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四章 霸王的休息

一

成吉思汗派使者前往术赤的部队，敦促术赤与本部会师，但是使者一去不返。

成吉思汗一时不明白术赤的用意。

在征服世界的途中，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强敌的成吉思汗，却对自己的儿子术赤感到恐惧。因为他时常能从术赤的身上感觉到一种危险。只要松开缰绳，便不知术赤会做什么。而且，现在术赤率领大军，在成吉思汗鞭长莫及的遥远彼方，如果他无视成吉思汗的命令，率领麾下大军君临当地也不是没有可能。

或许术赤想从此摆脱成吉思汗的羁绊，自立为汗，在钦察草原上建立自己的王国。成吉思汗每日疑心重重。

正当他疑心日重的时候，术赤派人从北方大草原送来了大量的猎物。这些猎物大部分是驴，还有一些野猪、獐子，野龟、野羊、羚羊、马以及一些蒙古将士叫不上名字来的野生动物。而且，这些猎物都是活的。

各种动物以类为群，浩浩荡荡地来到面前。成吉思汗和将士们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

他们误以为是敌军来袭，甚至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不久，术赤的使者到了，众人这才知道是术赤送来礼物，方松了一口气。这些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蒙古草原的动物也都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能轻而易举地将其捉住。

“术赤这小子，可真会想办法。”成吉思汗看着欢欣鼓舞尽情狩猎的部下，不由得苦笑。

蒙古将士尽情地打猎，可是不管怎么杀怎样打，那些猎物总打不完。于是，原本不知疲惫的蒙古兵也累得气喘吁吁，最后不得不将剰下的动物放生了。

成吉思汗从使者那里得知，术赤在行军途中患病，卧床不起，于是，成吉思汗的疑心一下子变成了忧虑。

据使者说，术赤的病情相当严重，在偏僻的当地，也没有满意的医疗。于是，成吉思汗派出随军医士前去探望。但是，这个军医也是一去不返。

术赤为什么不回信？莫非他把自己派出的使者当成探子杀害了不成？说不定先前术赤送来礼物是为了迷惑自己。成吉思汗再次起了疑心。

术赤让他感到焦虑，西征的者别和速不台同样让他担心。成吉思汗虽然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二人的忠诚，但是却担心他们的蛮勇。

成吉思汗曾经命二人远征到地平线消失的地方，现在，他们依然没有回来。成吉思汗担心这二人已经葬身大海。

—二二三年，成吉思汗从撒麻耳干撤军途中，得知木华黎病故。负责征服中原的木华黎在一二二三年四月攻打解州闻喜县的时候去世，享年五十四岁。

木华黎在一二一七年得到国王的封号，奉命攻打金国，之后便一直未回草原。木华黎与成吉思汗未能见上最后一面。

在克鲁伦河岸的旧都，成吉思汗当着全军的面，任命木华黎为太师国王、都行省承制行事，并要求全军将士听令于木华黎，就像听令于成吉思汗本人。此后，木华黎一直谨遵成吉思汗的嘱托，在攻打金国的时候不遗余力。

木华黎死后，他的儿子继续攻打金国，战事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是，木华黎的死对于成吉思汗却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

同年十一月，木华黎的对头——金国第八代皇帝宣宗去世，享年六十一岁。其养子宁甲速继承帝位，是为哀宗。

在成吉思汗打败主儿勤家族的时候，有一个老人带着儿子投靠了他，并献上自己的孙子，甘愿做他的守门奴，木华黎便是其中一个孙子。

此后，木华黎便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一起，成为成吉思汗麾下的四骏，成为蒙古帝国的开国元勋。

成吉思汗有时还觉得自己很年轻，但是其实当时已经年逾六十。曾经年轻的忠诚的部下都一个个老去。听到比自己小几岁的木华黎病逝的消息，成吉思汗愕然。博尔术、者勒蔑和赤老温等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大臣，也都在夜以继日的征战中衰老。

