗说着又看了看这位矮胖的堂舅。

松崎良则的父亲是竹宫幸一郎的哥哥,也是幸一郎创建公司时的搭档。但他的父亲年纪轻轻就意外身亡,之后他就改随了母姓。他比宗彦大三岁,在公司里位居董事。

在距三个男人稍远的地方,和花子正跟静香愉快地交谈着。坐在静香旁边倾听两人谈话的是永岛,他还时不时地加入水穗他们的谈话中。

“我一直想问,”坐在水穗对面的青江仁一轻轻戳了戳永岛的胳膊,“永岛你为什么不结婚呢?你一定有很多机会吧?”

永岛险些被嘴里的饭噎着,赶紧灌了一口啤酒,说:“你这突然一问真是吓我一跳。你对别人的这些事情不是不感兴趣吗?”

“怎么会不感兴趣呢?当然,也因为是你我才更有兴趣,你不结婚有什么原因吗?”

“没什么原因,”永岛苦笑道,“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对象而已,况且我也没时间。如果有合适的人,我也很想马上结婚。”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意思?”永岛挪了挪椅子,面朝青江说道,“而且你刚才说因为是我的事情才更有兴趣,这不是很奇怪吗?我结不结婚关你什么事?”

青江举起葡萄酒杯,微笑道:“都是我个人的原因。在我很珍视的女士身旁,如果总有个魅力四射的单身男士,总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情况。”

“青江!”一直一言不发的佳织忍不住开了口,“请不要胡说,这对永岛先生太无礼了。”

永岛来回看了看佳织和青江,不一会儿大声笑道:“你可真有意思,把我都当成情敌吗?你这样对佳织小姐也太无礼了吧?”

“怎么会呢?对吧,佳织小姐?”

佳织瞪了青江一眼,但他满不在乎地说:“当然,永岛先生和佳织小姐在法律上到底能不能结婚还不清楚。按照日本的法律,直系血亲或三代以内旁系血亲是不能结婚的。”

“青江!”这次换水穗狠狠瞪了青江一眼,接着她又偷偷瞄向静香。青江的话可能伤害很多人,不过静香似乎没听到他们的谈话。“你说得太多了。”她小声忠告。

但青江丝毫不在意自己触及了禁区,耸了耸肩,接着说:“当然了,相思或者爱慕什么的,法律就管不了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只是想快点把她从那种无聊的世界里拯救出来而已。”说着,青江清澈的眼睛突然对准水穗:“我也希望水穗小姐能早点解决终身大事。”

“莫名其妙!”佳织重重地说,“永岛先生,水穗,不用理他!他还以为我仍然是个爱做梦的小女孩吗?”

“本质上,就是这样。”青江说。他虽面带笑容,但语气严肃。水穗不禁暗暗吃惊。“你恐怕还没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从小女孩的状态中蜕变出来,希望你尽快醒悟,早日蜕掉那层外壳。”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是的。”

“那就多谢忠告,但我就不劳你费心了。”

佳织语气强硬,青江听后眨了几下眼睛,又露出笑容。水穗还是从他的神态里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狼狈。

晚餐后,宗彦吩咐铃枝把酒拿到会客室,便先起身离开了。胜之和松崎也跟着去了会客室,和花子去了静香的房间。宴席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结束了。

水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喝茶边继续和佳织等人聊天。青江一边摆弄着宗彦收藏的拼图,一边时不时插几句话,一旦佳织准备做什么,他就会主动推轮椅或者抢先拿来她想要的东西,无比殷勤。只是佳织似乎还对他刚才的话十分不满,对他的示好举动视若无睹。

几人聊着聊着就过了十一点。铃枝进来告知床已经铺好,随时可以休息。水穗的房间在佳织的对面,永岛的房间在宗彦的对面。

“今天您不用担心。”铃枝说着冲永岛笑了笑。

“什么意思?什么不用担心?”水穗问道。

“是我太不小心了。”佳织插话说,“四天前,永岛先生也在宅子里留宿。睡前我在永岛先生的房间里和他聊天,不小心打翻了床边的花瓶,把整张床都弄湿了。”

