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霞关收费站的交接班结束。公司的大巴士沿着下属收费站转了一圈,把上班的收费员送到指定的收费站,再把下班的收费员送到港区芝白金的东都高速公路收费公司财务所结账,然后各自坐车回家。

经过长达二十四个小时的疲劳工作,这些五十五到六十五岁的老头们坐在大巴士的靠椅上鼾声如雷。肿胀的眼睛,油脂斑驳的黑色皮肤,经过一天一夜的疲劳,脸上的皱纹刻得更深了。纵然有五个小时的瞌睡,仍旧无法赶走近二十个小时的辛劳。年龄不饶人!头上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

换上便服的井川正治郎走出财务所大门,打算抓紧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再休养休养,后天有可能去高树收费站工作。

也许平日里,他会立即乘上开往国分寺的电车径直往家赶路。可今天却没有这个念头,他来到财务所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点了一份咖啡和烤面包的优惠套餐。还没有吃上一半便走到店里的红色电话机前,打电话给自己的夫人秋子。

“秋子,我有一点急事需要到别处去一趟,傍晚才能回到家。”

“您尽管去吧,可要早点回来哟,别累垮身体!”妻子唠里唠叨的,也许是上年纪的缘故。其实,休息室里五个小时的小睡,井川君毫无倦意,直愣着两眼。那红色轿车里与和子小姐并排坐着的高柳秀夫的脸时隐时现,仿佛幽灵在井川君的眼前徘徊。七年前,正是由于“幽灵”玩弄卑鄙的手法,井川君才遭到了决定命运的惨败。

那悲惨的一幕幕,犹如银幕上翻腾的大海,令他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躺在休息室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大脑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

那写在通行券上的通信暗号,和子小姐什么时候能看到呢?明天还是后天?还是其他什么时候?那天晚上,她太粗心了!连购买的通行券也没有看上一眼,就把它塞入皮包走了。

她既没有望一眼通行券,也没有瞟一眼收费室的收费员。按理说,她也没有必要注视收费室里的这些大盖帽老头。相反,井川君却从帽檐下仔细欣赏了她那张西施般美丽无瑕的脸蛋。那七年前彩色河流般的经历,似乎又从头开始了。山口和子在夜总会当女招待的岁月里,当时还是一个贫穷寒酸的女子。如今截然相反,全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高贵、阔绰的气质。当时芳龄是二十五岁,照此推算,现在应该是三十二岁。现在,她体形丰满,衣着华丽,加之耀眼的首饰,显得格外地光彩照人。脸部虽然只做了简易化妆,但白皙的皮肤向外透出异样的光彩。

她能拥有今天,完全依赖于那个副驾驶席上的男人一高柳秀夫的经济资助。从递上一万日元纸币到接过通行券的一瞬间,他俩脸上的表情虽各不一样,却给井川君留下了夫妻般的感觉。因为是夫妻,也就不必在车上过分亲热或者说个不停。

不用说,高柳秀夫的总经理交际费是相当可观的。井川君曾经担任过该公司的董事、总务部长兼管理部长,对总经理交际费的具体数字了如指掌。当时,高柳秀夫是财务部长还不是总经理,用起钱来已经大手大脚。

一定是高柳秀夫强迫和子小姐掌管银座的某夜总会!夜总会的开办费、固定资产以及流动资金,也一定是来源于高柳君的总经理交际费!不过,夜总会的规模不会怎么样。高柳总经理深知利害关系,过于引人注目会招来怀疑甚至横祸。作为总经理,应该永远避开来自别人的怀疑。

井川君对于自己与和子小姐之间的那种“关系”,非常慎重,直至辞职前也没有向任何人公开,再说,给女招待零花钱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由于辞职以后毅然去了大阪,与和子小姐之间的关系也就自然而然地终止了。恐怕高柳秀夫压根儿不知道有那回事?!不用说,和子小姐也早就把那“关系”深深埋在了心底里。

当时,她当女招待的那家“罗阿鲁夜总会”,高柳君也常去那里。井川君是在床上从睡在身边的和子小姐嘴里,听到高柳君经常花言巧语或者用金钱引诱她。每一次谈到高柳君,和子小姐总是讥笑、挖苦,说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种胜过高柳君一筹的快感,在井川君的心中油然而生。他至今还记得他俩躺在床上,和子小姐数落高柳君时幽默的讽刺和嘲笑的情景。

