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路巴士上,阿章总算恢复了原本的平静,安全了!再也不可能被发现。因为现在的自己,有着他人的名字。

不论暗自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总觉得那一票人还有同伙躲在窗外那片辽阔的黑暗里,这种莫名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

我没死,我还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活下去。

这段话像咒文一样,不断在脑海中重复盘旋。

想要放弃人生或许很容易,但却没有重新来过的可能。就算现在是最糟糕的时刻,总有一天也一定会遇上属于自己的机会。在那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咬紧牙关撑过去。

或许应该说是幸运吧。从抵达东京的那一刻,就必须处理形形色色迎面而来的大小问题,曾几何时,恐惧也从脑海中被一扫而空了。

首先,得先找个地方投宿。此外,考虑到手上现金的不足,必须赶紧把金项链折换成现金。

一开始,先看看晚报上的征人广告,找到了提供住宿的柏青哥店在征店员。

最初去面试的那家店,因为正值暑假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还被人怀疑是离家少年。

其实,只要拿出以佐藤学的名义申请的驾照,证明自己年满二十,应该就能毫无问题被录用。不过,阿章一开始报的姓名,却是以班上同学的名字组合,随便说了个吉田诚的假名。对目前的自己来说,驾照是最后一张王牌,是为了找到能让自己干好一阵子工作而办的。况且,像柏青哥店这种失踪人口一开始就容易就业的地方,多半和黑道或者地下钱庄有关联。

找到第一家和第二家店,都吃了闭门羹,不过到了第三家位于近郊的店,居然几乎没问些什么就轻易的被录用,原因马上就揭晓了。因为不但工作条件恶劣,薪水更是少的可怜,没有员工待得下去。

阿章搬进了一间号称员工宿舍,实际上不到三坪的破烂房间。直到过了半夜十二点回到房间,他才发现了更头痛的问题。放在房间里的行李,位置竟然有些微的不同,还好,自己本名的护照,佐藤学名义的驾照,金项链这三样宝贝都贴身带着,所以没造成损失,不过,直觉认为这里实非久留之地。虽然很想马上离开,但还是忍耐了一星期,领到第一份薪水。一星期以来奋不顾身的拼命工作,应该可以渐渐取得信任,但这样的信任真是一点都不值钱,拿到微薄的薪水之后,阿章毫无眷恋的离开了柏青哥店。

在这段期间,跑了好几家当铺,找寻能将金项链折换现金的地方。不过,每家店似乎都看穿了阿章急需现金,纷纷漫天杀价,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肯用市价七折收购的店家。不过,为求谨慎起见,只卖了一条。如果一次卖掉几条,可能引来不必要的侧目,况且,想暂时撑过眼前的生活,卖掉一条也足够。

不过,只卖掉一条金项链真正的原因,或许是舍不得放弃自己所拥有的黄金吧。就算原有的三条变成两条,也让自己有种难以承受的失落感,仿佛是出卖了自己身体的一部份。

这时,阿章认识到想轻易同时找到工作和住处的主意有漏洞。因此,应先立定一个据点,并做些事前准备以博取信任,否则根本找不到象样的工作。

但是,找到地方栖身本身就是个大难题。阿章充分了解,就算是形同废墟,空无一人的破公寓,若是没有保证人也不可能租的到。由此可知,拖延交租或者赖帐的人应该增加了不少吧。其实,市面上好像也有专门带办保证的公司,不过除了不想让一些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知道自己之外,也没多余的闲钱花在这些事情上。

好不容易,终于在离开柏青哥店的前一天找到了解决方法。一个亲切和蔼的房屋中介,在阿章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时,告诉他还有外国人之家这种选择。

之前从来没听过这个字眼,不过,所谓的外国人之家,好像本来是为了一些来日本旅行的外国年轻人所设的住处。现在大多称为旅客之家,在东京都内的共有几处,只要保证金两万元加上每个月六万出头的房租,就可租到含有流理台,冰箱,电视,空调等设备完善的房间。共享的部份,则附有浴室、厕所、洗衣机等设备。什么保证人、身份证明的文件都不需要,这点倒是令人谢天谢地。

阿章最后选择了位在北池袋,名为“FreedonHouse”的外国人之家。搬进去之后马上就发现,不知道是不是近来不景气的影响,日本房客的比例提高了不少。这次租屋,用的是佐藤学这个名字。

住处的问题解决之后,就用外国人之家的住址和轻型机车驾照办了一支HS手机。虽然目前没有任何电话联络的对象,办手机实在是一笔过分奢侈的开销,但为了找工作也只好咬紧牙关。毕竟,要是没电话可随时联络的上,一般正常的公司根本不会想雇用。再说,进来单办手机、不用室内固定电话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应该不至于引起什么怀疑吧。

接下来,他申请变更轻型机车驾照上的住址,改成外国人之家的地址。原本在取得驾照第三年的生日之前,就必须办理更新手续,不过更新通知当然是寄到真正的地址。然而,不确定何时会寄达的邮件,自然也没办法从信箱里偷走。

因此,得想办法让更新通知寄到自己在东京的住处才行。一开始还担心,若要变更驾照地址,必须先回家乡,偷偷将佐藤学的住址先迁到东京才行,不过,实际上,整个过程却是简单到令人扫兴。只要带着驾照、照片,还有上头写着新地址的HS手机账单到警察局办理,就万事OK了。

最后,再拿着登记新住址的轻型机车驾照和刻有姓氏的塑料印章,到银行开设账户。

隔天,阿章到文具店买了履历表,随便填上一些学习经历后,便在东京都内四处游走找工作。

也晃到公家职业介绍所想碰碰运气,不过不景气之下,满屋子都是人挤人的求职者,让他悲观的直觉大概是找不到什么适合的工作了。不过,在不抱希望的递出求职申请书,居然获得了幸运女神的眷顾。求职所介绍了与外国人之家相隔两个车站距离的一家工厂,并且安排接受面试。

工厂的老板名叫安西,年约五十岁,留着极短的三分头,看来个性相当耿直老实。阿章表现出自己的年轻活力、健康与拼劲,一方面又自然展现率直的个性、聪明,以及具备基本常识。此外,至今毫无经历这点可能在求职时会引人质疑,不过阿章却有一套不露破绽的说辞,说明高中毕业之后,对于工作的方向打不定主意,所以才好一阵子都在打零工,但心里仍对未来感到不踏实等等。

其实,安西社长也不见得百分之百相信阿章的话。不过,终究还是先以实习生的名义录用,当天就开始上班。

安西工厂的业务为承包近来流行的整体改装工程,但其中最擅长的就是玻璃工程。从十多年前开始,就以改善隔音功能及防止凝结露水为主要宣传项目,主力业务就是将窗户或者玻璃窗框更换成双层玻璃。近来,由于从窗户潜入的小偷越来越猖獗,因此对具有防盗功能的玻璃需求急速提高,一时之间这方面的业务反而成为工厂的摇钱树。