成吉思汗虽然明白这个事实，却一直佯作不知。因为，承认部下已经衰老，也就等于承认自己衰老。成吉思汗不想承认。

木华黎的病逝给成吉思汗巨大的打击，促使他回师。此时，成吉思汗在大雪山（今兴都库什山）山麓接见了来自中原的长春真人。

当时，成吉思汗已经年逾六十，感到力不从心。但是，现在霸业未果，他不想就此抽身，因此想向长春真人讨要一些长生不老的秘方。他于上一年五月，派刘仲禄带着二十员蒙古士兵，前去迎接长春真人。

刘仲禄靠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服了七十四岁的长春真人，往返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将这位著名的道长带到了成吉思汗跟前。

从山东莱州出发，越过万里山河和荒凉的沙漠到达位于大雪山脚下的成吉思汗的行宫这段纪行，收录在随长春真人西行的弟子李志常所撰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中。

不畏强权无求无欲的长春真人，当年已经是七十四岁的老人，这次西行之旅对他来说绝非易事。长春真人在当时是非常有名的道长，各方的权门贵族都有过邀请，但是他从来不为所动。他之所以答应西行，是因为被成吉思汗的真情感动。他知道，成吉思汗在草原的残酷战争中得以幸存，并成为一个征服者，而现在，这个征服者已经年老，并希冀着能够长生不老。

成吉思汗听说长春真人到来，非常高兴，以最高的礼节迎接了他，还专门为真人及其随行建造了一个大帐篷，供他们休息。

稍事休息之后，长春真人拜见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虽然贵为一个大帝国的可汗，但是在这个时候，他却从宝座上走了下来，屈膝迎接这位道长。

“道长乃是得道高人，各方争相邀请您都没有答应。现在，您却答应了我，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我感到荣幸之至。”

听到成舍思汗谦卑的话语，长春真人道：“贫道奉诏前来，是为顺天命。”

成吉思汗非常高兴，将长春真人带到自己的宝座上，以美食劝之。

一番闲谈之后，成吉思汗道：“我之所以请道长前来，是想向道长请教长生不老之方。如有长生不老之秘方或灵药，还请赐教。”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方或灵药。”长春真人一脸平静，直截了当地说道。

周围的大臣不由得脸色骤变。成吉思汗费尽心思请来的得道高人，现在却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会让成吉思汗很没面子。

周围人都以为成吉思汗会大发雷霆，但是他却对长春真人这种率直的态度非常钦佩，问道：“若说没有长生不老的秘方或灵药，道长您又为何如此长寿？”

“贫道并未希求过长寿，只是清心寡欲，让心随风游走，让神随云飘荡，随性生活至今而已。”

“让心随风游走，让神随云飘荡，随性生活吗？真让人羡慕啊。”成吉思汗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逐云放牧时的情景。

“所谓的长生不老，其实不在肉，而在灵。肉体灭，而灵永在。只要灵永在，则意味长生。”真人道。

“话虽如此，但我等凡愚，依然希求肉体长生。”成吉思汗以钦佩的口吻说道。

“肉是灵的载体，有了灵才会有肉体，而非有肉体才有灵。”

“如此说来，如果肉体死了，灵岂非因无依无凭，到处游荡？”

“所谓长生不老，是对此世的留恋。可是此世是否值得留恋，却无人知晓。不管什么人，存世的时间是有限的。这是天命，也是神的旨意。时间一到，人就会到另一个世界，或者那里并不叫‘世界’。也就是说，人在死亡的那一瞬间，也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彼处也不是永远存在，也有极限，到那时，又会到另一处。由此有限而成无限。我们现存的世界，只不过此无限当中的一瞬。因此所有人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虽停留时间有长短，但绝对没有永远停留在这里的人。所以，人根本不会长生不老。只不过，如果注意养生，可以或多或少地延长在此世的生命。”