“没有,是我欠考虑,不应该把花瓶摆在那里。”铃枝说道。

“于是我说请永岛先生去我爸爸的房间休息……那天爸爸在音乐室里睡着了。”

“是啊,当时很难办。”

“那永岛先生最后怎么办了?”水穗问。

“没怎么办,就那么睡了。床稍微湿一点也不是问题。”

“总之今晚不用担心,我已经把花瓶收好了。”铃枝笑着说道。

“伯父他们在会客室干什么呢?”青江有些扫兴地问铃枝。

“老爷在玩智力游戏,胜之先生和松崎先生陪着他。”

“真苦了他们俩。”青江撇了撇嘴。

众人随后都上了二楼。如铃枝所说,水穗的房间在佳织的对面,是个西式房间,面积大概在十叠以上,有床、写字台,还有简易的桌椅,房间一角还有一个淋浴间。

“永岛先生经常在这里留宿吗?”水穗想起刚才的对话,便问一同来到房间的佳织。

“也不算经常吧。”佳织说着摆弄了一下头发,又观察着水穗的神色,“晚餐时青江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青江的话?噢,那个啊……”

“他喝醉了,胡说八道。”

“我才不在乎。”水穗微笑道,“倒是佳织你太认真了,当作没听到不就好了?”

只见佳织低头摸着指尖说:“青江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结婚。”

“他?”水穗正要解开后背上连衣裙的纽扣,听到佳织的话不由得停下来,问道,“他,是永岛先生吗?”

佳织轻轻点点头,又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开口道:“永岛先生喜欢我妈妈,直到现在还忘不了她——青江是这么说的。”

“喜欢姨妈?”

“是的。”

这的确令人意外。“青江为什么会这样想?”

“不光是青江,常来我们家的人多少都能察觉到一些。其实不用他说,我也早就知道。永岛先生看向我妈妈的视线总是深情款款。他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因为对他来说,我妈妈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

“佳织!”水穗语带责备地制止她。

“对不起,”佳织小声道歉,“我本来不想说这些。”

水穗脱下连衣裙,披上睡袍,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跷起腿望着佳织说:“那现在你是在刻意压抑自己的感情了?压抑你对永岛先生的感情。”

佳织听完猛地摇头,严厉地说:“你别这样说!”她的语气十分强硬,水穗的身体不禁一颤。

“唉,我太差劲了。”佳织又轻声道歉,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简直像个歇斯底里的更年期女人,太丢人了。”

“今天早点睡吧,我扶你上床。”水穗起身道。

“好,我的确有点头疼。水穗,你没有烦我吧?”

“没有,今天很开心,明天咱们再聊。”

“嗯,明天见。”

水穗把佳织送回房间并扶上床,随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她锁上门,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初恋……

和佳织的交谈,让水穗想起这个令人怀念的词语。佳织在恋爱是毋庸置疑的,但就像青江所说,那是一场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爱恋。

永岛大约从十年前开始频繁出入竹宫家,起初是幸一郎叫他到家里给自己理发。水穗当时很好奇这个人是谁,但家里有种谁都不能开口问起的默契,她便什么也没问。

渐渐地,水穗从母亲那里听说,永岛是幸一郎和情妇的孩子。当然,这些静香都知道,她与幸一郎免不了有些争执。但随着大家渐渐对永岛的人品有所了解,静香也就不再反对他出入家中。也许静香认为,就算幸一郎的所作所为无法容忍,永岛本人并没有任何责任。

当时还在一家小发廊打工的永岛,慢慢地也开始为静香做头发。他的手艺的确不错,自然而然地,他也成了佳织的专职美发师。

佳织会对永岛抱有好感,或许也是顺理成章。然而残酷的是,佳织迟来的初恋注定不会开花结果。

水穗洗完澡,做了简单的护理后便上床休息。墙上的挂钟显示已过了十二点。看着挂钟上古朴的装饰,水穗不由想起了白天那位怪异人偶师的话——那个小丑人偶会给每个拥有它的人带来不幸……