阿章就跟着工厂里的前辈,来回在店铺和顾客住宅之间帮忙安装玻璃。将玻璃从金属窗框上取下之后,用附着层调整厚度,之后嵌入新的玻璃,最后灌入密封填充材料,加以固定。而店铺等使用的大型玻璃,由于相当重,还非得由两人用大型吸盘才能搬运,每次总感到压力很大。不过,完成之后,却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阿章在安西工厂工作了将近两年。这段期间,他学会了玻璃片的切割和加工,还有金属窗框和一般窗框的加工技术。空闲的时候,就熟读工厂里的玻璃相关手册,竟也被玻璃这种物质所具有的奇妙性质所吸引。

所谓的玻璃,在一般认知上多属于个体,不过由于无法产生结晶,加上原子排列呈现不规则,应该被视为粘度极高的液体才对。

不过,它的性质又和一般对液体的印象刚好相反。以莫氏硬度来说,铁为4.5,而普通的玻璃则在5.5左右,而石英玻璃更高达7,属于相当坚硬的物质。但是,另一方面却又很容易形成脆性破坏。

玻璃遭到破坏的机制,可分成两种。也就是在小范围施加强力撞击所产生的震动破坏(赫兹破坏),和在大范围下加大压力所引起的扭曲破坏。想要防止产生前者的伤害,只能用物理强化或化学强化的方法,提高玻璃本身的刚性。而另一方面,在两片玻璃之间加入特殊树脂模而成的产品,不但可提高对第二种破坏的抵抗力还可大幅增加抵抗贯穿的功能……。

阿章拼命工作,一开始虽然薪水相当微薄,单随着学习到各种技术日渐提升,薪水也略有调整。加上他从不把钱花在喝酒、抽烟、赌博这些无谓的消费上,总算累积了一笔小额储蓄。

此外,在成为正式员工之后,可以加入健康保险,于是又多了一张身份证明。

真正的佐藤学本人,应该是以眷属的身份加保在自己父亲名下的健康保险,严格说起来,应该会构成重复加保才对。不过,大概没有系统能做到这么详尽的调查吧。况且,万一真的被查出来了,同名同姓又同一天生日的情况也并非不可能。

话虽如此,为了避免被拆穿,尽量还是别使用健保卡为妙。幸好,不知是不是长期精神紧绷的关系,在安西工厂的两年里,他只患过一次小感冒而已。

促使阿章下定决心离开安西工厂的,是相隔两年打给英夫的一通电话。

“是阿章吗?你现在在哪里啊?”

英夫惊讶的大叫,阿章只好把公用电话的话筒拿的老远。

“在东京。其它的细节不能多说。”

“为什么?”

“反正就是有很多不便啦。”

“什么不便?有麻烦吗?你走了之后,有几个像黑道的家伙,跑来家里问知不知道你在哪里。跟他们说了不晓得,还是不死心的威胁恐吓,后来我老爸气炸了,打了电话报警那票人才肯走。”

“抱歉,给你带来不少的麻烦。”

“没什么,小意思。”

“来的是哪些人?”

“不太记得了,大概是一个短卷发又长的一脸寒酸的欧吉桑,和另外一个染金发的小伙子吧。”

看起来似乎不是小池本人,也不像是青木。虽然知道这两个人还有其它手下,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如果本尊没有亲自出马,或者表示他们不是真的怀疑英夫吧。

“对了,你现在过的好吗?”

“勉强过的去。……你呢?”

“顺利进入第三年重考生涯。”

英夫的回答中听不出一丝沮丧。

“反正要把高中三年份的书从头念过一次,本来就需要花三年嘛。……对了,三岛沙织现在也在东京呢。聪明人果然不一样,应届就考上志愿的学校。”

“是哦。”

心中感到隐隐作痛,虽然早已认定这是个与自己无关的名字。

“我有她的手机号码耶,告诉你吧。”

没等阿章回答,英夫就拿出笔记本,念了一串十一位数的号码。阿章也不拿笔记下,只是静静的听。

“对了,你家被拆掉了。你知道吗?”

“哦……”这早在预料之中。

“啊,我想起来了。就在黑道来过我家之后,有次偶然经过你家前面,又看到另一个在附近晃荡,而且看过你家拆掉后的空地,还跑来问东问西,想打探你的消息。当然,我都推说不知道。”

“那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是整张脸满满捆着绷带的男人,身材有点胖,这个人唠唠叨叨问个不停,眼睛像是鲤鱼一样死盯着别人,真是个死缠烂打不死心的家伙。另外一个跟着他的,是一个长得像黑色兵马俑的欧吉桑。……我看你还是得小心点,这些家伙看来都不是好惹的。”

听到小池还活着,虽然觉得稍微松一口气,但听到他还是毫不放弃追查自己的下落,心情又感到相当沉重。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肯放手呢?“黑道可不管什么追诉时效啊!”小池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那家伙给了我名片耶,他的电话你应该不会要吧?”

“鬼才要咧。”阿章苦笑着回答。

“那倒是,这个叫什么共生财务的黑道公司,也在东京耶。”

刹那间,不由得哑口无言,每次总听到小池满口的大阪腔,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公司位于大版。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竟是大老远从东京出差去讨债的。

“公司的地址在哪里?”

“嗯,丰岛区池袋……”

听到英夫念出来的地址,阿章整个人不禁呆住。不需费心确认地图,就知道那里和外国人之家,在直线距离上相距不到一公里。这么说来,自己简直是自投罗网。两年多来,居然一次也没遇到过他

们,或许只能说是幸运吧。

当然,身在东京,即使在相隔极近的距离生活,或许也几乎没有机会碰头。不过,一旦发现真相之后,心中的恐惧就无限膨胀,甚至打算就此离开东京。

不过,能够将自己存在的事实完全淹没的,也只有在东京这种大都市的汹涌人潮之中。就这层意义上来说,大阪或横滨只能算是地方都市。

适合隐形人居住的都市规模,不是取决于物理上的距离,而是人口。东京是个多数街区的集合体,只要从不同的车站出口出站,感觉就像相隔一千公里。在这种情况下,和那票家伙偶然碰头的机会,应该是微乎其微吧。

“欸,那个满脸包着绷带的阿伯,该不会是你的杰作吧?”

“嗯。”阿章爽快的承认。

“是用我给你的刀子吗?”

“是啊。”

“看来你也不赖嘛。”英夫笑着说。

“不过刀子当时被我丢了。”

“是哦。如果要随身携带防身用的话,最好买支长的螺丝起子。想攻击对方脸部的话,一字型的也可以,不过,实战上或许还是可刺伤任何部位的十字型来得好用一些。况且,就算被警察临检,也可以说是假日打工或是修理机车等,很容易蒙混过去,如果要放在家里的话,其实最好的还是日本刀,不过,铁棒应该会来的合手一些。建议最好找个容易握的细铁棒。不过一定要挑口径小但厚重的,一击之下,就可在战力上先占上风。”

阿章在心里盘算,依照英夫的推荐准备铁棒。毕竟,干架高手说的话,自然有一定的说服力。

“用那种东西,不会打死人吗?”英夫笑笑。

“要是这样的话,我身边的尸体早就堆的像山一样高了。”

“说来还真奇妙耶,怎么被你海扁的人,一个也没死啊?”

