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三章 滑稽的霸道

一

成吉思汗没有追究失吉忽秃忽的责任，亲自率领主力军追击札兰丁，他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打败札兰丁。

听说成吉思汗率领主力来攻，札兰丁麾下的士兵开始逃亡。原本作为主力的康里人大部分已经逃走，现在只剩下札兰丁亲自率领的突厥人和阿明灭里麾下为数不多的康里士兵，总数不到两千。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札兰丁如何足智多谋，都无法抵挡成吉思汗亲率的数万大军。

札兰丁被迫逃到印度河畔。即便如此，他仍不放弃作战，向各地发出檄文，号召他们与自己一起抵抗蒙古军。

但是，众人即便有意与札兰丁并肩作战，也是为时已晚。成吉思汗已经在印度河畔将札兰丁包围了。

“不能杀掉札兰丁，将他生擒到我面前。”成吉思汗下令。天刚蒙蒙亮，成吉思汗便发出了总攻的命令。蒙古军很快击溃了阿明灭里率领的右翼军。

阿明灭里在逃往八鲁弯的途中，被埋伏在那里的一支蒙古军小分队消灭。左翼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札兰丁亲自率领的七百人依旧在顽强抵抗，但是失去了左右两翼之后，他已如瓮中之鳖。

札兰丁陷入背水一战，没有退路。于是，得意扬扬的蒙古军开始劝降。

“你们已经尽力了。投降我军者，可汗将厚遇之。”

成吉思汗这次没有撒谎。他不想杀掉这些勇猛的花剌子模的英雄，他被札兰丁英勇不屈的精神感动了，成吉思汗的麾下，有很多将士来自敌军。他想招降札兰丁，让他效忠自己。

札兰丁却对成吉思汗的劝降喘之以鼻。

“做你的梦吧。即便战败一百次，我也不会投降。”说完之后，他便脱掉铠甲，掉转马头，在双方士兵的注视下，往印度河的方向奔去。

“你要是能听懂我的话，就把我带到河对岸去。”札兰丁抚摸着马头，像跟人说话一样对马说道。马一声嘶鸣，来到河边，一跃而下。

那些曾经用皮革做的浮袋渡过阿姆河的蒙古兵，从来没有想过如此渡过宽阔而水流湍急的印度河。他们个个惊讶得说不出话，看着和马儿一起跳入河中，然后朝着对岸游去的札兰丁，目瞪口呆。

札兰丁的部下也紧跟着他，一个个跳入河中。

蒙古军这才回过神来，开始往河中射箭。

“不要杀了礼兰丁。”

成苦思汗制止了部下。但是此时已经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札兰丁已经游到了弓箭的射程之外。

成告思汗看着绝处逢生的札兰丁，对身边的诸皇子说道：“生子当如札兰丁啊。”

他觉得，如果自己和札兰丁兵力相当，说不定会失败。

平安到达了对岸的札兰丁，集合起一起渡过河来的部下，在印度积蓄力量，逐渐恢复实力。

蒙古人最终消灭札兰丁是在成吉思汗死后第四年，即一二三一年。

如果札兰丁早点当上花剌子模的国王，或者前一代的国王有札兰丁的能力，或许便没有讹答剌城事件，也不会有成吉思汗的西征了。这是历史上一个最大的“假设”。

成吉思汗派出八剌和朵儿伯领兵追击逃往印度的札兰丁。

但是，印度的酷暑对北方民族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勇猛的蒙古军败给了酷热难当的天气，并因为酷暑而染疫。

二

当时已经将近夏季，如果深入印度，蒙古军必然会死于酷暑的天气。当时成吉思汗已经有六十岁，时常感到体力不支，所以他放弃了追击札兰丁，调转马头。

札兰丁逃到印度河对岸，给成吉思汗不小的打击。

札兰丁虽是败兵之将，成吉思汗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顽强不屈的精神。成吉思汗看着河中札兰丁的背影，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如果当年的自己碰到这种情形，也会和札兰丁作出同样的选择。

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精力和体力继续追击礼兰丁。征战一生的成吉思汗在札兰丁身上看到了自己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失去的东西。

