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安回到院里,笑着对祝子山说:“我刚才向佛辞行了。”

祝子山看看天色,说:“小华,你抓紧时间,我还得赶回圆明园。”

华安安回屋里收拾行李,祝子山跟进来,看他卷了一大包,就皱着眉说:“还要这些破烂棉袄干什么?你打算再过一个冬天吗?”

华安安醒悟过来,自嘲地拍拍脑袋,把棋谱和一些零碎装进褡裢,又用包袱皮一卷,简单轻巧。

马修义把华安安送到庙门外。华安安奇怪,怎么不见普泰师傅?马修义悄声说:“我说你在功德箱里放进一张银票,他打开箱子一看,登时晕过去了。这会子还没醒。”

华安安握住马修义的手,说:“表舅,我有空就会来看望你们。”

马修义说:“只是不知你在那里住?我和普泰也会去看望你。”

华安安问祝子山:“祝领队,到了城里,你怎么安顿我?”

祝子山说:“你还是住王家老店吧。”

华安安心里一沉,想起了寒冬里濒死的日子。“我不想在那里住。”

祝子山有些犯难了,说:“我对城里不熟,就知道一个王家老店……”

这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插进来。“去我落脚的客店住。广仁寺东边魏家连升店。”

华安安寻声望去,见一个胖墩墩的后生倒着骑在一头毛驴的屁股上,无所顾忌地望着这边。

祝子山苦笑着说:“别理他!这小子,几次三番缠着要和我切磋棋艺。我一出宫门,他就一路跟来,无法无天,撵都撵不走。”

后生跳下毛驴,蹦蹦跳跳来到大家面前。华安安突然发现,这后生竟然背着两块棋盘,用绳子捆在脊背上。腰里悬着一个皮囊,哗啦哗啦地响,一听就是围棋子的声音。

后生浓眉大眼,长着一张执拗倔强的脸。眼光纯朴天真,像山间的泉水。从他的言行举止,看得出这是一个涉世未深、愣头愣脑,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少年。

祝子山说:“他叫何所云,人家都管他叫湖南小子。”

华安安大吃一惊。这就是近来名震棋坛的湖南小子何所云?看他的年龄,不过十七八岁,浑身洋溢着蓬勃朝气。他要比自己小好几岁,居然在十番棋中击败了不可一世的童梁城,令整个棋界大跌眼镜。华安安不禁对这小子充满敬意,又泛出些许嫉妒。

何所云的装束也奇特。头上一顶竹斗笠,身上粗布青袍,袍子角撩在腰带上。背上背着两块黄梨木棋盘,左腰挂着一袋棋子,右腰挂着毛竹水筒,和一个布袋子。袋子鼓鼓囊囊,不知里面塞了多少好玩意。他的后腰上还别着一根竹笛,笛子上的红缨足有一尺多长,垂在屁股后面,活像一条猴尾巴。

怎么看,他也不像这个年代世故圆滑、油头粉面的年青人,活脱脱一个天然去雕饰,深山里刚蹦出来的孙猴子。

华安安朝他拱拱手。何所云并不还礼,大咧咧地说:“听说你是祝待诏的同门师弟,想来也有些手段,咱俩切磋一局如何?”

祝子山摆着手,不无厌烦地说:“别理这浑小子,咱们赶路要紧。”

何所云凑到华安安鼻子跟前,说:“我住在魏家连升店,那地方又宽敞又干净,索性你同我一起去住。只是有一点不好,太安静,不热闹。”

华安安瞬间拿定主意,对祝子山说:“我看这朋友不错,干脆我也住在那里。”

祝子山笑着说:“他一心要灭我的威风。你不怕他天天缠着你下棋,倒也可以。”

华安安心想,何所云心地直率纯净,至少不会给我耍坏心眼。有他作伴,说不定遇上二剩子和炮爷,还有个人照应。于是,他对马修义说:“表舅,我就去广仁寺旁边的魏家连升店落脚。您有空闲时,就去那里找我。”

华安安和马修义互道珍重,依依惜别这个危难时期的避难所和两位好心老人。

四个人走过柿子树,祝子山看时间紧张,就对华安安说:“我还要赶去圆明园,时间怕来不及,我先走了。你和这小子住到一起,要互相照应。你好好保重自己,我有空再去找你。”

说完,他和黄三太扬鞭远去,腾起一路灰尘。

何所云牵着驴,问:“你叫什么名字?”

