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晚上九时左右,正值首都高速公路霞关收费站空闲的时候。再过一个半小时,这里将呈现一派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一到晚上十一点,通过霞关收费站的车流数量将急剧猛增,高峰突起。这种混乱不堪、争先恐后的场面,一直要持续到次日凌晨的一点。在这两个小时的交通高峰时间段里,光顾霞关收费站的客人们,主要来自银座大街的夜总会、俱乐部、酒吧以及酒店。

一到车流高峰,通过四个收费口的轿车一辆接一辆,简直没有尽头,一改白天秩序井然、有条不紊的状态。司机们纷纷伸出手把钱或通行券递向窗口,尔后一溜烟驶出收费口沿着通道直冲高速公路。这四个收费口犹如四节瘦长的列车车厢,火红的颜色给人以一种温暖的感觉。四个收费通道分别为,两条内环线和两条外环线,全天二十四小时畅通。

四条风驰电掣般的车流,在霞关收费站前徐徐减速,会师后继而涌向收费口。经过收费站后,穿过隧道直奔髙速公路。远远望去,犹如四股扑向水库闸门的洪流。在这里会合的四条车流,第一条是沿着南面官厅街的上坡道驶向这里;第二条是从西南面的虎门那儿奔向这里;第三条是从西面的赤坂方向快速驶来;第四条是来自东面的有乐街,途中必须绕过国会议事堂门前。

驰过霞关收费站,前方是呈下坡道状的隧道口。长蛇般的车流仿佛水管破裂泛滥漫溢的水,被狭窄的隧道缓缓吸入。收费口车厢里更是一派繁忙景象,花甲年龄的收费员们正忙着收钱、检票和找零钱。

当时针指向次日凌晨一点的时候,尽管长达两个小时的交通高峰终于过去,仍没有明显好转。虽说驶过收费站的车流流量还在源源不断,但一窝蜂似的局面不复存在。收费员们开始有空闲打望窗外景色,欣赏下坡不远处路灯通明的街道。国会议事堂门前的一长排路灯,耸立在黑色夜空里,宛如树林里一棵棵挺拔的大树。

此刻,收费员井川正治郎站在内环线上的红色车厢里,收取车辆过关费。

收费口的红色车厢是模仿列车车厢制作的,车厢前三分之一面积是收费室,后三分之二面积是按照软卧车厢的布局分隔,内侧是狭窄的走廊,外侧分别是保险箱室、更衣室、浴室和厕所。通常,每个收费口安排两名收费员。

一名收费员站在窗口,从司机手中收取通行券或者现金四百日元,给司机一张报销单。碰上购买一百张通行券的,则收取现金四万日元,给司机一本通行券簿和报销单。窗口旁边有一张写字桌,桌上放有算盘和找零用的纸币、硬币,另一名收费员坐在桌前担任出纳员。有的司机递上一张一万日元的纸币,则要找上零钱:一张五千日元的纸币,四张一千日元的纸币,六枚一百日元的硬币。

站着的收费员与坐着的出纳员,相互每三十分钟替换一次。因此,备有两个放有零钱的抽屉。这些零钱,是收费员于早晨八点上班前从公司财务所领来的。收费工作,每一班是二十四个小时。从早晨八点一直到次日早晨八点,下班时的这一天和第二天是公休。至于第三天的上班地点,则根据当日通知到公司指定的收费所。也就是说,不是固定在某一个收费站上班。

在收费站工作的收费员,行政上不隶属首都高速公路国营管理机构,而是隶属承包该收费业务的民营公司。像此类民营收费公司一共有十三家,每家公司承担八九个收费站的收费任务。因此,收费员在该公司承包的各收费站转上一圈,通常需要二十四天到二十七天。

一年前,井川正治郎去其中一家民营收费公司应聘被录用了。

这些收费员几乎都是退休人员,而这项工作也是面向花甲老人的。一开始,月薪为十三万日元。以后,随着工龄的增加,月薪可上升到十八万日元。年终奖大约五十三万日元,年收入在两百多万日元左右。对于希望再就业的花甲老人来说,称得上待遇优厚的工作。录用条件如下:

一、性格温和,忠厚;