年轻的时候，他与札木合义结安答，约定要走到天涯海角。长期的征战让成吉思汗的青春一去不返，也失去了众多的生命。成吉思汗深感任重而道远，要加快步伐。

札兰丁逃走之后，蒙古军加快了征西的步伐。成吉思汗亲自率军对哥疾宁进行了彻底的掠夺和破坏，以防札兰丁卷土重来。

与此同时，额勒只带率领麾下的军队攻陷了也里。

也里附近有一个很难攻克的要塞乃赖特城堡，其建在悬崖之上，要到达城下，需要经过一段约六里长的非常崎岖险峻的山路。蒙古军曾两次发起攻击，都被击退。

也里陷落之前，乃赖特人害怕额勒只带攻陷也里之后，转而对他们发起攻击，于是向蒙古军派出使者，说可以助其攻克也里城。与此同时，乃赖特人又向也里城派出使者，希望双方协作。也里城城主答应了乃赖特人的请求。但是，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乃赖特人的计策。

乃赖特人利用这个计策博得了成吉思汗的欢心，企图以此保住性命。

乃赖特人之后派出了七十个刺客刺杀了也里城城主。这件事让也里的百姓异常愤慨，他们发誓要和蒙古军战斗到底。全城一致对外，一直坚持了六个月又十七日，最后因为弹尽粮绝，许多人开始厌战，越来越多的人想投降。

额勒只带趁此机会下令发动总攻，终于于一二二二年六月十四日攻陷了也里。

进入城内的蒙古军开始肆无忌惮地杀戮、掠夺、放火。据说此次被屠杀的也里百姓多达一百六十万。

但是，蒙古人的大屠杀并未就此结束。额勒只带攻陷了也里之后，在去与大部队会合途中，他又下令一支两千骑的分队折回，屠杀幸存的百姓。最后只有十六个逃到大山中的人得以活命。

幸存下来的这十六个人看到蒙古军真的走了之后，才回到也里，他们看到的只有累累白骨和一片废墟。

尸体在六月强烈阳光的照射下，已经腐烂，散发着恶臭，空气让人窒息。

夜里，废墟中燃起蓝色的磷光，在死尸和瓦砾之间闪烁，就像是死者的幽灵，久久不散。

三

马鲁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战争之后，幸存者回到已经成为废墟的马鲁，开始重建家园。

此时，花剌子模军的一部回到马鲁，杀掉了拖雷安置的官员。拖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大怒，率五千骑兵再次对马鲁发起攻击，进行了彻底的破坏。撤退之际，拖雷命手下将领阿克马力带兵驻留该城。

由于城池都像不死鸟一样在蒙古军离开后复活，于是阿克马力下令：“要是有人回马鲁，哪怕是一只猫一只狗，也要杀掉。”

在阿克马力的严密监视下，没有人敢回来。他又令部下搜遍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一个百姓。