在大阪期间,井川君并不知道高柳君已经占有了和子小姐。这大概不是高柳君强迫的,而是这女人主动献殷情、以身相许的。由于当时的特殊情况,和子小姐与自己的那种缘分已经“寿终正寝”。就目前来说,自己也毫无资格向和子小姐提出任何抗议。被抛弃的和子小姐,投向某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怀抱也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的。只因为那男人曾经是自己在东洋商社工作期间的死对头。这对于井川君来说,确实算残酷无比的打击。

假设和子小姐是那家夜总会的妈妈桑,那一定是在银座大街的某个地方。他俩昨晚经过霞关收费关卡时,刚过九点。通常,俱乐部、夜总会和夜酒吧的经营者要等到客人全部回家方能离开。客人回家的时间,一般是夜里十一点到次日凌晨一点之间。昨晚这么早离开夜总会,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或者高柳秀夫心血来潮,带和子小姐去某个地方享乐。瞧和子小姐脸上的化妆和身上的衣装,显然是去夜总会上班的打扮。

如果说他们到某个地方去,已经晚上九点钟了,要去也只有宾馆?或许是和子小姐的住宅?可是,和子小姐的家在哪里呢?

那辆高级轿车驶入内环线高速公路,出口应该是浜崎桥收费站。如果沿着高速公路二号线途中驶入一条岔路,经过天现寺、目黑和户越。按理说,这条路线与第二京浜国道连接。如果沿着高速公路三号线经过高树町、涉谷、池屁、三轩茶屋和用贺,那条路线应该与东名高速公路相接。

也许和子小姐昨晚回到家里打开皮包时察觉到了那个暗号?或许今天白天发现了?

这通信暗号是井川君与和子小姐共同制定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暗号一共有五六种之多,从“深深地爱着您!”开始,到“一起回家!”和“从现在起我永远等着您!”表示行动一致的内容。通信暗号的模样,粗看就像恶作剧,细看却像简单的五线谱。例如火柴盒的侧面,面巾纸的角落等物现成的边角上,画上这类铅笔线条,谁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昨晚写给和子小姐的暗号是:“从现在起我永远等着您!”

当暗号闯入和子小姐眼帘的一刹那间,不乏是心灵的震撼!如果不是怀疑自己的眼睛,这跃然纸面的暗号宛如亡灵再现,将引起她痛苦的回忆。相隔长达七年的暗号的突然再现,无疑是来自霞关的收费室。那个曾经对自己信誓旦旦的男子,在大檐帽、制服的全副武装下,与亡灵没有多大区别。亡灵般的男子,利用短暂的停留时间一定恶狠狠地朝自己身旁的高柳君瞪了几眼。

这痛苦的回忆,宛如严冬里被浇了一盆冰水,战战兢兢,直打哆嗦。她再也没有勇气去收费站核实井川君,更不可能向高柳君坦白自己与井川君的那段历史。一旦坦白,她今天拥有的一切将毁于一旦。

“永远等着您!”的暗号,其约会地点是新宿背后的“拉鲁宾馆”。现在,她可能已经有自己的家了?暗号,无疑给她带去恐惧和悲哀。

和子小姐究竟是怎样的反应呢?也许她打电话到公路管理机构询问,再打电话到井川君所在的收费公司核实。其意图当然不是重归于好,显然是正式表达分别。七年前,彼此之间没有话别。井川君去了大阪,相互间再也没有来往,那份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暂时消失了。但是,没有明确话别的友情,仅仅意味着中断。中断了的男女之情,是可以恢复和继续的。并川君发出的暗号,等于向和子小姐发出重归于好的信号,是合乎情理的。

不过,和子小姐打电话寻找井川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因为,她意识到这样做等于毁了自己,等于断送美好的前程,多半是保持永远的沉默。

井川君自来到收费所工作快一年了。可令他不可思议的是,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从没有发现过这辆红色轿车在自己的眼皮下驶过。不过,这么多的收费站和这么多的收费口,自己碰不上她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收费工作,不是固定在一个收费站,而是在各收费站轮转值勤。轮到霞关收费站值勤,两个月才碰上三次。而且,许多时候是坐在桌前当出纳员,再加上五个小时的睡觉。即便站在窗前收费,遇上高峰时也根本无暇顾及司机的脸长得什么模样,而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现金、报销单和通行券交接时的情况。昨晚九点,凑巧是收费站最空闲的时候,和子小姐驾着轿车驶来了,这才得以看清她的脸、身上的打扮和车里的情况。既然和子小姐打电话来的可能性不大,自己就应该主动接近。终于,井川君感悟到了。