二、身份和住所确实。

一般来说,五十五岁以上的人大多性格温和,棱角已经磨平,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末班车就业”。再就业的基本理由归纳起来大致如下:

一、觉得在家东游西荡无聊;

二、在家缺乏运动容易使大脑老化;

三、身体还可以,希望再工作一段时间,靠自己的手挣点零花钱。

招聘的那家民营公司的人事科长翻阅了井川君填写的履历表,对井川正治郎说:

“贵庚今年五十六岁了,毕业于京都大学经济系。呵!五十岁时就辞去了东洋商社的董亊兼管理部长的职务。提起东洋商社,大名鼎鼎,东京人谁不知道!在商业行业属于一流企业!可是,您为什么辞职呀?”

“是根据自身情况选择辞职的。说得具体一点,即使被提拔为高层管理干部也还是在原来公司工作。比较起来,我还是想干自己喜欢的工作。再说我那点才能,也已经毫无希望晋升为常务董事。与其说超过五十岁被解聘董事,倒不如孤注一掷创办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

“您在大阪创办过一家贸易公司?”

“正像履历表上所写的那样,我出生在兵库县,在大阪那里有许多的同学和朋友,上京都大学读书也是出于这一原因。”

“可您建立的那家公司,只经营了三年就结束了?”

“仍然是预测过于乐观。在大公司里工作与孤身一人闯荡世界,比较起来,无论哪一方面都截然不同。公司解散后,我带上妻子来到东京,那后来在家足足呆了两年。”

“收费站工作,说到底不是您所想象的那么轻松,每三天上一班,每班长达二十四小时哟!如果您认为这等同于隐居、悠闲的工作,那可是大错特错的呀!”

人事科长望着井川正治郎那张六十岁模样的脸,说道。

“即使现在,我对自己的身体也充满了自信。我家住中央地铁线的国分寺,平日里每天清晨在大街上长跑一个小时。说到收费工作,三天才上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班,我完全能胜任。我还没有想过要隐居,不过,半夜里大概可以临时打个盹吧?”

井川正治郎挺了挺背脊,问人事科长。

“可以轮流休息五个小时左右,有床。”

“那样的话,一点问题也没有了。另外,一下班还能公休两天。如果继续像现在这样在家里闲着,精神和身体都会垮的!因此,无论如何请批准我加盟贵公司工作。”

井川所说的一席话,与其他应聘者没有什么两样。在人事科长看来,纯属老生常谈。

“但是,我觉得您主动辞去东洋商社的重要职务真是太可惜了!”

人事科长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履历书,感叹道。

井川没有立即回答。从人事科长的脸部表情不难看出他的估计:井川主动辞去一流公司的重要职务,说明这位应聘者是公司内部派系斗争的牺牲品。井川君刚才说是因为升任常务董事的希望破灭,其实,这话已经暗示了老资格的人事科长。事实,也正是如此。

“我们公司的收费员中间,有曾经是大企业的干部的;有过去是企业部长级以上的高层管理干部的;还有曾经是新闻记者和政府官员的。”

人事科长从那些人的经历,察觉到井川君与他们基本相似。

“你们这些人曾经都有过辉煌的历史,可我们是企业,无法一一特别照顾。如今,你们都加盟到我们公司,我们衷心地表示欢迎!是呵,在我们这里,与军队里一样都相互平等,一视同仁。也希望你别以过去的地位自居,全身心地投入到平凡的收费工作之中。”

井川君再次向人事科长强调:自己是失败者。

“我想我们这些人都早已忘记了过去,请别担心。请问,这里的退休年龄是六十岁吧?这样,我还可以足足干上四年的时间。”

“虽然退休年龄是六十岁,但身体健康的收费员可以延长到六十五岁。”

进入公司后,是两个星期左右的培训期。一结业被立即分配到收费站实习,紧接着在各收费站轮转上班。

车流量拥挤的收费站,其收费室的车厢面积较大;车流量小的收费所,其收费室的车厢面积较小。收费员们给大车厢起了一个“巡洋舰”的美称;给小车厢起了一个“驱逐舰”的美称。这些收费员中间,有相当一部分曾经在军队服过役,习惯于这样的称呼。井川君想起人事科长曾经说过的一席话,“一进入公司几乎与军队一样,都要忘掉过去的历史,一律平等。”