“那还用说,因为我很小心啊。要是往脑袋敲下去,一棒就呜呼哀哉了。重点是攻击肩膀啊,只要锁骨一断,大部份的人都只好认输。”

“可是对方不是会一直移动吗?如果误打到头呢?”

“这个啊,是有撇步的呢。”

英夫得意洋洋的解释。

“如果对方是个行动迅速的家伙,那么,就瞄准他的头部K下去。这么一来,多半的人会选择闪躲,那就刚好打在正确的部位啦。”

“……就像哥伦布立鸡蛋。”

即使行动再怎么荒诞不经,这世界上有些人或许总是能获得上天祝福,没什么失败的度过一生。

“反正,有任何麻烦再跟我联络吧。有什么能帮忙的,一定挺你到底。”

“嗯,搞不好以后还得拜托你。”

当天,阿章就到了房屋中介公司。原先是打算搬到其它的外国人之家,但相较于两年前,现在有固定的工作,因此不需要保证人也能顺利的租下一般的公寓。

新的住处位于涩谷区的笹冢,等到搬完家之后,阿章立刻辞去安西工厂的工作。虽然从社长到同事们都一再挽留,但他含含糊糊说了有苦衷之后,大家便察觉另有隐情,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了。

搬到笹冢之后,每次外出都比从前的更紧张,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戴一付黑框的平光眼镜,并压低棒球帽遮住双眼的习惯。

庆幸的是,他立刻就找到了下一个工作。涩谷大楼维修保养公司正好在招募清洁员,尤其是高空作业员,也就是搭着吊篮或秋千打扫大楼窗户外墙的工作。时薪更是优渥。由于清洁玻璃的工作之前在安西工厂做的相当熟练,因此在技术上很有自信。

应征之后,经过简单的研习,就直接被带到工作现场。换上写着公司名称的蓝色连身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并在腰间绑着附加救生索的安全带,先到二十楼以上的大楼屋顶,在乘坐吊篮顺着大楼墙面下降。使用沾有洗剂的拖把擦拭玻璃,让表面的污垢浮出,接着在利用类似雨刷的刷子刮除。

只是,看似简单的作业却不如预期的顺利。虽然自己不算有惧高症,但在五十公尺以上的高空,即使只是直接接触到空气,还是令人紧张到双手僵硬。况且,不只是双脚感到莫名浮动,不听使唤,每当一阵风刮起,吊篮还会大幅剧烈摇摆。虽然被身边的前辈大声训斥了好几次,却始终无法集中精神专心擦拭玻璃。

结果,那天收工时比预定的作业时间要超过许多。阿章满身大汗的回到公司,做好了会被开除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竟被录用。后来才听说,说自己从头到尾都没发出尖叫的耐力获得赏识。

隔天他就开始当起了高空作业员,最初的三天都在与恐惧搏斗,不过一旦适应高处之后,也能渐渐掌握要领了。

东京都内十二层以上的高楼,屋顶上大多备有吊篮。有些大型的高楼在墙面上还设计了供吊篮滑行的凹沟,不过,大部份的吊篮都只是从屋顶向下悬垂的而已。因此,最让人害怕的就是风。遇到风力过强时,有时也会延后作业,不过即使在无风或者吹着微风的日子,也可能因为突然一阵强风,把吊篮吹的东摇西晃,让人吓得直打寒颤。

不过,最要人命的就是那种高度中等,没设置吊篮的大楼。为了要擦个窗户,得从屋顶悬垂一根登山专用的绳索,并坐在绳索前端的秋千上,沿着墙面往下降。虽然系着救生索,但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更恐怖的工作了。

况且这种高度的大楼,多半是一些脑袋里没有维护保养概念的设计师的杰作,尤其喜欢搞一些奇怪的花招,比方说墙面稍微倾斜,或是窗户上有些碍手碍脚的遮雨棚等等,更是让人紧张。

但是,就像前辈们常挂在嘴边的,最可怕的只有一开始往下降的阶段,一旦面对墙壁,专心清洁玻璃之后,恐惧就会自然消失。

阿章将所有的心力都投注在清洁大楼玻璃的工作上。迅速且确实的工作态度,不但让他增加了自身的价值,结果也提高了安全性。擦去污垢之后闪烁着美丽光芒的玻璃窗,看起来就象征着崭新的人生。阿章的这种敬业精神,自然也得到公司的赏识,很快地,他也开始指导工读生和新人,成了公司中最深受信赖的一名员工。

虽然日复一日过的专心忘我,工作也渐渐上了轨道,但在生活得以稍微从容一些时,他竟陷入了另一个漩涡,开始对未来产生各式各样的恐惧。

自己是以佐藤学的身份展开新生活的,但是,这毕竟只是为了紧急避难的权宜之计,不过是一段虚假的人生罢了。

何况,佐藤学这个身份,究竟能安全的用到何时,自己也完全无法预测。只要佐藤学本尊在故乡始终足不出户,就不会出纰漏,但若有其它契机,也不保证他不会重返社会。如果他考取了普通驾照,倒也没太大问题,但万一他也要考轻型机车驾照呢?马上就会被发现他已经拿过了。又或者他要申请低收入户补助,还是哪一天死了,就会发生严重的差错。因为现在自己所领的薪资、津贴,全都是靠佐藤学的户籍证明而来的。

话虽如此,却也无法随便在户籍证明上动手脚。就算手续本身很容易,但迟早总是会被发现。

当初计划逃亡时,曾想过只要等到地下钱庄被取缔,状况就会有所改变,到时终能回到故乡,恢复椎名章的身份。只是,以现况来说似乎很不乐观。

如果非得永远舍弃椎名章这个名字的话,那么,只能花钱买个新的户籍。这么以来,所需的应该不是一笔小数目。

结论就是,只要有钱,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

不对,追根究底,根本不需要舍弃一切逃走啊。

只要有钱。

只要有钱……。

目睹到那一幕,只能说是出于纯粹的偶然。

那天是一个星期天,阿章搭着前辈同事的车,抵达六本中央大楼,也就是俗称六中大楼时,已经是早上十点多了。

他到警卫室拿了钥匙,直接上到屋顶,和平常一样,在作业之前先进行吊篮的安全检查。

首先,是供电设备。确认克浦胎橡胶电缆外表是否有损伤、插头和插座是否有裂缝或受损、连接状态是否正确,漏电阻断器是否正常运作。接下来检查滑行道,再来则是吊车和钢索,最后还要检查吊车和作业床的开关,以及对讲机。

