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站起来朝双层门走去。

他打开门,逡巡昏暗和空荡的外间房。临时吧台上的杯子和酒瓶都被清扫一空。仅留下一盏照明的灯。

“今天晚上真的十分诡异,”迈尔斯不得不承认。“起先是整个俱乐部都消失,接着是芮高德教授告诉我们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迈尔斯摇摇头想弄清楚。“但当你有时间厘清来龙去脉时,却发现故事愈加难以置信。然后芮高德教授失踪了。我推断,他可能只是去——算了。然而这时……”

通往走廊桃花心木门忽然大开,浑圆下巴含着一丝冰冷愠火的餐厅领班费德瑞悄悄走进来。

他说:“先生,芮高德教授在楼下讲电话。”

已经默不作声好一阵子的芭芭拉,故作姿态地拎起她的手提包,吹灭摇曳不定又会制造猛烈烟雾的烛火,随着迈尔斯走到外间房。但她突然停一下脚步。

“讲电话?”芭芭拉重述他的话。

“没错,小姐。”

“不过,”那句话听起来有点可笑,她不悦地问道,“他是去找人替我们倒酒耶!”

“没错,小姐。他一到楼下,电话就来了。”

“谁打来的?”

“我想是基甸·菲尔博士,”稍稍迟疑一下,“谋杀俱乐部的荣誉干事,”又停顿一下,“非尔博士听说芮高德教授今晚在这里打电话找他,所以回电了。”费德瑞的眼神怎么会给人有点危险的感觉?“芮高德教授好像很生气,小姐。”

“呢,老天!”芭芭拉以气音说道,毫不掩饰自己的大惊小怪。

大厅里粉红色锦缎椅子像是要举行告别式般围成拘谨的圆形,而女孩的毛皮披肩和雨伞就搭在其中一张椅子的椅背上。芭芭拉假装若无其事,但骗不过任何人,她拿起雨伞并将披肩披在肩膀上。

“很抱歉,”她对迈尔斯说,“我得走了。”

他盯着她。

“你不能现在就走!要是那个老家伙回来发现你已经离开了,不气得跳脚才怪?”

她很肯定地说:“要是他回来发现我还在这里,才会气得跳脚。”她的手探入手提包。“我会自己付今天的晚餐钱。晚餐相当丰盛。我——”她有点慌乱,不,是非常慌张,完全乱了手脚。手提包里的东西掉出来,铜板、钥匙和粉盒散落一地。

迈尔斯憋住想笑的冲动,当然不是针对她的窘境。他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出现一个念头。他弯下腰去捡掉落的东西,一装进她的手提包里,啪嗒一声扣上。

“这一切是你安排的,对吧?”他问她。

“安排?我……”

“你故意破坏谋杀俱乐部的聚会,用计拖住菲尔博士、科曼法官、丹·爱伦·霓女士、汤姆·寇柏莱叔叔和其他所有的人!除了芮高德教授以外所有的人。因为你想听到第一手关于费伊·瑟彤的描述!你很清楚谋杀俱乐部除了演讲者之外,从不邀请任何来宾,所以你没有料到我会出现……”

她用严厉的语气制止他:“请你不要开玩笑!”

芭芭拉甩开迈尔斯放在她手臂上的手,夺门而出。,费德瑞眼神呆滞盯着天花板一角,慢吞吞踱到她旁边,像在等人下令要他找警察来。迈尔斯匆匆追了出去。

“等等!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我……”

她翩然飞奔到铺着软地毯的大厅,走向通往葛瑞克街的私人楼梯。

迈尔斯仓皇地张望,看到正对面男士寄物室的图示。他一把抓起自己的雨衣,胡乱将头塞进帽子里,转头发现费德瑞欲言又止的眼神。

“谋杀俱乐部的晚餐是由某人先一次付清?还是会员各付各的?”

“按照惯例都是各付各的,不过今晚——”

“我懂!我懂!”迈尔斯在费德瑞手里塞了一张钞票。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能负担得起,不禁窃喜。“这包含所有的费用。请代我向芮高德教授献上崇高的敬意,并请转告他,我明早会亲自打电话给他向他致歉。我不知道他住在伦敦哪家旅馆,”

他像是想要急忙摆脱尴尬似的,“不过我会找到他的——这些钱够吗?”

“太多了,先生。此外……”

“抱歉,都是我不好。晚安!”

他不敢跑得太快,怕旧疾再犯会头晕目眩。但他还是尽可能加快脚步。他下楼出门后,隐约瞥见芭芭拉覆在短毛皮披肩下的白色礼服微微发亮,朝弗瑞兹街的方向移动。他拔腿用跑的。

一部计程车沿着弗瑞兹街朝沙夫茨伯里大道驶去,引擎在伦敦全然寂静的夜里轰然作响。迈尔斯不抱太大希望地招呼它,它却意外地、略带犹豫地偏靠路边。迈尔斯左手攫住芭芭拉·摩尔的手臂,右手扭开车门门把,在雨水啪啦啪啦直下的暗夜里,他得趁别人抢着搭乘之前赶紧坐下车。

“说真的,”他放开芭芭拉,亲切地说,“你不需要这么匆忙跑走。起码让我送你回家。你住在哪里?”