“如何养生，能否请道长传授一二？”

“但是，或许贫道的养生之道并不适合可汗。贫道没有征服天下的霸业和野心，也不贪恋美食和华服，只求心安以保身。贫道形单影只，只需考虑自己一人便足，但是可汗肩上却担负着蒙古帝国和黎民苍生。因此，贫道的这种养生之道不适合可汗。您只有一个办法：忘。”

“忘……你是说忘了霸业，忘了战争？”

“正是。就如同您刚出生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一个人自由自在，哪怕是瞬间也好。贫道总是这样自由自在惯了，所以竟忘了自己不会永远在这个世上。”

对于二人之间的这种对话，旁边的人不知所云，但是成吉思汗本人却乐在其中。成吉思汗在和长春真人谈话的过程中，脸上渐渐没有了杀气，似乎变成了一个在草原上追赶着羊群的少年。

在每天都充斥着血腥杀戮的成吉思汗的生涯中，只有在他和真人谈话的这段时间，才是最为平静的。

此时的成吉思汗正如真人所说的那样，瞬间忘记了战争，忘记了霸业，忘记了帝国的责任。

但是，接待了真人之后，成吉思汗仍旧无法在一个地方长期驻营，享受安稳的生活。在此期间，花剌子模的残兵到处滋事，为了平定各处的动乱，蒙古军日夜不得安宁。

在行军期间，只要一有空闲，成吉思汗便会将真人叫到自己身边，倾听他的建议。

二

这年年底，回到撒麻耳干的成吉思汗向长春真人请教关于雷的事情。蒙古人认为打雷代表着天神发怒，非常害怕。电闪雷鸣的时候，平时狰狞勇猛的蒙古人，都会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掩住耳朵，蜷缩着身子，等着雷声远去。在战争中，战士们最为害怕的就是打雷，只要遇到电闪雷鸣，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暂停战斗。怕雷乃蒙古军的一个弱点。

对于成吉思汗的疑问，真人答道：“据贫道所知，大汗族人因为敬畏天神，夏天不在河中洗澡，也不洗衣服，在草地上看到蘑菇也不敢采。但是，这种行为绝非顺天意。在人世间的三千罪中，不孝为罪之首。天是想用雷来警示世人要孝顺父母。听说大汗族人中有很多人不尊重老人，不孝敬父母。可汗若有意以天威来训诫子民孝顺父母，则雷电不足为惧。”

听了长春真人的话，成吉思汗越发钦佩，甚至觉得长春真人才是真正的天神。

“真人的这些话是天神托他转告给我们的，你们也要好好记在心里。”成吉思汗对部下道。

第二年一月，成吉思汗向锡尔河西岸发起进攻。二月八日，成吉思汗在塔什干奇尔奇克河畔的草原上狩猎。当成吉思汗射中了一头野猪时，马失前蹄，不慎落马。所幸没有大碍，但是，如果稍不小心，可能当时就一命呜呼了。

真人走到成吉思汗跟前，对他道：“上天不喜无谓的杀生。可汗此次落马，是上天对可汗的警告。野猪之所以没有向落马的可汗您发起袭击，都是上天保佑。”

“我也在反省。但是，狩猎对蒙古人来说不仅仅是一种娱乐，同时也可补充食粮，练习武艺。狩猎是不能停止的，但是道长的这些话，我会记在心里。”

之后的两个月，成吉思汗都没有狩猎。

长春真人在成吉思汗的阵营停留了大约一个月后，便踏上了归途。成吉思汗率领亲卫军，亲自相送到数十里之外，挥泪而别。两人都知道，此次一别，将不会有再会之期了。

一个是不可一世的大英雄，一个是得道的世外高人，人生经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度过了一段对二人来说都难以忘怀的时光。

对于成吉思汗，这一年是他征伐岁月中的一段短暂休息，长春真人的那些话就如同一味清凉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