一走进车厢式的收费室,新来的收费员立即明白了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把相互友好和互相尊重放在同事交往的首位。

彼此之间都上了年纪,加之过去的遭遇都十分相似,从而更加亲切。由于大家都看破了红尘,因而与世无争。再说第二次参加工作,都是出于某种无奈和窘迫。

倘若再就业的目的是出于摆脱闲居在家中的无聊或者为了身心健康,同事之间就不会有任何争吵。在这种收费站工作,既没有飞黄腾达的通道,也不存在派系斗争。

但维系这种团结、和善的纽带仅仅是一张纸,一旦捅破,那难以启齿的伤心经历则暴落无遗,易于陷入自暴自弃的境地。因此,他们之间难以深交,友谊仅仅停留在车厢式的收费站里,一下班便烟消云散。说穿了,他们之间是一种平淡无味的同事关系。

闲聊时,尽量避免剌痛对方的“伤疤”。

“衷心感谢您的光临!”

“您辛苦了!”

站在收费室窗前的收费员,一边接过通行券或现金,一边问候司机。正因为面对面为客人服务,所以,更应讲礼貌,主动与每一位司机打招呼。这是刚进公司参加研修时接受的规范服务教育。普通卡车的驾驶员与收费窗口差不多高度,收费员与驾驶员的脸正好平行相对。遇上大卡车,收费员不得不抬起脸来。而轿车窗口比收费室窗口低得多,收费员服务起来比较舒服,并且连轿车后排座位的情况也一目了然。这是井川君自参加工作以来的体会。

一般来说,司机只是将握着通行券的手伸向窗口,眼睛仍然望着车辆的正前方,似乎无视收费员的存在。递上现金或者收到找头、发票的时候,眼睛仍然紧盯着前方。此刻司机的心理,一是希望尽快通过收费口,哪怕提前一秒钟也好;二是觉得这些收费员头带大盖帽,身体埋在制服里,呆头呆脑,与机器人同属一种类型,视线完全没有必要在他们的身上停留。这些收费员与铁路站员、地铁站员、邮递员、宾馆服务员以及警察差不了多少,在大盖帽和制服的包裹下,巳经完全失去了做人的意义。有人讽刺说,他们是不属于人类的木偶生物。

并且,坐在后排的乘客以及收费站附近的人们也从不望他们一眼。那顶大盖帽压在头上,盖住了发型、眉毛,以致额头的特征也消失了,无法辨认究竟是谁。试想,一个人的脸部如果失去三分之一,就等于此人已经离开人间。无论收费员们过去如何辉煌如何威风,也无人问津和关心。

他们的存在,犹如自然界的无机物,给他们带来无限的空虚和苦闷。工作也很单调,仿佛自动售票机。虽说克制自己不再想起过去,却无法赶走内心的凄凉。

为此,有的同事开始学习语言,不是为了学以致用,而是填补那块“空白”。如今这位同事已经能看懂《伦敦时报》,达到相当的英语水准,还攻读了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有的同事学习哲学,有的同事还结合汉语《辞海》通读了《史记》、《论语》、《淮南子》和《文选》等等。这位通读《史记》的同事就是今晚井川君的拍档,叫中田君。中田君一摘下大盖帽,那尖尖的秃顶上不粘一发,犹如小太阳灯泡。刻苦学习带来的成功,完全归功于他心里的那块坚实的基石。他嘴上常说:“训练大脑是防止老化最有效的办法。”

时针指向晚上九点,他俩正在霞关收费站的内环线收费室值勤。

这条内环线与芝、饭仓和涉谷方面相连。一到晚上五点便做准备工作,迎接晚上九点开始的繁忙。同时,每个车厢收费室的人数从两名增加到四名,其中两名到休息室的床上打盹,可以从晚上七点钟睡到半夜十二点,然后起来接班。这种轮换休息的顺序,由大家民主协商自行安排。此刻,坐在写字桌前担任出纳员的是中田君。眼下的一分钟里只通过三辆车,离高峰尚有一段时间,还有空闲能说上“衷心感谢光临!”和“您辛苦了!”的问候语;一旦进入车流高峰,连话都顾不上说,也就省略了问候语,只是用不停地点头向司机示意。