就在阿章忠实的按照标准作业流程依序进行时,另一个人却敷衍了事,草草装出检查吊篮的样子。清洁窗户用的吊篮,一般大多供两人搭乘,不过六中大楼的却只能容得下一人,因此打扫作业就由一人进行。另一个人的工作,除了注意吊篮正下方没有行人之外,还得在吊车旁边待命,以因应非常状况。

通常和前辈同事同一组时,阿章几乎都负责清洁窗户的工作。除了认为可多做点人情之外,也因为自己没有汽车驾照,每次都得搭人便车而不免感到亏欠。

完成检查之后,阿章乘坐吊篮从建筑物北侧缓缓下降,并在最高楼层的西侧窗户之前停下来。玻璃窗上沾有柴油车废气的粉尘,脏的不得了。就在拿着拖把开始在玻璃窗上涂抹洗剂泡沫时,他发现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最高楼层北侧的窗户,全部没用百叶窗,而是装了颇为高级的厚层窗帘。而且,竟然在这个星期日全部拉开。不仅是外层,连内侧的蕾丝窗帘也是拉起来的。

他透过玻璃窗看到了房间内的人影。一张大书桌前坐着一个男人,还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有着一双令人联想到米老鼠的招风大耳,手上拿着一支镊子,看来正在专心地进行某项工作。

或许是惊觉窗外的阳光被遮住,老人惊慌的抬起投来,凝视着自己。阿章在此刻选择了所有同行都会做的行为,试图蒙混过去。

就像面对魔术玻璃一样,假装从外面完全无法看到房间里的情景,继续清洁窗户的工作。用拖把在玻璃窗上轻轻覆上洗剂泡沫之后,再用刷子把泡沫从四边向中央集中,最后在把整个泡沫堆成圆形刮除。

老人面无表情,拿起书桌上的遥控器,朝着窗户的方向按下开关。之后,电动窗帘立刻从左右两边朝中间拉上,将阿章的视线完全阻挡在外。

阿章直到换到其他窗户,仍然持续自己完美的演技,按照一贯的标准流程作业。但是,这时脑袋却迅速运转,思考其另一件事。

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但老人摆在书桌上的东西,却已烙印在阿章的视网膜上。

在看似黑色天鹅绒的一小块布上,有着无数闪闪发光的星星。虽然外型酷似玻璃弹珠,却散发出异常强烈的光芒。老人用镊子将它们一颗一颗挑起,放进白瓷的咖啡杯中,再用光笔从旁边照射。

阿章过去也曾有那么一次看到类似的情景。父亲坐在茶几前看着的玻璃弹珠,也散发出同样的强烈光芒。

“蠢蛋!不准乱摸!这些全是钻石呢!”

耳边再度想起了父亲的声音。

是啊!那的确和当时看到的是同样的光芒。错不了!老人看着的,就是钻石啊!

那个老人大概是个珠宝商,正在鉴定钻石吧。这么一想,倒也没什么矛盾之处。不过,就在此刻,从脑袋一隅的记忆中浮现一个画面,那是之前清洁这栋大楼窗户时所发生的事情。

这房间也是同一个老人吧,而且,应该也是星期天才对。嗯,没错!由于非假日行人众多,比较危险,因此这栋大楼的窗户清洁工作,大多在假日进行。

一个老人在假日独自呆在办公室里看钻石。这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一时半刻还无法了解。

结束作业后,将吊篮钥匙拿到警卫室归还时,他顺便看了一下大楼的标示牌,看看最高层是什么公司。

月桂树股份有限公司。同一家公司占了整栋大楼最上方的三层楼。照这样看来,那个老人铁定是公司里的社长或会长之类的人物。

结束工作之后,阿章找到了一家网络咖啡店,由于想省下网络连线的费用,他在家里无法连上网络,一搜寻名为月桂树的公司,便出现了几个类似的名字,不过位于六中大楼的,是一家看护服务公司,并且还是业界最具规模的企业之一,最近好像还准备在东京证券交易所的店头市场挂牌上市。

公司代表社长的名字是个颖原昭造,网站上也有他的照片,是个一头白发的中高领男子,长相就是一副绅士的样子。尤其那对厚实的大耳朵更是独特,就是刚才那个男人没错。

话说回来,怎么想都不太对劲。虽然自己对看护业界毫无了解,但若以常理判断,和钻石应该牵扯不上任何关系吧。看起来也不像是公司的正当资产,若是个人的收藏,那可就是价值连城了。通常这种价值不菲的物品,要不是放在银行保险箱,就是收藏在自己家中,就算是社长室,也很难想象把大批钻石就这么放在公司里。

如果说是为了整理鉴定才带到公司来,那也说不通。以现在这么糟糕的治安情况而言,很容易在路上被强盗盯上,甚至遭到抢劫,一

般应该都会尽量避免携带才对啊。况且,再怎么说,真的有必要在假日还带着钻石到公司吗?

阿章反复思索,这恐怕是一笔见不得光的财产,可能是以盗领公司公款,或是逃税所得的钱买来的。所以为了防备常在连续剧或小说出现的稽查人员、国税局的查察,他才选择藏匿在公司,而非放在家中。一定是这样没错啊!

如果真如自己所料,那么,就不难理解为何以这样的高龄还得频繁咋假日加班了。一定是为那些钻石担心得不得了吧。

接下来,试着搜寻有关钻石的鉴定方法。果然,不出所料。

传统分辨天然钻石和模造品的方法,是滴上水滴后观察水滴凝聚的情形,不过好像有些仿造品是连这种方法也无法区分的。这时,可将检体放进白色的咖啡杯中,再从侧面以光线照射。如果是二氧化锆的复制品则会分散出现虹光,但真正的天然钻石,则只看得见白光。

阿章喝着咖啡,脑海里浮现各种不同的想法。

自己能目睹到那一幕,或许就像是中大乐透一样幸运,既然如此,就得好好利用。只要能将那批钻石的一小部分据为己有,人生就将会有戏剧性的转变,可以从此摆脱老是为周围的风吹草动担心,以及随时得逃亡的生活。

如果能够顺利得手,反正是要这样是笔见不得光的财产,或许对方就不敢提出告诉。

所有曾在小说里读过的、电影里看过的,有关悬疑案件的知识,顷刻之间,全在阿章的脑海里钻动。

或者,还有更聪明的方法,就是威胁对方要把自己所看到的告诉国税或警方,说不定也能获得某种程度的利益。

不过,阿章重新思考。首先,想把钻石偷出来,就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除了潜入大楼内部困难重重,也不知道钻石到底藏在哪里,恐怕不会放在让人能轻易发现的地方吧。况且,若是被发现钻石遭窃,以这样的金额来说,对方也不可能就这么简单罢手。

万一,原本不为人知的钻石一旦被偷,社长为了找寻嫌疑犯,追溯自己的记忆,最后一定能想起曾被清洁窗户的工人看到过吧。到那时候,就算不能报警处理,难保不会找上其他管道的帮手。

阿章想起了小池和青木。眼前浮现比那一帮人恐怖上好几倍的人,杀红了眼拼命追查自己下落的景象。

另一方面,威胁这条路却又一点都不实际。只要把钻石改放别的地方,就可不留下任何证据。况且,颖原社长若想封要挟者的口,或许选择的手段不是收买,而会认为诉诸暴力还来得切实一些。

……话说回来,钻石可能已经不在那个房间了吧。

这么想了之后,他试图说服自己。

凡是心思细密、顾虑周详的人,只要被他人看到,当然会换个其他藏匿的场所啊。相当可惜,这次的目击事件并没有任何助益。

阿章立刻打消对这批钻石的念头。不过,一个月之后,当他再次来到六中大楼清洁窗户是,整个状况有了急剧的转变。

擦拭十二楼的窗户时,阿章感到相当惊讶。玻璃窗居然一点都不脏。

不对!