华安安报了自己的名号,好奇地望着何所云,说:“听说你在十局棋下败了童梁城,可有这事吗?”

何所云得意地说:“我在长沙城要找童梁城挑战,恰好在街上遇见一位师爷。他以为我是湖广总督何柱国的亲侄儿,就用总督府的帖子送我去童府下棋。童梁城不知底细,留我在他府里住了半个月,把我当少爷一样,好吃好喝好招待。一开始,他倒是有心让我,但被我连下三城,面子上挂不住,才拼上老命跟我对弈。结果,下了个五胜三负两无胜负。其实,我哪里知道何柱国是个什么鸟人?”

说完,他咧开嘴嘿嘿地笑。

华安安想起在观澜湖邸和童梁城的对局,仍感到心有余悸。这小孩不管什么原因,竟然能挫败童梁城,真是令他刮目相看。

何所云问:“你今年几岁了?”

华安安回答;“二十四岁。”

何所云说:“比我大六岁,你来骑驴吧。”

两人谦让半天,谁也没有骑驴,仍然牵着驴走。

华安安说:“你小小年纪,就有这么高的棋艺,你师傅当然更厉害了。”

何所云眼望前方,骄傲地说:“我师傅鼎鼎大名,普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梁魏今是也。”

华安安在棋校学习时,知道清朝围棋四大家是“梁魏今,程兰如,范西屏,施襄夏”。这四位大国手在清代就已经被誉为四大家。但是,四大家的具体情况他并不了解。

梁魏今,又叫梁会京,山阴人氏。他被列为四大家之首,并非因为他的棋艺最高,而是资格老,名望高。他大约生于康熙前期,年轻时在棋坛崭露头角,曾经多次向当时的棋待诏徐星友挑战。双方互有胜负,但是难以撼动徐星友的霸主地位。

康熙末期,程兰如击败徐星友,成为新一代棋坛霸主。梁魏今又向程兰如挑战。两人激斗数十局,梁魏今始终无法逾越程兰如这道雄关。他感到英雄迟暮,渐渐淡化了争夺棋坛霸主的雄心,转而著书立说,悉心提携后进。

范西屏和施襄夏都曾接受过梁魏今的指点,受益良多。范西屏十几岁时,梁魏今曾经授三子指导过他。雍正八年,梁魏今又在湖州,授先与施襄夏对弈,使施襄夏悟出许多棋理。两年后,施襄夏又遇见梁魏今,两人同游砚山。见山下流水淙淙,梁魏今对施襄夏说:“你的棋艺已经很高,但你真的领会了其中的奥妙了吗?下棋时,当走则走,当停则停,要听其自然而不要强行。这才是下棋的道理。你虽然刻意追求,然而有过犹不及的毛病。所以你三年来,仍未脱一先的水平。”

施襄夏细细体味这番深刻的评论,意识到自己以前好高骛远,走了弯路。从此,他一改往日棋风,棋艺跃入一个新境界,终于跃升为国手。

华安安赞叹道:“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啊。”

何所云哼了一声,说:“我先前赢了黄子仙一局,又赢了桂叔铭一局,与施定庵一胜一负,现在又杀败童梁城,我是否可入国手行列?”

华安安不懂得怎样才算进入国手行列,觉着恐怕没那么容易。他看何所云天真的可爱,就说:“你问你师傅不就知道了?”

何所云做了个鬼脸,说:“我师傅说我的棋艺离国手还差一先,要我再苦练三五年。可是,我初入棋坛,就杀的各路高手人仰马翻,连范西屏都挂起免战牌。因此,我想我师父一定是小看我了。”

华安安说:“所以,你想证明给你师傅看?”

何所云嘿嘿一笑,说:“正是、正是。你可不要告诉我师傅。我周游江淮、直鲁,要挑战天下高手。一来北京城,听说赵元臣是北京城第一高手,就去向赵元臣挑战,谁知,他搪塞我,让我找你师兄祝待诏挑战。真是的,皇宫的门不让进,还挨了一顿揍。”

华安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皇宫是你随便进的?你以为是茶楼戏园呢。没砍你脑袋算你幸运了。”

何所云也笑了,摸摸自己的后脖领,说:“还好,没挨刀。哎,你师傅是哪位?”