此刻的井川君也根本没有与她恢复情人关系的打算。自己是别人的手下败将,眼下也不具备丝毫的竞争实力。就原来的想法,隐居才是自己最好的选择。因此,才决定前往收费公司应聘的。

然而,自己毕竟是男人,必须通过某种形式告知对方自己还存在。不这样做,井川君觉得太委屈自己了。

在咖啡馆里,他向服务员借了一本《个人电话簿》查阅起来。她在罗阿鲁夜总会时使用的名字是“铃子”,可井川君清楚地记得她的真实姓名叫“山口和子”。

《个人电话簿》上有六个山口和子:第一个山口和子的住所是丰岛区驹笼二路十九号;第二个山口和子的住所是涉谷区广尾二路五十六号;第三个山口和子的住所是板桥区赤琢二路三十五号;第四个山口和子的住所是目黑区自由丘二路三十二号;第五个山口和子的住所是大田区田园调布四路七号;最后一个山口和子的住所是足立区本木南一路二十四好。

根据他俩那天晚上使用霞关关卡的行驶路线,可以排除居住在丰岛区、板桥区和足立区的三个山口和子。剩下的是三个居住在涉谷区广尾二路、目黑区自由丘二路和大田区田园调布四路的山口和子。这三个居住地,很可能都是高级住宅区。

井川君按照顺序逐个拨通了这三个电话。广尾二路的住宅电话里传出的是男人声音,他一声不吭地挂断了。自由丘二路的住宅电话里传来的是老妇人声音,而田园调布四路的住宅电话里说话的是小孩子声音,他先后都默默无言地挂断了。

广尾二路住宅电话里的那个男人声音,也许是高柳秀夫?他已经记不清高柳君说话的声音了,何况电话里的声音与本人的实际声音是有区别的。现在是上午九点,高柳君昨晚一定是住在和子小姐的家中还没有离开,或许是正准备出发去公司。

如果是和子小姐的声音,他能准确无误地辨别。七年前,他俩经常是电话来电话去的,听惯了她的声音。昨晚上她说的“请售给我九张通行券”那句话,与七年前的声音一模一样,还是那样娇柔,悦耳。惟一不同的是,声音里夹杂着一种阔太太的口吻。

自由丘二路的住宅电话里,是大大咧咧的嗓门,听上去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妇人声音。听和子小姐说,她妈妈早就离开了人间,这一家也不太可能。田园调布四路的住宅电话里是一个小孩的声音,和子小姐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孩子。退一步说,即便她与高柳君有孩子,充其量也只不过三四岁。

十点一到,井川君离开了咖啡馆。他打算先寻找离白金最近的广尾二路上那个门牌号,暗中打量一下那幢住宅的外表就回家。

广尾二路离天现寺收费所很近。广尾二路两侧的房屋仍然与以前一样,没有多大的变化。缓缓的斜坡道路两边是一长溜的围墙,围墙里绿树成荫,枝叶茂盛,高级住宅鳞次栉比,一长排住宅楼的尽头便是圣心女子大学。

既然是和子小姐一人居住的楼房,应该是小巧玲珑的住宅,或者是带有电梯的小高层住宅。井川君找到那个门牌号,既不是住宅楼,更没有小巷。虽然那门上挂着的是“山口和子”门牌,却是传统的日本老式住宅。

井川君来到涉谷车站,坐上东横线电车朝自由丘出发。在电车里他感到全身倦怠,一点也不想动弹。他伸了一个懒腰,忽然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起来。

如果自由丘是高速公路经过的地方,那一定是在目黑收费站附近。

到达自由丘车站时已经是正午时分,车站广场上有昭和相互银行的支行,陈列橱窗里挂着“人类信爱”的宣传标语。刚才在广尾二路上寻找门牌号时浪费了许多时间,两条腿又酸又累,几乎麻木。他打算到附近咖啡馆休息一下,也不想吃什么,只希望有一杯咖啡刺激一下大脑神经即可。

井川君向女招待打听自由丘二路,被告知在北边的方向。自由丘二路是商业街,虽不宽敞,却给人一种高档的感觉。饭店、商店和服装店等等,一家连一家。一走完上坡道,店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住宅街。这一带也是绿色世界,生机勃勃。每驶过一