于是他心生一计，以回教信徒的身份登上光塔，呼吁信众来此礼拜。

教徒们不知就里，从隐藏的地方出来，来到礼拜的地方。阿克马力看到猎物已经上钩，狞笑着令人将前来参加礼拜的教徒全部杀掉。马鲁由此没留下一个活口。

战争一般都是敌我双方士兵之间的格斗，结束之后，不会对百姓进行屠杀，蒙古军在战局已定后的屠杀，只是士兵的一种娱乐。

蒙古军所到之处，都会变成寸草不生的废墟。

在侵略花剌子模的时候，成吉思汗变成了一个魔鬼，没有了人性。他的残酷空前绝后。

耶律楚材就在成吉思汗身边，却没有劝阻。让成吉思汗成为天下的敌人并让他遗臭万年也是他为女儿夏光报仇的一种方式。

成吉思汗帐中的将领也都跟着他肆意杀戮、掠夺。蒙古的所有将士都已经变成了嗜血的恶魔。

在花剌子模全境，已经没有人跟成吉思汗对抗。主要的城池据点都已经被破坏，札兰丁也逃到了印度。

四

一二二二年冬，成吉思汗先与八剌和朵儿伯，后又和窝阔台会合，在印度河源头的山中度过了冬天。

其间，军中起疫，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当时已经进入冬季，瘟疫并没有蔓延。

者别和速不台奉命追击摩诃末。摩诃末去世之后，二人依旧继续西进，沿途经过的地方都进行大屠杀，尸骨堆积成山，血流汇集成河。

成吉思汗对者别和速不台下令：“消灭摩诃末之后也不要停下来，一直往西，走到地平线，把那些紧闭城门的城池都烧掉，把反抗的人都杀死。你们所能到的地方，都是长生天赐给我蒙古帝国的领土。”

者别和速不台忠实地执行成吉思汗的命令。他们每往前走一步，成吉思汗的领土就多一块。

他们沿着里海南岸到达了波斯，攻陷了哈马丹和可疾云等城市，并经过阿哲儿拜占的首都帖必力思，侵入谷儿只。接着越过高加索山，攻进斡罗思。

他们就像成吉思汗射出的两支箭，就连射出箭的成吉思汗本人也无法让其停下来了。

者别和速不台在战争之暇，派人回去复命。成吉思汗听着使者的报告，想象着者别和速不台脚下那未知国家的风景。那是长生天赐给他这个神圣帝国的领土，直到天涯海角。

他很想对使者说：“够了，已经够了，快回来吧。”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要杀那么多人，流那么多血，是因为有人违背神的旨意。成吉思汗这样对自己说。

大地总会有尽头。成吉思汗从西方来的商队口中得知，大陆的尽头是大海。似是，他并没有亲眼见过。如果大地总是没有尽头，那么成吉思汗的部下就要永远攻打下去，一路上会出现更多的累累白骨。想到这里，成吉思汗感到害怕起来。

称霸之路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吗？自己是不是已经踏入了不允许人踏入的神域了呢？成吉思汗心中产生了一丝怀疑，然后想起了辽阔的蒙古大草原。

一二一九年春天从蒙古出发，至今已过四年。出征时的少年已经长成魁梧的壮士，成为战场上的中坚。成吉思汗想要回去了。把这里交给者别和速不台，先回去吧。蒙古大草原的风景，那里的山、那里的河以及亲人的脸庞在成吉思汗眼前闪现。

瘟疫结束之后，成吉思汗在撒麻耳干驻留了一段时间，一二二三年春，他开始班师回蒙古。

渡过锡尔河就离开了花剌子模的领地，成吉思汗站在锡尔河畔，下令：“让俘虏们再看看他们的家乡吧。离开这里之后，他们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摩诃末的母亲秃儿罕哈敦及其国人站在河畔，号啕恸哭。

“让他们尽情地哭吧。对这些人来说，草原是异国他乡。这些人已经没有故乡了，花剌子模灭亡了，尽情地哭完之后，就把视线转向东方吧。”成吉思汗说道。

这些俘虏已经成为蒙古帝国的子民，因此必须打消他们的乡愁。在这里，成吉思汗和在锡尔河流域行动的察合台和窝阔台会合了。

一二二三年夏天，成吉思汗于途中驻军，一边打猎，一边休息，但是，进攻到黑海北方的铁察草原上的术赤却还没有来和成吉思汗会合。

“术赤为什么没来？”

成吉思汗几次问部下，但是谁也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或许是在追杀残兵吧。”

“听说毡的方面有人和逃亡到印度的札兰丁还有联络，所以术赤皇子还不能回来吧。”

“有消息说，术赤皇子因为过于劳累，病倒了。”

但是这些始终都是猜测。

在攻打玉龙杰赤的时候，由于术赤和察合台产生了矛盾，成吉思汗便将指挥权交给了窝阔台。术赤迟迟不归，成吉思汗觉得他可能是心中有怨气，故意如此。

五

攻陷玉龙杰赤之后，术赤很多时候都不听指挥，独断专行。成吉思汗虽然心里不卨兴，但是如果就此处罚术赤，会对整个战线产生不良影响，于是便没有将其治罪。

但是，完全征服了花剌子模之后，术赤却迟迟不回到成吉思汗身边，成吉思汗隐隐觉得，术赤可能想造反。

“术赤这小子，竟然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太任性了。”成吉思汗不由得生起气来。

术赤虽然独断专行，但是在这次西征中战功赫赫，这一点不能否定。他经常在最困难的战斗中站在最前线，杀开一条血路。如果因为独断专行便要治罪，那么攻入斡罗思后几乎没有任何消息的者别和速不台更应该治罪。

