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弗洛西把露丝吵醒了,她用小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脸,一边呜呜地抱怨。她的小手上汗涔涔,黏乎乎的。露丝两边各搂着一个女儿,两只胳膊彻底麻木了,她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胳膊,感到非常恐慌。她把胳膊抽出来,将拳头握紧,然后松开,直到双手活动自如。因为疲乏至极,这一觉睡得很死,她努力睁开眼睛,抱起弗洛西,蹑手蹑脚地向楼下走去,生怕把安娜吵醒了。安娜此前已转向她那一侧,蜷缩在枕头旁,发出轻微的鼾声。

楼下静悄悄的,很安静,有种奇怪的空洞的感觉。露丝终于想起为什么这样了。因为没了那只猫跟她一起下楼,没有谁在她的腿上蹭着要吃的,要喝的,也没有谁一大早就在自己的下巴或两耳之间挠着。

她把弗洛西放在高脚椅上,给了她一块脆饼干,然后拿起给曼奇盛水和食物的碗,把没有吃完的爱慕斯牌饼干倒进垃圾桶里。她想了想,把两个碗也扔掉了,那动作表示一件什么事结束了。她站在水池边,抬头望着副楼,心想,不知道加雷斯把那些残留物清除没有。

“我去去就来,弗洛西。”她麻利地换上套鞋,爬上屋外的台阶,体内一团团暖和的气体呼进早上还有些寒意的空气里。昨晚又下雨了:树叶上有很多露珠,石阶上——由约克石铺砌而成——的小坑里积满了水。此时正值太阳出来之前的一刻,空气中还笼罩着厚厚的夜幕。

死亡虽然是结束,却也是开始,露丝心里这样想,她在寻找猫的尸体时,这种想法给了她些许安慰。她跪下来,砾石刺入她的腿里时,她退缩了一下,她朝Galaxy满是灰尘的底盘下看了看,曼奇的尸体不见了。那里的沙子被铲走了,只剩下一小块看上去像挤碎的黑莓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天太暗了,加雷斯没有看见。

她希望他留下了一点它的什么东西来安葬,给她和安娜一个为它举办一个仪式的机会,以表达她们的悲痛之情。两个星期的时间,死了两只动物。在这个“乡村小屋”里,动物种类减少看上去不是件好事情。她希望加雷斯把它的尸体装在了一个什么盒子里,而不是袋子里。一想到把曼奇的尸体噗的一声被装进一只袋子里,然后埋在地下,她就想吐。

露丝坐下来,靠在汽车蓝色的侧面,抗拒着呕吐的冲动。空中突然传来了警报一样的声音,仿佛学校里的切纸机,正把一堆一堆的包糖纸切碎。她被吓得浑身发抖,赶紧把耳朵捂起来。等她终于敢抬起头时,才发现噪音来自天上的一两只天鹅,它们正展翅而飞。

天鹅飞走了,在身后留下响亮的回声。她站起来,掸掉膝盖窝里的碎石子。她隔着车窗朝里面看了看,里面有个空的比萨盒和——她仔细数了数——八个空的墨西哥啤酒瓶。有人昨晚一直在摆宴席。

她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副楼的窗户,聚精会神地听着里面的动静,这时,天鹅已经飞走了,周围万籁俱寂。她能听见的只有耳朵里的嗡嗡声,好像昨晚她一直待在一个什么大喇叭下一样。她从上面回到下面的主楼里时,这个声音越来越大,她不得不用手掌揉着自己的耳朵,试图让这种声音消失。她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了弗洛西,只见她正兴致勃勃地将嚼了一半的脆饼干涂在高脚椅的托盘上。

很好,露丝心想。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进去,而是从房子侧面绕过去,经过比萨炉,穿过湿漉漉的草地,朝加雷斯的画室走去。我们真的应该在这里放些垫脚石,好在下雨的时候走,她心想。

她在草地中央停下来,听见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奔腾,就像胎儿心脏监护仪发出的嗖嗖声。她深吸一口气,新鲜的空气冲进她的喉咙,让她的肺部亮堂起来。早上的空气闻上去多好啊,带着早熟的金银花甜甜的香味。一切原来可以这般美好,要是她的耳朵里没有那些噪音,眼睛里没有那种刺痛就好了。

“开始就意味着死亡。”她大声说道。

轻轻地,她试了试画室的门把手。门锁了。可加雷斯是从来不锁门的。她很反感他不锁门的习惯,可他不总是满不在乎的吗?她弯下腰,从锁眼里朝里窥视,帘子拉上了——遮光窗帘让光线既进不来也出不去。她凝神静听。她确信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深沉、缓慢。她真的能吗?如果真的能的话,她能听见里面有另外一个声音吗?一个轻些的声音?她能听见里面的二重奏吗?