华安安存心逗他玩,说:“我师傅是黄龙士。”

何所云信以为真,无比羡慕地瞪大眼睛,说:“是吗?我师傅对你师傅崇敬的五体投地,经常说自己命薄,无缘向你师傅讨教一局。”

华安安捂住嘴巴,偷偷笑起来。黄龙士是康熙初年的棋圣,早已经去世五六十年。何所云对棋坛轶事不了解,所以才会上当。

何所云突然眼睛一亮,非常认真地说:“华大哥,你既是黄龙士的徒弟,必定身怀惊人的棋艺。小弟现在向你讨教一局如何?”

华安安说:“急什么?到了客店安安稳稳下棋不是更好?”

何所云伸出双臂,拦在华安安前面,说:“小弟是有名的棋痴,但是忽然想要下棋,就像百爪挠心似的痒得难受。咱们就在这里下一局吧?”

华安安吓了一跳,哪有在这野地里下棋的?虽然已是春天,乍暖还寒。天地清旷,路上行人稀少。小风一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蹲在这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下棋,不是疯子吗?围棋又不是象棋。

何所云撒开驴缰绳,双手抱住华安安的胳膊,央求个不停。

华安安这才明白了,祝子山为什么不让自己搭理这小子。这家伙痴得厉害!他摇着头一再拒绝,可是,何所云摇着他的胳膊不放手,让他哭笑不得。他终于经不住何所云的软磨硬泡,见天色还早,就答应下一局,帮何所云解解馋。

两人在水渠边上找了一块平地。何所云把棋盘撂在地上,先从地下捡了一块狗头石压住驴缰绳,又从驴背上卸下一块棉布垫子,殷勤地给华安安铺在屁股底下。然后熟练地解开棋盘上的布带子,把棋子摆放好,自己席地而坐,高兴的手舞足蹈。

华安安哭笑不得,抓起一把棋子猜先。何所云猜错了,由华安安先走。

何所云痴痴地望着棋盘,双目放光,涎水几乎从嘴角流出来。他棋感极佳,思维敏捷,出手不假思索。可见,这孩子天分的极高。

只寥寥十几步,华安安就看出何所云出手大开大阖,已经初具国手的气象。显然,他是经过高人指点,起点非常高,不同一般凡夫俗子。

何所云也觉出华安安的棋刚柔相济,明朗大方,明显不是一般的路子。他一边大呼“过瘾”,一边放慢节奏,开始长考起来。

华安安坐在农村的土路上下棋,感觉非常难堪。牵牛的、浇水的农夫不时路过,都用异样的眼光好奇地看着他俩,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但他知道,对付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第一局就要震住他。否则,他会蹬鼻子上脸,在自己面前狂妄的无以复加。当然,他也担心,这个击败了童梁城的古怪小子,棋力自然非同小可,不知自己能否震住他。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下了三十多手棋。

华安安大概探出了何所云的底。这小子思维敏捷,计算力超强——比自己略强一些。但是他的大局观和战术素养还略显稚嫩。几次想给华安安设套,但都被识破,有些沉不住气了。攻击的力度在增强,却有些无理取闹的成分。照这样进行下去,华安安估计,再有二十手左右,他就要露出破绽了。

华安安忽然听见驴叫。他循着声音往四周瞭望,看见驴子在麦田里啃吃青苗,欢快的不亦乐乎。他急忙推了一把正俯身沉思的何所云,说:“快把驴子牵回来。被农民发现了要挨打的。”

何所云腾地跳起来,跑到麦田里把驴子牵了回来。

华安安伸着懒腰说:“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先进城住店要紧。”

何所云弯下腰,把棋盘上的棋子数了一遍,说:“三十七颗子,正好轮到我下。大哥,你可不能耍赖,我还没落子呢。”

经过短暂的交锋,何所云发现自己找到一个真正的高手,欢喜的不得了。而且,这位高手大哥待人和气,又不推三托四,还要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客店,早晚都能陪他过足棋瘾。他对华安安的态度,由冷漠、鄙视,一举转变为敬佩和喜欢。

两人一路争论谁的棋更占优势。结果,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就约好,晚饭后接着下。