“怎么可能。”水穗边自言自语,边关上了枕边的灯。

小丑人偶视角

门突然开了,接着,有人打开了灯,我的世界充满光亮。我认识这个走进来的人,如果没记错,他应该叫宗彦。他戴着金丝边眼镜,蓄着胡须,身穿泛着金色的睡袍,严严实实地戴着睡袍上的帽子。他在我面前蹲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我下面就是唱片架,他应该是在找想听的唱片。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找到了。只见他拿着唱片走近唱片机,打开一旁的小台灯,小心翼翼地把唱针放到唱片上。

他站在唱片机前,盯着唱片悠悠转动。站了片刻,他似乎看腻了,便转身离开。

在音响和音频器材中间,有一张看上去十分舒适的沙发。宗彦并没有立刻坐到沙发上,而是回到门口又把灯关上了。在这间宽敞的音乐室里,只有唱片机旁的小台灯发出微弱的光。

宗彦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调了调功放的旋钮,四肢舒展地深深陷进沙发里,缓缓地闭上眼睛。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这段时间里,宗彦一动不动,只有胸脯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看来他是睡着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门突然开了一道缝。台灯的光被唱片架和沙发遮挡,照不到门口。房间里几乎漆黑一片,不过我还是能借着微光看到一点。

门微微开了一道缝之后,不一会儿就被缓缓地打开了。一个黑影迅速闪了进来。黑影进来后马上压低身形,一动不动,似乎在观察宗彦的动静。

宗彦还是纹丝不动,姿势也没有任何变化。

黑影也意识到他睡着了,开始在黑暗中缓缓行动起来。黑影屏住呼吸,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渐渐地,黑影开始朝我这边移动,并在我所在的唱片架前蹲了下来。

这个黑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蹲在这里想做什么?我刚开始琢磨,事态忽然发生了变化。一直睡着的宗彦突然抬起了头。他似乎察觉到室内的异响,敏捷地从沙发上起身,回头看向这边,与方才的状态全然不同。

宗彦似乎发现了那个藏在暗处的黑影,他大张着嘴猛扑过来。架子上的我感受到一股猛烈的撞击,接着就看到两个人影在我眼前扭打成一团。宗彦那金色的睡袍镶边时不时地反射出一丝淡淡的光线。

两人扭打了一会儿,突然像暂停的录像画面一样,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其中一方缓缓地瘫在地上,另一方则站起身来。此时,我已能清楚地看到许多细节。

倒在地上的是宗彦。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姿势像是他捅到了自己的右腹部。睡袍的帽子遮住了他的脸,我想他现在一定面无血色。

站在宗彦旁边的是入侵者。他呆立了几秒,又踉跄地后退几步,撞上我所在的唱片架。只听上方一阵响动,有东西掉在我的玻璃罩上。是那个拼图盒子。盒子半开着,里面的拼图片接连掉落在地。

入侵者似乎突然回过神来,绕过尸体走到门口,猛地关上门逃了出去。关门带来的气流,让我上方勉强保持着平衡的拼图盒盖滑落到我眼前。

我一声叹息。

看来,我的主人又死了。而且,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3

水穗不知为何在夜里忽然醒来,之后便难以入睡,索性坐了起来。或许是屋里暖气太足,她微微出了一层汗,于是她打开窗户,深吸一口外面冰凉的空气。

整栋宅子一片寂静。

她刚准备关上窗户,突然发现斜对面房间的窗户亮起了微光。那里应该是宗彦的房间,难道他打开了台灯?

不一会儿那光亮就熄灭了。水穗边想宗彦是不是也睡不着,边关上了窗户。

她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已经完全清醒,睡意全无。她便再次下床,披上睡袍,想去拿听啤酒喝。

她走出房间,来到铺着地毯的走廊。四下里悄无声息。下楼的时候,她看到了架子上的人偶,是那个少年和小马人偶。她暗自庆幸这里没有摆着小丑人偶,否则深更半夜看到那诡异的人偶,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咦?那是什么?就在把视线从人偶身上移开的那一刻,水穗发现架子上有个小东西闪了一下。拿起来一看,是一枚纽扣,不知是谁的衣服上掉下来的。

怎么会放在这儿呢?水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决定把它放回架子上。她觉得明天铃枝应该能看到。

她走下楼梯,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又回到房间。她一边喝酒一边看了一眼时钟。

此时正好是凌晨三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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