她希望来自于她身上的那个噪音能停下来,这样她就能听得更加真切一些。可她似乎一点办法都没有。整个早上,她都感觉自己好像在试图从稠密的糖浆里游过去似的。她想,也许我要去看看医生。

她站起来,伸直身体,转身面朝副楼。这时,一只狐狸跑到了草坪一半的位置,身上的红色在湿漉漉的葱绿的草地的对比下让人有些厌恶。狐狸在草坪中央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她也紧盯着它,感觉好像在看着她自己一样。

它似乎不可能去伤害曼奇。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狐狸见了猫会绕道而行;它们知道,要是打起来,它们会吃大亏。再说了,狐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兔子不是实惠得多,何必麻烦去惹一只骨瘦如柴的猫?

她不得不再一次抵抗住从胃里涌到头部的恶心感。狐狸逃到了房子和田野之间的矮树丛里。

“不要到路上去。”她警告它。

这时,她听见厨房里传来了弗洛西的哭声。她全速向回冲。等她注意到时,已经晚了,她冲进了厨房,套鞋在厨房里留下了脏兮兮的脚印。

她看看弗洛西,如释重负:她的问题无非是一块脆饼干碎了而已。露丝又从盒子里给她拿了一块,然后赶紧拿出拖把和水桶拖地。如果是安娜、加雷斯或男孩子们那样进来,她会发脾气的。但她没有责备自己。她最近过得有点艰难。

“如果厨房变成了一团糟,那什么事都干不成了。”她对弗洛西说道,弗洛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把拖把拧干,然后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把弗洛西粘满饼干的托盘清理干净。她伸手从安娜的篮子里拿出两个小点的缟玛瑙蛋(但也比嘴巴大),给弗洛西,让她在托盘里滚着玩。这些蛋干净圆滑、完美无瑕。她坐下来,看着弗洛西,弗洛西抓起一个缟玛瑙,接着又抓起一个,举到空中,紧紧地握在自己热乎乎的小手指里,然后砰的一声砸在托盘里。如果她能放声大笑,或者哪怕面露微笑,露丝的不安可能少一些。可弗洛西每次把缟玛瑙举起来时都有点机械似的,仿佛体育馆里的无聊之人一样。

露丝转过身,背对着她,准备烧点水,可她今天早上已经把电源打开了两次,却到现在都没有沏上一杯茶。不过,这一次,她终于逼迫自己把水倒进了茶杯里,把茶包捞出来,用牛奶把杯子加满。这项任务完成后,她站在阿加炉前,暖和暖和自己的腿,同时用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干净的杯子喝着茶。阿加炉总是那么暖和,而且总在那里,她感到非常宽慰。它就像一块石头,伫立在泡沫飞溅的激流中央,让她身体里的噪音渐渐平息下来,直至这个噪音变成柔和的嗡嗡声,仿佛序曲结尾时的静默。

她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副楼。她心想,难道这一上午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又上去到汽车底下去检查一遍,然后又绕到画室去看看能不能侦查出加雷斯的踪迹?如果这时什么也没发生的话,她或许会那样做。

可那个瞬间很快被终止了。波莉从副楼后面出现了。露丝看着她穿着拖鞋和睡衣,小心翼翼地从石阶上下来,朝前门走来。这时就出来活动了,这对波莉来说有点早。她看上去有些疲惫。

“噢露丝,对不起。”波莉走进厨房,抱住露丝,拉向自己,感受她的体温,以此来温暖自己的身体。

露丝挣脱开来,看着自己的这位朋友。她能感觉到她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

“什么?”她有些害怕得到答案似的轻声问道,“什么?”