如果没有玻璃工程的经验,大概不会发现吧。但是,很明显的,这和上次来的时候所嵌的玻璃是完全不同。

在固定玻璃的窗框部分,看到了填充材料。用食指指间触摸擦拭看看,果然没错,还是新的。而且,看来是连金属窗框整个都换过。

不过,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通常厚重的大楼玻璃窗,几乎很少破损啊。

用手指关节敲了敲玻璃窗,确认一下声音,他发现这扇窗有相当的厚度,而且声音感觉在中途就被吸收掉。拜当初在安西工厂的工作经验所赐,他马上能辨识出来。

新玻璃是防盗专用的双层玻璃,光是厚度就有两公分。虽然坚固程度还得视中间膜的厚度而定,但恐怕连用大型榔头也很难打破。

一面擦拭着窗户,一面持续观察。他发现只有最高楼层的窗户,全部都更换新玻璃。

来到了当日目击到钻石的社长室外侧,房间并没有看到一头白发的颖原昭造。不过,和上次一样,窗帘全被拉开,书桌上则放了杯茶。这天虽然也是假日,但社长似乎仍旧到公司加班。

阿章的脑子再度开始全速运转。

颖原社长,究竟为什么要把所有玻璃窗换成双层防盗玻璃呢?

是因为钻石被自己看到了吗?

不对,这样也说不通。如果他真的认为被发现,不是应该是直接更换藏匿钻石的地方才对吗?这么说来,也不需要更换玻璃窗啊。

这么推测的话,应该是上次自己的演技奏效。颖原社长并不认为被人从窗外看到,但在发现吊篮出现在窗外时,就联想到小偷也可能从窗外潜入。因此,才换上几乎不可能被打破、专供防盗用的超级厚玻璃。

也就是说,钻石还在这个房间里。

这结论让阿章浑身打起寒颤。

潜入那个房间,只要找得到钻石的藏匿之处,就能得手,绝对没错,一定能得手。

一颗颗的小钻石,若能花上足够的时间,也不是不能变卖成现金。

反正,自己现在仍然过着逃亡生活。就算多一伙人来追查也没什么差别。况且,这些日子已经练就了一身在社会中隐身过活的好本领。

那天,阿章光是为了不让同事看出涌上心头的兴奋以及全身激动的颤抖,就得花上很大的功夫辛苦掩饰。但这份辛苦和以往经历过的不同,和之前的痛苦完全相反。

计划的第一阶段,就是潜入大楼内。为此必须先收集一些资讯,很幸运的,阿章所服务的涩谷大楼维修保养公司,也负责六本木中央大楼的管理工作。

阿章一面故作自然,一面接近一名名叫柿沼的负责人。最初两人只是随便闲聊,渐渐地,几次下班之后还一起去喝两杯。柿沼年龄三十出头,即使喝醉了,话题也还是离不开工作,是个穷极无趣的男人。但也因为如此,阿章才能不费吹灰之力问出六中大楼的种种情况。

根据柿沼所言,最近月桂树的社长室好像遭到空气枪从外部对窗户射击。虽然还没找出凶手,但为了社长及所有重要干部的人身安全,最高楼层的窗户全部替换成防盗专用的玻璃。由于费用方面全部由月桂树公司自行负担,因此大楼的持有人也予以认可。

阿章听着狙击案件,越听越感到疑云重重。不论是动机、方法,看来都是那么暧昧不明。搞不好全都是社长自导自演,好为更换玻璃窗制造借口。

深入探听之后,发现其他安全措施也有加强。首先是在电梯上设定密码,如果没输入密码,电梯就不会停到最高楼层。此外,在社长室前的走廊尽头还装设了CCD摄影机,由警卫室进行二十四小时的监视。

看来要想潜入这比当初盘算的困难许多。光是破坏窗户的难度就已经相当高,何况还会留下清楚的痕迹。因此,只能从最高楼层直接进入社长室。此外,电梯密码又是一项难题,而要安然通过监视摄影机的拍摄,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但是,阿章却不愿就此放弃这个从天而降、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反过来说,只要能通过这两关,就可以潜入寻宝,想想不管是珠宝店,或是大富翁的豪宅,比较之下,想要找到存放高价宝物却戒备松散的场所,恐怕再也没有第二处。

阿章将仅有的存款全数领出,再把珍贵的两条金项链拿到当铺换成现金,全部的作战基金大概在一百万左右。其实现在已有固定工作,如果到地下钱庄,应该多少能再借贷一些,只不过,无论如何都不想走上负债这条路。也就是说,能动用的金额前前后后就只有这些。因此,一块钱也不能浪费,必须做最有效的利用。

首先,先到二手服饰店用五千块包办全身上下的服装,包括西装、衬衫、领带和皮鞋。摘下眼镜,再把发型梳成三七分,平常没工作的时候,就用这一身上班族的打扮进出六中大楼。这身改变的装扮显然充分奏效,就连平日面熟的警卫,也从没认出他来。

当然,虽然无法进到最高楼层,但还是仔细观察一楼到十一楼的状况,并拍照存档。如果遇到迎面有柜台,或是有人准备出来询问时,就装作搞错楼层,或是转身走向厕所的方向,通常都能一次蒙混带过。

观察的结果发现,至少从二楼到十一楼,除了电梯和厕所的位置相同之外,其他的格局也一模一样。从内部阶梯观察各个楼层的门,果然在意料之中,全部都是自动锁。

回到公寓之后,阿章就试着制作最高楼层的空间配置图。努力探索之前清洁最高楼层窗户时的记忆,把映入视线中的所有东西全填上去。从社长室、其他的干部办公室、秘书室以及走廊的相对位置,大概可推测出监视摄影机架在哪里。

可是,这么一来,就更想实际进去看一次。由于涩谷大楼维修保养公司也负责大楼内的清洁业务,阿章也曾想过,是否能拜托负责任人,让自己代为工作一次。

不过,阿章仔细想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一个自视甚高的高空作业员,为何会特地表示有打扫大楼内部的意愿,实在想不出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之后还得避开任何招致怀疑的动作。