这时候驶来一辆白色的轿车,其身后跟着驶来一辆红色的轿车,是国产车。看上去是一辆与进口车价格不相上下的高级轿车,驾驶席上坐着一个女司机,副驾驶席上坐着一个男乘客。女司机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墨色的太阳镜,一头漂

亮的波浪式卷发,身着色彩鲜艳的进口服装。这辆红色轿车驶到收费室窗口前停住了,那只握着一万日元纸币的纤细白净的手笔直地凑了上来,另一只手仍握着方向盘。“请售给我九张通行券。”

她与其他司机一样没有朝收费员望一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此刻,这辆红色轿车完全处在收费员俯视的视线范围。

瞧!她是和子小姐!刹那间,井川君完全看清楚了女司机那张熟悉的瓜子脸。顿时,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了。打离开东洋商社七年来,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山口和子。

井川君使出吃奶的劲儿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地接过一万日元的纸币,迅速交给旁边的中田君。趁中田君低头在桌上数找头的当儿,井川君赶紧把帽檐压到眉毛与眼睛之间。

忽然间,一种突发奇想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在售出的九张通行券上的第一张表面,用铅笔敏捷地画了一个记号。购买九张通行券是三千六百日元,加上这回通过收费口的四百日元,合起来正好是四千日元。中田君计算后点齐了找头,把六张一千日元的纸币交给井川君。井川君小心翼翼地把九张通行券、报销单和找头一起递到女人的手里,手指不由自主地直打哆嗦,那女人接钱的手指也触及了井川君正在颤抖的手。他俩之间的肌肤接触,还是分别七年以来的头一回。

然而,那女人并没有感觉到什么,若无其事地把通行券和找头等塞进漂亮的小皮包里。她只略看了一下找头,也没有顾得上看通行券表面上的记号,紧接着用脚轻轻地踩在油门上开车走了。

井川君从窗口探出脸眺望车尾,当这辆车正要驶入隧道口的时候,照明灯光映照出白色牌照上的黑色阿拉伯数字。

他迅速地记下那辆红色轿车的牌照号码后,才将脑袋缩回收费室。

心跳还在加速,呼吸跟着急促起来。那个坐在副驾驶席上的男乘客,也是七年以来第一次看见。如今,摇身一变当上东洋商社的总经理,他叫高柳秀夫。七年前,他与井川君平起平坐,担任公司的财务部部长。与那时候相比,他现在完全发福了,大腹便便,派头十足。

不只是那样,瞧他坐在和子身边的那副悠然自得、毫不做作的神情,足以说明他俩亲密无间的男女关系。就连和子接过找头和通行券的时候,他也没有主动向她搭讪什么,大大方方的模样。

镇定自若,俨如形影不离的夫妻。倘若坐在她边上的不是高柳秀夫,井川君的脑海里也许不会冒出在通行券表面书写记号的念头。多半是把过去的一切永远地埋葬在心底里,默默地目送和子小姐远去,消失。事实上,那潦草的记号是他俩之间的通信暗号。七年前,山口和子在一家夜总会当女招待。就是那时候,她与井川君共同设计的。有了那样的通信暗号,可以从容不迫地在其他客人面前相互表达爱情。井川君这一次在通行券表面上书写的记号,就是通信暗号语的其中一个,意思是:“从现在起,我永远等着您。”

井川君开始浮想联翩,明天或者后天,当和子小姐掏出通行券时一定能发现这久别的暗号!“你也许认识那车上的美女吧?”中田君大概不会察觉那通行券上的暗号吧?可井川君把脸探出窗口目送和子小姐远去时的痴迷表情,却没有逃过中田君的眼睛。

“不!只是随便看看。”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时候,又有一辆轿车驶到收费室窗前,司机的手又伸到井川君的眼前。嘿!后面的车一辆连着一辆地接踵而来,收费室开始繁忙起来。这一回,轮到井川君坐在桌前做出纳员了。可他那圆滚滚的脑袋似乎处在半真空的状态,神情恍惚,目光呆痴,连算盘珠也不会拨打了。站在窗前的中田君见状,递给井川君一张小纸条,那上面写道:

“回忆南方的树枝,眷恋飞去的小鸟。——摘自《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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