“圣约翰伍德区。不过……”

“没办法,阁下,”司机冷酷不留情面地说。“我要往维多利亚走,我的汽油只够回自己家。”

“那好吧,你送我们到皮卡迪利圆形广场地铁站。”

车门砰地关上。轮胎压在湿柏油路上沙沙作响。芭芭拉缩在角落里悄声说:“你想杀了我,对吧?”她问。

“你是指刚才的事吗?不!正好相反。生活中的一点小小帮助都会让我们觉得很不自在。”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一位高等法院的法官,一位律师出身的政治家和一群当今显要人物,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耍的。你难道不觉得让这些大人物都赴不了约,甚至把他们远远抛在后面,特别令人开心吗?”

女孩盯着他。

“你真好心,”她由衷地说。

迈尔斯觉得飘飘然。

“这不是好不好心的问题,”他有点激动地回嘴,“这是人类的劣根性嘛。”

“可怜的芮高德教授——”

“没错,这么做对芮高德教授是有点无礼。我们得想个办法弥补。虽然我还是不能理解你的动机,摩尔小姐,但我很高兴你这么做。除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我认为你应该对菲尔博士说真话。他是位人皆敬重的长者,绝对会对你所说的任何事有所回应。此外,他一定不愿错过这个只身在塔楼上的男子被杀事件。尤其是,”迈尔斯继续说,夜晚的迷离与诡橘笼罩着他,“如果这桩命案的确属实,并非假想编造,你向菲尔博士表态的话……”

“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菲尔博士。你连这一点都被我唬弄了。”

“没关系!”

“有关系!”芭芭拉说,双手重重按在眼皮上。“我不认识任何一个谋杀俱乐部的成员。我只是利用工作之便,取得所有成员的电话和联络地址,并得知芮高德教授要讲述布鲁克的命案。我假冒菲尔博十的私人秘书,打电话给菲尔博士以外的所有成员,告诉他们聚会延期。然后我又以俱乐部会长的名义和菲尔博士联系。确认他们两个人今晚都不在家,以免有人打电话向他们询问有关聚会延期的事。”

她迟疑了一下,两眼直盯着前方用来隔开驾驶座的玻璃隔板,缓缓地说:“我这么做并不是存心要捣蛋。”

“我知道你不是。”

“你是这么想吗?”她大叫,“你真的这么想?”

计程车猛然颠簸起来。其他车辆的车灯曾一两次发出奇异诡谲的灯光,短暂而刺眼地扫过计程车的后方,映照在雨雾朦胧的车窗上。

芭芭拉转身面对着迈尔斯,一手撑在前方的玻璃隔板上保持稳定。懊恼、赔罪、困窘,还有——没错!她显然对他有某种程度的好感——她感染力十足的奕奕神采像是要对他吐露些什么。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

她只说:“另外一个原因是什么?”

“另外一个?”

“你说你对我的蠢行感到遗憾有两个理由,另一个是什么?”

“对了!”他试着轻声细语,假装不在意。“总而言之,这桩塔楼命案引起了我的兴趣,而芮高德教授可能也不会再向我们说——”

“你遗憾可能永远都不会听到这故事的结局,对吧?”

“没错,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她沉默半晌。手指轻敲着手提包,嘴唇不自然地蠕动。她亮晶晶的眼中仿佛含着泪。“你今晚住哪里?”

“勃克雷。不过我明晚会回新林区,我妹妹和她未婚夫将跟我一起回新林区,”他忽然止住,“你问这个做什么?”

“也许我帮得上忙,”打开手提包,她抽出一捆折叠好的手稿,交到他手里。“这是芮高德教授的手稿,他特别为谋杀俱乐部写的有关布鲁克命案的详情。我趁你去找芮高德教授时,顺手偷走餐桌上的手稿。我本想先看过一遍之后再交给你,但是我已经知道我惟一想知道的事了。”

她执意将手稿塞入他的手里。

“我现在不知道拿这些能做什么,”她哭出来,“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拿这些能做什么!”

汽车打到空档,轮胎擦过马路的边石,计程车停靠在从沙夫茨伯里大道进入皮卡迪利圆形广场的入口前面,夜归人群缓缓拖着脚步。芭芭拉迅速钻出计程车,站到人行道上。

“你别出来!”她坚持,“我可以从这里直接搭地铁回家。让计程车载你回饭店吧——勃克雷饭店!”她交代司机。

车门砰地一声当着8名美国大兵面前关上,他们分属三伙人,却同时想要挤进计程车。当计程车开走时,迈尔斯透过窗户瞬间闪烁的微光看到在人群中的芭芭拉的脸,洋溢着明亮、紧张、又有点不确定的微笑。

迈尔斯坐回椅中,手里握着芮高德教授的手稿,仿佛觉得会烫到自己的手。

芮高德教授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他深谙高卢人会因此狂怒,竟然有人耍这种手段戏弄他。这一点都不好玩,但无伤大雅。迈尔斯心想,他还没弄懂真正的原因。他只能确定,芭芭拉,摩尔这么做背后一定有强烈的动机,出于热切诚挚之心。

芭芭拉提起费伊·瑟彤小姐……

“你很想知道与她坠入情网是什么滋味。”

这简直是荒唐!