因此,阿章改成频繁造访秋叶原,目的是在防盗用品店增长监视摄影机的相关常识,以及添购必备的器材。

终于又等到了六中大楼的清洁日,这天阿章是和刚进公司的资浅新人同一组工作。先到警卫室拿了三把钥匙,接着就到屋顶上进行作业前的安全检查。

就在负责清洁窗户的新人乘坐吊篮下降的同时,阿章提着运动背包从内侧阶梯下楼。将耳朵贴在最高楼层的门上,确定没有来往的人声之后,把万用钥匙插入钥匙孔。

喇叭锁应声转动,看来,只要用这把万用钥匙,就可以打开大楼内所有门锁。他再一次把耳朵附在门上确认,为求保险,轻轻地试着将门打开。

关上门并锁好之后,他走下一楼,步出了大楼。在地下铁的洗手间内脱下连身工作服,换上了西装,接着搭乘计程车离开涩谷,前往事先确认过假日仍照常营业的锁店,制作六中大楼万用钥匙的备份。

重新换回连身服后,他回到大楼,看看吊篮的位置,新人清洁窗户的作业,比预计中要来得慢。阿章对着入口的警卫点头示意,由于一般也常在工作时频繁进出,因此警卫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搭乘电梯上到十一楼,再从内部阶梯爬上屋顶。他使用吊车上的对讲机,和正在奋斗的新人对话。

“喂。情况如何?”

“哦,真不好意思,比预计的时间还久。”

声音听起来像是快中暑的样子。在毫无遮蔽的吊篮上,直射的阳光最是要人命。

“不用急,要擦得仔细点。”

阿章一面在手上把玩着新钥匙一面回答。事情进展到此,简直容易到令人不敢相信。剩下就是监视摄影机了,无论如何,都得亲自看过一次实际状况。

第一次决定潜入的时机,是在隔天晚上。

傍晚时分,身着西装,提着大型包包的阿章,从正面入口进入大楼。选择在进出人数较少,几乎不会被发现的八楼下电梯。从八楼爬上内部阶梯,并使用复制的万用钥匙打开通往屋顶的门。

对阿章来说,这是个再熟悉不过的环境。到半夜之前,得一直耗在这里杀时间,而藏身的场所,他早就心有所属,就是总是挂在屋外的吊篮之中。

从防水型胶布的缝隙间钻进狭窄的金属箱子后,阿章闭上了双眼。

脑海里闪过一幕幕画面。故乡的家园、双亲、英夫,还有,沙织。虽然只不过是二、三年前的是,却让人感觉像是久违的过往。

耳边响起廉价的电子锁声响。阿章睁开双眼,关掉手表上的闹铃。不知何时居然睡着了。

在灯光下看看手表,液晶荧幕上显示着午夜一点钟。差不多该是行动的时候到了。

走出吊篮之后,他弯着身体,慢慢伸展四肢。接着便打开屋顶的门,从阶梯下到十二楼。

高级干部专用的楼层,在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人了吧,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仍先附耳在铁门上确认之后,才打开门锁。

黑暗之中传来一阵令人神经紧张的金属声响。阿章一时之间只能屏气凝神,之后才慢慢打开铁门。十二楼的电梯厅比内部阶梯更显一片漆黑,阿章在浓密的黑暗之中,窥探内部的状况。

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一般的监视摄影机根本起不了作用。虽然市面上也有使用红外线的夜视摄影机,但不但价格昂贵,拍摄的影像也不清晰。

如果从柿沼那里打听到的情报正确的话,这里应该装设了廉价的感应照明灯。

人体发出36.5℃左右的红外线波长,为6~14μm。在感应器上装设只能透过这个波长范围的滤

镜,就能对人体散发出的生物热能做选择性的反应。

感应器探测出6~14μm的红外线之后,就会开启照明灯。另一方面,设定入夜后开始作警示录影的影碟录影机,也装设了同样的感应器,在探测到同一个范围内的红外线波长时,也会开始录影。同时,还会触动警卫室的警报器。

阿章从包包里拿出一套类似银色套装的东西,由头部、躯干、双手双脚等六个部分所构成,空隙间则用铝制胶带层层捆绑,完全密封。

头套套装的材料,是隔热塑胶布,这是由铝制蒸着膜、强化纤维的不织布,以及聚乙烯发泡体等三层构造组成的塑胶布,可将人体散发的热能、红外线完全隔绝。此外,脚上穿着橡胶长靴,手上套着耐热作业用的铝制手套,其中最辛苦的就是眼睛的部分。既要从外界获得能见光线,却又得防止从内向外散发出红外线。根据从秋叶原买到的感应照明灯反复试验的结束,终于发现如果只是剪开直径一公分左右的小洞,加上内侧戴上天体摄影用的红外线隔绝滤镜,这才找到解决这项难题的方法。

不过,就算试验成功,一旦正式使用,还是感到不安,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毕竟,感应器的灵敏度,因不同产品而参差不齐。

穿越电梯厅之后,他慢慢朝着黑暗的走廊前进。渐渐地,眼睛已经习惯了周围的黑暗,顿时感到走廊尽头的亮光相当明显。虽然透过暗色的镜片,但就着紧急出口的绿色显示灯和门上小窗透进来的月光,还是可以清楚看到周围的状况。

紧急出口的上方,有着监视摄影机的阴影,而且下方,则是感应照明灯的圆形影子。

但是照明灯并无启动。成功了!阿章偷偷比了个胜利手势。

打败能感应到隐形光线的一号怪兽,就在这地狱门神的眼前,顺利通过了黑暗危险的地下牢笼。勇士已经来到宝库的入口。

阿章用戴着手套的手,试着旋转社长室的门把。不过,门把却纹风不动,应该是上了锁。接着将万用钥匙插入钥匙孔,却发现根本不合。看来只有这里是用别的钥匙。

这下子阿章只能后悔地咋舌,如果是真正的小偷,或许就能用撬锁的方法了吧。

要是钥匙只有社长一个人带着的话,那就几乎不可能弄到手了。刹那间,脑子掠过破门而入的想法,但还是忍了下来。

别慌!还没找到钻石藏匿的地方呢。如果真要留下入侵的痕迹,也得留待最后时机。

额头不停渗出汗水。虽说是秋夜,但穿着这种三温暖套装,当然热得不得了。如果继续拖拖拉拉下去,就怕证件头套套装也会热起来,开始散发出红外线。

总之,先试试旁边的副社长室和专务室的门把,不过,两道门也都上了锁,而且都不能用万用钥匙打开。

无计可施之下,一股残暴的怒气随之涌现。就在真的打算破坏门锁的时候,他又冷静下来,决定看看走廊另一侧的秘书室。衣帽间旁边的门虽然也上了锁,不过这道门却可以用万用钥匙打开。