广仁寺在广安门里的一条僻静小街上。魏家连升店是广仁寺的庙产,闲置可惜,就改成客店。怕被人说是僧侣敛财,干脆委托给主持的俗家亲戚经营。这客店,三排青砖瓦房,环境幽雅安静。一般人也寻不到这偏僻角落。

何所云把驴子还给广仁寺的僧人,领着华安安进了客店。何所云希望华安安住到自己隔壁,偏偏他的两边客房都住了客人。他听说客店院子的最角落还有两件空房,干脆退掉自己的房间,陪着华安安搬到那个角落里。

华安安一进房间,窗明几净,被褥都是刚晾晒过的,干净蓬松,略带着薰衣草的香味。和自己在燃灯寺的土坯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满意极了。

撂下包袱,何所云从隔壁房间跑进来,说:“华大哥,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吃晚饭,小弟请客。”

华安安客气地回绝道:“论年龄,我比你大,应该我请你才对。”

何所云又使出了他的招数,充满孩子气地摇晃着华安安的胳膊,恳求道:“不行,大哥,我求求你,让我请你一回吧。求你了。”

华安安被他晃得头晕,只好答应他的请求。

何所云挎着华安安的胳膊,来到附近一家豪华阔气的酒楼。两人挑了一副雅座,何所云一口气点了十五六道菜。华安安心想,这小子真能吃啊。等菜肴上齐,摆了满满一桌子。谁知何所云只吃他面前的一盘菜,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华安安看出他的心思还在棋局中,根本无暇顾及面前的美味佳肴。

华安安为了不浪费这满桌的菜,自己只好拼命的吃。眼看还剩下大半桌菜没动一筷子,他却已经撑得弯不下腰了。

何所云见他懒得动筷子,眼睛一亮,问道:“大哥,你吃饱了?咱们回去接着下棋。”

他叫来店伙计算账,这一桌饭菜四两八钱银子。他从身上摸出一张五两的银票,拍到伙计的手掌中,说:“不用找零了。”

伙计点头哈腰,忙不迭地感谢这二位阔少爷。

华安安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小子真是少不更事,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

两人一回到客店,何所云“框里哐当”,一个人把自己房间的八仙桌搬进华安安的房里。他把两张桌子斜着摆了个角对角,自己就坐在两个夹角中间。

华安安感到奇怪,就问他这是干什么?

何所云憨憨地笑着,把棋盘带子解开,把两个棋盘分别摆到两个八仙桌上。然后把下午没下完的棋局分别还原到两个棋盘上。华安安端着茶坐在他正对面,他却踅过身子,在另一块棋盘上研究起来。还从腰里拔出竹笛,有节奏地敲打自己的手心。

这种闻所未闻的对弈方式,令华安安大开眼界。原来,他身上背两块棋盘,一块用来下棋,另一块是摆在旁边做现场研究的。这是什么人啊?

何所云研究妥当,转过身,敲下第三十八手棋。

华安安哭笑不得,很快走出一步棋。这步棋很含蓄,一方面要封堵黑棋大龙的出路,一方面又瞄着黑阵的打入和侵消。

何所云惊喜地“呀”了一声,表示这步棋出乎他的意料。他又转回身,在另一块棋盘上哗啦哗啦研究起来。

华安安哭笑不得,他不想深入棋局深思,因为何所云的棋还稚嫩得很,只是方正刚猛,霸气外露,却缺少意境,不耐咀嚼。

华安安洗了脚,何所云在棋盘上摆弄;华安安盘腿坐在绵软舒适的床上,何所云仍在摆弄棋子;华安安半卧在床上,仍听见何所云摆弄棋子的声音;华安安睡着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半夜里,华安安起来解手,见桌上的两根蜡烛已经烧完一根,另一根也瘫软在蜡油里,奄奄一息。何所云趴在棋盘上,睡得正香甜。

他从床上抽出一条被子,搭在何所云肩上。他现在真服了这个湖南小子的毅力。

天微微亮,华安安醒来,发现桌上又亮起两根蜡烛。何所云抱着被子,趴在桌上,口水横流。再看棋盘上,何所云已经应了一招棋。

华安安怕惊醒他,索性又钻回被窝。心想,凭这小子的天赋和勤奋,追求围棋艺术的痴狂和执着,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国手,棋艺不会比施襄夏逊色。可是,棋史中为什么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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