“我们那只可怜的老猫。我们那只可怜的老曼奇。太糟糕了。”波莉捧起露丝的脸,说道,“你一定感觉非常糟糕,露丝。”

“确实很糟糕。”

“来吧,坐下。我给你弄点什么吧?”

“我没事,谢谢。”露丝向波莉示意她有茶。

波莉开始进行加雷斯认可的煮咖啡仪式,露丝按照指令在桌旁坐下来。

“加雷斯昨晚非常勇敢,”波莉说道,“他把猫装进了安迪给他买的香槟木盒里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举行一个适当的葬礼,让它彻底安息。”

“你的拖鞋上那么多泥巴。”露丝说。

“天啊,对不起。”波莉走到门边的鞋架旁,把拖鞋脱下来,“我穿这个可以吗?”她用大脚趾指着露丝的伯肯凉鞋。

“穿吧,”露丝说,“不过,可能太大了。”

“早上地上有点凉。”

露丝站起来,又把拖把和水桶取来,把波莉的脚印擦掉。她心想,从那么一段石阶上下来,拖鞋上怎么会有泥巴呢?她非常熟悉那些石阶。那些石阶是在她怀孕八个月时跪着仔仔细细地放上去的。

“你们昨天过得很愉快吗?”她问波莉。

“很棒!”波莉回答,“我们试图给你打电话,可你不在家。”

“我在西蒙家。”露丝说,盯着波莉看她有什么反应。可她是个大胆又冷静的家伙。她一直如此。

“加雷斯的这个朋友,他有画室。他是个非常有趣的家伙。他给我弹奏了几首他的东西。你知道吧,他在跟P.J.哈维英国著名摇滚女歌手。全名为PollyJean Harvey,所以下文中波莉(Polly)说她跟自己的名字一样。一块工作。”

“知道。”

“当然,她是我的复仇女神。他们说,如果没有她的话,我就会代替她的位置。”波莉用手指梳着头发,把头发绕成一个一个的结。

露丝在波莉对面坐下来,从安娜的篮子里拿出那个最大的蛋。这个蛋很重,黄色,周围有琥珀色的螺纹,很大,一只手握不下。蛋在她的手掌下滚来滚去。

“她跟我的名字一样。”波莉说。

“加雷斯去哪里了?”露丝问道。

“我猜测他还在睡觉。”波莉耸耸肩。她们都停下来,小口喝着茶和咖啡。弗洛西把缟玛瑙蛋举起来,然后又放在托盘里,此时唯一的声音只有来自弗洛西富有节奏的沉闷的敲击声,以及露丝用手掌在桌上滚着那个蛋发出的砰砰声。

“你觉得我们可以让她别敲了吗?”波莉转身,从弗洛西手里把蛋夺过来,弗洛西看着自己的手里,好像那些东西不翼而飞了似的,“让我紧张。”她又从露丝手中夺过那个大的蛋,说道。她把蛋放回到篮子里,然后站在凳子上,把篮子放回到碗柜架上。

她看着露丝,叹了一口气。“我们要把你怎么办呢,嗯,露丝?”

露丝不安地动了动。

“我有个好主意,”波莉说,“或许可以让你高兴起来。”

“应该是个很好的主意。”露丝说道。

“噢,可怜的露丝,”波莉说,“你的思维还很混乱,是不是?我是说,你还在为曼奇感到灰心丧气——”露丝希望她用个另外的词——“我敢肯定安娜也接受不了。她是那么敏感,是不是?呃,我的打算是这样:上午晚些时候,我们搞个小小的仪式。加雷斯愿意去挖个坑,还说他要去做个木质墓碑。然后或许我们可以去河边浴场?搞一次野餐?把这一切忘掉?”

“这个主意听上去…”露丝抬起头,看见安娜站在楼梯上,挠着头,看起来像个迷路的小幽灵,“…很不错。真的。”

“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很好,比昨天还热一点。典型的四月的天气,捉摸不定。噢,你好,安娜,来点粥吗?”

还没有等安娜回答,波莉已走进食品储藏室,把麦片粥取来。安娜走过去,在露丝旁边坐下来,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

要是只有我们自己一家人就好了,露丝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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