墙边并排着影印机和出柜,房间中央则放置三张桌子。他靠着光笔的些微光线,依序检查书桌的抽屉。

打开第一张书桌桌面下的抽屉,他发现一把放在塑料托盘中的小钥匙。外型看来和万用钥匙有些许差异。

相似的钥匙在第二张、第三张书桌里也都发现,将三把钥匙并排观察,结果钥匙上缺口的形状一致。看来,三个房间都是用同一把钥匙。

或许是对监视摄影机全盘信赖,以至于在钥匙的管理上就相形散漫,对自己来说还真是幸运。这么说来,特地换上有别于万用钥匙能开的锁,也完全失去意义。

他再次戴上连身套装的头套,朝社长室的大门前进。

黑暗之中,传来喇叭锁旋转的轻微声响。指尖留下一股兴奋的胜利触感。

芝麻开门,宝库的大门应声开启。接下来,就只差把宝物拿到手了。

只不过,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是钻石的藏匿处,还是毫无蛛丝马迹。

想想倒也能释怀,毕竟颖原社长最害怕的应该是国税局的稽查,因此,当然不可能藏在轻易被发现的地方。

社长室里有张大型书桌、皮椅、占了东个墙面三分之一的书柜,还有休息或午睡用的沙发长椅、沙发及玻璃茶几。另外,还有一个像是小型起重机的怪机器。

将铝制手套换成精密作业时戴的橡胶手套,阿章开始检查书桌。这书桌似乎是以桃花心木之类的厚重天然木材制成,光是桌板就差不多有两张榻榻米大小,而且还是未经衔接的成片木板。他仔细确认抽屉内部,看看是否有暗格,把光笔衔在口中,一手拿出钢制卷尺测量抽屉尺寸。

但是,结果却一无所获。抽屉的内外尺寸相差不过一公分,刚好是木板厚度。虽然也可能将木板挖空,但这样的空间却放不下如此大量的钻石。为求保险,拿出十元硬币在整个表面上敲过,各处都只发出扎实的木质声响。

接下来是书柜。整个书柜深度相当深,感觉十分扎实,而且还仔细地用仿真皮带固定在墙面上。

最上方的饰品柜,大致上由装饰品和书类交错排列。先将书籍一本本取下,快速翻阅之后发现并无异状。虽然架上有许多厚重的精装外文书,但却没有任何藏匿钻石的多余空间。

饰品也一件件取下检查。一座高约六十公分的水晶玻璃奖杯最惹人注目,但虽然有足够的体积,内部却无法藏进钻石。而且就算先盛满透明液体再放进钻石,也会因为钻石的折射率较高,从外界不可能看不出来。

下方的柜子和抽屉自然不能放过,他一一查看,但仍然毫无载获。用卷尺测量的结果,发现所有空间都是钉死的。虽然认为可能涉及了隐藏的抽屉,不过,在一寸寸仔细检查表面之后,也没找到任何暗门。无论是多么精细的木工技巧,想要完全除去解封都是不可能的。当然,如果涂上涂料或油漆固定之后,或许能完美掩饰,不过,这么一来就无法重复开关使用了。

眼见已经到这个地步,居然找不到最后一道门,阿章开始感到焦躁不安。

抬头望着天花板,映入眼帘的是空调出风口。东西说不定就在那里头。

他把椅子搬到空调出风口的正下方,打开天花板盖,却空无一物。

其实自己也认为,藏在空调风管中太容易被猜到了。如果国税局的稽查人员一来,大概不可能找不到吧。不过,却不能排除藏在较难发现的深处的可能性。

阿章拿着光笔照射漆黑的风管。左侧先是笔直延伸到深处,接着似乎转向右方。这样的空间是容不下一个人通过的,如果想把钻石藏在道风道伸出,相比要有其他的设备才行。

一想到此,他立刻用光笔照射空调风管的底部,结果只换来一阵失望。放眼望去,只看到薄薄一层灰尘。

这层灰尘看起来至少半年没人触过,由此可知,钻石并不是藏在这里。治好再重新整理一次思绪。

检查沙发几乎入神的阿章,终于在手表的闹铃声响中回过神来。清晨四点三十分。从开始行动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半小时,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就要天亮,时间终了。

阿章再次穿上全服武装的银色套装,走出社长室。将门锁好之后,从监视摄影机前方走过。再次进入秘书室,开启影印机电源,影印钥匙正反两面。为了有个对照的倍率以掌握正确的尺寸,也把自己房间的钥匙影印了一份。

影印之后,他将钥匙放回原来的书桌抽屉中,接着从十二楼的楼层爬上内部阶梯,躲回屋顶。

第一次的潜入就此结束。隔天早上,阿章混在通勤的人群中,离开了六中大楼。

“怎么啦?佐藤哥?”在后进员工薮达也的呼唤声中,阿章瞬间回过神来。

“你在发什么呆啊?”

“我哪有发呆?我是在想事情啦。”

阿章用手刀比划了个攻击小薮胸口的动作,小薮叫了声“啊,真抱歉”,然后整个人夸张地两手张开退得老远。用橡皮筋扎起的长发不住晃动着。

小薮目前虽然是个打工族,但高中时代曾参加过体育校队,因此遇到年纪比自己大的人,总习惯表现出敬意。其实,阿章是因为借用佐藤学的身份,才谎称自己是二十三岁,而实际上,两人正好同年,都是二十一岁。

阿章还是用手托腮,仍在思考。

“你在想些什么呢?”

“日本经济未来的走向。”

……钻石到底藏在哪里呢?这一阵子,不论是入睡还是清醒,脑子里想的都只有这件事,但就是找不出任何答案。

“前辈,你怪怪的哦。”

“阿学,你该不会终于也谈恋爱了吧?”

听着两人对话的佐竹,一张风干橘皮脸也露出笑容加入讨论。二十六岁,高中毕业的学历,在涩谷大楼维修保养公司是正式员工,最近打算结婚。结婚的对象是目前在社福单位工作的二十二岁女性,如果他每次拿出来炫耀的照片属实的话,那可是个和佐竹一点都不搭轧的大美人。

“咦?真的谈恋爱了吗?”

小薮双眼睁得斗大。

“你是白痴啊。”

阿章轻松地立刻否认。

“这种生活,要上哪里找艳遇啊?”

“美优妹怎么样?”

“她才十六岁耶。”

“够成熟了啦,而且还是个波霸。”

小薮轻声说着,不敢让在公司里的美优听到。

“我还是喜欢平胸的。”

小薮皱了皱眉头。

“我早就觉得你是个怪人。”

想到藏匿钻石的地方,还有一件不得不列入考虑的事。

“阿学,要不要洗衣机?”

佐竹之前曾自豪地说,新婚之后想为老婆换台朝思暮想的桶式洗衣机。

“……嗯,我是想要啊。”

“不过,毛病不少哦。虽然号称是全自动的,但大概是二十年前的机种吧。”

“无所谓,对我来说已经够用了。”

“虽然外形看来很糟,但还是能动啦。对我来说,送你总比当大型垃圾丢掉好。不过,你要怎么搬呢?”