辆小车,井川君便不由自主地向驾驶室里张望,直到车尾牌照看不见为止。和子小姐的车牌号是昨晚在收费室记住的,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这一片有许多大型住宅,家家院子里都盛开着鲜艳的杜鹃花。昔日传说中神话般的住宅街已经无影无踪,被取代的是面目一新的近代建筑群,中间还夹杂着好多当铺。高级住宅街上开设当铺,好像是一种时尚,也不失为一种点缀。当铺外墙是采用红色面砖铺贴的,大门上沿横挂着一块蓝色布帘,代替招牌,写有某某店名。

井川君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在坡道上走着,眼睛里好像涂满了眼药膏似的,黏黏糊糊。由于下班后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直想睡觉。他强打起精神,可上下眼皮就是不听使唤。

忽然,有一块“自由丘家政妇协会”的招牌映入眼帘。高级住宅街上,不管哪一家都需要家政妇。井川君想起刚才打电话到自由丘二路山口和子家中的时候,接电话的是一上年纪的妇女。那不是她的妈妈,一定是她雇来的家政妇!井川君一阵惊喜,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精神振奋起来,一边数着门牌号,一边慢慢地向前走着。

这条街走到底与大街呈丁字形,没有小巷可走。转弯处是一大片空地,沿空地边上的小巷往里走。小巷的尽头并排着许多小型住宅,十分幽静,一路上万籁俱寂,鸦雀无声。那里的门牌上的路名与号码,与《个人电话簿》上找到的地址十分接近。穿过那条小巷,再往里走是一条宽敞的大路。路边有一幢住宅,门上挂有“山口”的门牌。外墙表面是雪白的颜色,正宗的南欧格调。二楼阳台,窗框,大门两边以及大门,都是洛可可式的设计风格。华丽高贵,别具一格,宛如十七八世纪欧洲最流行的小楼房,给人以美的享受。比围墙高出许多的杉树上,布满了绿色的嫩叶;那红色的苏枋花鲜艳夺目,绿色枝叶和红色花朵交相辉映,织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所有的窗户上都拉起了窗帘,紧闭着的大铁门上镶嵌着精雕细镂的花篮图案。整栋住宅楼宛如一尊白雪公主的雕像。只要看这楼房的外观,就可知道住宅的主人是一个女性。

旁边是一个车库,没有拉上卷帘闸门。车库里停放着一辆红色轿车,那车库就像专门为展览这辆轿车定做似的,非常合身。忽然,井川君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喜,红色轿车的牌照号码与昨晚记下的号码完全吻合!他兴奋得差点叫出声来。

井川君扫视了一下角落里的垃圾箱,那里边有一只皱得不能再皱的纸袋,是被扔掉的。上面印有“巴黎女装店”字样,他捡了起来。他想起来了,在刚才来的路上看到过一家这样的服装店。

既然轿车停在车库里,和子小姐就一定在家里,不知道髙柳秀夫此刻是否还留在和子小姐的房间里。他突然担心起来,万一和子小姐打开窗户往外眺望,自己一定会被她发现!太丢人现眼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那幢精致的小楼房。这时候,隔壁小楼房里传出清脆悦耳的钢琴声。

井川君终于找到这个女人的住所,感到十分满足,可他此刻的心情又是那样的说不清道不明。为找到这个女人,自己似乎成了一条优良品种的野犬,凭着天生的敏锐嗅觉好不容易嗅到她的味儿,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搭。他像长了两只翅膀似的,顺着下坡飞也似地奔跑着来到商业街,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底层是一家又一家的繁华商店,宛如“商店海洋”。如果把商业街比喻为大海,商业街与住宅街的交接处则是海岸,那家门面不大的巴黎女装店仿佛被海浪冲到了岸上。刚才那只纸袋就是这家服装店的,山口和子身上的高级时装一定是银座服装店定做的。在附近应酬或一般交际的外出服装,一定是到这家服装店购买的。

井川君走进这家服装店,为妻子购买了一套最便宜的女装。

“山口和子是我们店里的老主顾,她是银座一家夜总会的妈妈桑。”

巴黎女装店的女店主对于顾客的询问,不由得兴奋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夸奖和子小姐,以此抬高巴黎女装店的档次。末了,她又自豪地说:

“那可不是一般的夜总会哟,而是银座小有名气的‘牡安夜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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