成吉思汗命二人攻打到天涯海角。二人奉了主君之命出征之后，很少回来报告过战况。但是，不管者别和速不台怎样行动，成吉思汗都不会担心。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他也不担心，但是唯独术赤不行。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正如成吉思汗本人一样。这两个一样的人在一起，既相互排斥，又紧紧地连在一起。

花剌子模全境开始重建。在撒麻耳干、不花剌、玉龙杰赤、讹答剌、也里和你沙不儿等地，一些幸存者回来，和聚集在这里的异族人一起，开始了新的生活。

大屠杀过后，各种各样的人聚集到这里。流淌的鲜血似乎成了他们的养料，在战后的废墟当中，他们变得更加坚强，开始了新的生活。

蒙古军已经不再杀他们，军中的一兵一卒甚至一个小喽啰都摆出统治者的模样，君临当地了。

成吉思汗将战利品全部分给了部下，他自己几乎什么也没要。美女、艳丽的服装、山珍海味、金银珠宝、奢侈的住房，几乎所有想要的东西都被成吉思汗分给了部下。

成吉思汗得到的只有孤独的神一般的地位，但他满足于此。他认为，这正是神赐给他的，他甚至已经和神成为一体。但同时他也生出奇怪的感慨。

为了成为霸主，导致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现在的花剌子模，各种族的人都不再敌对，一心开始新的生活，只是统治者发生了变化。仅仅为了统治者的变更，便牺牲了那么多人。从根本上讲，战后和战前的生活在本质上没有区别。

对于百姓，统治者是谁并不重要，只要服从，就能让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得到保障。

花剌子模已经被纳入帝国的版图。成吉思汗没有将长生天的信仰强加给花剌子模。成吉思汗知道，虽然他能够以武力支配花剌子模的领土，却不能支配他们的信仰。

战后，除了花剌子模人，各个种族、信仰各种宗教的人都陆续来到，他们都有着自己的信仰，保障他们的信仰自由，有利于蒙古人在当地的统治。而且，不管他们信仰什么，只要能为蒙古的繁荣作出贡献就行。

我到底在做什么？成吉思汗突然问自己。

为了恢复花剌子模战前的和平（这是一种奇怪的说法），成吉思汗失去了孙子木秃干和众多的将士。虽然通过战争，帝国的版图得到了扩张，但是战前和战后生活的本质没有任何改变。如果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让自己失去骨肉，那么神赐的这块土地对于自己有什么意义呢？

人为了前往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为了看到地平线消失的地方，开始了残酷的战争，并让血流成河。而在这之后，则是敌我双方携手重建。这样的结果让成吉思汗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所谓的霸业竟是如此奇怪而滑稽的东西？那么多人为了这奇怪而滑稽的东西，失去宝贵的性命。

即便成吉思汗不这样做，一定也会有别的人这样做。

成吉思汗自小便对地平线消失的地方抱有憧憬。父亲死后经历的种种苦难和屈辱让成吉思汗走上了称霸这条不归路。

为了不再遭受曾经受过的屈辱和苦难，为了不让自己的家人和部落成为别人的战利品，成吉思汗不停地与敌人斗争。在这一点上是没有疑问的。

但是，在战争过后，一切的本质并未改变。看到这些，成吉思汗不禁感到，这是上天制造的一个伟大的恶作剧。

这样的话，成吉思汗不就成了这个恶作剧的演员？也罢，如果配合上天演出这场伟大的恶作剧能换来蒙古民族的繁荣，成吉思汗也心甘情愿。

现在蒙古的一兵一卒都作为胜利者享受着战后和平带给他们的最为美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