“是啊,这倒是个问题。”

整个人沉浸在幸福中的佐竹,意气风发地点了点头。

“好吧,等我有空的时候,帮你用车载过去吧。其实啊,我本来想半夜随便找个地方丢掉的。这么一来,倒是简单多了。”

“真不好意思,太谢谢了。”

阿章报以满脸笑容,脑子里同时想着,这么一来又解决了一个问题。

第二次的潜入,刚好是在一个星期后的星期一。由于影印的尺寸几乎无误,复制起钥匙也轻松许多。不过,倒是在取得窃听所需的器材上,稍微麻烦一些。

复制钥匙时,先参考过市面上所贩卖的杂志专辑。首先,到东急手创馆购买未经加工的空白钥匙,之后比照影印的阴影部分,用锉刀慢慢削刻,制造出缺刻。制作时,必须使用最细的锉刀,另外加上图形锉刀加深沟痕,最后再以平形锉刀将表面打磨光滑。接下来,就只剩耐性的问题了。

比较神伤的是张罗窃听器材。问题就出在必须从黑市找到无法锁定发话端的易付卡式手机,最后这也是在网络上花了好大力气,才终于顺利得手。

黄昏时分,进入六中大楼的阿章,使用和前一次相同的手法,到了深夜潜入社长室。自行制作的备份钥匙,居然连用锉刀再次微调也不需要,社长室的门便仿佛迎接着阿章到来般地顺利地被打开。

其中一支手机事先经过改造,直接连接缆线形的外部天线,尾端外侧的连接端子则接上集音器,之后放进连接长效电池的充电器中。

打开天花板的出风口盖之后,用化学抹布将风管内侧擦干净,再把手机、充电器及电池放到风管转折的深处,并用双面胶带贴好,连接缆线的集音器,则放在靠近出风口盖的位置,固定在风管的侧面。最后把天线绕城一团团,固定在出风口盖内侧。

盖上盖子后,从下方即使仔细看,也看不出曾经被动过手脚。

装设无线式窃听器时,为了接收电波,必须就近待机。况且,不管使用何种周波数,还是得冒上窃听颠簸遭到拦截而被发现的风险。

不过,如果使用手机系统的话,只要在日本全国各处拨打出风口里的那只手机号码,集音器就会在不发出来电铃声之下自动拨通,手机周围数公尺内的声音。由于不会发出窃听电波,专门揭发窃听的业者也无法探测,加上手机的电波加设了双频装置,因此无须担心被第三者拦截(理论上是如此)。

很明显的,出风口平常根本没人打扫。不过,也不能排除偶然之下被发现的可能性,但是集音器一般在秋叶原就能买得到,而两支易付卡式的手

机全都是以假名登记的,况且经过好几次的转手,就算被发现之后有人调阅通联纪录,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会从其中被追查到。

问题就在于,在出风口内侧的手机到底能不能接收到讯号。拨打测试的结果,幸好,外部天线生效,很容易就拨通了。虽然稍微有些风声,但房间里的声音听得倒算清楚。

搞定了窃听的一切事宜之后,接下来就是延续上次的搜寻。剩下的部分只有那张大皮椅、长躺椅、沙发,还有辅助看护的机器人“鲁冰花五号”。

椅子、躺椅、沙发,全都是一样的结果。皮革接缝的部分缝隙制得相当牢固,即使在里面藏了钻石,也很难拿进拿出。而沙发虽然有拉链,却没有多余放置物品的空间。

最后就只剩下机器人了。机器人后方端子接在插在墙上插座的充电器上。这项设计应该是为了不必取下电池盒,也能直接充电。前方的两只平坦手臂,看起来像是要抱起老人或者需要被看护的人,并且加以移动的构造。

根据月桂树公司的网页介绍,鲁冰花五号是为了减轻看护者负担所开发的划时代的机器人。从第一代的“倒挂金钟花一号”开始计算的话,现在是第七号的测试机,可载重三百公斤以上,除了能加以搬运移动之外,还可籍由安全程式,实现最极致的安全性能。

只是,阿章却不认为钻石会藏在机器人里头。如果真是要藏匿的话,也只有主机中央部分或是下方上锁的小门之中吧,但恐怕机板和马达所在的中枢部分,在设计上根本不会留有多余的空间。况且,虽然机器人已是成品,但若要进行维修保养,难保技术人员不会检查内部。

除此之外,若是把钻石藏匿在机器人中,那倒是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假设国税局的稽查人员进行搜查,一定会仔细检查机器人内部才对。还有,如果是商业间谍潜入的话,也可能会偷走机器人主机或是内部的基板。也就是说,把钻石藏在这样的地方,只能说是百害而无一利。

话虽如此,阿章还是对这个机器人感到有些在意。倒也不是因为其他地方已经全部检查过一遍,而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在还没撇清疑点之前,决定再花点时间检查它一番。

机器人主机上除了一个类似火警探测器的红色紧急停止钮之外,并无其他任何开关类按钮。也没有有线的遥控器,只在上方有个接受器,后方则悬垂了无限操纵的发信器。

从前,英夫有一阵子迷上遥控飞机,阿章也向他借来玩了好几次。遥控飞机的原理就是从发信器送出电波,之后由主机上的受信器接收,接着传送到伺服机或是扩大机上。于是,讯号就会再次转换成电流,促使飞机的马达运转。

鲁冰花五号的发信器,也是直接使用一般常见的万用发信器。各部位运转的频率波段和遥控直升机差不多,多达十个频道。是通常用在陆上和水上器材的27MHz波段带中,介于26.975MHz与27.195MHz之间的频率。

虽然声音会稍稍传到外面,但仍需要有勇气启动机器人。

开启电源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引擎声,同时,机器人上方的荧光幕开始闪烁,并传来轻柔的女声。

“我是协助看护的机器人鲁冰花五号。我具有各项功能,可移动被看护者、帮助乘坐轮椅、协助入浴等。现在的充电率是百分之百。”

阿章握着发信器,小心地操纵鲁冰花五号。随着隐约的声响渐渐离开充电器,机器人以缓慢的速度朝房间中央前进。也因为行进的速度不快,他立刻就掌握到让机器人前进、后退、转向的诀窍。而手臂的操作也不是太困难。这么看来,只要有个和空调专用的差不多的遥控器就很足够了。目前之所以使用这只类似遥控飞机的接收器,或许是为了便于用这个试做型进行许多高难度的检测之故。

确认过一次操作方法之后,他便将机器人归位,重新街上充电器,并关上电源。

认为这个机器人握有关键线索,说不定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阿章的脑海中仍然有些模糊不清的思绪来回盘旋,但看看手表,这次也是没剩几分钟就要到设定的时间。

阿章确认过房间里没留下任何潜入的痕迹之后,离开了社长室走上屋顶。结果,第二次的潜入依旧没能发现钻石的藏匿处,不过倒是已经部署好窃听的作业。千万别急,他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房间一定藏有钻石。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藏匿处的门位于视野的四角,自己现在还看不见。他想起了爱伦坡所著的《失窃的信件》。说不定,通往钻石之门太过明显,的展现在外,因此反而令人忽略。

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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