荷渥·布鲁克之死是个不解之谜,这是针对警方、芮高德还是其他人?他们是否对凶手是谁,以及犯案过程都已心里有数?从教授的描述听来,显然没有。他曾说他知道费伊·瑟彤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他也说了,他不相信她有罪,只是措辞有点怪异闪烁。他凭什么这么说?在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中,关于谋杀案的每则陈述,无不指向这是个无解的悬案。

所以,这份手稿将会告诉他……迈尔斯几乎是在黑暗中匆匆浏览。这些是警方例行调查的报告,搞不好会告诉他关于这位红发蓝眼、深具魅力的女孩龌龊、不为人知的一面。但是没有。

突生一股强烈的反感让迈尔斯厌恶起这整件事。他只想静一了。他想要挣脱这些萦绕不去的困惑。突如其来的冲动让他不加思索就倾身向前,敲敲玻璃隔板。

“司机先生!你的油够不够先带我回贝尔翠餐厅,然后再到勃克雷饭店?——如果可以,我付两倍车资。”

司机背影的轮廓像是隐忍着怒气,微微地扭动了一下,但车速放慢了,引擎闷吼,计程车绕经伊拉丝区回到沙夫茨伯里大道。

迈尔斯的决定完全出于突发奇想。毕竟他才离开贝尔翠餐厅没几分钟,他现在要做的事是面对目前状况最理性的作法。这个决定仿佛在他脑中熊熊燃烧,他在罗米利街跳下计程车、匆匆绕过街角到侧门,急奔上楼。

他在楼上大厅看见一位没精打采的侍者,止忙着打烊的工作。

“芮高德教授还在这里吗?就是那位矮胖身材、蓄着希特勒式小胡子、带根黄色木杖的法国绅士?”

侍者好奇看着他。“他在楼下的酒吧里,先生。他……”

“请把这个交给他,可以吗?”迈尔斯拜托他,将折叠得完好如初的手稿交到侍者手上。“请转告他,这份东西出了点状况被人拿错了。谢谢你。”

说罢,他迈步离开。

回家的路上,他点起烟斗,猛抽一口抚慰心神,迈尔斯这才轻松愉快起来。明天下午,他会到伦敦谈一笔生意,在车站与玛丽安和·史蒂芬碰面,然后他就回乡下去,回到新林区那花了两个星期装修的僻静小屋,就像在大热天跳人冷水里那样舒服自在。

他已经打定主意,趁这件事还没扰乱他前斩草除根。这么一来,和魅影般的费伊·瑟彤有关的秘密,就与他毫无干系了。

他会把全副心力放在他叔叔的读书馆里,那个吸引人的地方现在正处于搬迁及整顿的混乱状态。到时候他会在新林区里的灰林,四

周都是老橡树和山毛榉,旁边还有一条小溪,黄昏时可以轻洒些面包屑到小溪里,彩虹鳟就会浮上水面。迈尔斯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已经脱挣了罗网。

迈尔斯在皮卡迪利大道上的勃克雷饭店入口下车,并付给计程车司机一笔可观的车资。他看到大厅内仍然排放整齐的小圆桌,却怀着嫌恶人群的心情,故意绕行到勃克雷街入口。他可以在那里喘口气。雨水渐收,空气也清新起来,他推开旋转门走进一间小接待室右手边的柜台。

他从柜台领了钥匙后,站在那儿考虑是否要在进房间前抽今天的最后一次烟,或来杯威士忌加苏打水,晚班接待人员急忙从小隔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汉蒙德先生!”

“什么事?”

接待人员细看纸条,并说明他记下的事情。

“您有一个留言,先生。您是不是请职业介绍所帮您找名图书馆员,做图书编目的工作?”

“没错,”迈尔斯说,“他们答应今晚会派一个应征者过来,实在迟迟没有出现,害我晚餐的约会迟到很久。”

“那个人还是来了,先生。那位小姐说她十分抱歉。实在是情非得已。她想请问是否可以明天早上过来见您?她说不小心被耽搁了,因为她刚从法国赶回来……”

“刚从法国赶回来?”

“是的,先生。”

灰绿墙壁上金色时钟指针指在11点25分。汉蒙德·迈尔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停止转动手里的钥匙。

“她有没有留下姓名?”

“有的,先生。这位小姐叫做费伊·瑟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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